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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咒

2017-01-16李治邦

鸭绿江 2016年12期
关键词:虎子镇政府县长

李治邦

1

在耿家镇十里远有一个祠庙,叫心咒寺。

这座祠庙据说是在明中期建立的,后来经过几次大火,但都没有烧到主殿。“文革”时期被人打砸过,当晚打砸的几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后来这座心咒寺就没人敢碰了,打砸的那几个人都花钱去那里修复了损伤的部分。

耿家在镇里算是个大户,一千多户有一多半都姓耿。其他的姓刘或者姓李,都是外来户。耿家这个姓有排谱,据说耿家是跟心咒寺一起有的,那就是明中期了。最早的耿家筹划建立的心咒寺,据说是从山西大同来的。在耿家镇最出名的当属耿三,他爷爷曾经在心咒寺出家,后来圆寂在那里。据说他爷爷活了一百二十岁,有人看见过,圆寂前依旧是鹤发童颜。耿三的大伯叔叔一大堆,但到他爹这儿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其实,耿三在耿家应该排行老三,两个哥哥都在他娘难产时活活憋死了。全镇的人都疑惑,为什么会憋死呢?在耿家镇生孩子都是顺产。每个女人生前都要去心咒寺拜拜,回来以后孩子就哭着喊着落地,然后茁壮成长。耿三的娘怎么就两次难产呢?后来有人悄然传出,是他娘不愿意去心咒寺拜。那么不拜就是这个结果,为什么不拜呢?镇里有人说,是他娘不愿意看心咒寺那个老和尚,越传越不靠谱了。在耿三娘怀上他以后,快生的时候,一早去了心咒寺拜。很多人都跟着去看热闹,老和尚给念的经。老和尚一般念几句就完了,可唯独这次念了很长一段时间。耿三娘的膝盖都跪疼了,老和尚的经还在念。半个时辰,老和尚的经念完了,亲自扶起耿三娘说了一句,这孩子将来会有能量,但不能让他累着。耿三娘听不明白,但看着大家也装着点点头。真有好事者上来问老和尚,你刚才念的什么经啊?这时围过来很多人,老和尚微笑地看着大家,说,很简单,就是心经。更有人直接问,心经是什么意思?老和尚一边说一边朝后面走,随语道,就是让这孩子生出来后心静,不想杂的脏的烂的丑的坏的。几个人跟着老和尚追问,不想这个想什么呢?老和尚回头说,什么也不想。老和尚飘然而去,大家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小声说,什么也不想还有什么意思呀。

耿三出生时家门口盈满了人,镇长知道后派了卫生院的大夫接生,说,你们要懂得科学好不好,自己接生能有保证吗。耿三的爹起初不同意,就想让接生婆接生,后来镇长发怒了,说你不让大夫接就不给你盖房子的地。这句话说疼了耿三爹,立马鸡啄米般地点头。中午十二点,耿三出生了,一声哭喊震天动地。围着的人都觉得耳膜鼓鼓的,像是有人在耳边敲鼓。耿三生下来时脑袋很大,像一个大面冬瓜。耳朵圆而长,耳垂厚实肥大,能耷到脖子上。最可笑的是耿三明明是个男人,却长着一双丹凤眼,村里人都说他是男人女相,这样的男人不好对付。后来耿家镇来了一个算卦的,听乡亲们说起这件事就跑来相面。耿三爹不让,说,我不信这个,你不要看,我也不给钱。算卦的说,我不要钱,我还给你钱。耿三爹有些疑惑,架不住周围人起哄。算卦的看了耿三的相,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待了好一会儿。耿三爹急了,问,你到底想说什么?算卦的说,他是中午十二点生的吧?没等耿三爹说,周边人说,你说得很准。算卦的说,子午流注,不一般啊。耿三爹不耐烦地问,怎么不一般?算卦的说,天机不可泄露。说完扭身走了,弄得耿三爹和周边人直瞪眼。后来,耿三娘说了,你们不要这么看重耿三,太看重了就是害他。

耿三到一岁半的时候,还不会张口说话。他爹和娘怎么劝导都不肯张口,耿三娘担心他是个哑巴。镇长也觉得稀罕,就帮着在县上找了一个中医大夫看了看,大夫仔细检查说没啥事。耿三快三岁的时候,依旧不能喊爹叫娘,村上的人认定他就是一个哑巴。有人悄悄对耿三爹说,你必须让他说话,不说话就是孽障。接生婆也过来对耿三娘说,这就是你不让我接生的好处,你让穿白大褂的人过来,那就是妖精。耿三爹和娘就天天逼着他说话,耿三就是摇着脑袋不说话。后来,耿三娘一早领着他去了心咒寺,那时老和尚已是迟暮之年了,坐在后堂不能站起来。老和尚看了看耿三,说,你是不是心里想什么不愿意说出来呢。耿三低着头,老和尚摸了摸他的大脑袋,说,该说要说,不说也是错。耿三娘再想问什么,老和尚已经睡着了。

对耿三不能说话,耿三爹无奈,他娘号啕大哭,说,就养这么一个儿子,还不能说话,这辈子耿家咋造了这么大孽呀。耿三快四岁了还尿炕,镇长听说了跑过来看究竟,一看,果然褥子都是臊气味儿。镇长也姓耿,论辈分应该喊耿三爹爷爷。他无奈地给耿三换尿布,边换边抱怨耿三爹,爷爷啊,您真是生了这么一个活畜生,这么大了还尿炕,尿到哪天算一天呀。镇长拙手笨脚地换尿布,没料到耿三突然张口说话了。耿三说,你不是说给我爹盖房子的地吗,都好几年了怎么说了不算啊。这句话说完,所有在场的人都怔住了,闹不明白耿三这话是个啥意思。镇长大红了脸,他实在惊讶这孩子怎么能说出这句话,而且确实好几年过去了没有给耿三爹盖房子的地,那地他都批给了两个远房侄子。知道内情的人说,两个侄子都给了好处,要不然亲儿子镇长也不会批。耿三见镇长不说话,又说了一句,你不给我爹就算了,那你也不得好死。镇长发火了,说,你一个小屁孩子咒我呢。耿三不说话了,耿三爹过来扇了他屁股一下,耿三哭了。耿三说,他错了,你当爷爷的应该扇他,你打我干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都跟看戏一样鼓掌。镇长讪讪地走了,临走对耿三爹说,给你盖房子的地,就在镇东头,靠柳树林那个空地。

耿三正式说人话已经六岁了,所谓说人话就是能喊娘和爹。耿三发烧了,镇上卫生院治不好,到了县城医院打针吃药。后来大夫说回家歇着吧,就是累着了。送去的人都笑,说一个六岁的孩子能累着什么。回来后,耿三娘始终在儿子身边守着,因为儿子一直昏迷不醒。镇上来过一位算命先生,耿三爹信这个,就把算命先生领到家里给儿子看看。算命先生见到耿三就慌慌着朝外边跑,别人怎么也拦不住。大家问他这是咋了,算命先生惶惶地回答道,这小子不是凡人。耿三爹问算命先生,你不要说这个,你就告诉我他什么时候能醒?算命先生说,他醒了就得让他说话,不说话这孩子就是哑巴了。当晚,月挂中天。耿三出了一口长气睁开眼,爹娘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耿三笑了笑,没有说话。娘说,你他娘的说句话给我们听听。耿三叫了一声娘,耿三爹说,他娘的还有我呢?耿三又喊了一声爹。耿三爹诧异地问,你咋这么晚才会喊我和你娘呀?耿三一本正经地说,我爷爷不让我这么早说话,怕我说话早了就泄气。耿三娘又问,你咋六岁了才说话呢?耿三说,我爷爷说了,我说话会惹你们麻烦的。耿三爹没好气地说,你说话有啥麻烦?耿三皱着眉头说,不信你和我娘就看,到时可别怪罪我。

2

十几年的光景,耿三长起来了。

他总爱眯缝着眼睛瞅人,让别人看着他像是有多大心思似的。他娘数叨他,说别这么看人,容易招惹麻烦。耿三就笑呵呵地解释,我从小就这么看,想改都该不过来了。耿三在镇里上了小学,也没觉得他怎么样,在班里数不到前几名。后来考到了县上的中学,没有毕业就回来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做得高官,骑得骏马,结果很失望。有人想起老和尚说的那句什么也不想的话,都觉得是老和尚害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就是什么也得不到,那就是一个穷人的命。耿三回来是因为他爹的意思,而且很坚决,因为他爹没有帮手。耿三娘是不同意让儿子回来,因为耿家祖祖辈辈几十代人住在这山沟沟里。她想让儿子出息,想让儿子走出山沟沟在外边见世面。她这么几年一直琢磨老和尚那句话的含义,你孩子有能量。她不懂什么叫能量,但知道能量或许就是能耐。

