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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尘世太寂寞

2017-01-13哲贵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1期
关键词:河街诸葛莉莉

作者简介:

哲贵,男,1973年生于浙江温州。主要作品有《金属心》《住酒店的人》《施耐德的一日三餐》《信河街传奇》《空心人》等。

诸葛家族是信河街名门,以医行世,有诗名。据族谱记载,始迁祖为青松公。公元一一三〇年正月,青松公作为皇室御医追随宋高宗赵构南逃至信河街。五十六天后,北方战事稍缓,赵构从海上去绍兴,部分随行暂时滞留信河街。诸葛青松就是滞留下来的随行之一,此后在信河街落根。

他们以儿科闻名,有许多祖传绝活,譬如用采集来的露水治红眼病,譬如用鸡蛋壳治少儿惊吓,譬如用隔夜的洗碗水治嘴角溃疡,譬如用锅灰治咳嗽,手到病除,堪称神技。有些祖传绝活他们是秘而不宣的,他们用的中药都是自己研制,每一个药罐的肚子贴一条红纸,上有四字:诸葛家药。在信河街的人看来,每个药罐都是一个宝葫芦,里面有各种灵丹妙药,有吃的,有敷的,有洗的,也有用来闻的。信河街的人一致认为,这个家族是个谜,他们头上顶着光环。更主要的是,诸葛家族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在平时的言行举止中,有意无意流露出祖上与宋皇室的关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诸葛志是诸葛青松第四十四世孙,他有一个双胞胎妹妹诸葛莉莉。

诸葛志一出世就注定这一生要走的路。他还不识字,父亲教他读《千金要方》《灵枢素问》,逐字逐句讲解给他听。每天让他背诵《医学三字经》《汤头歌》等口诀,同时要求背诵的还有《唐诗三百首》《宋诗选》。他一直记得一个场景,那一天,父亲让他背诵《汤头歌》(诸葛志后来才知道,《汤头歌》不是他们家传之物,也不是宋朝的药书,作者是清朝人汪昂)里的“秦艽扶羸汤”,一共四句,“秦艽扶羸鳖甲柴,低骨柴胡及青蒿。半夏人参兼灸草,肺劳蒸咳服之谐。”他很快记住了后面三句,奇怪的是,第一句却记不住。到了规定时间,父亲来检查,他一张口就是“低骨柴胡及青蒿”。父亲再给他一刻钟,再来检查时,他还是“低骨柴胡及青蒿”。连续三次,父亲说,你今天中餐不用吃了。过了中午,他终于会背了,却总是将“艽”读成“九”,将“羸”读成“赢”。父亲说,跪下。他扑通一声跪下,继续背。又过了半个钟头,他终于将第一句准确地背下来了,却将后面三句忘得一干二净。父亲没有再说话,操起鸡毛掸子毫不客气地落在他背上,一下又一下。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但没有哭出声。诸葛莉莉见他每天背诵这些口诀,觉得好玩,也跟着背。有一天,妹妹一个人在玩捏泥人的游戏时无意中唱起那些口诀,恰好被父亲听见。父亲二话没讲,左手拎起她一条手臂,右手拿着鸡毛掸子,诸葛莉莉的哭声像防空报警器一样叫起来,她的双腿出现了一条又一条彩虹。从那以后,妹妹看见哥哥就躲开,因为哥哥手里总捧着药书。看见父亲就用手捂住嘴巴,她担心一不小心又背出那些口诀,腿上又会被父亲打出一条条彩虹。

诊所是和家连在一起的,诊所临街,后院住家。从诸葛志懂事起,父亲就将他带在身边,让他抄药方。父亲从小练就一手秀丽毛笔字,这是诸葛家族的人必须做的一门功课,诸葛志没有理由不会。在诊所,经常抬来危急病人,家属哭喊皇天。一见这种场面,诸葛志心头怦怦乱跳,手脚发麻、颤抖,眼神慌乱。父亲眼睛一瞪,他便如被施了定身法立在那儿。父亲一点不急,眼前发生的事似乎跟他一点关系没有,家属的哭与喊,病人的生与死,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和动作。在诸葛志看来,父亲像一个心硬如铁的妖怪,他能决定人的生死,却对生命无动于衷。

