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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

2017-01-16宋长江

小说界 2016年6期
关键词:童言教授

宋长江

注意。此刻,我们可以断定,童行章从睡梦中醒了。尽管一动不动,保持睡姿,未睁眼,听不到呼吸,但他应该是在回味刚刚做的梦。

梦里,便秘,他坐在马桶上,调动所有可以用得上的气力。忽然,迎面的墙,慢慢倾斜,砸了过来……他否认自己是被砸醒的,后面好像还有一个梦。

什么梦?

混沌,模糊。

童行章终于睁开了眼睛。可以肯定,是在实在想不起来的情况下,才睁开的。

灰暗。天色朦朦胧胧。

不对,我睡的是午觉呀!他顿生一丝懊恼。怎么突然糊涂了。

确实是早晨。他否定了自己是从午睡中醒来的。

夜里不起夜,把尿憋到天亮,是童行章养成的良好习惯。他为此一直很欣慰。不像有些老同事,前列腺肥大增生什么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尿,淅淅沥沥,既沮丧又无奈。他把不起夜看作是自己修炼的本领,健康的体现。

于是,童行章习惯性起身,伸手去摸放在床右边的衣服。

嗯?没了。

衣服放在床右边,是老伴儿去世后养成的习惯。右边,曾是老伴儿的位置。回手再摸左边,也没有。童行章扭身往床下看,猛然发觉衣服已经穿在了身上。

嗯?他再一次懊恼。真的糊涂了。

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断定,对童行章而言,这种糊涂现象是不多见的。不然,他不会懊恼。他是个生活习惯讲究规律的人,是个注重逻辑思维的人,是个对自我行为意识十分在意的人。或者说,此刻的懊恼,其实是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只是未能明确罢了。所以,童行章尽管懊恼,惯性的理性思维阻止了进一步自我纠结,预防陷入那个糊涂的感觉里,而是大度地抛弃糊涂概念,伸腿下床,履行早晨起床去卫生间撒尿的习惯。

仅仅走了三步,童行章觉得腿沉。沉如灌铅。他站住。试着重新体味,把腿往后挪,身子往回用力,却又发觉腿脚真的不听使唤了。他骇然,那个不祥的预感突然鲜明起来。完了,出问题了。然而,往后挪的力,已经用上,无法收回,整个身子,难以控制往后仰。瞬间生出绝望。屁股是无法落到床上了,那么,如果仰面摔倒,后脑勺硌在床沿上,嘣的一声,流血不止,或昏迷不醒。绝望中,他使出全身力气,提胸,做最后挣扎,让自己尽可能仰躺在床上,避免那个“嘣”的一声。

意外成功。屁股刚巧搭在床边。感谢床边耷拉下来的厚褥子,让背部硌在了相对柔软的褥子上。随即,身子滑下,屁股墩在了地板上。

一身冷汗。

眼前却突然增亮。房间里满满的阳光。灿烂耀眼。

啊!不是早晨,是正午!

童行章目瞪口呆。真的糊涂了,大脑真的出问题了。

他垂下头。

我们分析,依据童行章的心理学专业常识和习惯性的逻辑思维,他在确认糊涂的同时,极有可能略感欣慰,此刻思维正常。

童行章呼出一口粗气。正常就好。他低头坐在地板上,坐了大约三分钟。待神情渐渐平稳,双手拄地,身子在地上转了半圈,头面向床,抬手扶住床沿,双膝跪地,起身,扭身,把屁股移到床上。

信号。那个不祥的预感,逐渐清晰了。瞬间的灰暗和腿脚不听使唤,可能是身体某个部位血栓。极有可能是头部。童行章努力保持静态,之后,慢慢摆头,又抬抬手。无恙。

这时,我们看见,童行章的目光,落在床头的手机上。

显然,他想挂电话。

我们来推测一下,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童行章教授能给谁挂电话?120急救中心?现在似乎没必要了。给学校退休办?没事打扰学校不是他的做事风格。给小女儿童言?童言在国外,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么就极有可能给大女儿童语了。童语在上海,相距两三千公里,算是离他最近的亲人。依据童行章教授目前交往范围,好像只有这些可告知或求助的对象。

