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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

2017-01-19陈超�オオ�

啄木鸟 2017年2期
关键词:张彬乘客女儿

陈超�オオ�

陶师傅是个出租车司机。和大多数同行想的不一样,在他看来,白班吵吵闹闹,远不及夜班清净自在,更何况两者在收益上相差无几。因此,他虽作为车主,却把“出活儿”的白班留给了对班司机。

他常在码头、商圈等繁华地带边儿上候着,没生意时就打开保温壶,喝喝女儿小琪亲手为他泡的浓茶;有生意时一脚油门儿跑起来,一趟也遇不上堵车,这才是他所能接受的工作状态。毕竟,他想将自己更多的精力放在女儿身上。

和大多数的出租司机相同,他非常善于察言观色,很懂得看人。这是这些年积累下来的一点儿本事。乘客一上车一开口,籍贯、职业、教育程度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特别是谈恋爱的青年男女上了车,他只听两人说上那么几句,能不能成,能撑多久,自认也是分析得颇有把握的。

陶师傅平时不常与客人交谈,可是,一旦真遇到聊得来的客人,打开话匣子后,天南海北、纵观古今扯闲篇儿的畅快则是最好的兴奋剂,能帮助他熬过漫长的黑夜。但麻烦的是,他不止一次开心得忘乎所以,胸脯拍得响亮,死活不收人家的车钱。

更有甚者,他还于心不忍地管管人家的闲事,比如下车扶扶路边倒地的老人之类的,结果则可想而知。回家后,小琪听到这些事,从未责怪过他,反而指着老爸的鼻子咯咯直笑。他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后悔。他爱人死得早,女儿面临高考,都指着跑车的这点儿收入,可不敢再把江城人任侠、豪放的作风给发扬光大了。

于是,从某一天开始,他在车前后视镜下面挂了一张与女儿的合影,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

果然从那以后,这种事情就没有再发生过了。也是从那之后,那个有点儿“事儿”的陶师傅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另外一个人。

10月24日,国庆长假过后又隔了一个礼拜,大都市里被商家打造出的浓郁过节气氛到此时才慢慢收敛起来。

凌晨一点钟,陶师傅刚送完一单客人,将车停在龟山对面,准备下车抽支烟。可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寒风吹得缩了回来,连着打了两个寒颤。

这时他才听到收音机里说,今天恰逢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正是降温的时候,而自己却穿着一件薄外套就出门上班了。

家里没女人就是不行!连个在耳边唠叨添衣服的都没有。

陶师傅心里一阵酸楚地摇摇头,打开保温壶倒上一杯冒着白气的浓茶,喝了一大口,身子暖和起来他就下了车。

他看着对面的龟山,错落的投射景灯将山体点缀得格外绚丽,通过这强光的透射还能从树木间的缝隙里依稀看到山上的街景。

他的目光逐渐移到了那些没有被灯光覆盖的地方,一眼望尽只看到貌似无底的深邃,让他不由得眨巴着眼睛浮想联翩。

正当这时,眼角余光处那些透出山上街景的区域,凸现出一明一灭的灯光变化,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认真地瞪大眼睛去看,不自觉地踮起脚尖。可惜还没等他看出什么端倪,那处刚才还闪烁不已的光源却已经彻底熄灭了。

他颇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将杯里的浓茶一饮而尽,借着袭来的一阵寒风抖擞了下精神,回到车上准备出发。

出租车司机都有热车的习惯,将钥匙插入后,旋转到通电的第一档位置上停了几十秒,随后打着火再等上个一分来钟,这才松开手刹出发。

车刚启动没开上十几米,他便留意到下山的小路上不紧不慢地“飘”来了一个身影,走起路来稳稳当当,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眼看着人已经快到马路上了,他本着多年来的从业经验,认定这是一个有坐车需求的乘客,于是麻利地一脚油门停到了对方的眼前,透过车窗递上了职业性的微笑。

对方突然愣住了,那几秒钟里,与他冷冷地对视。

那一刻,陶师傅的后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笑容也在脸上僵住。

对方原地伫立,横视了一下他的出租车后,似乎这才明白了他的来意,嘴角也挂起浅笑,自然而然地拉开后车门,坐了上来。

“您去哪儿?”陶师傅问道。

“光谷二路。”对方吐字清晰,声音带着金属一般的质感。

“好嘞!”陶师傅心里乐开了花,从这里到目的地有三十多公里,绝对是一单含金量很高的活儿。

车向武昌方向左转,驶上了长江大桥。油门一踩,速度提升了起来。

出于好奇,陶师傅开始从后视镜里打量乘客。

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穿着一身讲究的黑色立领休闲西服,内配灰色镶银边的衬衣。他面容清秀,皮肤白皙,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金丝边眼镜使主人显出几分理所当然的儒雅。尽管他脸颊上没什么血色,但一对眼珠却是如寒星般闪亮。

尤其引起陶师傅注意的是,他戴着颇不合时宜的黑色皮革手套的双手,此刻正交叉抱在一起,自然置于胸前。由于西服是修身款,袖子偏短,还露出了右腕上尼龙绳编织的户外手链。

经验告诉陶师傅,这是戒备的姿态。所以,他已经做好了这一路都沉默以对的准备。为了不太尴尬,他顺手打开了收音机,正是常听的节目——《阿坤爱乐》。

在悠长的大提琴声的背景下,乘客居然放下了双手,身体松弛了下来。

“你平常爱听这个节目?”

“还行,一般般吧。”乘客突然发问,陶师傅象征性地应付了一下。

“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陶师傅尴尬地摇了摇头:“我就是随便瞎听,哪儿懂啊!”

乘客长长嘘了口气,介绍道:“这是布里顿的《安魂交响曲》,我最喜欢的俄罗斯指挥家罗斯特洛波维奇的那版。”

“您说的这版那版的,我可是真不懂,我这也没得选,总比……”

“总比那些‘性与健康卖假药的要强吧。”乘客说着咧开嘴笑起来。

气氛在这对牛弹琴的一问一答间,微妙地变化起来,陶师傅背部的那股寒意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他不由得哈哈大笑,点头称是。心里却暗自在想,看来这位也耐不住三十多公里的寂寞。

“我听您倒像是个行家,不会就是教音乐的老师吧?”