父亲并不是一个严厉的人。除了教诸葛志学医和阻止诸葛莉莉学医,他平时不骂他们,更不会动手。只要出了诊所,父亲甚至是个和善和有趣的人,他对谁都是笑眯眯,对诸葛志两兄妹也是。他会用信河街方言吟唱唐诗,一唱唐诗,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表情夸张,动作搞怪,再加上那奇特的唱调,每一次,诸葛志和妹妹都笑得要尿裤子。可是,父亲一走进诊所,立即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他不像一个父亲了,也不是一个医师了,甚至不像一个尘世的人,诸葛志觉得他像庙里的一尊神像,高高在上,神秘莫测,不能亲近。

父亲在诸葛志二十五岁那年去世。他们家族有个宿命怪圈,男丁活不过五十四岁,都是无疾而终。这对家族的声誉是有损害的,他们以医传家,却如此短寿,岂不是自掴嘴巴?可是,短寿却从另一个方面增加家族的神秘感。坊间传说,他们本是仙界的人,来凡间治病救人,相当于出一趟差,不会逗留很久的。

父亲成仙前,斥退其他人,对诸葛志有一句临终遗言。他说这句话是诸葛志爷爷成仙前交代他的。这是诸葛家族八百多年的传统。有了这句话,才算拿到诸葛家族传人的牌照。只有领会了这句话,才算得到诸葛家族的医学真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医师。

当诸葛志听了交代的那句话后,脑袋嗡的一声巨响,觉得头上有一道金色的光柱倾射而下,将他身体照得透明。他看见自己的灵魂离开身体,像一阵青烟被吹散。而父亲的灵魂随着那道光柱,强烈地灌注进他的身体。他一下子泪流满面,从那一刻起,他成了他的父亲。

没有人知道父亲最后对诸葛志说了句什么话,诸葛志也没有说。他不会说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他是要在成仙前留给他儿子的。

接手诊所后,诸葛志立即发现自己变了。

首先是说话。他原来的声音又硬又尖又急,像两块铁片摩擦出来。诸葛志也知道自己的声音不好,太急促了,每句话都说得磕磕巴巴。他也着急,也想改过来。他努力了,有意压低声调,放缓节奏。然而,说不了两句,声调不知不觉又爬上去,越爬越高,越爬越快,着了魔似的,仿佛背后有东西推着他,想停却停不下来。可是,当他坐上父亲的位置,一张口,他就发现,声音缓慢下来了,柔和下来了。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字和字之间隔着无限的时间,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而每个字之间是连绵在一起的,每个字都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发出来的,是不容置疑的。

其次是动作。他以前做动作是无意识的,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伸出一只手。可是,他发现,现在不是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设计的。他觉得诊所的墙壁上挤满了人,那些人他只认识父亲,可他知道,跟父亲站在一起的都是他的列祖列宗,他们跟父亲一模一样。他们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接着是心脏。无论病人和家属有多急,无论他们的哭声有多高,他的面色不会有任何变化,他的动作不会比平时快一分,说话的语速也不会快一秒。这些不会变化的原因,是他的心跳没有出现波动。无论什么病人,到了他这里,在没有诊断之前,他就知道,他能将对方的病治好,如果他治不好,这个病人只有等死,没有其他选择。他知道这不是自信,而是诸葛家族的使命。他必须将病人治好。治不好就是砸了诸葛家族的招牌,他就是罪人,是千古罪人。

再就是形象。他发现,一坐上父亲以前坐过的位置,他就变成一个模糊了年龄的人,没有人看得出他是二十多岁还是五十多岁。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父亲的翻版,做的事情也是父亲的延续,病人和家属也像称呼他父亲一样叫他“诸葛医师”。诸葛志从病人和家属的眼神看得出来,他和父亲没有任何区别,父亲就是他,他就是父亲。他和父亲合二为一了。

诸葛志跟父亲不同的地方是,父亲会唱唐诗,他不会。但诸葛志会写诗,旧诗新诗都能写,而且还在《信河街日报》的“钟鼓楼”副刊发表过,拿过稿费。这点父亲不会。还有,诸葛志比父亲更沉默,除了在诊所跟病人和家属进行必要的沟通,他在家里很少开口。他有两个好友,也是文友,一个是《信河街日报》“钟鼓楼”副刊编辑黄公巢,另一个是悦乎书店老板王乐天,他们三人时常约到株柏路的东海渔村小酌。即使是三人相聚,诸葛志也是听的多说的少。