童行章甩甩头,再次慢慢下床,感觉比刚才清醒了许多。至于那个想挂的电话,显得意义不大了。我们,没必要再去推测他想给谁挂了。

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就童行章的日常生活状况,分析一下。意义不在此刻。

有据可查,一般情况下,大女儿童语平均两天给童行章挂一个电话,时间大多选择在早晨六七点钟。偶尔也换时间,中午或晚上。只是偶尔。

童语平均两天一个电话,也偶尔改变挂电话的时间。童行章作为心理学教授,明白女儿的意思。尤其放在早晨六七点钟,表明童语不放心他,怕他一觉不醒。可她又不能一天一个电话,那样太频,规律感强,好像暗示什么。童语女承父业,也是心理学教授,想得更为周全,所以,才选择两天或三天一个,总之,不会超过三天,个别时候,偶尔,连续一天一个,或一天两个,目的是想打乱规律,想把一切都变成随意。童行章曾暗自会意一乐,为自己能破解女儿的心思而得意。姜还是老的辣么。其实他是想得开的,七十九岁,孤身一人,尽管身体不错,尽管生活能自理,可到了这个年龄,身体上出现意外,也不算是什么意外了。童语不说破,他也无需道白,他喜欢顺其自然。

小女儿童言的电话毫无规律可言,十天半个月一次,有时甚至一个月一次。童行章十分溺爱童言,从不计较。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心事,自己的行为方式和表达方式嘛。他独自一人待在这座城市,是他自己的选择。明智的选择。他一直都这么认为。

童行章想起来了,童语今早是来过电话的。问,爸,起来了?准备吃点什么?他答,老三样。他说的老三样,是煎蛋,稀粥,小葱拌豆腐。童语笑道,就不能换换样?他答,顺嘴。

一年一百多个电话,内容几乎差不多。不像以前,童行章和童语还能聊聊心理学专业,探讨探讨新课题。渐渐,他们的想法越来越自我,差异性很大,很难达成共识。那就少说。或不说。这点矜持风格,父女俩都具备。童语也很少问他的身体状况,偶尔问问。童行章清楚,童语不多问,是怕他有心理负担。他理解。他也很少问童语的情况,偶尔问问外孙,礼节性的。问多了,自我感觉是没话找话,不得劲儿。不得劲儿的事少干。不过,见到外孙,他的和善表情和言行相当到位。他相信,他已经给外孙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就够了。童语两天一个电话,就是个惦记。能惦记,就是孝。童言的电话虽说少,也不能说她不孝。电话里常拿他开心,嘻嘻哈哈或哭哭啼啼的时候常有,足矣。

和童言比,童语一直一本正经,几乎没和任何人开过什么玩笑。当然包括父亲和妹妹。她曾多次希望父亲去上海和她一起生活。童行章拒绝。

童行章喜欢北方。喜欢一个人生活。喜欢清静。

童夫人生童语时,国家尚未提倡计划生育。生了童语,夫人自然想再要一个,最好是儿子。童行章说,那就要。却生了童言。他们决定不再要了。那时,童行章对养儿防老嗤之以鼻。最重要的,他可能忽略了,我们可以妄加给出结论:他是教授,高级知识分子,清高,不俗,想得开。

童语去年过年回来过,嘱咐童行章,一旦感觉身体不适,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她,她再忙,也要回来,哪怕弃家舍业。他的心,动了一下。他不是想去上海,而是动了感情。他突然发觉,在儿女亲情方面,他动感情的时候不多。童言曾直言不讳说过,爸,你就是孤僻。他并不认可。他觉得自己天生是个有男人骨气的人,这个骨气体现在学识上,是大雅,很难与俗人沟通而已。总之,童语童言的心意,他领了。他和童语说,我要是哪一天走了,就一个要求,你,最好在我身边。不要开什么追悼会,里外麻烦。骨灰撒了,撒江里。童语脸色不高兴了。童行章解释说,是真话,你应该了解我的。对了,在晚报上发个讣告,让认识我的人知道我走了,不在了,就行了。童语不耐烦了,说行了行了,别说了。并说,我这么做,童言能吃了我。童行章摇摇头,不会的,我会把我的想法告诉她。