“我是教书的,但不教音乐。”

陶师傅想起了他的目的地,光谷二路,那是个大学林立的地方,看他的仪表气质,也确实像名大学教师。

“那恕我冒昧多问一句,您是教什么的啊?”

“生物。听起来是不是怪吓人的?”乘客的嘴角居然泛起一丝学生般的调皮。

陶师傅哈哈一笑:“是有点儿。以前我闺女上生物课回来,尽跟我说些解剖青蛙什么的,你说这上课就上课,干吗还非得动手啊?想着挺残忍……”

乘客身子往前一探,正想拉开架势详述一番,却因一个紧急刹车的惯性撞到了前排椅背上,眼镜都掉了一半下来。

陶师傅更是惊魂未定地紧握着方向盘,大口喘着气。刚才,他纯属是出于职业本能踩下了刹车,并没有真正看清前方发生的变故。此刻回过神来,才看清冲上马路拦在车前的人。

这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衣着打扮颇为时尚,大冷天下身也着短装,露出修长雪白的腿。奇怪的是,她只有左耳戴着一只大号的流苏耳坠,浓妆艳抹的脸上却挂着两行黑色的泪痕,长睫毛下的眼影已经哭花。她趴到了出租车的引擎盖上,一面慌乱地拍打,一面声嘶力竭地呼救。

“救救我!救救我!”女孩子向陶师傅投来哀求的目光。

女孩儿身后忽现两名形貌不善的青年男子,其中一名胖青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不顾她疼得大声尖叫,硬生生地将她拽到了路边,一脚踹倒在地上;另一名瘦青年则有恃无恐地摇头晃脑走到驾驶员一侧,笑嘻嘻且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着陶师傅,随后将嘴里嚼过的口香糖按在了车窗上。

陶师傅只感到头皮发麻,女孩子的呼救一声声抓在了他的心窝上,扯不掉,解不脱,双拳条件反射似的握紧,却又被一旁恶毒的目光压制得动弹不得。

陶师傅从后视镜看了看乘客的反应,他似乎完全没有被这突发的事件所影响,只是专注地检查他的眼镜有无损坏。

“怎么?想管管吗?”乘客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目光与陶师傅没有任何交集。

陶师傅不知该怎么回答,眼睛看似盯着前方,余光却瞟向路边被扯着头发的女孩儿。

看到司机犹犹豫豫的态度,窗外瘦青年挥拳狠狠地砸了几下挡风玻璃,从牙缝里狠狠蹦出几个字:“看什么?还不滚!”

陶师傅慌忙重新发动车子,麻利地一脚油门驶离现场。他气息未平之下吞咽着口水,从反光镜里看着那女孩儿仍在遭遇的一切,直至那一切在视线里消失。

乘客重新戴上了眼镜,若无其事地继续先前的闲聊。“照片上的是你女儿吗?”他问道。

陶师傅看了一眼后视镜下挂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儿笑容灿烂。他似乎找到一点儿说服自己的理由,强作欢笑,答道:“是,今年就要高考了。”

“长得挺漂亮的,你真有福气。对了,我毕竟是个大学老师,对高考的门道还是知道一些的,她现在在哪所中学?升学率高吗?”

“南湖中学,费老大劲儿弄进去的!”陶师傅答完乘客的话,表情又突然凝固,心里仍是堵得慌,跳不出刚才的阴影,主动辩解道,“这种事……经常发生,我们也不知道个前因后果,也许……就是谈恋爱吵架什么的,对吧?要真有什么事,那也有警察……”

乘客淡淡一笑:“你不用跟我解释,我能够理解。讨生活不容易,何必节外生枝呢,对吧?”

陶师傅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对乘客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似懂非懂,却难掩心中的忿懑,只得硬着嘴自辩:“这年头儿,管好自己的事情,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也得替她多想想不是?”说完,油门一脚到底。

乘客收起先前的笑容,看着窗外,冷冷地自言自语:“不知道她的父亲会怎么想。”

她的父亲。这个她指的谁,陶师傅自然清楚。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到达了终点光谷二路路口。乘客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放在前排座椅上,示意陶师傅不必找零。

“别找了,下次希望有机会再坐你的车!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乘客余光有意无意地在副驾驶前贴有陶师傅照片的司机公示卡上一扫,脸上居然呈现出了烟消云散般的松快。

说完,乘客头也不回地离去,陶师傅只能看着这个背影渐渐消失,就如同看着之前那个在反光镜里消失的女孩儿一般。

随后,陶师傅无心接活儿,将车停到了家里,可床上的他却辗转难眠。他忽然觉得,那个被殴打的女孩儿的样貌居然与小琪有着说不出的相像。

带着这个有些可笑的念头,他偷偷打开了女儿的房门,看着她熟睡时挂着甜蜜浅笑的模样,轻轻地在她额上一吻。

10月25日,清晨。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在龟山上晨练的一位白领。据他的描述,清晨6时20分左右,他正慢跑经过一个树丛间的拐弯,刚一侧头就看到了被绑在树上的少女,他吓得几乎在倒退中跌下山坡。毕竟是男人,稍微冷静后,便斗着胆子过去探了探少女的鼻息,这才确认其已经死亡,随后立刻用手机报了警。

老刑警龙庆听完目击证人的描述,眉头越锁越深。

处刑——这就是他的第一观感。

死亡时间推定在前夜的十二点到凌晨一点,那时山上几无人迹。凶手杀死少女后明明有充分的时间掩藏尸体,并消除掉现场遗留的痕迹,但他或她却没有这样做,反而将尸体绑在了最显眼的拐角处的大树上,生怕人看不到。

另外,地上那些被压折的树枝、拖移的痕迹、破碎的景灯以及尸体背部衣衫上的泥印都表明,凶手是在杀死少女之后再将尸体绑在树上的。

少女颈上那环绕一周的小指粗的深红色痕印也显示出她的死因是环颈勒杀——这是一种绝对不算简便易行的杀人方式。

龙庆心想,凶手这一系列复杂的程序或者仪式,以及杀人方法的选择一定有其内在原因。因为,这类似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7月20日深夜十一点,小洪山山顶,勒杀;9月17日深夜十二点,凤凰山半山腰,勒杀。

