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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的鱼(短篇)

2017-01-16王明生

昭通文学 2016年4期

盛夏,闷热的大地,像被一个巨大的蒸笼严严实实地笼罩着。

以夏季清凉舒适气候荣登《2016中国避暑名城65佳榜》第44位的乌蒙城,和往年一样迎来了成都、重庆、宜宾等地避暑的人流,纳凉胜地的水体公园人头攒动,他们占据了公园的每一阴凉处。

湖面上飘着一条泛白的鱼,在星星点点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荡漾着,来到了岸边。我蹲下身去细看,被水淹没的一半鱼身,正在被大大小小的鱼虾吞噬着微微发腐的肉身,当我试探着把手伸向死鱼时,那一群贪婪的鱼虾恶狠狠地瞪着我,但又无能为力的夺命而逃;我把死鱼捞起,用力朝湖心抛去。天空和湖面依然是澄清的,太阳毒辣辣的辉耀着。不一会,那条翻了个面的死鱼又飘荡在我的眼前,小鱼小虾一如既往地尾随着。

都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可眼前的这一景象彻底的颠覆了这一事实。冥思遐想中,我慢慢地理清了我为什么会坐在湖边,对一条死鱼百般关注。原来,我就是这条早已死去、并开始发腐的鱼。虽然我的肉身正在被侵蚀,直至彻底消失在属于我的水世界中,但我的灵魂必须冲出这几近腐烂的尸体,躲进阴暗的角落或出没漆黑的夜晚。一抹淡淡的青烟升腾着,我的内心愤恨填膺,血泪合流,将怀着一颗复仇的心,去寻找我的仇人。我不再是那条任小鱼小虾吞噬的死鱼,我要做一条飘忽在夜空死不瞑目的复仇鱼。

对,就是在昨天,我满怀郁闷的心情,拿着钓鱼器具和精心制作的鱼饵,来到郊野的鱼塘边,一切准备就绪,下竿停当。不一会,鱼漂不停下坠,我丝毫不为所动,一改往日那份垂钓的快感,任其水底的鱼吞噬着那喷香诱人的鱼饵;岸上的我就像是,不,分明就是那水底的鱼,是经不住那巨大的诱惑,才来到这里寻求解脱的吗?以其说来钓鱼,不如说是来想一个周密的计划,计划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名叫琪琪的女人,如苍天有眼让我找到她,我一定毫不留情地把她碎尸万段,把她美丽的外衣撕个精光,让她暴尸于炎炎的烈日下,让她的尸体腐烂发臭,让那些跪拜在她石榴裙下的“投资”者,远远地离开。

这样苦苦的想着,一个看似愚蠢,但又近乎完美的计划,像三伏天的热一下子填满了心房,顿时我感到热心沸腾,胸口像要爆炸一样。英雄壮举般的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刀片,向着手腕上的动脉,义无反顾地划去。

血,黑红黑红的,喷射状的涌出我的身体,滴落在岸边绿茵茵的水草上,小鱼小虾肆无忌惮地吞咽着;我想着我的脸,此时一定苍白如纸,绝不会出现夏日骄阳烈晒下的高原红,这是失血过多后,那种没有血色和光泽的寡白,这张脸一定不会像失联的琪琪那样,白白净净、珠圆玉润。

昏沉沉,似千斤的头,慢慢地垂下,昏迷早已取缔了瞬间钻心的疼痛,歪斜的身躯慢慢向鱼塘边倒去。我意识到阎罗王正在向我招手,我拼命挣扎着问自己,真的就这样死去吗?我不甘心,更不能以自杀告白于天下,让家人颜面尽扫。据说自杀是不能投胎的,可我到底要怎样做才能两全其美呢?

