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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身之所

2017-01-11王霞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李梓表妹

王霞

李梓反锁好门后,再用力推了三次,然后咚咚咚下楼了。

到了一楼,还没出楼道,李梓就起了疑心,犹豫几秒钟后,撅起屁股上了楼。

爬到六楼,李梓看到门关得紧紧实实,但她还是用力推了七八次,像要记住什么似的盯着门看了又看,才终于放心地下了楼。

这是她每天出门的状态,只有这样,身在外面的她才能安心。

李梓穿过马路,走到小区大门的对面,沿着解放路方向走十分钟,就到了清泉公交车站。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站台处可谓冷清,只剩下几个神色紧张的老人,他们每人手里都攥着一本红色的优待证,不时地朝来车的方向张望着。

8路公交车开过来了,车里很空,但老人们还是未雨绸缪,起劲地往车上挤。李梓最后一个上车,刷了卡后,径直来到车尾,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昨晚没有睡好,中途醒来好几次,所以脸色有些偏暗,看起来比平时显老很多。她已经通过镜子察觉到了这点。好在她已经四十多岁了,不太在意这些了。换句话说,生活里她要在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有些应接不暇。

的确如此,眼下就有个最令她烦恼的事情,是住房的问题。目前她住的那栋七层楼房很快要被拆除,开发商将在原地建一座高楼。作为补偿,建成后老住户们每户都将获得一套全新的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以一套九十平米的旧房交换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新房,这样的交易没有人会感到不满意,除了李梓。去年全栋的住户签同意书时,只有李梓和另一个老鳏夫不同意,但老鳏夫很快就被他闻讯赶来的儿子说服了,只剩下李梓一人不肯签名。李梓不想搬家的原因,主要是前年夏天她才将这套住了十多年的房子进行了装修,一个人忙进忙出,累得像条狗一样,家底全掏空了,她没有能力再来一次。开发商起先答应可以赔偿她五千元,她坚决不干,至少要六万。接下来的几天,她的门前总有来历不明的垃圾堆积,她独自默默地清理了,没怎么往心里去,直到有天早上她出门,发现门口爬着几条蛇,吓得魂飞魄散。当天晚上开发商带着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再次登门,她便签了名。

今天她是去看房子的。整栋楼都快搬空了,只有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换句话说,她还没找到她能租得起同时又感到满意的房子。她是钢铁厂的内退职工,月收入一千八,经济条件不允许她租五百元以上的房子,但那些五百元以下的房子,几乎没有她能看得上的。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宽敞整洁明亮,潮湿逼仄阴暗的房子不仅令她丧气,也让她感到恐惧和绝望,仿佛这是她现实生活的映照。多年前她的婚姻解体了,现在她的房子又要被拆了,她担心接下来的生活会一直衰败下去,再也没有起色了。

公车到站了。李梓刚下车,就被一辆大卡车掀起的灰尘逼停。这是条去往省城的必经之路,车辆川流不息,尘土飞扬,沿途房子很稀少,宛如点缀。李梓按照屋主在电话里的指引,没费多大周折就找到了租房地点。这里算不上什么小区,就两栋并排的五层楼房,看外墙起码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据说原来是毛巾厂的家属楼。毛巾厂早已成为了历史,而这两栋楼能幸存至今,估计是所处地段的关系,开发出来没有什么商业价值。如果不是房子周围种满了各式蔬菜,这两栋楼看上去更像是荒弃已久的危房。

房主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矮胖子,平头,除了脖子上那条闪烁的金项链,整个人乏善可陈。他边讲电话边热情地走下楼来迎接李梓,到了三楼才把电话掐断。

进了屋,李梓发现里面比外面好很多,两室一厅的格局,除了厨房和卫生间,连客厅都铺了实木地板。厨房和卫生间的瓷砖也非常整洁明亮,看不到前租客留下的痕迹。唯一令李梓不满意的是卧室里的几样家具,颜色和款式像死人的东西。她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何况她自己有家具。她让矮胖子搬走它们,矮胖子则说她可以随意处置。

对房子没有什么异议后,两人开始议价。出乎李梓的意料,议价过程无比顺利,她提出月租四百八十元,胖子满口答应了。这让她暗暗后悔没有把价格压得更低。不过,胖子要求她入住前先付清一年的租金,同时再交一千元押金。