耿三回来了就去了一趟心咒寺,老和尚已经圆寂,现在有一个小和尚在那儿主持。耿三走进去后小和尚看了看耿三,又打量了打量,过来施礼说,你回来了?耿三走到后面,给老和尚的墓跪下磕头,又跑到爷爷墓跟前盘腿打坐到天黑。回来后,一家吃饭。耿三不说话,就是闷头吃饭。吃完饭,他娘要去刷碗,耿三对娘说,我回来了就不用你了,以后家里的活儿我干,你老也该歇歇了。料理完了,耿三对爹说,你把我爷爷的照片拿出来。耿三爹皱着眉头说,你爷爷出家后就都烧没了。耿三说,不可能,你还留着一张合影。耿三爹呵斥着,我告诉你没了就没了,以后别提你爷爷,他不姓耿了。耿三说,那我自己拿。耿三爹笑了,说,烧没了,你到哪儿找呀。耿三也不答话,跑到了里屋,从被窝阁子里抽出来一个黑木盒子,然后捧着出来。耿三爹娘大惊,耿三恭恭敬敬地摆在桌子上,深深鞠了三躬,然后慢慢打开,敬重地取出一个个卷着边发着黄的照片。逐一铺平后,对一张合影说,我能认出我爷爷。耿三爹疑惑地说,你能认出你爷爷?你给我指指。这张合影有好多人坐着,穿着很土,戴着那种貉子帽。耿三看了看,就指着中间靠左的一个人颇为得意地说,啊,瞧我爷爷在这里呢。耿三爹娘吓呆了,因为耿三爷爷出家的时候,耿三爹才十几岁。耿三爹跟耿三娘成亲的时候曾经偷偷拿出来,让耿三娘认亲。耿三娘私下多次问耿三爹,你爹为什么会出家,而且甩下来你才十几岁,你娘还这么早就走了。耿三爹憋不住才说,“文革”开始那年我爹带着几个人去砸庙,我爹把升上老祖的头给砸破了。后来,我爹在山上砍柴的时候失脚滚下来,哪都没有摔伤,脑袋磕得像是烂西瓜。伤好了,没多久又磕破了。就这么反反复复磕了多少次,脑袋瓜子就没有好的时候。镇上的人都看笑话,耿三的奶奶承受不住最后跳崖自杀了。耿三爷爷最后出家到心咒寺,算是保住了脑袋。这段事耿三爹是不愿意说的,后来镇里人也不再戳戳点点。耿三的爷爷归顺了静心,一脸的浮躁平和了许多。过去跟谁都瞪眼珠子,现在见了谁都笑呵呵的。谁有事了都过去帮忙,过后喝一口水算是了事。耿三爷爷在心咒寺圆寂的时候是个傍晚,夕阳很亮,突然有一道光坠到了西山。后来有人从心咒寺跑出来说,他坐在缸里死了,有一缕清香。

转天一早,耿三爹带着儿子去山沟里夹着的那条河。耿三爹就是在这条河上撑船,然后顺着这条河出山,能到山沟外的县城。耿三爹的船不大,但很灵活,也就是很好在水里划行。耿三爹让儿子上船,然后教他怎么撑船,哪里有岩石,哪里有暗礁。耿三上了船就能撑起船,沿着河流顺势而下。耿三爹很惊讶,觉得儿子那姿势特别像他爷爷。而且,儿子在船头看都不看,就能躲开暗礁。有时眼看就要撞上了,但转眼就会化险为夷。更让他愕然的是儿子居然唱起了山歌,唱的都是他小时候听爹唱的。“一个雀子一个头,一脸桃红白里马子儿球。一段腰儿似杨柳,一幅罗裙彩霞做,姐儿的姿色牡丹花花儿红。妹儿喂,心肝肉肉儿怎么舍得走……”船拴在了出山口的一个窑子,耿三爹不作声地带着儿子回来。晚上耿三娘下了一大碗的面条,放了不少辣子,红红的汤面。耿三爹问儿子,你怎么会驾船?耿三说,是不是跟爷爷一样啊?耿三爹不说话了,晚上躺在床上跟老伴儿说,这孩子别不是依附我爹的魂吧,你想想,他能唱我爹的山歌,我听着跟我爹声音差不多。耿三娘说,你别让他撑船了,我觉得这孩子有些邪性,还是让他回城接着念书。耿三爹不乐意,说,我多大岁数了还这么拼着活呀,他是我儿子,就得养活咱俩。

一早,耿三神色庄重地从外边走进来对爹娘说,我说个大事啊,我在河边上走了走,水很大,我觉得弄不好要出事。耿三爹虎着脸说,你少瞎说八道,那么多年了,这条河平平安安的,能出什么事?耿三闷着脸,说,我说要出事就出事,出事了就得死人。咱家这地方接着河水那么近,河水冲过来就跑不掉。耿三娘说,你一个吃屎孩子能看出什么来,回来就不说人话。耿三突然哭了,说,娘啊,有可能你就被水冲跑了,到时候救都救不了你。耿三爹给耿三一个大嘴巴,耿三娘吓得不敢再说话了,脸色煞白地走出屋,看着在山头上的那颗不亮的太阳。耿三爹觉得手掌有些疼,红肿起来。耿三说,这河滩下面都是松的,这几年让咱镇里人挖走了不少石头。你说,没有石头的河滩能顶得住河水吗,一场暴雨下来就完了。耿三爹疑惑地问,咱们没有下过暴雨呀?耿三说,我看了天象,有可能啊。耿三娘慢慢走回来,说,你说话怎么就这么天一脚地一脚啊,就不能正经八百地说句好话听听。耿三说,我不是说过吗,爷爷告诉我不让我说话,只要我说了就给你们找麻烦。耿三爹这时候喊起来,妈的,我的手怎么抬不起来了!耿三扭着头说,谁让你打我呢。

耿三从县上回来了,全镇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也成了四邻八店的新鲜事。乡亲们谁来了都逗他说话,因为每次耿三说话都会有神话。但没承想,耿三就紧闭着嘴唇,像关紧铁闸一样,弄得大家乘兴而来败兴而走。耿三他爹因为这毛病总是揍他,为这个他娘替他挨了不少巴掌。他偶尔说出话来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谁都琢磨不透是啥意思。后来,因为受贿挨了处分的镇长来了,镇长问耿三,你们的地也给了,你还能跟我说什么呀?耿三低着头,镇长说,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懂事呀。耿三终于说了一句,原来说要下暴雨,看来暴雨下不了,要大旱啊。镇长一愣,咱这什么时候大旱过呀?耿三说,老天要给咱们点厉害,那雨就是下不来了。镇长背着手走了,说,这孩子还以为自己真的神呢,就是胡吣,全都是屁话!耿三爹也认头了,觉得这孩子就是一个孽障。镇上人也失望了,觉得耿三神颠颠的,没有个正道。好心人告诉耿三爹,让耿三到心咒寺去静静心吧。

3

在耿三说完这句屁话不久,耿家镇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村头那条川流不息的河也干涸了。全村的人到处找井眼儿,请来多少看风水的都摇头叹气地走了。没有人记得耿三曾经说过的那句屁话,只有耿三的爹娘明白,儿子说的话应验了。

那天晚上,耿三在床头坐着,面对着窗外那片月光,嘴里不住地叨叨着。耿三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问,儿子,你说什么呢?耿三不说话,耿三娘叹口气说,你说给娘听听。耿三终于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转脸对娘说,我就是想跟远处说说,有什么办法能饶了我们。耿三爹过来瞪着眼睛,你能不能不说这些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的话,你以为你是谁呢。耿三娘打断了耿三爹的话,她很少这么做,让儿子说,有什么办法能饶了咱们。耿三痛苦地说,都是我们做的孽,还怨人家干什么呢。

河水漏了底,耿三爹不能撑船了,连喝水都很困难。大家找镇长,镇长说,我也没有办法,这是老天的事。耿三爹觉得没路可走,便不顾乡亲们的阻拦,跑到县里邀来了一支打井队。乡亲们对他说,我们手里没有钱,打井队是你请的,就得你掏。耿三爹说,要是打出水来呢?乡亲们纷纷摇头,就是打出水来也得你掏,我们没有钱。耿三爹愤怒地问,为什么我掏呢?领头的一个说,没有水我们也能活,起码指望县上来人救我们。耿三爹无语,他带着打井队在镇前镇后凿了不少的窟窿眼儿,只有一个冒出来几股污水,弄得全村臭烘烘的。乡亲们不干了,找到耿三爹说,你弄得镇上跟茅坑一样臭,你是想熏死我们。镇长也过来对耿三爹说,你算了,我已经跟县上说了,县上不能看着大家渴死。全镇有上百头猪,几百只鸡,还有几十头牛和羊,都得喝水吧。你就等着,早晚县上的人会到。耿三爹耷拉着脑袋不吭声,最后镇长背着手走了。镇长走了,耿三爹在家喝闷酒,耿三娘对儿子说,你不是天天晚上都冲着外边叨叨吗,你现在说说,咱家该咋办,不能就这么活活等着吧。耿三突然对喝闷酒的爹高兴地喊着,爹,咱家房后就有水呀,那水旺,能淹死两头牛呢。耿三他爹过来扇他一巴掌,你一说话就胡吣!耿三别扭了,说,你打我可是你手疼,我不是为了咱耿家镇好吗,也不是为了你吗。耿三他娘在一旁也说,万一孩子要说得准呢。耿三他爹又扇老婆一巴掌,他胡吣,你那么大人也胡吣!耿三忍不住又说,我要是说错了,我以后就是哑巴。他爹冷笑着,你最好是哑巴!