像一个待蒸的馒头,被严严实实地封存、停放在那个名字很好听的荷花灵堂的我,看见了伤心落泪的妻儿,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母亲,她一次又一次的过度悲伤,差点在这着火的三伏天憋不过气来;我隐隐的后悔着,要是老娘有个三长两短,我的灵魂怎么能安生,我还会有那份复仇的劲头吗?好在家人左哄又骗,终于把母亲安顿回家了。

亲朋好友议论着:五哥这人仗义疏财,人缘又好,他们联民社的,每家每户他都热心的帮衬过。唉,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被淹死了呢?他可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呀!咋个这么不小心,钓个鱼也会被淹死?我为妻儿的伤心落泪和亲朋的惋惜感到丝丝的欣慰,更为那一瞬间选择淹死的假象而自豪,特别是拖着踉跄的、频临死亡的身躯,倒入水中直奔那条鱼时,我的灵魂告诉我,选择做条鱼是最明智的。

几天来,亲人们为我熬更守夜的悲伤着。而谁也不知道,我的灵魂比他们还忙碌。我一直在这个避暑好去处的乌蒙城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着那个白白净净、珠圆玉润、口若悬河的琪琪。是她把我推向了死亡的深渊,我不找到她,我就真的成了那条死不瞑目的鱼了;我不找到她,我就只能像漂浮在湖面上的那条鱼一样,被无数的小鱼小虾吞噬,直到化为他们腹中的美食;连小鱼小虾都在我身上吃得一肥二胖的,我复仇的灵魂,怎么会放过那个口蜜腹剑的琪琪呢?

我诅咒这个昼长夜短的盛夏,诅咒那些趋之若鹜南来北往的避暑者,诅咒那些天刚蒙蒙亮就把公园吵得沸沸扬扬的舞者,我无法改变现实中的一切,我只有苦苦盼着夜的降临,只有披着那层夜的黑纱,那样我飘忽的灵魂,才能穿越千山万水,洞察世间每一件阴暗肮脏的事,明目张胆地追杀那个失联的琪琪。

三个月前,乌蒙城在一场场春雨的滋润下,像注射了春药似的,整个山城立刻变得性感、丰满起来。拔节疯长的初夏,那满眼的绿,那盛开的花,那以夏季清凉舒适气候而名声在外的乌蒙城,迎来了一拨拨又一拨避暑的“候鸟”。生养我的小城,真的不枉虚名。每年进入十一月,真正的候鸟黑颈鹤万里迁徙从遥远的西伯利亚来到了大山包,而就在大山包的黑颈鹤飞走几个月后,避暑的人们,像疯狂搬家的蚂蚁来到这里。也就是在这样一个躁动、轮回的季节,我认识了诚信投资公司的琪琪。

有时候,人的运气来了连门杠都抵不住的,就连喝西北风也觉得暖心润肺的。那天早上,我从公园晨练后返家途中,远远地见乌蒙城最繁华的洋人街张灯结彩,大大的彩球荡漾在蓝蓝的天空,走近细看彩带,才知道诚信投资公司开张大吉;漂亮可人的礼仪小姐身穿旗袍斜挎彩条手捧广告册,鱼贯穿梭于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来到诚信投资公司门口,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公司内,迎面的正中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金黄色的铜钱,铜钱下是诚信二字,豪华办公桌的两边挂着“投资贷款找诚信、你来我往双盈利”。细看礼仪小姐递过来的广告册,上面写着:有意投资者月享固定利息,年终参与分配巨额红利;你还在为缺钱而犯愁吗?诚信助你分分钟变大佬。

当我还在细看广告时,一个甜润的声音,从乱哄哄的嘈杂声中分离出来,轻盈地飘向我的耳里:“大哥,进来坐坐吧。”

还未等我细看眼前这位身穿荷花图案紫色旗袍,艳比朝阳、灿若桃花、肤嫩白皙、韵味十足的女人时,她已调动了所有的面部神经,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地左手靠背、右手由外及里、微微躬身,瞬间定格成一道美丽的弧线。“大哥,您请进。”那微微上提旗袍摆的缝隙间,裸露出了两条修长白净的大腿。