但有一点诸葛志是深信不疑的,他继承了父亲所有本领。这一点信河街所有的人也是深信不疑的。信河街的人相信,诸葛家族的人一生下来就能够看病救人,个个是身怀绝技的“诸葛医师”,都是手到病除的神医。

诸葛志有一个神秘的医疗箱,箱里有一个用麻布捆起来的包,里面藏着诸葛家族的神秘武器。那个包只有诸葛家族才有,只有“诸葛医师”才能动,是诸葛家先祖从天上带下来的“神器”。

黄公巢原来不认识诸葛志,他听说过诸葛家族的传说,知道他们在儿科方面有专长。他在报社上班,见多识广,对这类民间传说多是一笑了之。

黄公巢认识诸葛志是因为六岁的儿子,儿子发烧一个多月了,先是用退热贴,没用。送去医院,医师开了药,吃了,也没用。又去医院,医师建议打青霉素。打了,烧退了。第二天,又升到四十度,只能去医院再打。先打手臂,再打屁股,密密麻麻都是针眼,体温忽上忽下。实在走投无路,黄公巢才在那天下午想起诸葛志,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味道。

到了诸葛诊所,诸葛志摸摸孩子额头,看了看孩子手上和屁股上的针眼,一脸寡然。他不紧不慢地给孩子量了体温,然后拿着听诊器放在孩子胸口听了一会儿。放下听诊器后,他转身打开放在办公桌里边的一个黑色医疗箱,拿出一捆用麻布包裹起来的东西。他将麻布打开,里面是一捆卷起来的纱布。他将卷起来的纱布摊开,里面躺着十几根头发丝那么细的银针,每根大约有八厘米长,它们像一条条松针躺在麻布上,发出青亮的光。诸葛志用右手取出一根银针,用拇指、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搓揉着那根银针。左手拉过孩子的手,用拇指缓慢地搓揉着孩子的各个指尖,似乎在按摩,又好像在寻找什么。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搓揉银针和孩子的双手同时停顿下来,身体靠近孩子,用银针在孩子的中指指尖刺了一下,孩子啊了一声,还没有哭出来,银针已经收回去了。孩子的指尖渗出一滴墨色的血滴。诸葛志放下银针,用备好放在篮子里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缓缓地,几乎是命令式地对黄公巢说:“回去吧,让孩子睡一觉,明天就好。”

黄公巢的孩子在回家路上就睡着了,而且是沉沉睡去,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夜里,黄公巢摸了三次孩子的额头,依然烫,他不放心,又量了体温,三次都是三十八度半。到了早上,孩子醒了,体温恢复正常,能够下地跑动了。

从那以后,黄公巢经常去诸葛志诊所坐坐。去得多了,诸葛志知道他是《信河街日报》“钟鼓楼”副刊编辑,便将自己写的旧诗和新诗拿出来向他请教。黄公巢发现他的旧诗和新诗都写得不错,用词精练,意境古朴,诗里有浓浓的草药味。比较起来,新诗活泼一些,从很小的切口进入,表达他对当下一些人与事的看法。在征得他的同意后,黄公巢选择两首发在他主持的副刊上。

诗歌见报后,黄公巢将当天的报纸送到诊所,诸葛志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表情也没有变化。但黄公巢发现,他在翻看报纸时,手指在微微颤抖。从那以后,写出新的诗歌作品,诸葛志还会拿给黄公巢看,也会跟黄公巢和王乐天探讨,可是,他再也不肯将诗歌拿出去发表,黄公巢无论如何劝说也没用。

成了朋友之后,黄公巢多次介绍亲戚朋友的孩子来诸葛志诊所。他这么做,一个原因当然是和诸葛志成了朋友,帮朋友做宣传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内心深处有个目的,他总觉得诸葛志那根银针过于蹊跷。他私下里咨询过几个西医儿科医师,没有人能够解释指尖放血和退烧的关系。所以,每一次介绍亲戚朋友的孩子来诊所后,黄公巢第二天都会打电话去询问孩子发烧情况,得到的答案都说孩子退烧了,诸葛医师真是神医。听了这样的话,黄公巢在高兴的同时,又有一丝失落。

有一天晚上,悦乎书店老板王乐天积攒了五次稿酬,约了一个酒局。他们三人在株柏路的东海渔村吃酒。酒至微醺,黄公巢问诸葛志:“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好不好问?”