两起案子死者均为十八岁左右的女性,颈部有着相同的致死痕迹。现场状况显示出凶手应该只有一人。

龙庆再次打量面前这名女孩儿不施粉黛的素颜,确实与前两起案子的被害人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大众眼中典型的乖乖女。

“龙探,指挥中心说,长江大桥过江后的中南路路口,昨晚有路过的行人报警,看到有人在虐打一名女孩儿。要不要去看看?”探员张彬放下手机说道。

“虐打?”龙庆转头看了看尸体光滑的面部和并未散乱的马尾辫,立刻排除了两件事之间的直接联系。他先是摇了摇头,却又在张彬转身的一刹那将他叫住。

“还是去看看吧!毕竟只离了两站路,碰碰运气呗!”龙庆透过山上树木间的缝隙看着山下的马路,点燃一支烟。白天,从山上可以清楚看到山下。夜晚呢?从山下看山上呢?

一个小时以后,龙庆到达了辖区派出所了解情况。正如他所料,这起警情应该与龟山杀人案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当事人已经去无踪影。报警的是一名当时开车经过的私家车主,据他的目击描述,这名被打少女的身高衣着形貌与被害人都不相同。更重要的是,案发时间也对不上,报警人目击少女被殴的时间,是在法医推断被害者死亡时间之后的一个小时左右。

“估计又是哪个玩疯了的小太妹惹上麻烦了吧!”龙庆心想,他虽没有指望过这条线索,但那一声细如蚊音的叹息还是有的。

现在只能相信刑警们代代相传的那句老话了——暂无有价值线索的时候,笨办法往往是能奏奇效的。

同一天早上,陶师傅天蒙蒙亮就清醒过来,在浑浑噩噩中出门交了车。如往常一样,他买了女儿最喜欢的糯米包油条回来,和牛奶一并放到桌上。一切布置妥当,这才又重新睡去。中午醒来时,女儿早已经上学去了。没有女儿的家里冷冷清清,从窗外潜入的一阵凉风也居然能在屋内呼啸好几个来回才悄无声息。

换做平日,他是不会去为这种情景而无端忐忑伤感的,然而今天,他的心境却产生了变化,他开始焦躁,开始不安,开始疑神疑鬼,开始担忧那个从未让他操心过的女儿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和危险。

昨晚那名乘客的一言一语似乎都在暗示着什么,而后来他脸上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下掩藏的潜台词更是如梦魇般在他耳边不断窸窣。

“要出事!肯定要出事!”他清除不掉负面情绪,只得一连给女儿打去好几个电话,结果都没有人接听,这让他几乎在家里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开始丢三落四地做着出门准备,直到遭到女儿下课后的电话“训斥”。

这番训斥,是他平生聆听过的最动人的福音。

10月26日清晨,陶师傅的工作和生活步调恢复了常态。交班后的他,在为糯米包油条排队时顺手买了一份报纸,粗略一看,头版的下方赫然刊登着醒目标题——《变态杀手再次行凶,龟山少女不幸遇害》。

陶师傅手上的报纸掉落在地上。

龙庆和张彬等刑警熬了一整个晚上,调出了长江大桥与江汉一桥当晚的通行记录。

龟山介于两桥之间,离开之后能够前往的方向无外乎是长江大桥武昌方向,江汉一桥汉口方向,与月湖桥的硚口方向,无论怎么走都需要经过跨江桥梁。但是,要上江汉一桥或月湖桥,就必须经过高清探头监控下的交会路口环岛,案发时间上下三小时内,并没有在视频中发现任何可疑车辆或人员。这就意味着,凶手前往的目的地应该是武昌。

长江大桥上也安装有精密的交通违章摄像头,它会忠实地记录下每一辆从桥上经过的机动车。除去能够在电话里得到准确印证的公务用车以及多人乘坐的私家车,依然给龙庆留下了一份有二百四十五个车牌号码的大名单。

当下属们有些束手无策时,龙庆首先指明了方向:“理论上,去那么显眼的地方杀人,凶手通常不会开自己的车;实际上,三次杀人案现场的视频比对工作中,也并没有发现任何重复出现的车辆。那么,凶手的交通方式应该是出租车或专车、快车。不过,打车软件会在网上留下乘客的信息,这个胆大心细的凶手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吗?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出租车了。”

五十六个出租车车牌号。

范围缩小到了具有可操作性的程度。接下来,就是挨个儿去出租车公司核对排查了。

凶手是他吗?这几天,陶师傅即便是在载客营运的路上,也在不断思考这个问题。

他无论如何都很难相信,前天晚上那名神秘乘客出现在龟山上是一个巧合。山下都冷得让人头皮发麻了,山上哪儿还待得住?怎么会有人那么晚还去山上散步呢?这个问题,他当天晚上就该意识到的。

报纸上虽然没有关于这名凶手任何体貌特征方面的报道,但一个连续杀了三名少女的变态杀手,怎么说也不会长一张普通人的脸吧?再回想与他的第一个眼神交汇,那种本能上升的寒意,会是自己感觉上的偶然吗?不会的,他有多年的看人经验,这点他是有自信的。

难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真载送了一名杀人凶手离开作案现场?

思量之后,便是不敢再思量。

此时,他接到了公司打来的电话,说有人找,于是便怀着这种七上八下的心情开回了公司总部。走进经理办公室的那刻,他看见了一身警服的龙庆和张彬。

龙庆没有进行任何铺垫,直奔主题:“陶师傅,我是市局刑侦处的探长龙庆,有些情况要向你了解一下。”

“什么情况?”陶师傅生平第一次揣着明白装糊涂。

“10月24日晚上,龟山上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案发时间后,你的车曾经经过长江大桥,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载过什么可疑的乘客。”

陶师傅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反应迅速过,那天深夜接到乘客后的所有情形,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闪回,甚至在几个关键的画面上定格。有些记忆,有些念头,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自己就张牙舞爪地冒了出来。

现在想来,乘客最后那句“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简直就是某种变相的威胁,而自己之前还蠢到家地告诉了他女儿就读的学校。另外,车前面挂着自己跟女儿的合影,就等于对方已经知道了女儿的相貌,再结合自己那张司机公示卡上的姓名与联系方式……

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随地能找到我和我的女儿!这个可怕的念头形成一股暗流在他的心脏里猛地打开一个漩涡,吸干了他脸上所有的血色。

“没有!怎么了?”陶师傅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迅速而果断地回答。

“那你还记得当时你载了几个人?都是什么样的人?”龙庆追问道。

“好像是个老头儿吧!具体真记不清了,干我们这行的一天载那么多客人,您也知道。”陶师傅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具有可信度。

龙庆“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地低下头。

可张彬不满意,继续问道:“那么晚了拉的客人,总该有点儿印象吧?这才两天时间呢!”