停。童语制止了这个关于死亡的话题。

童语回上海后,童行章把自己的想法,写在手机短信里,想,等哪一天感觉不行了,就用短信的形式发给童语。所以,他设了“一键通”,哪怕突发疾病,说不出话,摁一下就发出去了。起码起两个作用,一是通知童语赶快回来,二是算遗嘱,带童言的份儿。遗嘱最后强调,爸喜欢静,死后也想静;童言在国外,不要往回赶。

我们回过头再来看看童行章。他在家里来回走了几趟,大概感觉不错,关于那个想挂的电话,便彻底放弃了。

按照往日规律,午睡后,童行章需要下楼遛弯一小时。于是,锁上门,下楼。脚步迈得格外小心。很轻很慢。

这个小区,叫教授住宅区。通俗叫法,教授楼。是童行章在校任职时分的。那时分房无需个人掏一分钱,是份荣誉。据说,现在学校已经没了分房子的待遇,分,也是需要个人掏一部分钱的。现在看,这个房子的条件差了些,与正在大兴土木的高档小区比,灰了吧唧。童语劝过他,说他要决定永远不去上海的话,就把这处房子卖了,在市中心再买个条件好的,带电梯的,看病,购物,都方便。童言甚至劝他找个老伴儿。

童行章一摆手,免。

童言和童语以为父亲不找老伴儿是怕以后分家产麻烦。童行章哈哈大笑。家里多个陌生女人,我无法想象如何相处,碍眼。他说他喜欢静,不喜欢闹。童言开玩笑说,爸,别看你是老教授,知识分子,其实呀,你是个老顽固,老封建。童语对此保持沉默,不发表任何态度。

现在,教授楼比过去更清静了。熟识的老同事,死的死,活的多数都去了孩子那里,所剩无几,甚至没了聊天的人。但童行章还是喜欢这里。

这就有点怪癖了。我们也无从了解童行章究竟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念旧,喜欢静,似乎都不是我们可以解释通的。毕竟年高,毕竟孤独,毕竟生活不便,毕竟给孩子们带来一份牵挂,毕竟……说不准,我们就不要勉强了,或强加于他。

下面,我们来看看他的日常生活,从中再判断一下。

早晨起床,童行章亲手做早餐,简单的老三样。之后下楼在院子里溜达。或在院墙外的小市场,买点菜。偶尔去一趟学校的图书馆,回来后看看书,做午饭。不想做,就在楼下的小饭店,点个菜,省事。午睡后,再下楼,溜达一小时,回来再看书,偶尔做笔记。当然,笔记做得越来越少。他不需要论文了,也不需要备课了,也没有课题研究了。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教书匠,不著名,无需发表什么言论或观点去引领社会。这一点,他曾经的同事可以作证,很早以前他就说过这样的话。晚饭后,看看电视,主要是新闻联播。早些年,和退了休的老同事遛弯,经常谈论央视新闻,有些人,对新闻联播噘嘴摇头,不屑的样子。他不,不争不论。他说过,真假对错,自己判断,事件本身存在,得知道,不然,脑子空。看完电视,基本上早早睡觉。尽管翻来覆去,孤独,但内心总能形成一股巨大的内力,驱散孤独和偶尔对未来对死亡的恐惧。我们相信,是知识的积累起到了作用。

现在,童行章已经轻手轻脚下到楼下。

出了楼洞口,童行章突然感觉眼界里的景物是静止的,像是一幅彩色照片。树,林荫道上的车,草坪上的健身器材,天上的云,都一动不动。他眨了眨眼,与刚才的梦和起床后的灰暗以及摔倒联系上了。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活着,这是不是另一个世界。他不得不再次摆动一下身体,盯住双脚,走了两步,终于听到了鞋底拖地的沙沙声。以他的逻辑思维,马上做出了正确判断,眼界里的静止,像照片,是因为院子里没有行走的人和车。