几天后,日头更毒,大田里裂出一道道的大口子。耿三爹突然莫名其妙发起高烧,吃啥药也不退。乡亲们说不该请县上打井队,凿了这么多窟窿,一准是动了土地神仙,遭了老天报应。耿三娘守着发高烧的丈夫没了主意,平常很少走动的耿三亲戚围了一大堆,年长的摇头细细看后运了一口气,对耿三娘说准备后事吧。这时耿三跑过来说了话,娘,告诉别人咱房后有一个井眼儿,井眼儿出水了,我爹的烧就退了。耿家的亲戚都蒙了,没人相信这孩子说的话,可又觉得万一是井眼儿呢。耿三娘瞅着痴呆呆的儿子,深深叹口气说,就听你的吧,死马当活马治。耿三娘发话了,耿家人悄悄找了一个打井队,耿家一个大伯对打井队的人说,井眼儿就在房后,你们挖吧,但一定要在后半夜,谁传出去耿家分文不给,还把你们打出耿家镇去!打井队的头头半信半疑,说,我们到后院去了,什么也测不出来呀。我们是干这行的都看不出子丑寅卯,你们咋知道的呢?耿三娘颤巍巍地走出来,斩钉截铁地说,我娃刚才说的,他话准呢。打井队的人都觉得耿家人疯了,一个吃屎的孩子说话也信,但给了钱就连夜动工凿井,才刚下去三锹的量,那水柱就忽地蹿上来老高。耿家人顿时傻了,耿三娘的眼泪也流了出来,耿三他爹也不再发烧。这事迅速传开,四邻八店的人谁都不敢正眼看耿三,觉得这孩子太邪性。

就在耿三爹后院有了井水之后,突然连降暴雨。很快河水漫上来,冲到了镇里的小街小巷。

耿三爹想起了儿子说的那番话,抱住了耿三说,你说咋办呀。耿三说,我没有办法,老天就是这么顺情顺理,给了你这个就不给你这个。全镇都淹了,只有耿三家没有淹,这块地是当初镇长批的,就在镇东头靠柳树林那儿。那块地势高,于是镇里有人说耿三爹给了镇长不少钱。镇长在大雨中怒吼,那块地当初你们谁也不要,嫌弃地上都是石头子,不好清理。现在说我收钱了,天劈了你们!镇上的牛羊猪都被洪水瞬间冲跑了,幸亏人都上了房顶没有出事。大家都传说,前几天耿三说过要下暴雨,可就是让他爹按住了,结果让镇上遭殃。后来都不理睬耿三家,都说耿三爹见死不救。耿三他爹为这个咋解释都不行,水退下去只得面对全镇的人下跪谢罪,一脑袋的黑发全白了。镇长对耿三爹说,儿子真这么说了?耿三爹点点头。镇长嗔怪着,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你是想干什么!耿三爹说,儿子就这么说,我能相信这是真的?县上的气象都没有告诉我们,他一个孩子能告诉我们?镇长凑近耿三爹,他还说什么了?耿三爹说,他还说镇上乱挖河滩,把石头都拉走了,那河水能不冲上来?镇长摇摇头,这孩子说得对,可我管不了,一个个都跟疯子一样。我说过,祖宗留下的一草一物都不能动,可现在就是一个钱啊。镇长把耿三的话说给乡亲们,以后不能再挖河滩的石头挣钱。大家愤愤不平地说,管着吗,不挖石头去哪儿挣钱呢。耿家年长的过来问耿三,你真说过要下暴雨的事?耿三说,我说过。耿家年长的拍了拍他肩膀说,以后不要再说什么了,姓耿的现在不齐心了,要害人了。耿三爹对儿子说,你以后就当哑巴。耿三委屈地说,我真不知道我错哪了,我就是想让大家知道错哪了,好免灾。耿家年长的说,你能免灾吗,你一个孩子能免什么灾呀。大旱找的咱们,暴雨下着咱们,你能怎么办了,你给谁免灾了。那么多猪牛羊的不都冲走了,回来的能有几只呢?就是你说对了,现在能有谁信!我就听到不少人要灭你,说你是山里的妖精。耿三娘抽泣着,我儿子招谁惹谁了。耿三低下头,说,我现在知道了,再说就是哑巴。 耿三他爹斥责道,你要是哑巴就没那么多麻烦!

到了秋天,耿三爹带着儿子撑船做活儿,镇上恢复平静。

耿三说话越来越少,可自打那次耿三后院有了井水之后,镇上人谁有病有灾的都找他问问,可耿三从不多言。实在被问急了,他就习惯地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对人家说,你的病你的灾,我一个娃娃咋晓得呢。没几天,耿三家后院的那眼井突然没有了水,而且迅速干了底儿。很多人过来看,看完了都摇头。很快,耿三的话不再灵验了,四邻八店就没多少人怵他了。一旦没人找他了,耿三的话就渐渐多起来,脸上也就有了润色。耿三娘高兴了,说耿三就是一个普通孩子,还是过普通日子安稳舒展。耿三爹带着儿子去了心咒寺,他觉得儿子太能了不行,可把儿子说成这样也不行,他要到心咒寺讨个说法。在心咒寺,那个接替老和尚的小和尚看过了耿三,耿三觉得他的眼里有一种东西在悄然浮动,很是看不清。小和尚对耿三笑了笑说,我听过你的传说,传得很神呢。我跟你讲一个故事,一只骆驼费尽了艰辛穿过了沙漠,一只苍蝇趴在骆驼背上一点力气也不用,也过来了。苍蝇讥笑地说,骆驼啊,谢谢你辛苦地把我驼过来,再见。骆驼看了一眼苍蝇说,你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你走了,也没有必要跟我打招呼。你根本就没有什么重量,你别自己看太重,你以为你是谁?说完,小和尚走了。这句话让耿三爹怔住了,跟着的人也笑了,只有耿三没有表情。耿三爹看了看儿子,耿三突然眉宇之间绽开了一朵笑靥。

镇上不把耿三当成什么人物,大家见面开玩笑说,你以为你是谁呀?说完,接下的那句话就是我不是苍蝇啊。耿三放松了,每次跟爹撑船回来就东屋走走西院串串,跟他小时同伴玩呀闹呀。可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那年发百年不遇的大水,留下的水始终不退,汪下一泓子活水,一下子就圈住了镇西头,把镇西头跟镇里隔离开来。镇长便集资修了一座小的水泥桥,起初大家都不愿意拿钱。耿家年长的说,现在拿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拿钱。镇长没有办法找了耿三爹,说,我批过你的地,救过你一家。耿三爹想了想,说,你让我拿多少就拿多少,我知道报恩。镇长带着大家开始修桥,可耿三爹不参加。他对镇长说,我出钱就不出力了。耿三娘问,你咋不出力修桥啊。耿三爹黑着脸说,参加的都拿工钱,我跑去再要那份钱还有意思吗。

这座桥竣工时,连县长都来剪彩了。没半个月,耿三娘过桥去给耿三送吃的。耿三在河那边帮助爹修船,船钉子少了几颗,买了好多处都没有。最后耿三爹要去远处的市里去买。耿三在那儿等着爹回来,说好了爹就要到了。耿三娘路过桥时突然塌陷。说来也巧,桥上就耿三娘一个人。等耿三爹把老婆从水洼里背上来时,耿三娘的脸没一块儿清楚地方,五官都挪了位。四肢全被石头砸断,一只手在下游才找到,拳头紧攥着谁掰也掰不开。耿三扑通跪在娘的尸体边,把破碎的四肢凑整齐。耿三爹对他说,你把你娘的手掰开,也只有你能掰开。耿三朝天看看,朝地跺跺,然后自己叨叨着,谁都不知道他叨叨什么。最后耿三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娘,我知道是谁害的你,也知道这桥是怎么塌的,您就听儿子的把手松开吧。说完,他娘的手就自动舒展开,手心里攥着一把碎沙子。在场的人见罢毛骨悚然,有胆小的吓尿了裤子。

一把碎沙子,不说都明白是咋回事了。

4

两个月后,老镇长被撤职了。

耿三娘死了以后,耿三爹的船也不想撑了。他不能在这条河上行船,那是他老伴儿死的地界。耿三帮着他爹在镇政府旁边开了一个羊肉汤店,所有手续都是他张罗办的。耿三对爹说,开一个羊肉汤店,张罗的事我来做。耿三爹的精气神儿在他老伴儿去世后就垮了,镇长被撤职了,镇上人都说是他害的。他真的冤枉,那桥修得跟豆腐渣子一样,他应该站出来评评理,他拿的钱最多,那钱都到哪里去了。

羊肉汤店不声不响地开张了,那天没有放炮。耿家的亲戚都来了,年长的坐上桌,耿三在后厨忙活着,他爹就当个帮手。耿三娘死后,耿三又很少说话了。乡亲们都问他,知道你娘死得惨,还不是为你送吃的呀。还有人私下跟他说,你走吧,耿家镇不是你待的地方。为啥在县上不好好地上学,山沟沟里有什么想的。耿三含糊地回答,我离不开娘,要守着她老人家过日子。有人再问,他就是死活不张口。开张那天,来了十几口子,吃完喝完,抹抹嘴都走了,只有年长的留下了九十九块钱,说是九九平安。耿三问爹,是不是以后姓耿的来了都不收钱呀?耿三爹梗着脖子,我不管姓什么的,咱们做的是买卖。我不想过穷日子,我要给你攒钱,给你娶媳妇,最漂亮的媳妇。

当晚,耿三做梦,梦见娘浑身是血,在河滩上乱跑。他就在后面追,追到问娘,您跑什么呢?娘哭着说,我找我的腿找我的脚找我的手,儿子啊,只有娘的嘴还留着,眼睛还留着,但有什么用呢。你得给我把腿和脚和手都给我找回来了。我不想说,我也不想看。我就想干活,我就想走路啊。耿三睁开眼陡地坐起来,觉得远处山峦上有亮光,像是娘的眼睛。他突突地流汗,禁不住喊了一声,娘啊,我给你都找回来。

自从耿三爹开了这家羊肉汤店,很是火爆,镇政府吃饭的人最多。耿三将那羊汤烧得烫烫的,泛着白白的沫子,羊肉也泡得嫩嫩的如同刚出屉的豆腐。喝一口羊汤能滋润心田,化解肝淤。嚼一口羊肉,能香满胃口,补肾益脾。耿三他爹调了一种特殊的佐料,搁上炸透的红辣子,浇上香喷喷的芝麻油,透着一股扑鼻的香气。那天晚上,客人都走光了。耿三和爹对面坐着,一人捧着一碗羊汤,碗前头撂着一碟调料。调料红红的,芝麻油滚烫。耿三他爹对沉默的儿子说,你小子想什么呢?耿三没说话,只是闷头喝羊汤。耿三他爹夹着羊肉片儿吃得津津有味,说,你娘死了,想她也没有用。耿三突然说,我娘是镇长害死的,那水泥桥里没多少水泥,乡亲们的钱都让他们吃光了,包括你的。耿三他爹蹦起身,扇了他一巴掌,你又胡吣!耿三没再说话。耿三爹倒是紧张地往门外瞅瞅,说,咱们这儿挨着镇政府,新来的镇长是从县上调来的,看着温和,内地里霸道。咱们有一句话说走了,这店就完蛋喽。再说,咱家的店为什么盖在镇政府啊,他们不吃,哪有咱的买卖呀。耿三站起来戳着他爹眼前的调料说,你就蘸着吃吧,这是我娘的血。又指着爹眼前碗里的羊汤说,那里熬着我娘的骨头……耿三他爹全身哆嗦起来,一阵恶心,哇地全吐出来,吐在地上红红的一片,像是在吐血。耿三他爹红着眼睛说,好哇小子,你咒到我头了。耿三站起来,爹,我不愿意说,是你逼我说!