龙庆眼睛一眯,随即抬头用一个眼神阻止张彬,脸色和善地给陶师傅递上一张联系卡,笑道:“那麻烦你了!想起什么了,一定跟我联系,多晚都可以。”

“好!一定一定!”陶师傅双手接过联系卡,郑重地揣在口袋里。

龙庆和经理打了个招呼后,带着张彬离开了出租车公司。在门口,张彬机敏地问道:“师傅,你刚才给我递眼色,这个司机是不是有问题?”

“之前问了那么多个司机,有哪个不是需要想半天才回答的?有哪个又是这么绝对肯定地给了我们答复的?这位啊,反应也未免太快了些!”

“既然有问题,怎么不把他带回去继续问问清楚?”张彬有些急了。

“都什么年代了?这八字没一撇的事,凭什么把人带回去问啊?如果他真是存心隐瞒,万一到了局里也抵死不认呢?如果他仅仅是不愿意多管闲事呢?再说了,即便他和凶手有某种交集,万一我们打草惊蛇,以后想抓到人就更是难上加难了!”龙庆二十多年的刑警经验告诉他,陶师傅是方向,但这个方向只能跟,不能抓,更不能扯。

“我懂了!我后面好好查下这个司机的背景,暗地里也跟一跟。”张彬心领神会。

“注意分寸,钓鱼最忌讳乱提竿儿!”龙庆满意地拍拍徒弟的肩头,心头却浮现另一个问题——“我人前人后备受尊重,教出这么多优秀的年轻人,怎么偏偏教不好自己的女儿呢?”

龙庆叹着气,苦笑着摇摇头。

另一头,陶师傅的日子更不好过,他现在更加确定那名乘客就是个杀人犯,也更加忧心这颗定时炸弹何时何地将自己的生活引爆。

他承认,自己再一次丧失了勇气。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能对警官坦诚,是因为他是一个父亲,他不能置自己的女儿于险地之中。他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

然而,他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毫不留情地强迫他面对一个事实,一个他绝不愿意面对的事实——那只是你懦弱的借口。

10月29日,从这天开始,陶师傅以为自己的生活将如坠冰狱。

一晃眼,一个多月过去了。

在这个月里,陶师傅找理由推掉了那个白班的司机,每日开车接送女儿上下学。即便上课期间,也偷偷守在学校门口不远处的路口。为了不让小琪发现后起疑心,他还编了一套公司改制、带班司机需有资质之类的谎话,又抬出了全心全意支持女儿来年高考的大旗。尽管这样一来,家庭经济上肯定受到了影响,但所幸他平日节俭,还有些积蓄能够对付个一年半载。

让陶师傅意外的是,对于这个变化,小琪居然是开心的。过去只看得到那个白天倒头呼呼大睡的爸爸,何曾这样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过?所以,每次小琪放学后上车时,那绽放在脸上的笑容,都能让他忘记了此举本来的目的。

另外,他养成了每日看报纸的习惯,时刻关注着那起案件的破案进展。可惜,从那之后,报纸、网络都再没有任何的相关报道,就好像这一切都被忙碌不迭的人们遗忘到了某个角落里。

对此,他心里矛盾得很。凶手一天抓不到,他一天不能彻底放心,可他又希望此事最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大众的记忆之中,永远不再被人提起。也许那样,自己的不堪记忆也会随之深埋。

他相信,只要等风声过去,一切终归还是会好起来的。

坠入冰狱的是另一个人。

龙庆陷入了职业生涯里最深的一次低谷。

这名凶手在作案之后,再次进入了静默状态。如同前两次作案一样,不露丝毫破绽,不显任何端倪。

龙庆知道,警察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对手。破案需要的是一鼓作气,兵贵神速,最忌持久战。可现在呢?好不容易倾注的人力物力注意力,却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消耗殆尽。就连原以为有价值的陶师傅的那条线,张彬也一无所获。

虽然在网络时代里,全国人民的关注点都会随着媒体的视线而转移,并没有那种来自于舆论的强大的破案压力。但上级部门的督办仍在,三个无辜的冤魂仍在,大家伙儿的心里怎能释怀?刑警队里,处处能看见一张张有苦难言的脸。

带着这样的郁闷心情,龙庆回到了那个久违的家里。

他原本以为这时家里应该是空荡荡的,却没曾想一推门就撞见了一月未归的女儿小鹤。她似乎正忙着收拾东西。

“你还知道回来?”龙庆一开口,就夹带着一股怒气。

小鹤也没想到此刻会撞见父亲,初时一愣之后,便毫不客气地还击:“不要说得就好像你经常回家一样!”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一个月不回家,我连问都不能问吗?”

“我不是给你发过短信了吗?我在外婆家!”小鹤看着父亲拎着行李袋,也是一副很长时间没回的样子,笑道,“好像你这个月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吧?反倒是我给你打了电话,你接了吗?”

龙庆将行李袋重重扔在地上:“我当时在忙一个大案子,人命关天,我哪儿顾得上……”

“行!你别解释了,你哪次不是大案子?我妈当年都能习惯,我也能习惯!谁让我们摊上个神探呢!”说完,小鹤一声冷笑,转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小鹤提到了母亲,龙庆瞬间语塞。十年前,自己在外出差时,妻子一个人忙里忙外操持家务,结果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厨房里。当时,八岁的孩子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这段往事,是龙庆不敢触及的心理禁区。

一时语塞之后,就是里里外外压抑情绪的总爆发。

龙庆大跨步上前,一把将小鹤拽住,脸涨得通红,大声喝道:“你再说一次!这是和你的父亲说话该有的态度吗?我辛辛苦苦上班赚钱,供你吃供你住供你上学,你呢?你上大学后,每天晚上学人玩乐队,除了旷课挂科,给我带过一点儿好消息吗?”