大厅内宾客满座,豪华的茶几上摆满了不同品牌的高档香烟,沏茶的根雕茶几旁站着两位如花似玉的服务员正热情地为客人泡茶续水。

“五哥,五哥,这边来。”我略为迟疑地顺着叫声寻去。

原来是你们哥俩呀!吴老二,你快说说看,是不是带着老三也来求财了。

五哥,咱哥俩手头就是点小钱,那比得过五哥你一根小手指呀。

点燃吴老三递过来的大重九,刚才那位女的落落大方地端着一杯热气喷香的茶水走了过来。那升腾的热气,就像梦幻的舞者,在她宛如溪水般柔美的纤纤玉手上跳跃着。

“五哥,请用茶。”

我们好像不认识吧,你怎么知道大家都叫我五哥呢。

“对不起,五哥,刚才听吴二哥他们叫你五哥,我也就这么叫了,请原谅琪琪的冒昧。”

我望着吴老二他们,指着这位叫琪琪的女人说,就我这个年龄,都可以当你爹了,还叫我五哥。

哈哈哈,五哥,叫就叫吧。这样叫起来你显得更年轻。吴老二笑着说道。

就是嘛,五哥。琪琪以后的公司还望五哥多多帮衬呢。

甜,这五哥叫得比亲哥还甜。我指着吴老三说,老三,你那张嘴还是这样浑浑的,我们哥几个叫惯了是应该的。她要叫,怎么也得叫我五叔吧。

人家不嘛,你这个五哥,琪琪认定了,以后琪琪就叫你五哥了。琪琪接着说了句,几位大哥,琪琪失陪一会,你们慢慢聊着。飘飘然去应酬别处了。

见琪琪走后,我才小声问:吴老二,你们俩兄弟给是真的投资了?

五哥,你没见这么多人都在签投资合同吗?我们就是嫌钱太少了,恨不得多投资点进去,我们刚办完手续,投资的本钱也刷卡交了。

见我疑惑地望着他们俩兄弟,吴老三唰地拉开皮包说,五哥,你看这是什么,人家多讲信誉,款才涮上,这个月的利息就到手了。我的两万,二哥的3万。都是5分的月利息,我算了一下,不含年底的红利,我投的40万,不到两年就能翻倍了。哈哈,到时再连本带利投进去,要不了几年,我就可以有上百万的私房钱了。

是呀,五哥。我也背着你兄弟媳妇把全部的家当压上了,凑了个整数60万。

还未等吴老二说完,吴老三就抢着说,五哥,你那些房产、店铺闲着也是闲着,拿到银行去抵押,怎么也得整出好几百万来的,房产、店铺的租金照收,这边再投资,你不会来它个双丰收。

五哥,你看人家多正规,投资合同、公证书、银行的资信证明、检察院开的无犯罪记录证明等等,你还怕人家会骗你吗?还有个好处是,每月的利息都是现金,还为投资人保密。

就在吴家兄弟你一言我一语讲得心花怒放时,接下来讲些什么,我半点也没听进去。我听到的是那哗哗的数钱声,看到的是每月成沓成沓的钞票塞满了我的腰包。我的心在急速地膨胀,膨胀得似乎快要被数不尽的钱撑破一样。

烟头,烧醒了我瞬间的美梦。

五哥,你自己拿主意吧,我们打小麻将去了。

整个下午,那成沓成沓的百元钞票,占据了我的一切,连怎么离开诚信公司的也不得而知。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每天到公园晨练后,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到诚信投资公司小坐一会,去感受那里数钱的声音。这里每天还是一样的宾客满坐,来去匆匆的投资人还是一样的络绎不绝。