转天一早,天蒙蒙亮。

耿三走到了心咒寺,见小和尚正在扫地。心咒寺除了小和尚,还有几个人,但哪次来都是小和尚扫院子。耿三站在那儿,小和尚撂下扫把,笑了笑对他说,跟我到大殿,我给你敲几下钟。耿三跟着小和尚到了大殿,烧了三炷香,然后听任小和尚在那儿敲钟。当当当,钟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徘徊,耿三觉得每一声都敲到了他心里。他和小和尚面对面坐着,小和尚问,你想对我说什么?耿三说,你说得对,我把自己看得太重,其实我什么也不是。小和尚给他递过一杯清水,说,你喝下去,就当喝酒这么喝。耿三喝下去,觉得沉重的身子清爽了。小和尚说,你能读《心经》啊?耿三说,能读。小和尚说,你给我读一遍。耿三顺畅地读完,小和尚说,太快了,《心经》是有节奏的,我告诉你应该在哪慢在哪快。耿三按照小和尚说的又读一遍,觉得有了心得。小和尚说,你看到的不等于看见,看见的不等于看清,看清的不等于看懂,看懂的不等于看透,看透的不等于看开。耿三就这么用心听着,小和尚不说了,站起来继续到院子外边扫地。

天亮得很慢,有一道霞光突然从云缝里折射出来,照在潺潺的河面上。耿三朝家里走着想着,看见娘从对面走过来朝他招着手。耿三跑过去抱住娘,睁开眼看到的是爹。耿三爹呵斥道,你小子一大早去哪儿了?耿三说,去了心咒寺,跟小和尚聊天。耿三爹叹口气,坐在河滩的一块岩石上,说,你想你娘,我也想你娘。我跟你娘结婚是个大晴天,你爷爷已经在心咒寺圆寂了。傍晌,在一间小土屋里,炕上都是咱耿家的人,差点儿要把洞房挤破。我坐在炕角上抿了几口酒就醉那儿了,我把县剧团你表姐请来唱戏,你表姐唱得可好呢。她在地上架上三弦唱了一段《蓝桥会》。 “兰端莲一对可眼含秋水,柳叶蛾眉细又弯,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银牙口中含,元宝花的耳朵赤金坠儿,滴铃当啷的九连环。”我看见你娘喜颠颠美滋滋的。那天耿家的亲戚特别能喝酒,一直饮到窗户纸白了,公鸡抻脖子打鸣了。最后还是镇长把耿家的亲戚好歹轰走了。我趔趔趄趄地主动铺好被,摆正了枕头。然后你娘的衣裳也被我脱了,赤条条地钻进被窝。你娘对我说,喂,给我焐焐身子吧。我当时不知道你娘说的啥意思,后来你娘急了,说,我身上冷,你不懂暖我啊。我要进去,你娘就喊我,说不懂规矩,要我跪下像拜菩萨一样给她磕三个头。我想都没想,咣咣咣给你娘磕了三个响头,就地上磕出个三个浅窝窝。我对你娘说,你给我生三个儿子。你娘说政府不让,只能生一个。后来你娘真的给我生了三个,可惜死了两个,就留下你这个耿三。耿三爹说着流着泪,耿三看见爹的泪很混浊,一点也不像河里的水那么清冽。突然,耿三爹就抱着耿三大哭起来,他哭得昏天黑地,抹得耿三身上都是泪。耿三推开爹,转身就走。耿三爹也不好追,不知道儿子生他什么气。

耿三在河滩上走着,眼眶子里含满了热珠珠。他扯开喉咙,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首爷爷唱过的山歌。“一个雀子一个头,一脸桃红白里马子儿球。一段腰儿似杨柳,一幅罗裙彩霞做,姐儿的姿色牡丹花花儿红。妹儿喂,心肝肉肉儿怎么舍得走……”

5

镇政府有伙房,可镇政府的领导都爱去羊肉汤店里吃饭,县上来了领导也爱往这儿领。耿三他爹的店没热闹多久,账面上就不怎么进钱了。因为镇领导改变主意了,凡是镇政府吃的都由当场付账改成记账。新来的张镇长属猴的就画个猴头。李副镇长属虎的就画个虎头。要是翻翻账本,这一页是猴头,那页就是虎头了。有时猴头和虎头都有。耿三负责记账,后来张镇长和李镇长都懒得再画了,对耿三说,三儿,你替我们画吧。你画完,我们看一眼,就算是认账了。耿三每次画猴头和虎头时,都把嘴画张开着。张镇长是个暴性子,那天看到耿三画的猴张着嘴就不高兴,问,你是啥意思?耿三说,你要是让我画不张着嘴的,你就给钱。张镇长悻悻地走了,然后见到耿三爹就说,你让你那小子别得罪我,得罪了我就朝死处整。耿三爹就赶紧打圆场,回来就把那张开的嘴合上。耿三看见也不说话,凡是合上的,他又画张开。耿三爹不好跟儿子翻脸,就很少和他说话。实在躲不过去,勉强敷衍几句。

耿三每天清早起来就到心咒寺,陪着小和尚一起打扫庭院。有时候就一起坐在那儿听风喝茶,茶都是小和尚在山里种的。小和尚对耿三说,心咒寺就是一个小寺,在山里守候着一份祈福。谁不高兴了,谁别扭了,都能到这里找点心静。耿三每次去都给小和尚认认真真地读《心经》,读到了内心处就停住。小和尚说,你还没读到家,听声音就知道你心不诚。你读到了自言自语,读到了山上的小鸟也过来听,你就读懂了。耿三那天憋不住问小和尚,你父母亲是干什么的?小和尚笑着说,我父亲是一家公司的老板,母亲在公司管钱。我不知道我父亲有多少钱,我知道父亲有多少女人。后来,老和尚到我待的那座城市化缘看见了我,就带我到了这里。耿三很吃惊,问,你怎么能跟他来了呢?小和尚说,我在黑夜里走,就看见他点着一个火把。

一天晚上下起雨,天上打着闪。

羊肉店打烊结账时,耿三对爹说,我要找镇长们结账,这总赊着不行。耿三他爹一瞪眼,你小子敢。耿三虎着脸,回答,咋不敢,这五个月欠了咱们六千多块钱啊,再这样就亏本了。耿三他爹听说欠了这么多钱,心疼地抓着头发没再言语。一个镇子上的小店差这么多钱,耿三爹也难受。耿三说,你不好意思说,我说。耿三他爹摇头,你再等等,镇长们不会赖账的,毕竟都是政府的领导,你说能赖账?耿三大吼着,咋不会,想当初,他们拿走大家集资的钱修桥,那桥塌了不就赖账了吗。到现在有啥明确说法了,县上不就把包工头逮起来,把镇长撤职了吗。现在的张镇长还不如老镇长,老镇长起码有一个度。现在他们无法无天了,连个底线都没有。耿三他爹吓得浑身哆嗦,紧张地把店门关严,回头说,你小子喊什么!你有什么理由就证明人家无法无天了,你说!耿三把凳子踹倒,说,他们吃饭不给钱就是欺负咱老实,这不就是证明吗。你问问隔壁三婶的烟酒铺,他们拿走了多少好烟和好酒,都是记账。这跟恶霸有什么分别,我就问,他们的底线在哪呢。说完,耿三跑到里屋就再也没出来。耿三爹敲着儿子的房门,说,三儿,再等等,万一人家要是给了呢。那天张镇长给我拍着胸脯说,政府是不会赖账的。

现在秋天很短,冬天很快就来了。

几天后的上午,县长来镇里检查耿家镇脱贫的情况。耿家镇是全县出名的贫困乡,每年都享受着国家的补助,还有返款和返粮。张镇长和李副镇长陪着县长到羊肉店里吃饭。县长看着挺和善,人胖胖的。这一拨人进来,旁的吃客看罢匆匆结账,店里顿时清静许多。李镇长笑着把耿三他爹唤来,叮嘱道,羊肉要鲜,有一点儿赘的废的肉我饶不了你。耿三他爹忙不迭地说,你放心,绝对是内蒙锡盟的上等肉,我老家的差不了。耿三他爹刚要走,张镇长又说,县长来了,等于给你做个大广告,你还不好好谢谢县长。耿三他爹刚要鞠躬,被县长一把给拽住,错了,我应该谢谢你。早听说你的店羊肉汤好,我是慕名而来啊。耿三把锅子点好,那火噌噌地冒着,汤面没一会儿就沸上来,耿三又投进了剁得细细的葱姜末,还有掰开的大料瓣,再加上羊肉肥膘块,那味儿随着很快就弥漫上来。耿三爹炸的辣椒也很香,轻轻撒上一些白芝麻,更是窜鼻子。李镇长吮着,说,真香呀。张镇长也说,我怕是耿三爹搁了鸦片了,咋几天不吃就上瘾呢,说句没出息的话,我要是两天不到这儿喝一锅,浑身上下不舒服。李镇长笑呵呵地插话,你馋就馋吧,还说人家放了大烟壳。张镇长白了李镇长一眼,叨叨着,耿三爹给了你啥好处,你咋总替他说好话。县长也不说话,就这么笑呵呵坐着。张镇长以前在县上是税务局的副局长,在选拔到乡镇长的关键时候,他说了一句话。他知道张镇长有野心,在税务局就专横跋扈,不少人告他。他让张镇长下来就是要避避风头,为这个他多少次跟张镇长说,管住你的嘴,笑好你的脸,收住你的心。