龙庆这才认真打量起女儿的衣着,更是恼怒:“你看你穿的这是什么?大冬天露两条腿在外面,不三不四的,是什么鬼样子?你这都是在跟什么人鬼混?我是当警察的,你可不要搞到哪天让我去派出所领人!”

小鹤被父亲近距离拽住,却不敢回头。

龙庆疑惑间看到女儿的左耳戴着一只熟悉的流苏耳坠,右耳却空荡荡的。

“怎么就一只耳环?还有一只呢?”这是妻子的遗物,龙庆亲手买给她的。

即便此时此刻,小鹤却仍然不敢转过身来。当刑警的龙庆这才意识到不对,双手抓住女儿肩头,一把猛地掰了过来。

小鹤右侧的眼角还依稀能看到淤青,右脸略显浮肿。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龙庆此时的激动,已不再是对女儿的愤怒。

“谁干的重要吗?我当天给你打电话你接了吗?我第二天给你打电话你接了吗?”小鹤眼眶湿润地问道。

“我问你话!这他妈是谁干的?”龙庆怒喝道。

“我告诉你又怎么样?你是受过全国表彰的刑警英模,你难道还会为了我去把他们打一顿?你就不怕事情闹大了,让你脸上无光?”小鹤一面说,一面看着父亲的表情。

龙庆犹豫了。他并非犹豫这件事该不该去做,而是被女儿的话顶得出现了片刻的迟疑。

他是个警察,是个受过无数表彰的优秀警察,警察的职业本能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成为他一切行事做人的准则,成为了他仅次于生存本能之外的天性。

他不由得去想,难道他要不顾一切去为女儿出气报仇?一个警察能够允许这样滥用私刑的行为吗?但是,女儿受到这样的欺侮,难道就该忍气吞声?一个普通父亲尚不能忍,更何况一个在生死一线摸爬滚打二十几年的汉子?那么,该怎么办?去把那些人抓起来吗?

正当他迟疑的时候,小鹤却已经失望地摔门而出。

门板那一声砰然大响,摔得龙庆心如刀绞。他追出去时,却只看到女儿上了一辆私家车,扬长而去。

“小鹤!小鹤!”龙庆跟着车子狂奔,喊破了喉咙。

近一个月的风平浪静之后,陶师傅有点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了。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会让记忆变得模糊,有时又会让人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这不,现在想来,自己一切的担忧其实都源于毫无根据的猜测,不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吗?如果自己顾虑的是真的,怎么会警察和凶手都没来找过自己?这不是杞人忧天是什么?

陶师傅开着车,边开边笑,但随即又被另一个念头掐断了笑容。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名少女被两名男子殴打,却懦弱地选择了离开。真要说不安的原因,或许是那天发生的这件事情对他心里的冲击太大了。

他的负罪感又被勾起,发自内心祈祷着那名女孩儿那天不要出任何意外,否则自己的余生何安呢?

就这样,陶师傅又鬼使神差地开到了那天少女被打的地方,在几乎是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的位置停下车。

路边只有一对情侣在玩自拍,不时相互捉弄打闹,咯咯笑着抱作一团。

正在这时,后车门突然被人拉开,一名乘客毫无预兆地上了车。

“对不起,我现在不载……客。”陶师傅回头一看,熟悉的金丝边眼镜,熟悉的莫测笑容。

他仍然穿着和那晚一样的黑色立领休闲西服,内配灰色镶银边衬衣。只不过,今晚的他,没有戴黑色皮革手套,右腕也不见那尼龙编织手链。

“好久不见了,陶师傅。”乘客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打着招呼,“我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你会回到这里来的。”

瞬间,陶师傅之前刚刚建立的乐观轰然崩塌。

“你等我干什么?”陶师傅紧张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开车吧!送我回家,我们边走边聊。”

陶师傅艰难地抬起手臂发动车子,向光谷二路行进着。

“有没有警察来找过你?”乘客毫不掩饰,这也让陶师傅的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说!”

“你紧张什么?说实在的,你就算说了我也无所谓。”乘客轻拍陶师傅的肩膀,示意让他宽心。

这两下拍得如蜻蜓点水,陶师傅却感觉重逾千斤:“那你到底想聊什么?”

“当然是另一个话题。”乘客目光投向窗外,“你想不想知道那天晚上那个女孩儿最后怎么样了?”

陶师傅本打算无论对方聊什么都推搪回去,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问题。

“她怎么了?”陶师傅被一种本能驱使着。

“好消息是她还活着,起码现在是活得好好的。你大可不必再浪费你那廉价的愧疚之心。”乘客眼皮一抬,直视驾驶员后视镜的方向,似乎知道陶师傅正从那里看着自己。

陶师傅间接和乘客目光对视,手脚居然有些不听使唤,行车方向也左右晃动。

乘客笑道:“就到前面路边停车吧!我现在还不能和你同归于尽。”

陶师傅按照他的指令,在过红绿灯之后迅速一脚急刹车停下,转过身子无可奈何地询问:“大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我也不想知道。我就一个普通的出租司机,我养家糊口真的很不容易,你放过我行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陶师傅语速飞快,可语气却是哀求。

乘客轻笑一声,手伸到了外套口袋里,用小指勾出了一只亮晶晶的流苏耳坠,在陶师傅眼前一晃。

陶师傅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脸色骤变,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拿,但乘客的手却机敏地向后一收。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那更好,少费很多口舌。”乘客以舒服的姿势往后一靠,“你真的确定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那小姑娘在你手里?你把她怎么样了?”陶师傅追问道。

“一个明哲保身、怕管闲事的司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心肠,开始关心起别人家的女儿来了?”