李梓提议房租每三个月一付,胖子不肯,甩着脖子上那条沉重的金链子说房租已经这么低了,他看李梓也是诚心想租房,否则他这房子不可能这个价钱。

李梓无力反驳,但不做点努力又不心甘,就挑剔起房子的地段来,你这个地方这么偏,逛街买菜都不方便,我的出价算高了,青龙桥那边都只要四百五十元每月呢……

胖子很不耐烦地打断她,那你到青龙桥去租吧,反正我这房子不愁租。然后就是一副送客的表情了。

胖子的态度让李梓很恼火,但她清楚此时拂袖而去对她毫无益处。再说了,眼下除了她自己,谁还在乎她的面子呢?她不得不自己找台阶下,那能不能半年付一次啊,我现在手头紧呢。

这个我也没办法,我手头也不宽裕。你如果租两年以上的话,第二年可以半年一付。

李梓说,好吧,下个星期一我交钱。

这可不行,最迟明天上午要交钱给我。我明天下午要去外地出差,至少三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我手头没有这么多钱啊。

这样吧,我给你优惠,今天是三号,房租从下个月一号算起,你下午去想办法筹钱吧,如果明天上午不交钱的话,我就另租了。

上述对话李梓如今可以倒背如流,但她还是发现不了破绽。是的,她存折上的钱都被骗光了,总数是六千七百六十元。其实那个胖子根本就不是什么房东,他以房屋出租代理的名义从房主手里骗来了钥匙,再以月付的方式支付了一个月的租金,然后刊登低价出租广告,骗了包括李梓在内的五个人,而且都是女人。事情已经过去五个多月了,骗子宛如人间蒸发,李梓的钱估计很难追回了。

无处可去,李梓只得怀着深深的挫败感搬进了肖跃龙的家,和他像夫妻一样生活。

她心里谈不上多喜欢他,但这推翻不了她拒绝搬过来的理由。说实话,喜欢一个人也不见得可以相处愉快。这个男人年轻时曾疯狂地追求过她,现在虽谈不上疯狂了,但依然旧情难却。肖跃龙是她多年以前的同事,后来辞职做生意,赚了一些钱,但因为赌博把家产输光了,老婆也和他离了婚。离婚后的肖跃龙曾一度穷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后来在他大姐的帮助下开了家臭豆腐店,经营得还不错,去年买了房子和车子。

肖跃龙的房子和车子都是二手的,加起来花了四十多万,积蓄全用完了。买这两样东西,我可是没有借别人一分钱,他颇为自豪地告诉李梓。

李梓不以为然。她心底里没有真正接纳他,主要是瞧不起他,长相丑,素质低,没情调,从来不了解女人的内心,哪怕再有钱也只能算富而不贵。

而他喜欢她,主要是因为她有气质,看起来很有文化。李梓最不爱听他后一句,什么看起来有文化?我就是有文化好吗!

呵呵,别吹牛皮了,你有文化怎么不坐办公室?还不是工贩子一个,再说,你有文化就不会被别人骗了。

李梓气得快吐血。这么个蠢人,连讨好女人都不会,嫁给他会倒八辈子霉。所以,她打定了主意,在这里住他的、吃他的,等有了去处立刻搬走。

肖跃龙的臭豆腐店有他的表弟两口子帮忙打理,他每天的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晚上打麻将至凌晨,上午一般睡到九点多钟才起床。李梓的习惯不同,早睡早起。这样一来,他们在床上同时醒着的概率极低。肖跃龙非常不满,他责怪她,你每天起那么早做什么,又不要上班,害老子每天都硬得痛。

李梓却感觉性欲正在消退,越来越讨厌和他睡觉,每次都像动物交配,没有前戏和抚慰,过程又粗暴简单,一完事便像头猪一样迫不及待地睡去了,离她的标准差了十万八千里。她蓄意在傍晚时分与他斗嘴,闹翻,让他义无反顾地奔赴麻将桌,回家的时候还余怒未消。这样一来,夜晚她就可以很安静地度过。

有一天早上,李梓刚爬起来,肖跃龙就醒了。她甩开他伸过来的手,今天不行,身上来了。肖跃龙很是尴尬。一阵沉默过后,肖跃龙说,我看你还是搬走吧,我不能白养你。听上去是那种深思熟虑之后的语气。