耿三默默端上调好的料,县长脸上有了红光,说,我就是爱吃辣椒。你们说为啥粤菜和鲁菜干不过川菜,那就是川菜的辣椒太刺激人了。说着,县长捞出一块被热汤浸过的羊肉,在料里泡泡,然后慢慢在嘴里咀嚼着,两个镇长目不转睛地瞅着县长。老半天,县长惬意地呼出一口气,说,确实太香了。三个人吃着,耿三就在旁边听着。县长说,我这次来是问你们村东那桥重修得咋样?张镇长犯愁地说,没钱呀。县长说,没钱修桥,怎么有钱吃饭?张镇长说,吃饭的钱还算掏得起,可再修桥就掏不起了。您想,重修这座桥少说得两百多万,不能再用沙子了吧,得用货真价实的钢筋水泥。如果再塌了,那就是您和我们的责任,现在追究多紧呀,咱们犯不着啊。县长赞许地点点头,说,我从县上给你们一百三十万,剩下的七十万你们自己想办法,不能让耿家镇的老百姓划船出来。李镇长说,上哪儿找去?咱真是个穷镇,不能再跟老百姓摊钱了吧。县长说,当然不行了,谁也不能打这个主意。别让老百姓骂你们,那就是骂我!如果让老百姓骂了,你们和我没有好果子吃。县长的话音未落地,耿三拿着账本坐在县长旁的空位子上。

耿三镇定自若地说,两位镇长,你们在这儿赊了六千多块钱,考虑你们是镇上百姓的父母官,那零头就不算了。我们店小本小,赊不了这么多钱。县长正吃着,被耿三的举动弄愣了。张镇长冷笑着问,耿三,你是怕我们不给钱吗。耿三回答,没这六千块钱,我们小店周转不开。李镇长按着性子,你是不是当着县长要让我们下不来台?耿三摇头,说,我没这意思。李镇长嘿嘿一笑,没这意思,为什么非赶上县长坐在这说儿时,我们刚打包票说有钱吃饭,你就坐着要账。县长旁边笑了,继续香津津地吃着,耿三他爹闻声诚惶诚恐地跑来,一劲儿作揖,说,我儿子浑,不懂事。别听他瞎咧咧,两位镇长赏脸在这儿吃饭,是我的福分。再说哪回镇长们到这儿吃饭不都是为了镇里的大事,都是谈工作啊。张镇长用筷子敲着锅子,说,耿三他爹,你还算懂里面的事。我们在你这吃,哪回吃是为自己,不都是研究工作。再有,四四面面来咱镇开会的,能让人家空肚子走,请客吃饭是人之常情吧。县长来咱镇,为啥,不为咱老百姓?咱镇是穷镇,但吃饭的钱还掏得出来,别趁火打劫。耿三用手捻着账本,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管你们是大事是小事,在我们店,吃饭掏钱那是天经地义。李镇长霍地站起来,耿三,我这六千块钱要是硬不给呢,你能把我吃喽!饭店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起来,耿三他爹隐隐约约觉得裤裆有些发潮。

县长撂下筷子,对李镇长不紧不慢地说,你用那么大嗓门干啥,你们不给人家钱还有理了。县长看不惯李镇长,他知道李镇长跟县书记关系走动勤,就觉得自己腰杆硬。李镇长愣了愣,不服气地坐下。张镇长把耿三的账本拿出来随手翻翻,然后对县长说,我们都有记账,和耿三他爹早说好了,半年一结账的。我们从来不会赖账,好歹也是镇长,那下九流的事做不出来。耿三他爹惶惶地说,对对对,镇长们做事从来没失言过。耿三抽冷子说,那修桥呢?张镇长笑了,说,那是前任镇长干的,我们算是擦屁股。刚才县长说了,那桥一定重修,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动工。耿三说,修桥的钱可是大家拿血汗集的,政府就拿了一个小头儿。我娘不就活活被桥砸死了,连尸首都凑不齐,最后给了一千块钱了事。这句话让本来刚刚缓和的气氛陡然再起,店铺外不知什么时候涌了一大帮人,所有眼睛都铆着县长。县长看看耿三惊诧地问,死的那位妇女是你娘?耿三大声说道,正是。县长没再说话,拍拍耿三的肩膀。李镇长不服气地说,镇长不是让你们给撤职了,包工头也给逮起来了,你们还要怎么样啊?耿三说,我们要把桥再修起来,让我娘的血不能白流。张镇长笑了,说,你在旁边不是听着呢,县长过来督办,我们会很快就重修起来。耿三问,我们要的是具体日子,什么时候能修完,现在桥上豆腐渣子还散在那儿呢。李镇长火了,说,你这是逼供啊,你一个小孩子管得了这么大的事吗,你能代表谁呀。李镇长说着,目光朝外看着。大家都面面相觑不说话,耿三爹拽着耿三说,他谁也代表不了,他就是一个孩子。李镇长拍着桌子,他一个孩子敢这么跟政府说话,谁戳着他呢!李镇长走到店外边叉着腰,眼光如锥。有的人低头走了,还有人在那站着。

县长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看着。张镇长在旁边说,县长,我刚下来没半年,在下面当镇长的不容易啊。为计划生育,有人扔大石头砸我们的车,你看我后脑勺还留个伤疤。为批宅基地,我家后院被人点了,把我留的那点家底都烧了。镇上的小学是危房,镇干部一年的报酬不到四千块。这不到四千块的报酬中,还含招待各级干部到镇工作的伙食费。镇长权力不大,责任不小。我看着孩子们危房中上课,心里也不是滋味。李镇长也过来说,县长啊,一家企业曾在一个场合下说愿意赞助五千块修复镇小学,我们到那家企业说明来意时,老板不在家,老板娘对我说,我都要讨饭了,哪有钱给你们,多跑几家吧。还有一家见我们来了,也还比较客气,估计一两万不成问题。当我们说明来意时,人家也没有表态,硬留我们吃午饭。吃饭时,老板对我说,你将这一瓶子酒喝掉,我给你们一万修复费。那瓶酒足有一斤吧,我肯定喝不下去。征得老板同意,一道去的耿三爹代我一饮而尽。就这样,我与耿三爹两人喝得乱醉。在回来的路上,我们躺在路旁的心咒寺,眼睁睁地看见一条蛇从耿三爹脸上爬过,我们动不了。这时候,店外的人又走了一多半。耿三恼火了,习惯地眯缝着眼睛,说,你们在这说这儿个有什么用,你们欠我们的钱得还。半年一结账,现在半年都过去了,怎么还欠着呢!你们当着县长面都那么霸道,县长走了你还了得。还有,你们把三婶烟酒店欠着的钱也还上,还有没有欠别人的,都得还。店铺外剩下的有人喊好,还有欠我们的,都得还。大家像是看戏,给一个名角喝彩。

县长把羊肉汤锅无奈地推了推,说,耿三啊,我本想尝尝你们的羊肉汤,四邻八店的人都说好喝,我就动了馋心,今天让你搅和的算是品不了了。两位镇长大人,你们先把欠人家的六千块钱立马还了。吃的起就吃,吃不起就别跑过来解馋。李镇长梗着脖子,没钱。县长不高兴了,你敢说没钱,刚才不还说有钱吃饭了吗。李镇长说,那点碎银子也算钱。张镇长忙说,我去找会计拿。说着,张镇长走出店门。李镇长瞪着他的后背,悻悻地说,他妈的老狐狸。县长站起身来,小声说,你们丢尽了当镇长的脸。说完,县长对耿三说,刚才这顿多少钱?耿三说,你们三个人花了一百一十六块。县长立马掏腰包,李镇长红了脸忙拽住县长的手,哪能让您破费呢。县长点出钱放在耿三手里,说,以后谁吃饭谁掏钱。说完背着手走到门口,又慢慢返回身郑重问耿三,你就是那个说话灵验的孩子?耿三爹慌了,忙解释,都是瞎传,根本没那八宗子事。店外有人喝道,有那八宗子事,耿三不是凡人,别得罪他。一声落地,四面立即呼应,县长,他可是神嘴,可别得罪他啊,谁动他,谁就会倒大霉,就得下地狱呀。县长爽快地笑笑,耿三,还真有人捧你啊,人心所向呀。李镇长一拍桌子,一脚踢倒椅子,大喊道,他算个屁呀,都是信口雌黄,我他妈的就不信这个邪!县长阴沉着脸瞪着李镇长,李镇长马上把椅子扶起来堆笑着,喝醉了,喝醉了。

6

转天,张镇长给耿三他爹送来六千块钱,崭新的,用红绳捆着。耿三他爹不敢收,还是耿三一手接过来。张镇长不动声色地说,以后我们不敢上你这吃饭了,动不动就告状这还了得。耿三他爹差点儿跪下,别介,我儿子犯了规矩,可他还是孩子。张镇长苦笑着,我当这个官不容易,我也是农民出身,我也受过苦。你说我在县上当着好好的官,县上让我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那就是让我锻炼呀。我为了你这几口羊肉汤划不来,掉了乌纱帽,我值得吗。说着,张镇长对耿三说,你把我赊的账本拿来吧。耿三小心翼翼地递过账本,张镇长瞅瞅,对耿三爹说,这就是证据,我不能留这吧。说着话把账本瞬间刷刷撕了,白花花的纸屑飞了一地。耿三看着,觉得那纸屑就是给娘出殡的纸钱。张镇长对耿三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就是神嘴,说话特别灵验?耿三他爹接口说,那都是外人胡吣,哪是神嘴,就是一张臭嘴,惹是生非。张镇长做个手势制止住耿三他爹,说,我问耿三呢。耿三低头不语,他爹催促着,张镇长问你话呢。耿三涩着脸,闷头闷脑地说,那些灵验的话不是我一个人说。张镇长饶有兴趣地问,那还有谁的意思,谁让你这么说的呢?耿三他爹拧了儿子一把,张镇长别听他瞎说,没人让他说。耿三老老实实地说,有一个声音,好多好多人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叮嘱。我脑子小,实在盛不下这么多的声音,好疼好疼呢,我没办法只好释放出来。张镇长听完以后眨眨眼睛,说,耿三,你天天到心咒寺叨叨,说大了,你这是宣扬封建迷信呀。你得留神了,你再胡吣,派出所就能拘你小子!耿三看着张镇长,张镇长拍了拍耿三的肩膀,一本正经的,你不能成为魔怔,懂吗,那会走火入魔。你一个小孩子能知道多少,我说你干脆到县上继续读书,做个真正有学问的人,给耿家镇添个光!