“我说大哥,这小姑娘和你无冤无仇,你这是何苦呢?犯得着吗?我看你也是该有儿有女的人,总该……”话说一半,陶师傅发现乘客一个狠戾的眼神突现,将剩下的话生生给咽了回去。

“无冤无仇又怎么样?杀的那三个女孩儿,甚至可以说和我素不相识,但杀人非得需要理由吗?”乘客的表情如同换了一个人,腔调也不复斯文。

三个?陶师傅猛地吃了一惊,哪里想得到面前是这样一个杀人恶魔,他瞬间在脑子里蹦出了弃车而逃的念头。然而,对方小指上的那枚流苏耳坠却使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执拗。

“你就不怕我报警?我现在就可以把你送到派出所去!”陶师傅大声呵斥。

“寄希望于警察吗?呵呵。”面对突来的反抗,乘客却意外地笑了,“你当然可以这样做,但我完了,那个女孩儿也一样会没命。别激动,陶师傅,你先安静地听我说完。你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儿,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你为了她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如果是为了一个陌生人呢?你还会拼上性命吗?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我那天就发现,你似乎挺介意这件事情,甚至是耿耿于怀,可真要付诸行动呢?你能为别人的女儿做到什么程度呢?”一双亮如点漆的眼睛直盯着陶师傅。

“你是不是有毛病?你这么做是要干什么?你祸害这些无辜的人很有意思,是吧?”陶师傅完全不能理解。

乘客食指在唇上轻轻一碰,示意他安静:“你很激动,你很愤怒,那为什么不试着来阻止我呢?明天晚上十点,就在刚才我上车的地方。你不来,她会死;你报警,她也会死。她的生死掌握在你的手里。我很好奇,你会怎么选?”

乘客说完,得意地笑笑,拉开车门下车,临走时还抬手冲陶师傅打了个招呼。

他嘴里开始哼着什么曲子,似乎就是那晚收音机里的那旋律。

几分钟后,陶师傅仿佛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不觉间他已满头大汗。

身上的冷,彻骨;眼中的夜,浑浊;车上的人,似已历经百转千回。

女儿没有了。

过去,女儿就犹如他身后斜长的影子,尽管大多数情况下,回头找寻时,眼中一无所获,但心中却能百般笃定她就在自己脚边。现在不同,尽管多年来和女儿持续冷战,可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重要事物从心中剥离的感觉。

龙庆一个人空落落地走在大街上,手上拎着酒瓶晃荡,意识虽然清醒,脚步却已飘移。

一群大声喧闹的年轻人迎面走来,并排占着整条街的宽度,他下意识地侧到一边,却依然被一名蹦跳的小伙子撞倒在地。

“砰”的一声,他倒得干干脆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老头儿,看着点儿!”这名染着蓝发的小伙子,回头反而训斥了他一番,随即继续与同伴们嬉笑而去。

这一整群人里,再没有其他人回头或转身,哪怕是骂他一句。在他们眼里,他是如同街上昏暗街灯般稀薄的存在。

除却那堆积如山的荣耀所造就的“神探”光环,自己果真只是一个快退休的糟老头子吗?

龙庆低声嗡嗡作响,分不清是呜咽还是自嘲的笑。

记忆中,他上次摔倒是在一个雪夜,女儿小步快跑到自己身边,狠命地试图拽着他起身,却力不从心,大声哭喊着并不在一旁的妈妈。而当时的自己,明明可以麻利地站起来,却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态,任由女儿的眼泪飞溅在自己面颊上,只是将这雪夜中的小天使牢牢抱在怀中。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珍贵的记忆会在妻子去世后被深埋至今?为什么自己将工作而不是女儿当作是自己唯一的情感寄托?是不敢回想她当年在妻子遗像前瞪着自己的眼神吗?

他害怕。害怕那双眸子里透出的是怨恨,却从没认真想过,也许和那雪夜里飞溅的泪水一样,只是她对父亲的怜惜和依赖呢?

龙庆的酒醒了,第一反应,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小鹤。

那个眼神,需要回报。

第二天夜里,陶师傅准时来到了约定的地点。这一刻,此处没有任何异状。

尽管如此,陶师傅也绝不认为他在虚张声势,“言出必行”四个字,深深地烙在那人的目光中。

他坐在车上等待着,却意外发现后视镜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再定睛细看,居然就是一个多月前,随老刑警来公司询问过自己的那名年轻刑警张彬。凭他多年开出租车练就的职业技能,绝对不可能记错。

他心中一喜,拉开车门准备呼救,却又迅速地关上门,收回手。

不行!警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他们已经知道了那名女孩儿被绑架的事情了?我该怎么办?报警吗?可那人明明说过,如果我报警,那女孩儿一定会死。可是,如果我不报警,我凭什么去救那名女孩儿?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等等,那个年轻警察真的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还是仅仅是一个巧合?或者,他一直都在跟踪我?

无数的可能性在陶师傅脑中如失控的电流奔走,他一次次从后视镜里确认张彬的方位和状态。而后者,却在闲庭信步后倚着江边的扶栏点上一支烟。

陶师傅一时间进退两难,他本来是下定了决心,辞别了女儿,准备说什么也搏一把,可张彬的出现却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这时,陶师傅的电话响了,接通后,他听到了那个冰冷却富金属质感的声音。

“陶师傅,你有让我失望吗?”

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陶师傅刚准备这样问,就看到副驾驶前的司机公示牌,暗骂自己愚蠢。

“你在哪儿?我已经到了你说的地方,你快把那女孩儿给放了吧!”陶师傅一边急着应答,一边确认后视镜里张彬还在。

“你这只算是过了第一关,拯救一条生命,哪儿有那么容易?”乘客呵呵笑了笑,继续道,“我发了一张图给你,你好好欣赏,至于地点,你应该猜得到。”

“嘀嘀嘀”的连串回声,对方挂断了电话。

陶师傅打开彩信,不一会儿就显示出一张诡异的照片——那名少女被绑在一棵如腰粗的大树上,脚四周围着一圈点燃的白蜡烛,静态的图片里都好像能看到烛火窜动出的明暗交替。

她被蒙着头罩,只露出半边流苏耳坠。

陶师傅愤怒地重重拍着方向盘,引起喇叭的一阵长鸣。

听着这声长鸣,张彬赶忙扔掉烟头,快步向车跑去。最后,他却只听见一声油门的急促轰鸣,只看见汽车尾灯划出一道红色轨迹。

另一边,龙庆刚从女儿的第三个同学家中出来。据同学描述,小鹤这个学期似乎在一个不那么正经的酒吧里唱歌,同学都劝过她,可她却因为那里出场费比别处高,非得要去,谁劝都不听。

关于这个酒吧,一直都有涉毒和涉黑的传闻,也没人真正去过,都只是平时听几个贪玩的男同学提起。

此时的龙庆已经不敢自负了解女儿的性格,但他却又有一种无来由的自信,坚信自己的女儿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自甘堕落的地步。他也分不清,这究竟是刑警的直觉,还是父亲的直觉。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关于她的行踪,依然一无所获。

正当这个时候,他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意外的短信——“你女儿在我手上,有胆子就快点儿过来!”