诸葛志端坐不动,歪头看着黄公巢,也不说话,但那架势是明白的,意思就是“你问吧”。

黄公巢继续说:“如果问得不对,你不要怪我。”

王乐天也已微醺,看看诸葛志,又看了看黄公巢,端起酒杯说:“先喝了这一杯酒再说。”

喝完那酒后,黄公巢放下酒杯,依然盯着诸葛志说:“我知道你们诸葛家很神奇,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们用一根银针刺破孩子指尖,就能让孩子退烧,这个做法从现代医学的原理上解释不清楚啊?”

诸葛志沉默了一会儿,寡着脸说:“我也解释不清楚。”

黄公巢猜不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接着问道:“有没有碰到不退烧的?”

诸葛志想也没想,摇头说:“没有。”

黄公巢问道:“一个也没有?”

诸葛志斜了他一眼,加重口气说:“一个也没有。”

王乐天觉得气氛有点僵硬,举起酒杯说:“喝酒,我们喝酒,谈文学。”

诸葛志也不看他们两个,拿起桌上满杯的老酒,一口倒进喉咙。

黄公巢和王乐天见他这阵势,知道是恼了,拿酒出气。

诸葛志平时喝酒很节制,黄公巢和王乐天喝三杯,他才喝一杯。这跟他平时言行节奏是一致的,他们两个已经习惯。但是,这一天晚上,诸葛志有点不节制了,他喝得比平时主动,超量了。出门时候,诸葛志坐在位子上站不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明白内容。黄公巢和王乐天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叫了一辆出租车,将他送回家。

第二天一早,诸葛志坐在诊所里,四下无人,突然掴了自己一巴掌,自言自语道:“他妈的诸葛志,祖宗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诸葛志这么骂有两个意思:一是昨晚酒醉失态,斯文扫地。二是指他儿子诸葛端阳,儿子现在是他的最大心病。

儿子诸葛端阳比黄公巢的儿子大两岁,今年刚读小学。按照规矩,诸葛家族的男丁,能开口讲话时就要背诵医药口诀。可是,诸葛志一教口诀他就哭,还没有打他呢,已经哭翻在地,边哭边打滚。按照诸葛志的脾气,他哭是没有用的,在地上打滚也没用。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年是不是也这么哭过闹过,小孩嘛,哪有不哭不闹的。可是,他们是诸葛家族的小孩,一般人家的小孩哭哭闹闹可能敷衍得过去,诸葛家族的孩子有特殊的使命,哭哭闹闹只是表象,只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背诵这些口诀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所以,诸葛端阳五岁的时候,诸葛志决心让他背诵口诀。还是那样,诸葛志一走近他身边,没有开口,他已经翻倒在地,哇啦哇啦哭起来。诸葛志三下两下扒了他裤子,一手提起他的胳膊,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抽下去,一下比一下狠,他的腿上立即出现了一道又一道彩虹。诸葛志问他背不背?儿子用更响亮的哇啦哇啦回答他。见鸡毛掸子没有奏效,诸葛志罚他跪地板。这一次他倒不哭了,诸葛志罚他跪多久他就跪多久,一直跪到体力不支瘫倒在地。诸葛志看见了,将他身体拉正,问他背不背?他一声不吭。见罚跪没作用,诸葛志决定不给他饭吃,一连饿他三天三夜。他妻子董滋润实在心疼,给他端了一碗水,诸葛志一把夺过来,问他背不背,他看了那碗水一眼,闭上了眼睛。诸葛志将那碗水泼了出去,水珠碎了一地,像他的心。

儿子不但不肯背诵医药口诀,诸葛家所有药物和神技在他身上都失效。这事只有诸葛志和董滋润知道。儿子每一次发烧,都是董滋润偷偷给他挂青霉素。

因为儿子的事,诸葛志好多次夜里惊醒过来,冷汗湿透睡衣。睡不着的时候,他只好披衣起来,去祠堂给列祖列宗磕头,向他们认罪,同时也请他们帮忙,不要让诸葛家族八百多年的绝学断送在他手里,如果这样的话,他是无颜面去见列祖列宗的。

因为儿子实在不肯学医,诸葛志也动过别的脑筋,他跟董滋润商量,准备再生一个。董滋润说:“如果生出来是个女孩呢?”