耿三一早又去了心咒寺,觉得张镇长最后那句话敲打了他。他到心咒寺看见小和尚带着几个人在晒经,不大的殿堂外边铺的都是经书。耿三在帮忙晒经,小和尚看见他满脸的惆怅问,怎么了?耿三说,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较真,不应该这么把脑子里想的话说出来,我脑子太疼了。你说得对,我就是骆驼身上的一只苍蝇,我以为我是谁呀。小和尚笑了,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晒经书呀?耿三说,前些日子下暴雨,你不是怕经书潮了吗?小和尚说,晒经书不仅是为了防潮,主要是让经书见日头,对天地,启示人。你该说的要说,不能让你憋囚着说假的虚的丑的烂的,要说正的说真的说美的说新鲜的。耿三走出心咒寺,抬头看见日头灿灿的,温暖着那颗冷却的心。

没两天,羊肉汤店就没多少人敢来了,愿意吃这口儿的人见了耿三他爹也躲闪着。在镇政府的门口,贴着一张硕大的告示,白纸黑字:为坚决落实县领导关于廉政的指示,镇干部和来镇政府办事的人,一概不允许去旁边的耿家羊肉汤店吃饭,违反者必罚重款。镇政府的伙房改造成个饭馆,也挂着羊肉汤店的招牌,耿三他爹手下的大师傅不辞而别,到了那里工钱比耿三他爹给的多出两倍。两位镇长继续在里边大吃大喝,有时划拳猜令的声音都传到街面上。

这天傍晚,日头红通通的,像是谁哭红的眼睛。耿三他爹沉着脸对儿子说,你六千块钱讨回来了,可鸡蛋能磕石头吗。镇长们得罪你了,可你爹没得罪你呀。我辛辛苦苦办的店就毁在你手里,这些钱可是我一把血一把汗赚出来的。你娘说不许我欺负你,我听了。可你也不能欺负我呀,我挣钱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今后成家娶媳妇。说罢,耿三爹黯然神伤。耿三不说话,默默地望着对面镇政府的伙房,听着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他觉得爹老了,额头的皱纹如刀雕刻上去的,藏着大半辈子的风雨坎坷。耿三想爹年轻时带着撑船的船队那么刚强,站在镇口一戳也是条好汉。耿三有些懊悔,当初不该听爹的话回家,应该上大学学知识。他感觉自己像只破风筝,尽管飞得高高的,但还是有人操作着他。他试图挣开这根线,可就是扯不断。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脑子里有念头不让他说话。他不想说话时,又有那么多念头拼命地让他说话。有时说出的话,连他自己也吃惊,怎么说的话会这样呢。其实他对张镇长解释的是心里话,就是那么多声音在使劲儿鼓励他说,说白了,他耿三就是一个传话筒。他每当说话时,就好像在吐血,更像是石油埋在地底下突然井喷,怎么也控制不住。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转经筒,谁都能拨动自己,都带来一种声音和力量。可他觉得自己不想当转经筒,他就想当一只鸟,在云层里自由自在。

耿三爹告诉儿子,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顶住,让他到县城去盘羊肉。往常都是耿三骑自行车去,这次耿三在县剧团的表姐回县城,就搭着出租车回了县城。表姐悄悄对耿三说,你别闹了,胳膊拧不过大腿,闹僵了耿家在镇里算完蛋了。两个人说话当口,车快开到县城闹市区的商业街。出租司机说,快到了,前面一拐弯就是了。说着,车就拐弯,突然从前面窜出一辆车,瞬间就顶到了出租车的前端。司机说一声不好,就听见咣的一声,对面的车撞了过来。耿三的头重重地碰到出租车前的玻璃上,他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再一摸,额头湿漉漉的,估计是血。当耿三明白的时候,出租司机的头也同时碰到玻璃上,玻璃顿时像爆米花似的裂出几个纹道。两辆车顶到一起,从那辆车跳下来一个穿着很随便的男人,走过来把司机的车门拽开,一把揪住司机的头发,呵斥道,你王八蛋怎么开车!就敢看着我的车朝前撞,你好大的胆子!出租司机的热血往上涌,踉跄地从车厢里钻出来,喊着,是你往我车撞的,你睁眼看看。我在顺行上,你在逆行上。男人瞪着眼睛,吼叫着,我说是你撞的就是你撞的,你看看,你把我头撞破了。男人指着额头那一块血包,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出租司机也急了,说,你看我呢,我的血都流到我眼珠子上了。男人说,你活该!出租司机火了,说,走,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去。男人冷笑着,好哇,你说去哪?两人正在揪扯着,一个矮个子从车里走出来,说,嚷嚷什么,我还有事办呢。男人连忙过去,说,这小子要找地方和咱们说话。矮个子看看出租司机笑了,说行啊,这儿有个交通中队就在前面。你愿意去就和他一起去,你出完气了告诉我一声,我再替你出出气。说着,他走过来拍拍出租司机肩膀,然后自己朝前走。男人对司机说,知道这位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他是房地产张总。出租司机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男人说,你还去不去呀?司机说,怨我倒霉。司机想重新启动车,腿软得怎么也启动不了。男人回到车里,把车开动要走。

耿三下了车,把那辆车拦住,他表姐在后面拽了拽,小声说,别惹,张总可财大气粗,县城里没人管得了。耿三觉得眼眶子热热的,浑身的火气在冒。男人伸出头,你想干什么?耿三说,我想和你到交通中队说说。男人蔑视地看着耿三,你他妈是谁呀?表姐连忙过来,赔着笑脸说,他是我表弟,从农村来不懂事。男人笑了,问表姐,你是县剧团的吧,上次我们张总开堂会你不还唱了一段吗。表姐赶快鞠躬,说,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耿三不屈不挠,说,我就想和你到交通中队说说。表姐吓得拽耿三,耿三依旧要拉着那男人走。男人对表姐说,这不怨我,是你兄弟跟我过不去。耿三眯缝着眼睛说,你看看我脑袋都肿成这样了,你想溜就溜呀。男人说,行行行,你不是找交通队说说吗,走啊,你上我的车,我把你送进去。耿三拉开车门就上车,出租司机跑过来,对耿三白着脸说,你不能去,这是人家的地盘,你去了能有好果子吃吗。男人对出租司机说,我去你妈的,你要是这么说话你也得去,我就让你王八蛋没好果子吃!出租司机闷了,转身要走,耿三对出租司机央告说,你跟我去,也给我当个证人。你的修车费和出车费都我掏了。出租司机想了想说,我不去,我忍了。耿三气愤地说,我给你撑腰你怕什么,有事找我呀。出租司机说,你是谁呀,你拿鸡蛋能往石头上撞吗?耿三说,谁是鸡蛋,谁是石头,还很难说呢。耿三上了车才发现表姐已经吓得溜走了。

到了交通队,耿三知道那男人叫虎子。中队的人都这么喊他,挺随便的。虎子坐在一张办公桌上说,真晦气,头撞破了。有人过来给他拿来红药水,他叫一个小民警给他擦着。耿三和出租司机坐下,来了一个岁数大点儿的民警坐在他们对面。民警没有什么表情,对出租司机说,你把本子拿来。出租司机怯怯地把本子递过去,民警看着,问,叫什么名字?出租司机说,我叫刘根宝。民警比划着说,张张嘴。刘根宝张了张嘴,民警用一个仪器试喝没喝酒。虎子说,几位,我先走了,张总晚上在喜封酒楼吃饭,县长都过来。民警没说话,旁边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客气地说,先走吧,这的事我们处理。虎子往门外走,耿三站起来说,他是肇事者,怎么能随便就走呢。领导模样的人愣了愣,说,你们不是把他的车撞了吗?耿三问,谁说的?领导模样的人没说话,笑了笑,客气地对耿三说,这样吧,先让他走,因为他有重要的事,处理完了再回来行不行啊?耿三摇头说,不行,我们双方到这儿解决问题,怎么他有重要的事就可以走呢。我说我有重要事要走,你们让吗。领导模样的人饶有兴趣地问,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耿三指了指虎子,请问,他有什么重要的事?领导模样的人说,不是说了吗,张总和县长谈事,虎子是张总司机,就应该在张总身边。耿三说,这是理由吗,能说得通吗。虎子听完恼火地说,我他妈还就不走了,我就坐在这儿,看你怎么处理我。说着一屁股坐在耿三对面,眼神铆着耿三。空气陡然紧张,出租司机不住地擦汗。民警插话说,刘根宝,你的出租执照呢?刘根宝支支吾吾地,我没带来。虎子说,你他妈没带出租执照开什么车,我罚死你!耿三说,我现在的血还在流呢,是不是先说说我。我坐在车里,看着车顺行拐弯。刚拐过去,对面车就逆行顶过来。我不管出租执照带不带,我这个乘客被撞成这样谁管?民警问虎子,你是不是逆行开车呀?虎子说,这就是张总的街,我不管什么逆行不逆行的。民警沉着脸,你这是在交通队,说话别这么大。