连续观察、感受了7天,我塞满钱的大脑,又把我带到了诚信投资公司门口。和往日不一样的是,那个叫琪琪的没有前来笑迎我。

少刻的纳闷,只见吴家兄弟俩正在和琪琪说着什么,隐约的听见“五哥”什么的。

我有意不让他们发现,找了个背对他们的沙发坐下。看到礼仪小姐端着茶水向我走来,我向他挥挥手,示意不要过来。

我用力地听着,是吴老二的声音。五哥这个人做事小心得很,他现在拥有上千万的资产也不是一夜暴富的。他家小时很穷,父母一连串生了5个儿子,五哥是最小的一个,所以,小时候大家都叫他小五哥,现在小五哥快50了,大家觉得再叫小五哥和年龄不相称,就把小字去了,成了五哥。

五哥家是联民社的,小时候地少人多,又不准搞副业,所以他们家兄弟五人常常为争口饱饭而大打出手;五哥小学毕业那年,还没满13岁就出来帮人拉手推车以混个吃饱肚子,慢慢地有了自己的手推车,后来成立了马车队专门帮工地上搬运砖瓦,他的运输队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几乎大半个乌蒙城的建筑用砖都被他承揽了,连乌蒙城仅有的两家公办的砖厂也被他收购了。

吴老三接着说,是呀,五哥太有本事了,他大发家是在联民社全部农转非后,政府扩城修路大兴城建改造期间,他一举拿下了联民社新农村建设的房屋修建和路面硬化工程,他把积累的资金全部用来投资商铺,而且所投资的商铺都没有抓瞎,现在他什么也不干,每年几十万的租金,足够他用的了。

对了,五哥今天咋没来呢?是琪琪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把坐姿往下挪,头躲在沙发靠背的后面。因为,我不想让吴家兄弟俩知道我变现了所有的房产。

当我装好25万的投资利息起身要走时,琪琪叫住了我,五哥,谢谢你的合作,以后每月的今天你就过来拿利息吧。

好的,请琪琪小姐千万为我投资的事保密,我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我现在的房产都抵押给了银行。

这个嘛,五哥就把心放到肚皮里好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保密的,除了我们和投资者本人知道,其他的谁也不会知道你投资了多少,就连发放利息我们也只认本人。哦,对了这一万块钱五哥拿去打小麻将吧。这个不需开收据的,就算是琪琪感谢五哥的一点心意吧。

推来搡去,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一万元。

日子再难熬,一天总会在日升月落的循环中过去。我扳着指头数来第二个月发放利息的日子,紧张、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的我,早早地就向诚信公司走去,远远地见已有人候在那里了。

我装出很随意的溜达状,来到公司门口,紧闭的大门把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难道……

没有谁知道此时的我,急促的呼吸着,怦怦直跳的心像猫抓似的难受。

我想到了才小学毕业就闯荡社会,想到了三十多年的打拼,想到了抵押在银行的所有房产,想到了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不能这样想,事情绝不会是我想象的那样,琪琪她们的公司绝不会骗人的。

稍作镇定的我,环顾四周,商铺的门面都紧闭着,只有买早点和吃早点的人。哈哈,我还真把自己当成棵葱了,你以为你是谁呀,大清八早的谁会在意谁。

看看手机还不到七点,往日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公园晨练呢。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想来是自己想钱心切吧。都快奔50的人了,还一惊一乍的,一点都不稳重。我嘲笑着刚才的胡思乱想。

对,该干嘛还干嘛。我慢步向公园跑去。

第二个月的投资利息如数装进了我的腰包。

舒心的日子就是过得飞快,每天除了按部就班的晨练、钓鱼、打牌、喝茶外,我已不再有事没事地朝着诚信公司瞎跑了。顺当的日子不知不觉又到了第三个发放月利的期限。

晨练回来,一身的臭汗。美美的冲了个凉水澡,太阳还是如火般焦灼。

还未走进洋人街,那声嘶力竭的叫声,那闪烁的警灯,那躁动的人群,在烈日下显得那么苍白。

跑了,都跑了,这些挨千刀的,才几个月就骗了上亿的钱。唉,乌蒙城的人这么穷,竟然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一下冒出这么多钱给人家骗,真是造孽呀。

我向走过来自言自语的一位老大妈问,大妈,你孑(jie,您老人家的意思,对长辈的尊称)在说啥子?那边是出车祸还是城管又打人了?