正常。一切正常。

童行章的脚步加快了。拐过墙角,眼界豁然开阔。院墙外,车在动,人在动,空气被杂吵声震得仿佛也在动。生机勃勃。或许走得急,心脏跳速陡然增频。他停住脚,双手捂住胸,似乎听到了心跳。

走,继续走。他甚至未经思考,信步走出小区大院的门,走上车水马龙的大道。

我们若进一步分析的话,假如他的思维是正常的,他会发现,这个大门,他平日很少走。大门外车多,车速快,人也多,乱。他平日不喜欢走这个门。院子里有个偏僻的侧门,在后面,那里通向校园,通向学生宿舍,通向图书馆,通向学生服务区,通向学校大门,通向车站,通向热闹的商业街区。那条路是他最熟悉最喜欢走的路,走了几十年了。而这个大门,陌生。

现在,我们可以肯定,童行章没有考虑今天为何走了小区的大门,甚至把那个熟悉的侧门忘掉。也可以肯定,他感觉到了大门外的陌生。陌生感,主要是因为没碰见一个熟人。若走通向校区的便门,熟人会很多。其实,他即便是碰见熟人,一般也不会说话。仅仅是点点头。有时连头也不点。退休快二十年了,学生一批又一批,一茬又一茬,他当年教过的学生,大多散落在天南海北。所以,熟人中几乎没有他的学生。所谓熟人,大多是教师,教工。当然,里面也有他教过的留校生,个别,很少,现如今他们也都是神气十足的教授了。现在学校的地盘,比他在任时扩张了六七倍,见熟人也是越来越难,越来越少。就连学校新建的图书馆,工作人员也换了一茬又一茬,有时,他不得不拿出退休证,才被允许进入。那么,经常碰见的熟人,就是脸熟的人,并不认识,更不存在有过什么交往了。

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妄加判断,童行章之所以继续走,正是陌生感被新鲜感所替代。平日刻意躲避的嘈杂,今天变成了新鲜。高楼,一个比一个高;一幅幅巨大的广告牌,格外清晰,上面的美女明星,挺养眼。平日,他最烦张牙舞爪的汽车了,此刻汽车排成一排排的长龙,五颜六色,挺壮观。

令我们担心的是,童行章走过了我们的预想。似乎走得很盲目。他没有回头的意思,沿着人行步道,继续走,连续走过三四个街区。

他要去哪?

童行章终于停在一座大楼前。这是一家医院。大型医院。近二十层高。

止步于医院门前,可能与午觉后的那个不祥的征兆有关?我们释然,他是清醒的,起床后的异常表现,需要医生看看,或做个身体检查。

医院有多个进出口。并排。推拉门,旋转门,轮椅专用门。童行章站在大门外,却没进去的意思。他像孩子样,关注中间的旋转门,把外面的人旋进去,又把里面的人转出来,进进出出,川流不息。

童行章的表情让人很迷惑。他的目光,是疑惑的,似乎并不确定这是一家医院。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进医院。平日,他就很少去医院。去,一般都是学校所属医院,都是学校组织老教授体检才去一次。

此刻,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来断定,在他的印象里,人多的地方,应该是商店,是大商场,医院从来不会人潮如涌。所以,他在考虑,进不进这家商场?

他终于动了脚步,随人流走了进去。

进门,空间宽阔,穹顶高高的。大厅内有四部电梯,滚动的,两部上行,两部下行,像四条河,人成了水,流上去,淌下来。大厅两端,还有垂直升降的透明电梯,人被裹在里面,像饺子馅儿。从童行章相对从容的表情上判断,他想逛逛。可当他走到迎面的服务台,看见那里站了一排身穿浅蓝色服装的小姐,正在指导询问就医路线的人,突然不那么从容了,像走错了地方,东张西望,很快转身往大门走。

这说明,我们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进门前他把这里当成商场了。当他确定这里是医院,吃惊了,哪来这么多病人!午睡后的灰暗,那危险的一跤,被吃惊消灭掉了。他进入旋转门,被转出医院,并马上回头,仰望,似乎再确定一下,这是医院还是商场。是医院,是本市最大的也是最著名的医院。

童行章果断离开。

那么,他想去哪?