龙庆的肾上腺素骤然升高,职业性地神情一凛。偏在这时,张彬的电话打了过来,他知道那条短信必有后续,想也不想地挂断了来电。

果然,第二条短信紧接着就发来了地址。

龙庆什么也顾不上了,几乎是冲到路中央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向目的地飞奔而去。

那张照片是在山上拍的。从树背后若隐若现的民生大厦顶尖可以判断出,那就是陶师傅第一次与乘客相遇的龟山。

他以最快的速度驶到了山脚下,来不及将车停稳就拉开门下车,“噌噌噌”几步迈上了好长一段台阶,可走到半路却愣了几秒钟,折了回来。

他跑到车尾,打开后备厢,从里面取出一根已经积了一层灰的棒球棍。

私藏管制刀具是违法的,可出租司机常年东奔西跑,谁也不能保证没个闪失,于是几个老前辈们曾经组织过一次团购,买了这么一批棒球棍回来给兄弟们防身。他原以为,以自己讨喜的性格,这辈子都不会有用到它的时候。

陶师傅用力握紧棒球棍,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生硬地挥了挥,浑身怎么都是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可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他只得头皮一硬,牙一咬,上了山。

陶师傅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前行,步伐却随着能见度的降低而越走越慢。他双脚开始僵硬,一直紧张用力的右手也已经快握不住棒球棍了。终于行至一个三岔路口,路的右侧似乎还有一大片可以继续深入的空间,但又明显超出了山上路灯所能够提供的微弱的照明范围。

他条件反射地咳了两声,有预知一般地向那个方向挪动。突然间,眼前有火苗突地蹦起来,照亮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双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里捧着打火机,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乘客弯下腰来,慢条斯理地将地上摆成一个圆圈的白色蜡烛依次点燃。

“对不起,生怕你来晚了,这些蜡烛不经点自己灭了,于是我就提前把它们掐了。”他说完淡淡一笑。

待到这个笑容结束,蜡烛的光圈映亮了四周。

那棵蜡烛围着的大树上,三圈麻绳像箍木桶似的牢牢捆着一名少女。她脸上罩着面罩,看不见面容;嘴里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显然是被塞了东西。唯一能够辨别她身份的,只有被故意露出来的那一个流苏耳坠。

陶师傅双手下意识地举起了棒球棍。棍头指着乘客。

看着那颤抖的棍头,乘客不以为意地干笑了两声。

“怎么?打算阻止我吗?我劝你想清楚点儿,你家里可是还有个女儿没人照顾呢。呵呵,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掉头就走,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者……就拿你自己的性命来和我搏一搏?”

陶师傅此刻几乎完全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反复默念着:“他赤手空拳,我有棍子。他赤手空拳,我有棍子……”可惜的是,这刚鼓起来的勇气立刻又泄了下去——乘客的手中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刀身在闪烁烛光下映出的迷幻叠影,似乎是夺人性命的邪魅笑容。

这笑容,让陶师傅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明摆着,这一切都在乘客的意料之中,他用食指和拇指秀气地拎着刀柄,让刀尖在少女雪白的脖颈上轻轻反复滑动。

尽管从科学角度来讲,陶师傅绝不可能在这样的灯光条件下观察到细节,但他肯定自己清晰地看到了那刀尖下的血痕,并听见了少女的失声痛哭。

乘客的举动让陶师傅愤怒了,这股怒气源于对手对自己的轻视,源于行凶者的肆无忌惮,源于一个有女儿的父亲的本能。

他抡起棒球棍,不顾一切冲了上去,喉咙里发出战士冲锋时的呐喊。

乘客紧盯着陶师傅眼中的怒火,眼中射出更胜一筹的寒光。

扑通一声,陶师傅被事先藏在草丛里的绊脚绳绊住,伏面而倒。他眼前金星一冒,只感觉到棒球棍已经脱手,一股暖流从鼻腔里流出。

乘客缓缓走到陶师傅身旁,一脚踩在他的后脑勺上,叹气道:“你以为英雄那么好做吗?你怎么不替自己的女儿多想想呢?真没想到你这么无能,还以为你能保护什么?”

“保护什么”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的同时,乘客脸上闪过一丝不一样的神情,他狠狠地照陶师傅腹部踢了一脚。

陶师傅疼得侧过身子,紧捧腹部,眼中模糊可见乘客暴戾举止下却依然儒雅的面容。

陶师傅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赢了……放了那……姑娘吧!要杀杀我。”

乘客蹲下身子,假装听不见:“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要代替这姑娘去死?代替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去死?”

“反正你也不会放过我的,还不如换那姑娘一命。”陶师傅惨淡一笑。

乘客看着他笃定的神情,仿佛看到了某种信仰,而这种信仰却触动了他心里最阴暗的一面。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值得我杀的?”乘客语调骤变,快步走到大树前,熟练地解开腕上的户外手链,伸展成一根约两米长的尼龙绳,绕树一圈套在少女的脖子上。“对于你,我只想看到你痛失所爱时的样子而已!”说完,乘客欲伸手去摘少女的头罩。

这时,另一侧的草丛中扑出一个人影,将乘客撞倒在地,并大声喊道:“放开那女孩儿!”