也没得啥子事,都是钱惹的馊事烂事。反正不管我们这些没钱人的事,我还要去买菜带孙子,想看热闹你自己去看吧。

听见钱字,我急切地想到了琪琪的诚信公司。

不想证实什么,更不想往前探个究竟,甚至巴不得今天不是发放利息的日子。

原始的本能,我迅速拨打着琪琪的手机。无数次都是那个固定回音,你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瘫痪无力的我,没有去登记受骗的经过和数额。一切都是自找的,都是自己那贪婪、膨胀的欲望,才会心甘情愿把钱送进人家腰包的,我还有脸去登记吗?再说,登记了又有什么用?

望着还在念念叨叨、步履蹒跚离去的老大妈,我想到了自己年迈的母亲。

包括我的家人在内,谁也不知道我上千万的房产正等着银行拍卖还贷;更没有谁知道,我这个曾经的银行座上宾,曾经的联民社首富,曾经呼风唤雨的五哥,会自杀后以钓鱼不慎溺水死亡出现在荷花灵堂。

我的灵魂在这闷热、蚊虫叮咬的夏夜飘荡着。

我的期限不多了,阴阳师已看好入土下葬的期限,五天后我的躯体和灵魂将彻底被埋葬。

我已无力安慰我年迈的母亲和妻儿,对前来吊唁的亲朋也不能现身招待。我只有疯狂地追寻在城市、乡村的夜空,不为别的,就只想找到那个面容姣好的琪琪,让大家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即使有馅饼掉下,也会把人砸得晕头转向,甚至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飘荡的灵魂,从金沙江到长江;从乌蒙城到成都,我不停地跋山涉水寻找着。难道那个叫琪琪的也死了吗?难道她也被天上掉下的馅饼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我已感到身心疲惫,我想放弃我的复仇计划,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躺在漆黑的棺材里,享受着人们的吊唁,享受着他们浓浓火焰后化为灰烬的阴钱。

时间,宝贵的时间就是金钱。我不能放弃,我必须坚持,我相信琪琪不会人间蒸发,我继续奔忙在无尽的夜空。

夜幕下,大江南北高耸入云的一栋栋烂尾楼,地道战似的城市街道改扩建,灯红酒绿的夜生活,麻木不仁的城管,汽车尾气的污染……人间的一切已经不再与我有半毛钱的关系,我唯一的使命就是复仇!

十一

我飞奔的灵魂,飘荡在祥和、青幽的青城山上空。我不想放弃每一个农家小院和豪华的酒店,我在凡是富人能去的地方寻找着我的仇家。

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青城山景区的宾馆里找到了琪琪。

她和一群人正围坐在豪华的餐桌旁,谈笑间坐享服务员即将端上来的一道道野味。我寻找着复仇的机会,恨不得冲上去把琪琪五马分尸。可我不能,我没有半点力气,我只是一条死去的鱼的灵魂,我是见不得天日的复仇者。

我把复仇的目光投向了厨房,盘算着复仇的计划,寻找着一个个的机会。

一阵婴儿的哭声,把我引入厨房的一个阴暗又隐蔽的角落,我的心一阵揪心地紧张了起来。难道这群人间恶魔连婴儿也要吃吗?

这群人也太他妈会吃了,也不知哪来这么多钱,点的菜都是千元以上一道的野味。唉,给老子累死了。把最后这道娃娃鱼弄好,老子也该休息了,都折腾大半天了。

厨师边说边来到了我隐藏的角落,原来这哭声是从装着娃娃鱼的大盆里传出来的。看着可怜巴巴的娃娃鱼,我一下子找到了复仇的灵感。

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就在眼前,我决不能放弃,没有时间让我再等下去了。就在厨师要对娃娃鱼开肠破肚的瞬间,我把我的灵魂附在了娃娃鱼的肉身上。