虎子站起来,我大了怎么着,李队,你们这个民警是找碴儿吧。耿三知道那个领导模样的人是李队,李队笑着对虎子,你是不是也喝酒了,看你那张关公脸,先到我办公室床上躺会儿。虎子瞪大眼睛,我躺什么!说着,拿出手机就打电话,说是张总吗?我是虎子,我被交通队李队给扣住了,你捞我吧。虎子说着把手机给李队,说张总跟你说话。李队接过手机,听了几句客气地说,我办就是了,刚才虎子喝多了,您别听他瞎说。说完,李队把手机还给虎子,说,你怎么能在张总面前坏我的事呢,平常我对你小子怎么样?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虎子说,我就不信了,我们张总在这儿被一个臭农民给栽了。说着掉头要走,耿三从他背后说,你敢走。这句话把所有人震住,民警眼里一亮。虎子慢慢回过头,惊异地看着耿三,问,你刚才跟我说什么?耿三又说了一遍,虎子张口就说,去你妈,我就敢走,你一个臭农民还能把我虎子给杀了。说着,虎子拔腿就走。耿三戳着虎子背影喊着,他手指头在颤抖,说,你只要走出去,超不过五分钟就得被车撞了,撞得跟我脑袋一样流血。李队看着耿三说,你有事说事,怎么能咒人。耿三瞥着李队说,我进门没有人问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脑袋在哗哗流血,没有人过来看看给我包扎包扎。而这个叫虎子的一进来,就跟到自己家门一样。虎子笑了,说,那好,我现在就出去,超不过五分钟不让车撞了,我回来再给你脑袋砸一下。李队说,虎子别闹,在交通队别说撞不撞的。虎子扭头就走,出租司机拉了拉耿三说,咱们走吧,我害怕。

耿三在办公桌上找了张白纸擦着额上的血,他觉得浑身憋屈,好像一座火山马上要爆发。李队冲着耿三说,你是哪个乡的?耿三说是耿家镇的,李队说,你们张镇长就是张总的弟弟,脾气都特别大,你犯着惹他们吗。耿三说,是我惹吗,是他惹我。李队对那个民警叮嘱,你带他去医院包扎包扎,费用我们出。这时,虎子突然满头是血地跑进来,两个眼睛都肿了。他呼哧呼哧对李队说,他妈的,我被车撞了!

全场人都傻了,只有耿三在那儿笑。

7

耿三和爹在镇里的街上进进出出时,人们都开始远远躲着。耿三已经听到传闻,沸沸腾腾,说耿三在县城把张镇长哥哥的司机在衙门里给咒了,结果把人家撞得满头是血。耿三爹问耿三到底是咋回事,耿三敷衍,说是外边瞎说的。后来表姐在耿家把事情渲染一番,耿家人都胆寒。耿三就是惹祸精,得罪了张镇长不说,张总在县城是什么人物,谁要是再搭理这爷俩,谁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张镇长也过来一次,对耿三指手画脚,说,你小子再瞎说八道,我把你舌头给割了。镇政府的喽啰们也放话,耿三让张镇长不好过,张镇长也让他不好好过。还有传闻,镇政府要封耿三他爹的羊肉汤面,说卫生不合格。传闻越传越厉害,说不少人喝了耿家的羊肉汤得了肝炎,结果有一个肝腹水死逑了。没多久,镇政府的干事来到羊肉汤店,说要查税。耿三他爹说,我该缴的都缴了。镇政府干事一翻账本,查出有六千块钱的漏税。耿三他爹连说不可能,怎么会漏这么多。镇政府干事不慌不忙,一笔一笔交代得清清楚楚。耿三他爹上吊的心都有了,说,我给你们跪下行吗,我这店统共能挣几个钱,怎么会有六千的漏税呢。镇政府干事咂咂嘴,你给我趴下也不行,上税这是咱农民的义务。你逃税多了,还得拘你进大牢憋几年呢。耿三实在憋不住了,说,你这六千块钱是张镇长告你的数吧。镇政府干事笑了笑,说,张镇长告诉我的又怎么样?耿三他爹央求着,能不能少缴点,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上税呀。镇政府干事大怒,一分也不能少。当时,你们要张镇长的六千块时少要了吗。耿三他爹说,我认输了还不行。镇政府干事说,张镇长早跟我交代了,你输了也不行。耿三听完震怒,吼道,是不是张镇长说的话你都听呀。镇政府干事撇了撇嘴,废话,长耳朵就是听领导的。耿三说,我让你成聋子,什么也听不见!镇政府干事大笑,说,我爷爷就是一个算卦的,我知道那都是骗人的。你蒙对了几次就以为自己是神了,哼,让我成聋子就成聋子,笑话了。明天我再来,少废话,你们必须把钱凑齐,一分也不能少!

转天一早,镇政府干事来羊肉店的事就在镇里传遍,特别是耿三咒的那句话。很多人听说了耿三在县城咒虎子的事,而且越传越邪乎,结果不少人相信镇政府干事会报应,都说看着吧,镇政府干事那小子要倒霉。但大多数人还是不信,说一个小娃子就是一句气话,还能真成聋子。镇政府干事第二天在街上走,好事的人拦住他,问,你聋了吗。镇政府干事呵呵笑着,三里以外有蚊子飞来,我能听出是公是母。你们信,我不信。你们捧他,我就要把他摔个稀巴烂。镇政府干事一路哼着小调来到羊肉汤店,一进门就喊,六千块凑齐了吗?耿三他爹嗫嚅地说,我只有两千块。镇政府干事变了脸,戳着指头,我说了,一分也不少!他耿三不是咒我聋吗,我怎么现在一点儿也没感觉呀。耿三那小王八羔子呢,出来也吓唬吓唬我呀?耿三慢慢走出来,这时店里店外挤的都是看热闹的人。镇政府干事一把拽住耿三,挑衅地问,你回答我,我咋就不聋呢!昨天连张镇长都嘱咐我,对你客气点,不要把事做绝。我就不信,我要让全镇人看看,什么是科学,什么是领导,什么是不能得罪的人!耿三脑袋骤然疼起来,无数个声音在呐喊,你现在就聋,我让你还去帮凶。耿三突然大喊着,好吧,你现在就聋吧,我让你还去帮凶!镇政府干事撇着嘴得意地问,你说什么?耿三说,我现在就让你聋!镇政府干事又问,你张着大嘴说什么呢?这时,在场的人鸦雀无声,眼珠子瞪得好大。镇政府干事猛丁儿意识到什么,忙拉住周围一个老大爷急问,耿三这小子说什么呢?老大爷怯怯地重复着,他说让你现在就聋。镇政府干事傻了,跺着脚喊,我什么也听不见,我什么也听不见!他拼命地掏着耳朵,在原地跳着脚,然后疯了一样跑出去,喊着,我怎么什么也听不见了……

耿三恍惚中看见了心咒寺小和尚在那儿晒经,一篇篇经书在风中翻阅着。有阳光有和风在那儿,他看见自己在那儿笑了。突然,他看见爹在朝他喊,你胡说八道什么。耿三回到了现实也蒙了,在县城那次,他看见虎子满头是血进来就知道自己犯事了,不应该这么咒人家,无非是生了一次气。他觉得自己撞了就撞了,为什么还要人家出门去撞呢。他恨自己对人对事太狠,不能咒人,咒人也是咒自己。眼前镇政府干事真的聋了,他不相信这个存在的事实,如雕塑一般。周围的人一哄而散,嚷嚷着,不得了!出大事了!耿三他爹顿时瘫在地上。仅仅一个小时,全镇的人都知道,镇政府干事聋了。两个镇长把耿三叫到政府,张镇长让耿三蹲在地上,他闹不清楚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农民有什么道行,弄得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定。老百姓们把镇政府围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耿三他爹跟在后面,被镇政府的人留下。耿三他爹说,那就是孩子的胡吣,干事一直闹耳朵,可能是上火了,跟耿三没关系。我想办法,一定凑齐那六千块钱。镇政府有心眼好的,悄声对耿三爹说,别担心你儿子,他能让干事聋了,也能让这俩混蛋镇长疯了。你跟着去了会添乱。

在镇长办公室里,张镇长问,耿三,是你让干事聋了?耿三没说话。张镇长说,有人看见你狠狠扇了干事一耳光,把干事耳朵给扇聋了?耿三还是没说话。张镇长指着耿三,你要是给他扇聋喽,你就得进班房,性质就严重了。李镇长一旁悻悻地说,你以为光你一家有羊肉汤,你有的我们也有。欠你点钱,你就告刁状。就不能助长你,什么不满意了就告状,好像告状就是你们的家常便饭,这还了得。怎么样,你告完了我们还不是在这儿稳如泰山呀。坦白吧,你怎么扇的干事一个耳光?耿三眯缝着眼,我没扇,是他自己聋的。李镇长火气万丈地说,你骗谁呀,你让谁聋谁就聋。你让我聋,你说,你说呀,看看我聋不聋。张镇长连忙拉了拉李镇长,捏着嗓子说,你跟他说话别这么戗火好不好啊。李镇长不依不饶,我不信这个邪,我就欺负你了,你咒张镇长哥哥的司机,你又咒我们政府的干事,你反了你。我看你能不能咒倒我。耿三始终不说话,他警告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不要让任何念头冲进来,自己已经给爹惹了这么多祸,得罪这么多人。李镇长拍着桌子,我整治不了你就不姓李。今天实话告诉你,那桥是老镇长修的,当时给了我,我又承包给朋友了。要不是那小子废物,那一个桥就能赚你们十个羊肉汤店的。你这么一整,老镇长撤职了,我朋友逮起来了。你这就是作孽,你害了人家,人家能轻饶了你。实话说,那干事就是我派去的,就是要讨回我们六千块,凭什么给你,给你凭什么你就能收下。你咒干事聋行,你咒咒我。镇上这么多人到县里告我,我都没事,有人给我顶着呢。我当一天镇长就得管你小子一天,你就得老老实实服我管。你要是服,我让你开店做生意。你要是不服,我能送你小子进班房。张镇长诧异地看了看李镇长,他觉得这些事情自己都不很清楚。他有些恐惧,觉得犯不着这么嚣张。李镇长跟书记有什么瓜葛,他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说这些话。

