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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葬

2017-01-19□宗

微型小说选刊 2016年28期
关键词:秋生

□宗 晴

马葬

□宗 晴

“都怪我,去蹲了一会儿茅坑。那马拴在树桩上,是被缰绳勒死的,旁边有一个地瓜窖……”秋生光着上身,露出黝黑光滑的皮肤,不时用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擦擦汗,诉说着当时的情景。他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古老的穿斗房子里,房梁上垂下一组电线,悬挂一颗小灯泡,布满黑色烟尘,发出微弱的光亮,像刚露头就夭折的南瓜,由青变黄。

有人劝:“死都死了,埋怨也没用。人家死了老爹还没这么伤心呢。”

马偏耳说:“本钱早赚回来的,再买一匹就是了。”

“马偏耳”是当地人对他的贬称,和城里的中介差不多,也撮合猪牛羊的买卖,奔跑于买方、卖方之间,适当收取中介费。

秋生的马是马偏耳帮忙买的,一匹枣红马,从外地运来,六千元钱。那时乡村不通公路,有修房造屋的,砖、石子儿、沙子、水泥等等,靠马驮运;肥料、粮食、瓜果也离不了马。即便现在交通发达了,仍有马的一席用武之地。

可是,几小时前,这匹马死了。

秋生斟满酒,苦笑着对马偏耳说:“你问问老板,能不能多给点儿钱?我亏惨了。”

马偏耳瞪圆眼睛:“算给足价钱了。像这类情况,其他的才给几百元呢。要不是看我的面子……我再试试吧。”马偏耳仰起脖子,一杯酒下肚。

秋生也吞下一口,他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揉揉眼窝子,睫毛上便挂了一个个小圆圈,闪现出五颜六色的光环。他起身离桌,一屁股坐在大门外倒扣着的粑窝上,掏出手机给侄儿打电话。

当地人不喜欢吃马肉,秋生着急,为了降低损失,他请来马偏耳。马偏耳的人缘广,联系好县城一家火锅店,答应将死马送去,付一千二百元。秋生的侄儿驾车外出,要一小时后才能赶回。

马偏耳喜欢喝酒,秋生请了一同赶马的几个伙计作陪。但他自己没心思喝,叹一口气,把头靠在墙壁上,想闭目养神,却满脑袋的马影子。

记得第一次赶马,秋生只给马装两袋水泥,马回头望了一眼,四蹄晃动,不愿迈步。

秋生很失望,大骂马偏耳坑人,狠狠一鞭抽在马身上。水竹苗做的马鞭,能一鞭断蛇。马一声惊叫,扬起前蹄,回蹄时踏肿了秋生的脚背,痛得他咝咝地吸凉气。结果马饱受一顿毒打,咴咴叫,断了一天的马食……

第二次干活,秋生对马有意报复,一次装了五袋水泥,马鞭一挥,枣红马嗒嗒细跑开来,十几趟后,秋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看马,稳稳地站着,正等着给它装货呢。

秋生哈哈大笑道:“原来这厮挺傲气的,货装轻了不走。好!好!不偷奸耍滑,像老子的性格……”从此,秋生与马结下了不解之缘。

丘陵地带,没有专门的草场,秋生坚持天天给马割鲜嫩的青草,并配上粮食。在他的精心喂养下,马长得膘肥体壮,力大无穷,干的活儿比别的马多,挣的钱也多。都说秋生积德,获了匹宝马。

秋生做梦都笑,不亏待马。每次揽了重活儿,定要让马饱餐后方上阵。赶马辛苦,装货卸货跟着马跑,无休止地走动,使秋生手疲脚软,浑身疼痛,想倒头便睡。

马儿不偷懒,时常用头在秋生身上蹭来蹭去,提醒他坚持。秋生轻轻拍着马脖子,亲昵道:“好家伙,我担心你累坏了!”

收工后,秋生从不骑马,不管路程多远,人多累,他一边牵着马走,一边与马轻声细语,像在分享收获后的喜悦。在他心里,他早把马当成了战友或者兄弟。

走回马棚,秋生第一件事便是给马添水加食。到了炎炎夏季,一块纸板不离手,为马驱赶那些可恶的血吸虫。

夜,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大地裹进黑色。客人们的话被酒撵出来,不紧不慢地碰着杯子。不知为何,今晚秋生见了他们就烦,骂了句:“贱!”

秋生脑袋昏沉沉的,还有些胀痛。恍惚记得,该给马添食了,他不知不觉来到马棚。这是他每天必去的地方。拉开灯,发现马槽里残留着稻谷和玉米,这是出发前专门给马加的餐。

秋生拍拍脑门,方才想起原来马已经死了。然而马的气味尚在,秋生习惯了这些味道,就像喜欢自己的汗臭味一样……只是,马没有了,粗重的呼吸声也消失了。秋生心里空落落的,猛然一拳击在掌心,凄怆地吼了一声:“我的马啊!”

出马棚,月牙儿悄悄升起,像灌了浑水似的,昏黄、朦胧。死马从地瓜窖里被抬到了公路上,软软的,冰凉。蚊虫苍蝇嗡嗡狂舞,围着尸首贪婪地叮咬。秋生心里一阵绞痛。

“你少说也要再活上十年八载的!没累死,没病死,偏偏被勒死!你急啥呀?死得这么冤!”

秋生把牙齿咬得嘎嘣响,骂着粗话,啪啪地追着蚊虫苍蝇拍打,双掌在地上不停地擦着血污……成千上万的蚊蝇蜂拥而来!秋生招架不住,忽然蹲下身,呜呜痛哭。

侄儿打电话说,马上就到,叫秋生安排人等候,准备装车。

秋生愣了一下,继而疾跑回家,抓出一把湿漉漉的纸币扔在桌上,唾液飞溅:“马—不卖了。工钱照付!”众人大惊。马偏耳险些跳起来,眯起醉眼,硬着舌头问:“你,真喝醉了?”

秋生淡淡地说:“死马没经过检疫,卖人家吃了,更害人。去他妈的,老子要亏就亏完。”说完,他提起铁锹,气嘟嘟地冲出门,嘴里嘀咕着,“妈的,猫死了还能留条全尸呢……”

秋生回到公路上,拧亮头灯,抓住马腿往地瓜窖拖,马尸发出哧哧的摩擦声。他又一愣,急忙改站马步,想用肩去扛,却怎么也扛不上肩。秋生停下来,犹豫片刻,向家跑去,破着嗓子喊:“死婆娘呢,你躲在屋里干啥?”

女人一脸惶恐地飞跑出来。秋生说:“不是我拖不动,只是怕磨破了它的皮……”

女人又飞快地跑回家,拿出木杠和绳子,麻利地将马腿绑在一起。两口子把死马轻轻掀入窖中。

秋生泪流满面,往手心里狠啐一口唾沫,挥动铁锹,嗖!嗖!泥土一锹一锹地飞起来……

(原载《当代小说》 河南李金霞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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