热气腾腾的最后一道野味,在服务员小心翼翼的呵护下,终于上桌了。

席间一位形似侏儒的男人首先端起满满的酒杯说道:几位老总,这几个月大家南征北战、马不停蹄地奔忙,实在太辛苦,特别是琪琪在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乌蒙城,不到半年就进账上亿,真的太不容易了。借此,我敬大家一杯。

来来来,琪琪先尝尝这道被誉为“水中人参”的娃娃鱼吧。

十二

琪琪慢慢地品尝着肉质细嫩、味道鲜美的娃娃鱼,当她要下咽的瞬间,我变成一根横亘的鱼骨深深地卡住了她的咽喉。

刚才谈笑风生的琪琪嘎然而止,平日里迷人的樱桃小口,被扭曲得狰狞恐怖,像一条满嘴长满刀子般锋利的牙齿,随时准备剁碎其他鱼类身体的吸血鬼鱼。

大家慌乱地叫着,快,快喊老板来。

你们这个娃娃鱼是怎么弄的,怎么会吃出骨头来了?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的,我看你这野味店也该关门了。

老板很委屈地说,吃鱼本身就是要先剔骨的,她吃鱼不吐骨,这能怪谁呀。

哼哼,这群人吃人都不吐骨头,别说吃鱼了。我在琪琪的喉咙管里咬牙切齿地骂道。

别他妈在这里尽说些没用的,快想办法,到底咋整?

以往也出现过因客人不小心被鱼刺刺伤的情况,他们都是喝醋或者到医院去看的。老板边说边去找来了一瓶生醋。

本想用醋来和钙发生反应把鱼刺变软的,可被我刺得疼痛难忍的琪琪,张着那张狰狞恐怖的血盆大口,任别人怎么灌也无法下咽。

众人见状,纷纷说着。不行,照这样下去会引起炎症,如果炎症蔓延的时候会造成喉咽水肿充血,急性喉水肿有窒息可能,有生命危险。还是赶紧撤吧,到成都最好的华西医院去。

一群人猴急火燎地簇拥着琪琪向门外走去。

钱、钱、钱,你们还没付钱呀。野味店老板放下手里的醋瓶子追到门口喊着。

才动筷子,吃都没吃着,就伤着人了,还要什么钱?

又不是我叫你们不吃的,再说这一道道野味都是当着你们的面现宰杀的,你们不付钱,实在是说不过去吧。

不要跟他啰嗦了,拿一万块给他。多少都不要跟他啰嗦,还是救人要紧,赶紧走吧。

“嗡、嗡、嗡……”一阵轰天裂地的呼啸声,划破静谧、祥和的夜空。

十三

夜深人静的华西医院耳鼻咽喉科住院部的病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琪琪。

主治医师的办公室却人声鼎沸。大家围着主治医师吵闹着,责怪医生这点小病都治不了。

医生耐心地解释着,本来像这种情况不是什么大事的,关键是那根鱼刺太大刺得太深,刺进去的两端刚好是动脉血管,如果手术稍有不慎就会划破,要不了五分钟人就会有生命危险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采取保守的疗法,用醋酸软化鱼刺,这期间病人一定要稳定情绪,千万不要挤压到颈部的两侧,一旦那里卡住的鱼刺划破动脉血管就危险了。

听医生这样说,我在琪琪的喉咙管里高兴得手舞足蹈,随着我跳动舞姿,琪琪疼得在洁白的病床上扭曲着、蜷缩着,最终昏迷了过去。

医生见状问,谁是病人的家属,请在这张单子上签字吧。

大家一看是病危通知书,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的人去接她妈妈和她女儿了,现在正往医院赶。

乱哄哄的,有人在用手机催问着,你们到哪儿了,怎么还没到呀。

到了,到了,已经在电梯里了。

不一会,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婆拉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风一般来到了病床前。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我是你的心肝宝贝囡囡呀,你快睁开眼看看我吧。