这是刑警张彬的声音,陶师傅不知从哪里恢复了斗志,冰冷的手脚又有了力气,尝试着起身。

张彬和乘客扭打在一起,乘客的身手出乎意料地敏捷,让他开始后悔应该让陶师傅和自己先一起制伏歹徒而不是解救少女。

可事实上,张彬的判断并没有错,陶师傅目前的状况如果加入战斗,极有可能只是一个累赘而已。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向少女走去。不知道花了多久,他终于走到大树前,嘴里一边说着“别怕”,一边笨手笨脚地解开一个个系死的绳结。显然,乘客从来就没有过解开这些捆绑的打算。

眼看绳结一个个松脱,陶师傅分神观察了一下旁边的战况,张彬居然被乘客压在了身下,那匕首几乎已经触到了他的鼻尖。

陶师傅心慌手乱,最后一个结怎么都解不开,他甚至急得用牙齿咬了起来。

张彬开始后悔,他平常只是专注于那些与侦破相关的知识,没有听龙师傅的话,特别地去练练散打擒拿,否则此刻何至于如此被动?面前的这个人,虽然有着斯文的外表,却被某种黑暗的力量填充,有着恶魔一般的行动力,毫无畏惧地与一个警察搏杀。

对!他的动作不是格斗,而是野兽在生死关头的殊死搏杀。

张彬努力回忆着师傅对自己的教导,回忆着他每一个漂亮的动作,以及自己的每一次摔倒。终于,他想起了其中的一个,右膝盖努力弯曲,顶在乘客的腰际,虽然不能形成伤害,却使得他无法靠腰力支撑自己手中的匕首。乘客手上的力道稍稍一弱,张彬的头一偏,引导匕首插到了自己耳旁的泥土中,而后他一个右勾拳将乘客打翻在地。不等对方起身,他又补了一脚。

乘客倒在一旁,看起来一动不动。

张彬喘着粗气,拾起匕首走到大树前,递给陶师傅。

“用这个割断绳子!”

陶师傅接过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张彬笑笑说道:“幸好我通过你们出租车公司的GPS锁定了你的位置,不然……”

话还没说完,只听陶师傅大叫一声:“小心!”

从地上偷偷爬起的乘客举着棒球棍从后方偷袭张彬,张彬条件反射地闪躲,避开了要害,却失去了平衡,从后方树丛中滑下陡坡。

乘客顺势又故技重施,压在了陶师傅的身上,用力掐住他的脖子,嘴里发出“嚯嚯”声:“没有那么容易!当英雄没有那么容易!”

生死关头,陶师傅看着手中的匕首,眼睛一闭,大喝一声刺了上去,正中乘客的心窝。只见他一声不响倒在地上,看着满手是血的陶师傅,却咧着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阻止我,呵呵呵呵……”断断续续说完,乘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张彬抓住陡坡上的藤蔓,一点点爬回山上,只见已经断气的乘客和失魂落魄的陶师傅。

一段时间里,陶师傅完全听不见张彬在说什么,匕首从手中脱落他也毫不知情。他彻底懵了,这一切来得毫无缘由,也结束得不明不白。

为什么呢?这个人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陶师傅这才想起那名还绑在树上的少女,马上拾起匕首割断了绳索,希望她能给自己答案。

摘下头罩的那一刻,陶师傅却再次石化了。

面前的少女并不是那晚被人殴打的少女,而是自己的女儿小琪!

小琪取出口中的布条,趴在父亲怀里失声痛哭。刚才她虽然不能说话,却听见了一个勇敢的父亲,一个为女儿而战的父亲。

“你能为别人的女儿做到什么程度呢?”乘客的那个问题在陶师傅耳边魔鬼般地呢喃。此刻,他好像明白了乘客死前的最后一个笑容。

如果今晚,我没有勇气来到这里,那……

这个想法将陶师傅吓出一身冷汗,如经炼狱一般。

龙庆面前是一胖一瘦两个青年,小鹤坐在角落里,显然是受到了逼迫。

小鹤看了父亲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心一横侧过脸去。

胖青年打量着面前这个两鬓灰白的老男人,神情轻狂:“听别人说起过,这小妞有个当警察的爸爸,没想到是真的。”

瘦青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那又怎么样?警察有什么了不起的?弄坏东西不用赔钱啊?”他嚣张地走到龙庆面前,挑衅地说,“你女儿在我们店里唱歌,不陪贵宾喝酒也就罢了,还把酒泼人家一脸,砸坏了店里几万块的音响,这账算你女儿头上不冤吧?”

小鹤反驳道:“那音响明明是那头肥猪的手下砸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闭嘴!不是你惹了吕哥,哪儿来的这些事儿?”瘦青年手指着小鹤发狠道。

龙庆将瘦青年的手臂压了下来,冷冷答道:“我女儿说了不是她。”

胖青年跳了起来:“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你还想动手?”

“我女儿说了不是她。”龙庆冷冷地重复道。

瘦青年看看四周,确定这个老男人构不成任何威胁,一脚向他扫去。还不等这脚碰到龙庆的身体,自己支撑腿的膝盖却向内侧一松,莫名其妙地摔在地上。

瘦青年惊诧之际,一个眼神招呼,胖青年以及后台的另外几个人都向龙庆冲了过来。

“爸爸!”小鹤终于担心地叫了出来。

这一声“爸爸”,使龙庆老泪纵横。

几分钟后,所有的对手全部倒在了地上,只有这个老刑警威风凛凛地站着。

龙庆向小鹤走去,经过瘦青年脚边,吓得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来人啊!警察打人啦!”

龙庆牵住了女儿的手,回身慢慢答了一句:“我首先是个父亲。”

酒吧门外,精疲力竭、衣衫不整的小鹤迈不动步子。龙庆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将女儿背起,如同小鹤儿时那样背着她慢慢地向前走。趴在父亲肩头的小鹤突然发现眼前的父亲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又是前所未有的熟悉。

小鹤切实地体会到父亲背部的温暖,龙庆清晰地感觉到女儿的心跳。

某天清晨,陶师傅排着队给小琪买她最爱的糯米包油条,顺手买了一份报纸。

报纸的第三版,正是针对这个案件的特别报道。在报道里,自己是一个意志坚定、正气凛然,为见义勇为而生的不折不扣的英雄。

陶师傅起初脸颊微红,直到他看到了文章的最后一部分。

原来,这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还有一段被人遗忘的过往。文章最后,登出了当年那段往事的报道截图。标题非常的醒目:《大学教授见义勇为反被围攻,花季女儿惨遭勒杀枉送性命——歹徒猖狂,数十路人围观;教授下跪,仍无一人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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