李梓感到很惊讶,问他,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没什么。肖跃龙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又睡了。

在李梓的那些旧同事眼里,李梓一直以个性太强著称,是那种命运被性格毁掉了的女人。为了推翻这种说法,李梓这几年改变了不少,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我已经看开了,什么都不在乎、不计较了。”她告诉所有认识她的人。

但是,肖跃龙早上的话让已经看开的她再次愤愤不平,接下来几天连食欲都没有了。尽管肖跃龙后来在物质上做了些弥补,给她买了一身中等价位的新衣服,以表歉意,她还是不舒心。她说她最讨厌这种生意人的行事方式,无论什么事都只会用物质来摆平,看不出诚意。肖跃龙辩解道,如果不花钱,你又会说我小气,只会动嘴皮子,没有实际行动。

肖跃龙说得一点没错,她就是这样,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永远背道而驰。可以说她热爱金钱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女人,但她更善于掩饰。她用骄傲的外表,将所有委琐的想法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李梓区别于其他同龄女性的地方还在于,这么多年来她不乏精神追求。她一直保持着阅读《知音》和《读者》的习惯,平时只要经过书店或是报刊亭,她都会进去翻阅一番。基于这一点,她始终相信自己是一名高素质、爱读书的女性。

高素质的女人是应该有尊严和骨气的,尽管一点小小的厄运便足以摧毁它们。经过几番痛苦的思索之后,李梓还是决定尽快搬出肖家,最好一个月之内。但在搬出之前,她想搞清楚肖跃龙爱她的程度,她在他心目中的真正地位,要得到肯定的答案,不能带着疑惑离开。老实说她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前夫是不是真的爱过她,这一点令她至今都无法忘记前夫,想想就觉得窝火。

前阵子媒体报道了桩新闻,说是某地的臭豆腐是用粪水加工的,并且有视频有真相。消息通过网络得到了广泛传播,酷爱臭豆腐的市民们本着健康为重的原则,决定放弃长期以来养成的没事来块臭豆腐的习惯,不再问津此物。肖跃龙的店自然也未能幸免。他的店打的是他大姐的牌子,“张氏臭豆腐”,名副其实的金字招牌。他大姐做的臭豆腐可算是本市一大特色小吃,途经或是旅游到此的外乡人都曾由他们的亲人或朋友引荐品尝过。他大姐从小随母姓,参加工作没几年就下了岗,只好炸起了臭豆腐,已经有二十多年了,生意一直红火,价格从最初的一块钱六片涨到了现在的十块钱六片,据说平均每天的销量超过一千五百片。肖跃龙的店是本市的两家分店之一,每天平均销量大概也在七八百片以上。

臭豆腐突然间万劫不复,让肖跃龙陡感不适,进而担心肖家的没落将由此开始。此言毫不夸张,他二姐就曾说过,肖家三代人都能买房买车,全是依仗着大姐的臭豆腐。于是周六晚上全家在大姐的店里召开了一次紧急家庭会议,李梓作为家属也列席了。会议的中心就是怎样尽快摆脱困局,重回市场。全家老老少少都竞相发言,出了些毫无建设性的点子,听得李梓不停地打哈欠。肖跃龙的二姐见此很是不满,点名要李梓也发个言,并着重强调了她的受益者身份。李梓冷笑一声问她,你们的卤水里到底有没有掺粪水?

这句话对大姐来说可谓奇耻大辱,她站起来指着李梓的鼻子破口大骂,放你妈的狗屁!老娘的卤水放了二十多年了,里面全是好东西,三十多种中药材,都是当年我跟你姐夫在山里采来的,别人几世都学不来的。

李梓两手一摊,那不就成了,既然里面都是好东西,那你下回就当着顾客的面喝几口卤水,好让他们放心啊。

肖跃龙赶紧插话,不懂就莫乱说,听大姐说,想以此挽救李梓的家属身份。

不料大姐两手一拍,有道理!连老板自己都喝,就说明东西没问题嘛,这是个好办法。

李梓的建议被采纳实施后,收到了很好的成效。也或许是人们与臭豆腐阔别了多日的原因,生意竟比之前还要好。肖跃龙开始对李梓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有这头脑,以前我还总把你当个红漆马桶看呢。