诸葛志咬咬牙说:“他妈的,那你一直生,直到生出男孩为止。”

有一段时间,一到晚上,诸葛志早早关了诊所,拉着董滋润在床上奋战。董滋润知道兹事体大,诸葛家族八百多年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肚子里了,所以,在床上,董滋润比诸葛志更投入,更有神圣感,每次上床都像上战场。

可是,一年过去,董滋润的肚子毫无动静。董滋润也是学医出身,她学的是护理,为什么不能怀上孩子的问题对她来说过于专业,他们只好去找诸葛莉莉。

诸葛莉莉这时已是信河街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是信河街最著名的妇产科医师,民间称她“送子观音”。怀不上孩子的妇女只要找上她,基本能够实现当妈妈的愿望。诸葛莉莉当上妇产科医师与诸葛家族没有关系,她参加高考,上了医科大学,最后成了妇产科医师。当她成为信河街最著名的妇产科医师时,父亲已经完成了他在尘世的使命,回天上复命去了。如果父亲还活在世上,看见诸葛莉莉现在的成就,他会怎么想?诸葛志不知道,他也没有问过这个双胞胎妹妹为什么当年一定要选择医科大学,她为什么不选择金融专业?为什么不选择中文专业?当然,她也没有主动说为什么要选择医科大学,她当年背诵口诀可能只是出于好奇,选择医科大学也可能是无意之举。

诸葛莉莉检查了董滋润的身体,没有发现问题。又带诸葛志去检查了身体,也没有发现问题。诸葛莉莉的结论是他们的精神有问题,他们太紧张了,太想要个孩子了,结果适得其反,要放松,说不定一炮就打中了。

回家后,诸葛志和董滋润也做了总结,认为诸葛莉莉分析有道理,决定放松对待这事。可是,诸葛志发现,董滋润是放开了,在床上呼风唤雨,完全成了她的主场。而诸葛志心里清楚,问题在他这里,他也想放开,可他怎么可能放开呢?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压着他,有那么多列祖列宗看着他,他肩膀上扛着那么悠长的使命,他身体里流着诸葛家族那么浓的血,他的一言一行都被列祖列宗看在眼里,连心里的一个小念头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他怎么可能放得开?嗯?

后来,他们又去找诸葛莉莉,决定做试管婴儿。奇怪的是,培育的胚胎一进入董滋润体内立即死亡。试了两年,董滋润的肚子没有任何动静。

昨晚那一场大酒,算是喝伤了。诸葛志坐在人来人往的诊所,头晕脑涨,四肢乏力,胃里一阵阵泛酸。作为医师,他知道那是酒精在跟身体作斗争,它们在互相撕咬,看谁吞噬了谁。他坐着没动,来了病人,他也不开口讲话,诊断之后,开了药,交给董滋润处理,董滋润当了多年助理,他对她还是放心的。他很想在床上靠一下,哪怕是闭目养神也好。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从他接手诊所到现在,从没有因为身体原因离开过诊所,更不会在正常营业时间躺在床上。因为父亲就是这么做的,从他懂事起,他见到的父亲,不是在家里就是在诊所。父亲说,这个传统是祖上传下来的,列祖列宗都是这么做的。诸葛志知道,父亲现在正在诊所的墙壁上看着他,那眼神既有赞许也有责备,当然,更多的是责备。

一个早上,诸葛志喝了两大壶水。中午没有吃饭,他利用这段时间,回到后院,在床上眯了一下。他有午休的习惯,时间很短。医师的时间属于病人,有时刚刚躺下,病人就来了,他只好爬起来。他很快就睡着了。这天中午没有来病人,但诸葛志眯了一刻钟就醒来了。