依据平日遛弯的时间规律,童行章应该回家了。可他又一次破了我们的预想。他的脚步并没往回走,继续朝前。又走过一个街区,来到一家大型超市门前。

我们在此设问,他今天从走出家门那一刻,并走了平日很少走的小区大门,目的就是要逛这家大型超市?那么,我们之前的担忧,纯粹是庸人自扰,浪费时间。不过,我们也知道,去年春节,学校退休办组织老教授迎新春活动,一人分得一张这家超市二百块钱的购物卡。他进来过。印象中,超市很大,六七层,走得晕头转向。里面有电影院,饭店,书店,人很多,闹。他出来曾和同行的人说,他不喜欢这家大超市,所以一次性把二百块钱全部花掉。他说他不想再来,学校生活区,生活必需品都能买到,价格也不高,没必要跑这么远。

此刻,童行章就站在超市门前。

我们彻底糊涂了!

超市门前很热闹,商家正在搞促销。走T台的,卡拉OK的,品尝酸奶的,抽奖的,乱糟糟的。一般情况下,童行章对这样的场景是不屑的,烦的。这一刻,大概不屑的念头溜了,也不烦了,他的目光盯T台上的女人,裸露大腿和后背的女人。很快,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这个不是他应该看的。于是低头进了超市。进了门,又回头望了一眼,慢慢收回了余光。

请不要讥笑他老人家。我们都是男人。他能快速意识到自己瞬间的“失态”,完全可以证明,他老人家的思维还是正常的。突然走进超市,可能是为了掩饰那个“失态”。

好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妄加推断了。我们必须跟上他。

童行章直接乘电梯上了三楼。三楼热闹。迎面是影城。他歪了一下头,影院为什么叫影城?可能里面像座城。我们知道,他有二十年没进影院看电影了。看电影最疯狂的时候,是留学苏联那阵子。现在,他站在影城前,似乎在犹豫,是不是看一场电影?不过很快,他动了脚步,走向拐角一家咖啡馆。在苏联,咖啡馆也是他和同学经常光顾的地方。那时钱少,穷,偶尔的,花最少的钱,买一杯咖啡,坐上一两个小时,看书,聊天。喜欢那里的静,雅。回国后,除去一次进北京参加学术会,老同学请他去了一家咖啡馆,好像再也没有光顾过咖啡馆。

突然,出乎我们意料,童行章情不自禁举头趴在咖啡馆的窗上,往里瞅,认真,仔细。里面,稀稀落落不过七八个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其中靠近窗的一位,发现了他,举起杯,向他晃了晃,逗他。他立刻离开了窗户。趴窗的事,他应该是从来没干过的。

所以,他的脸,红了,应该也热了。

他进了一家书店,拿起一本书,把书放在离眼睛最远处,又马上摸兜儿。遂放下书,走出了书店。这个好猜,他没带老花镜。

他转了一圈,又回到影城。他是想看一场电影吧?他站在了售票台前。售票台同时售多部电影票。他没有马上购买。或者在思考买哪一部电影的票,或者思考,为什么一个电影院可以同时上映多部电影。里面应该很大,不然就不会叫影城。

他开始站队。先是站在排尾,很快,后面又站上了人。他掏出钱,回回头,前后左右张望。大多数人在购买《亲爱的》,宣传画上,是个大眼睛的姑娘,叫什么名,一时想不起来。大眼睛姑娘谈恋爱,是年轻人愿意看的。他忽然又把钱揣了起来。旁边有人讲,片子讲拐卖儿童的。他又把钱掏出来。左右看看,全是年轻人的嘁嘁喳喳。他马上从队伍里挪出了身子。看来,他放弃了看一场电影的打算。

我们不能不深感遗憾。为一个老人的纠结。

他可能并无遗憾感。他可能为自己的理智而叫好。他甚至进一步确定,午睡后的那一跤,并没产生不良后果。假如刚才买了票,假如刚才进了咖啡馆,就不理智了。那里已经不属于他。为此,他甚至露出一丝微笑。应该是对自己的思维正常感到满意。所以,他走路走得很得意,很稳。