其实李梓自己也没有料到,那天她不过是随口说出来几句赌气话。这突如其来的褒奖之辞让她对自己的估价又高了很多,“那当然,读了书的人跟你们肯定不一样。现在的人只会打麻将耍手机,哪像我这样,自讨苦吃买书看。”她指了指堆在桌上的杂志。

肖跃龙当然认同她的话,此刻他想,搞一个爱读书的女人应该是最爽的。他抓住李梓的手按在自己的裤裆处,低声说,你看,你看,它开始不老实了。

李梓一下红了脸,缩回手轻拍在他脸上,大白天的,快把窗帘拉起。

几次成功的交欢之后,两人的关系和谐了很多。肖跃龙仿佛对她着了迷,整天整天粘着她,麻将都不怎么想打了。而李梓呢,心底的敌意是消除了,但爱情什么的还是谈不上,她渴望过一种有质感的生活,而不是和一个浑身散发着臭豆腐味的男人共度一生。所以,她热衷于在交欢后让对方扫兴。

喂,你这辈子到底睡过几个女人?

问这个做什么?反正现在就只有你一个。

只是问问嘛,我不在乎的。这辈子到底睡了几个啊?

这辈子还没完呢,我哪里知道。

在我之前啊,到底有几个?

记不清了。

这么多啊,都记不清了,起码上百吧。

哪有那么多,几十个吧,有些不过是搞个一两次而已,花钱的那种。

接着李梓故作大度地追问了一些细节,肖跃龙诚实地交代了。

真是不要脸,流氓!李梓气得背过身去。

不要生气嘛,你自己要问的啊,再说那时候没老婆,又年轻,谁受得了。肖跃龙从后面搂住她,企图抚慰,被她挣脱掉了。

那你说说看,在我前面你睡了多少男人呢?

就一个。

刘志刚吗?

不是他还有谁?

刘志刚是她的前夫,以前也是钢铁厂的,以篮球高手著称,外表比肖跃龙高出几个档次,所以当年在众多的追求者里,李梓选中了他。可惜,这样的双美组合结婚后,没有交相辉映,而是走向了互相毁灭之路。战场般的生活过了七年后,再也无法忍受的刘志刚提出了离婚。因为李梓不是提出者,加上男方离异后迅速勾搭上了一位年轻姑娘再婚,所以这么些年她一直承受着被老公无情抛弃的屈辱感。而且她相信无论肖跃龙多爱她,这种屈辱感都无法消除。

肖跃龙不相信她的洁身自爱。他摇着头说,你离婚也有十年了吧,这中间没有睡过男人?我绝对不相信。

不信别信。

李梓说的当然是假话。期间她也睡了几个男人,按照时间顺序来排的话,肖跃龙是第七个。其他六个无一不是在网络上认识的,而且都是外地人。有的仅睡过一次,有的两三次,最久的也没有超过二十次。双方的见面方式一般都选在第三地某个宾馆,这样就不用怕碰到熟人。老实说李梓很幸运,这些男人里没有一个坏人,也就是坊间盛传的所谓骗子,劫财劫色那种。他们无一不主动承担了李梓的来回路费,每个人还都给她买了礼物。睡得最多的那个,网名叫“勃大精深”的,甚至还送给她一枚价值不菲的白金戒指,他很喜欢李梓,每次见面都会给她买东西,他希望李梓能做他长久的情人。李梓也喜欢他,却无意做情人,于是故意制造了一次争吵后就夺路而逃了。

这些短暂的情人没有带给李梓多大伤害,但经历过这些以后,她发觉自己的情感已经枯竭,关于男人的幻想骤然结束,再也不想谈所谓的恋爱了。当然,这不代表她自此不需要男人了,她还有残存的性欲,还有大把需要人陪伴和一起消磨的时光,以及能补贴她那点微薄收入的无偿援助。所以,当她每天在外面转悠,终于发现了一套非常适合她一人租住的小户型、租金只需每月五百时,她突然犹豫了。可以预见的未来,捉襟见肘的日子,令她生出一种莫大的恐惧感和后怕,最后她借口楼层太高赶紧走了。