我心一软,停止了兴奋的舞蹈。

琪琪慢慢地缓了过来,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和母亲,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手挪到床边,抓住囡囡的手,泪水流个不停,嘴里急切地想说什么,但又无法说出来。她母亲早已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得泪人似的,把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搭在了琪琪和囡囡的手上。

我看见老人的手在痉挛着,颤抖的声音哭诉着。

十四

琪儿呀,每当你一次又一次的远离我和囡囡,每当夜幕来临,囡囡都要叫着我带着她去找你,在寂静的黑夜,我总是怀着不安的心情而焦虑着,巴望着你早日归来。一次又一次你都能平安归来,可今天你却陷囡囡和我于绝望的悲痛中,你叫我们以后何以为生呀!

回想我们一起生活的这8年,我们的感情是深厚的,我们相互都体会到了爱与被爱的幸福。你待我比亲生母亲还亲,视囡囡为己出。

永远忘不了8年前5月13日的凌晨,我被施救人员从倒塌的校舍救出,当我确认我的亲人已经永远的离去时,伤心欲绝的我已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是你用血淋淋的双手从一名医护人员手中接过父母已经在地震中双双遇难的女婴的那一瞬间,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从此,你把她取名囡囡,叫我母亲。

你总是说,我们失去了亲人,我们再也不能失去财富。琪儿一定会让母亲和囡囡享受更美好的未来。

囡囡撕心裂肺地摇着琪琪的手叫喊着,妈妈,囡囡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妈妈。

面对这一幕,横亘在琪琪喉咙管里的我早已老泪纵横,复仇的火焰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医生端来醋酸,把琪琪合不拢的嘴固定好,小心翼翼地用棉球在我的身上来回抚弄着。

面对死亡、不能开口说话的琪琪。内心痛苦的忏悔着:宽厚仁慈的上苍啊,祈求再给我一次活下去的机会,我要告诉那些正在或将要受骗的人们,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摒弃你们日益膨胀的欲望吧。

十五

我还要坚持吗?我还要顽固不化吗?我还要复仇吗?

是的。我还想再来一次又一次的手舞足蹈,好让疼痛难忍的琪琪来安慰我即将被埋葬的尸体。我极力抵抗着医生的抚弄。

眼角还挂着伤心泪水的囡囡,小手紧紧攥着琪琪的手,嘴里断断续续地呼喊着妈妈、妈妈。她深恐睡着后妈妈又像往日那样悄悄地离去。

折腾了大半夜,周边的人慢慢睡去。只有医生在坚持不懈地抚弄着喉咙管里的我,弄得我浑身痒舒舒的困意来袭。几天来的苦苦追寻,我已是心力交瘁。我想,我该好好歇歇了,是该放弃的时候了。于是,我放弃了抵抗,近乎配合,慢慢地一点一点被醋酸软化。

快,快拿水来。病人脱险了。医生高兴地叫着护士。

病房里睡得东倒西歪的人群,在医生兴奋的呼喊中被唤醒。随着琪琪哗哗的漱口声,伴着阵阵恶臭的液体,我涌进了护士端着的痰盂中。

没事了,等天亮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医生的话提醒了我,我必须在天亮以前回到乌蒙城的荷花灵堂,回到那属于我的棺材里,再不回去我就不能入土为安了。

在无尽的夜空飘荡了四个夜晚的我,卸下了那个沉重的复仇之累,轻盈地翻越着万水千山,终于在封棺之前,静静地躺在了属于自己漆黑的棺材里。

在熙熙攘攘的送葬人群中,我看到了吴家俩兄弟。我想告诉他俩这一切,让他们去告诉更多的人们,可似火的骄阳已高高升起,一切都已盖棺定论。

作者简介:王明生,男,1962年5月生,现供职于昭通卷烟厂。云南昭通市昭阳区人,大学文化。搁笔20多年,曾有散文、小说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滇池》《厦门文学》《春城晚报》《青年与社会》等报刊发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