耿三小声问,这是镇政府吗?李镇长瞪着眼,你是啥意思?耿三说,政府不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吗?李镇长叉着腰,我为老百姓办事,就不为你小子办事。张镇长连忙斡旋,说耿三啊,咱们不要激化矛盾,你好好开店赚钱,不要动不动就想为谁说话,实话说,你这小娃子说不起。你去跟干事赔礼道歉,这事就算过去了。李镇长恼怒地,老张啊,你怕他个孩子干啥,大江大浪我都闯过来了。耿三平静地问李镇长,说实话,你干过对不起乡亲的缺德事没有?李镇长笑着说,我干过,我每月都干,我不干就当不成镇长。耿三再问,上面有人管你吗?李镇长不在乎地说,上面一层一层的人都管我,但谁也管不住我。耿三问,县长呢?李镇长说,他一直想管我,有我上面的人横在那儿也管不了我。他再管我,我让他也小孩拉屎挪挪窝。耿三说,那我管管你。张镇长觉得李镇长疯了,他平常没有见李镇长这么明目张胆过。张镇长横住了李镇长,他看见李镇长满眼冒火,像是一头疯牛。李镇长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说,行,你好好管管我吧。耿三要说话,张镇长忙拦住,说,耿三,我可没伤害你呀,你要咒就咒他,可别挂上我。李镇长蔑视地说,你他妈的也算是个镇长,你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能干成个啥。耿三,你就咒我,我爱听你咒。耿三说,我不是咒你,我觉得有你这个镇长,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咱的镇本来就是贫困乡,你应该带着乡亲们致富,把那救济款用到刀刃上。就看你们这个吃喝,这个镇早晚被你吃穷了。李镇长跳起来说,你还能挡住我吃,挡住我喝。耿三的脑子一阵发热,脑袋瓜子嗡嗡一团。他冲口而出,我让你有口不能吃,有嘴不能喝!旁边的张镇长脸都绿了,慌忙摆着手说,耿三,没我的事。

李镇长大笑,跑到院子当央,朝着湛蓝蓝的天空说着,他耿三咒我有口不能吃,有嘴不能喝,老天做证,看看我这个口能不能吃!这嘴能不能喝!张镇长跟出来也冲他喊着,你他妈的嚷嚷什么!李镇长喊着,我就嚷嚷了,我看谁能办我。

转天上午,耿家年老的带着他的孙子过来。他孙子跟耿三爹鞠了一躬,年老的说,我孙子在镇政府当会计,李镇长派他来收那六千块的税。我知道你拿不出来,我给你拿,就算你交了六千块的税。耿三爹哭了,说,那不行,我就剩下六千块,你让你孙子拿走吧。说着哆哆嗦嗦地从钱箱里取出六千块,都是零票。耿三过来说,爹,不能给,给了就助长了他。年老的叹口气,我孙子吃着公家饭,他不容易。耿三虎着脸说,我们容易,你给了,就等于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年老的吼叫着,你想怎么办,你能扳倒人家吗。咱们姓耿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出过一个当官的。耿三也不示弱,那也不能让他欺负!年老的拉着孙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耿三爹扑通给耿三跪下,说,你是要把祖宗都得罪光了吗!

8

冬天来了,耿家镇下了一层透透的雪。

那雪把山沟沟变成了白色,河流没有冻上,依旧湍湍而流。

李镇长继续在镇政府的羊肉汤店里吃喝,每天都有人看笑话,可每次李镇长都红光满面地走出来。张镇长不再去镇政府的羊肉汤店了,据说回到了县上,还当他的副局长。临走时他去了一趟心咒寺,坐在那儿待了大半天。小和尚问他烧香吗,张镇长摇头,说,不烧了,是不敢烧了。小和尚问,为什么呢?张镇长说,好人才能烧香呢。说完笑了笑,扭身走了,身上披了一层厚厚的雪。

张镇长走后,李镇长扶正。

有次,李镇长突然跑进耿三的店,对耿三说,我怎么还没有事啊,你快咒我呀。耿三低头不说话,李镇长点了一桌子的羊肉,自己一个人吃,结果把所有羊肉都吃了,还喝了半瓶子红高粱酒。周边的人都看呆了,耿三爹过去劝,说,镇长啊别吃了,那胃可是你的,吃伤了咋办?李镇长走时甩了一把钱,说,耿三,我承认你厉害,可你厉害不过我。我天天给菩萨烧香,烧的都是高香,我给心咒寺捐了多少钱,说出来能够你们店一年的进项。这道行不是靠嘴说的,你得办实事。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我哥哥想办你,我给拦住了,我说对一个农村小子犯不着动这么大气,交给我就行了。说到这我也咒咒你,你耿三在这儿过不了几天了,你也得走,不信你就试试看。还有,你欠我的六千块还没给呢。我不着急,不给,你就没好果子吃。耿三冷笑着,是我的就是我的,我绝不给你!李镇长哈哈大笑,有种,我今天来给你面子,从今往后我就让你天天活受罪。李镇长抹着油腻腻的嘴大摇大摆地走了,耿三爹在后面眼前一黑一黑的。

耿三爹的店逐渐有人进了,凡是进来的都要见见耿三,鼓励耿三跟李镇长斗斗,给乡亲们出出气。三婶过来对耿三爹说,李镇长把欠我的烟酒钱都还了,你就别让耿三斗了。耿家年长的也过来,说,算了吧,让耿三找李镇长求个错,把咒语收回来。耿三爹哭丧着脸低头说,我说不动他,他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后来县城的人来了不少,说想见见这个能咒坏人的神嘴耿三。耿三不说话了,他每天晚上给县长工工整整地写信,一笔笔地给李镇长等人算账。算算他们吃了老百姓多少粮,喝了老百姓多少酒。他给县长写信,盼望着那座过河桥能修好,能让娘的魂儿平安渡过,要不娘就成了孤魂野鬼。他跟县长说,你给的修桥钱都到了,可这边还是没有动静,我那天终于打听到,李镇长挪用了你拨下的钱,修了政府的食堂。后来,他实在没有可写的就写了《心经》,写得工工整整。县长没有回信,但耿三依旧写,他等着县长还过来,然后给县长吃上一次上好的羊肉,搁上多多的辣椒油,撒上多多的芝麻。一天晚上,耿家年长的孙子找到了耿三,说,我没要回你的钱,李镇长在食堂当着这么多人面摔了我的饭碗子,说,让你端你不端,还不如摔了。说着他生气地说,我知道你在写信,我要签名。耿三拿过给县长写的信,他毫不犹豫地签上字,对耿三说,你给我,我联系更多人签名,让李镇长知道知道不光是你,还有我们!等到年老孙子再给耿三这封签满人名字的信时,耿三意外发现了老镇长的名字。

一个月过去了,冬天好像过去了,因为河滩上居然有了浅浅的绿色。

李镇长依然吃得满嘴流油,没有任何征兆。耿三爹又发起高烧来,耿三默默为爹煎药熬药,一句话也没有。耿三爹在迷糊中说,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能挡住人家镇长吃,挡住人家镇长喝。耿三说,爹,会有人管他,你就等吧。镇政府的羊肉汤店开始爆客,因为新开的店很气派,古香古色的。那个被耿三咒的干事也能听见了,见到耿三就朝地上狠狠吐唾沫。老百姓们叹息说,还是耿三这娃的道行小啊。一天,县城来了两辆挂红鼻子的警车,把李镇长铐走了。带走那天,老百姓都站在街两旁放鞭炮。有人说,这是县长亲自督办的大案子,这个案子查了好长时间,李镇长从包工头那儿得了四十万元的好处。还有,他从耿家镇的救济款里贪污了三十万。张镇长也被双规了,怎么判还不知道。耿三爹高烧马上退下来,镇政府的羊肉汤店关门了,大师傅又红着脸回到了耿三爹的店。

没两天,耿三爹的羊肉店里挤满了人,有几个是镇派出所的。这帮人兴奋地说,不愧是神嘴耿三呀,李镇长在牢里查出来病,得的是喉癌,而且是晚期,真是什么也吃不了,喝不了。耿三说中李镇长的事越传越广,四邻八店不少人找耿三。他爹拱拱手歉意地说,儿子早就走了。人们惊疑地说,咋走了呢。耿三爹腼腆地回答,找他说话的人太多,他说,他没那么大的力量……

耿三去县城了,走以前去了心咒寺。小和尚说,我给你念念静心咒吧。耿三说,我脑子很乱,其实很多事不是我想做的。小和尚敲着木鱼说,静心咒又称宁心咒、清心咒。众生皆烦恼,烦恼皆苦。烦恼皆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境由心生。若持诵静心咒,则不会被情绪左右,有利于碰到问题时能立刻冷静下来。小和尚念着,发现耿三跪着跪着躺下倒下睡着了,打着呼噜。一缕阳光从窗外罩在他身上,变成了一片橘黄色。风从窗棂缝隙吹过来有些冷,小和尚把自己袈裟脱下来给他盖上。有下面人告诉他,不能在大殿里躺着啊,不成体统啊。小和尚微笑着说,他躺着就躺着吧,就是想躺着睡会儿。

大殿里寂静无声,外面熏风吹来酥酥的。耿三觉得自己走在河滩上,看见爷爷,还有娘在朝自己走来。爷爷还兴高采烈地唱着歌:“一个雀子一个头,一脸桃红白里马子儿球。一段腰儿似杨柳,一幅罗裙彩霞做,姐儿的姿色牡丹花花儿红。妹儿喂,心肝肉肉儿怎么舍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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