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诸葛志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父亲,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忧伤的眼神看着他。诸葛志知道父亲的眼神为什么忧伤。这个忧伤也是他的忧伤。让诸葛志备感压力的是父亲背后的列祖列宗,他们全都用忧伤的眼神看着他。他们虽然没有开口,但诸葛志分明听见他们齐齐喊出一句话。诸葛志就是被这句话惊醒的,惊出了一身冷汗,羞愧得再也不好意思躺在床上了。

下午,他的身体终于打败了昨晚的酒精,终于有了精神,那是一种颓废的精神,想将世界毁灭却无能为力的颓废。

到了傍晚,他内心蠢蠢欲动,是的,他的身体渴了,想喝酒了。这种状况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一次都想将自己灌醉,只有醉了他才不会想诊所的事,才不会想儿子的事。也只有醉了之后,父亲的眼神才会消失,列祖列宗的眼神才会消失。可是,他这么做的结果是,第二天更想喝酒,更想将自己灌醉。他没有跟黄公巢和王乐天说过这件事,也没有跟董滋润说过这件事。他都是一个人偷偷喝,或者找一个只有贩夫走卒才去的小酒馆,或者买一瓶半斤装的老酒汗,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一口干了,让身体逐渐麻木,头脑里冒出许多白色泡沫,泡沫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挤满整个世界。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他知道这种状态不对。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他是诸葛家族成员,他的身体里流淌着诸葛家族血液,他身上背负着诸葛家族八百多年的使命。他的生活不是他的,这条命也不是他的,他所有一切属于诸葛家族。他没有理由借酒精麻醉自己,更没有理由逃避。他不会答应自己这样做,诸葛家族的列祖列宗也不会答应。

诸葛志决定,晚上去一趟诸葛莉莉家,他想来想去,这事只有妹妹才能帮他。

吃了晚饭,诸葛志来到诸葛莉莉家。

诸葛莉莉住在别墅区,是一幢带花园的独立小别墅,上下两层,有三百平方米。离婚后,她一个人住。她的前夫也是个妇产科医师,离婚后下海办了一家私立产科医院。两人结婚六年,没有生育,没有人知道离婚的原因。

诸葛志跟这个双胞胎妹妹比较隔膜,上班以后,她就住到单位宿舍去,结婚和离婚更没有和家里商量。她在单位也绝口不提自己是诸葛家族的人,如果有人问她跟诸葛家族什么关系,她说没关系。她好像刻意要清除身上有关诸葛家族的痕迹。

诸葛志听说她在专业上很好胜,也很霸道,不允许有人在业务能力上超过她,她确实很努力,最终赢得“送子观音”称号。

诸葛志进了别墅,对诸葛莉莉说了自己的想法。诸葛莉莉看着他说:“这个想法我可以帮你实现,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诸葛志说:“你有什么要求?”

诸葛莉莉还是看着他说:“我想知道,父亲最后跟你说的一句什么话。”

诸葛志愣了一下,说:“你知道的,这句话我们诸葛家族只说给男丁听。”

“你当然也可以不告诉我。” 诸葛莉莉冷冷地笑了一下说,“这是你作为诸葛家族传人的权利。”

诸葛志低头想了一下,抬头看着诸葛莉莉说:“你如果真想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不。”诸葛莉莉伸手阻止他的话,说,“等我帮你实现想法后,你再告诉我不迟。”

半年后,诸葛莉莉打电话叫诸葛志去别墅,将一个男婴交给诸葛志,然后看着诸葛志说:“我兑现了承诺,现在该你了。”

诸葛志看了看熟睡的孩子,问她:“你能告诉我,这孩子的父母是谁吗?”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诸葛莉莉说,“但我知道这孩子的母亲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女孩,她找我做人流,我跟她做了一笔交易,让她生下这个孩子。”

诸葛志点点头,停了一下,问诸葛莉莉:“你确定想听父亲走前的那句话吗?”

诸葛莉莉说:“这是你的承诺。”

诸葛志喘了一口气,说:“父亲说,‘于病人而言,我们诸葛家族的人就是神,你就是神,生死皆在掌控之中。”

诸葛志说完后,看着诸葛莉莉,她仿佛灵魂出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空洞,面无表情。

选自《收获》2016年第6期

原刊责编 王 彪

本刊责编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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