很快,脚步停在一家饭店前。

他应该是饿了。

这里有二三十家饭店。火锅店,自助餐厅,西餐厅,米粉店,饺子馆,肯德基等。童行章转了一圈,站在海鲜自助餐厅门前。我们分析,吃自助,没心理负担,吃的品种多。可进了自助餐厅,他又出来了。是不是嫌自己的饭量实在是太小,不划算?六十八一位,六十八不如进西餐厅。他喜欢西餐厅,在苏联时,经常光顾。另外,西餐厅静。他喜欢静。

果然,他奔向西餐厅。

西餐厅里无人,光线暗。他不喜欢暗。一个老头子,孤独一人坐在黑暗里,人家会怎样看?所以,他又退了出来。这时,他露出焦急或茫然或纠结的表情。

隔壁是水饺店。人多,热闹,亮堂。尤其里面有不少老人。当然,都是有儿孙陪伴的。

童行章终于迈了进去。表情不再纠结。

服务员递过菜谱给童行章。他看到了啤酒,也看到了拌鹅肝。酒是不能喝的,担心血压,担心晚上起夜。他想吃一盘鹅肝。他抬手,嘴里吐出半个“鹅”字,指的却是三鲜馅水饺。服务员快速将菜谱收起,说了句,三鲜水饺。转身走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

一个老人点一盘饺子,在服务员看来,是常态。老人是不舍得花钱的。所以,服务员并没给童行章留出进一步选择的时间。那个鹅肝就这样与他失之交臂。

童行章抿了抿嘴,手重重地搭在桌子上。

饺子送上来的时候,童行章的目光正在看远处。有一位老人,脸熟。脸熟就对了。这个人是李可教授,他的老同事。多年没见了。他起了一下身,大概是想过去打个招呼,见李可教授身旁有多个儿孙陪伴,再看看眼前的饺子,就又坐了下来。

我们想,他们相距太远,手颤,端盘子走过去,怕不稳。他是想打招呼说说话的。或者他想,等自己吃完了,再过去。

遗憾的是,等童行章吃完了饺子,抬头,李可教授已经没影了。

天已经黑了。尽管超市外被各种灯光照得一片雪亮。车,人,比白天还多。

童行章站在超市广场上,左顾右盼。他一定是没了方向感。他愣在原地。焦急的表情印在脸上。他快步走到马路边,转了一圈,又转一圈,似乎还在辨别方向。

这个判断,应该是正确的。我们甚至担心,千万别转倒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旁。

非常幸运。我们发现童行章拉开了出租车的门。他一定想到了,出租车会把他送回家。

刚坐稳,车已启动。

去哪?司机问。

教、教、教授楼。

什么?司机又问。

童行章感觉到了自己吐字不清。忙复述。

教授楼?哪个教授楼?

师大。

司机马上来个急转弯。童行章的身体也随车猛地扭动一下。

车速很快。从明亮的灯河,渐渐进入一种暗,一种静。

车到达教授楼的大院门,童行章递给司机五十元。司机找钱时,他动了动嘴,或许他想说声谢谢,却没说出来。

车开走了。童行章孤零零站在空旷的大门外,走了两步,停住。瞅了一眼院子,黑咕隆咚。小区内的楼,如同黑乎乎的盒子,没有一家窗户开灯。他下意识抬手看看手表,看不清。他拿出手机,摁亮。天呀,已是近夜里零点。

我们可以证实,这个时间回家,在童行章近二十年的退休生活里,从未有过。

童行章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停了大约两分钟,他起步迈进大门。突然又止步。

黑的院子,黑的楼……假如我们能够看清的话,他的脸一定是恐惧的。我们发现,他再次掏出手机,颤颤地,把那条预设的短信发了出去……马上,他似乎想起什么,又翻开童语的号码,打了过去。

我们再一次妄加判断,童行章后悔了,深更半夜,童语接到短信会急疯。他打电话,是想解释一下他此刻的状况,不让童语着急。

忙音。

再按。

忙音。

再按。

忙音……

突然,童行章的身子晃了晃,一只手,在空中划了划。他应该是在寻找一个可以支撑身体的东西。

啪!手机落地的声音,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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