李梓在肖家风平浪静地过了半年,原以为从此安定下来了,不料肖跃龙又搞出了件事。

起因是这样的,肖跃龙的表弟媳去年从乡下招来了一个年轻女孩,据说是她的表妹,十八岁不到,长得很清秀,手脚也麻利。前不久表弟媳突然发现表妹肚子大得不正常,买回验孕棒一测,竟然是怀孕了!多番追问之下,懵懵懂懂的女孩说出了六个多月前被肖跃龙用五百块钱诱惑,跟他上床的事情。鉴于胎儿过大不适合流产,加上肖跃龙膝下无子,B超结果又是男婴,肖家人集体讨论后决定让表妹将小孩生下来,并打发她一笔钱作为补偿。

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李梓没有参加这次会议。

按照商议的结果,接下来表妹需住进肖跃龙的家里,直至坐完月子,照顾表妹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李梓的头上。事情来得太突然和紧迫,忙乱中肖家人只将表妹和表弟媳列入到受害人名单里,多番安抚,竟无人关心和在乎李梓的感受。而肖跃龙本人,似乎正被这猝不及防的父亲身份搅得手足无措又满怀期待,颇有些自顾不暇,加上事件的发生时间和李梓住进肖家的时间并无重叠,所以也没有对李梓做过多解释,愧疚感则更谈不上了。

被看成空气甚至垃圾,可以随意取用和遗弃,想到自己所遭受的耻辱,李梓倍感煎熬,恨不能以一走了之来宣告一切的结束。但前途难料,而反观过去的境遇,她感到更加沮丧。她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完整过,犹如一个四分五裂的杯子,已经没有修复的可能。于是,她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将表妹的房间安排在次卧,尽心尽力地帮她布置好一切,就像这个要生孩子的人是自己的女儿。

怀孕的事情刚败露时,年轻的表妹以为末日来临,根本不敢为自己辩解。等到商议结果出来,看到自己不仅被善待,而且还将得到几万元补偿金,被重视的感觉让她一下子获得了自信。她骄傲了起来,眼神里战战兢兢的东西消失了,李梓的妥协让她忘记了她表姐的忠告:李梓是肖家唯一对她有敌意的人。她不仅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李梓提供的服务,甚至还时不时地当着李梓的面向肖跃龙撒娇。也许是因为已经和肖跃龙睡过的关系,女孩根本不避忌他,无论换衣服还是上厕所。

李梓对女孩的行为尽收眼底,不禁生气的同时,也感到可笑。年轻几乎等于无知,李梓认为女孩的行为根本动摇不了她的高傲,她与生俱来的高傲,她相信和这样一个女孩争宠无异于自贬身价。老实说,真正促使她留在这个家里的原因,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除了需要一个安身之所外,还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她和肖跃龙一样,被即将到来的母亲身份弄得有些亢奋。她曾因为多次流产而无法成为一个母亲,这是她人生的一个巨大遗憾。

肖跃龙的第一段婚姻也没有小孩,前妻不肯生,他也没有坚持。现在中年得子,那感觉真是无以言表。每每看到表妹隆起的肚子,他都有种情不自禁伸手去摸的冲动,只是碍于李梓在场而不敢造次。李梓似乎洞穿了这一切,有几次她故意拉起他的手,将它按在女孩的肚腹上,问他,摸到了吗?是不是在动?你儿子很调皮呢。

尽管他赶紧将手缩了回去,他还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如此清晰,如此美妙,那不知是小拳头还是小脚丫的东西,隔着肚皮向他这个父亲打招呼呢,想到再过两三个月,他就可以将孩子实实地抱在怀里了,他甚至有种流泪的冲动。

按照商议的结果,表妹生下孩子后交由李梓抚养,此后不能再和小孩有任何瓜葛。这是表弟媳的意思,当然也符合李梓的意愿。她希望即将抚养的这个孩子,认知里只有她一个母亲,否则,她的付出就毫无意义。所以,当孩子一满月,她便主动帮女孩收拾行李,希望她尽快离开。可是,女孩生下孩子后,心理发生了改变,感觉所谓的未来和金钱都没有这个襁褓中的婴儿重要了。她坚持留下来和小孩呆在一起,否则,就要带着孩子离开。

女孩倔强的个性似乎更甚于年轻时的李梓,任表弟媳如何威逼利诱,始终固执地坚持要和小孩在一起,最后还以死相逼。看着哭成泪人儿的女孩,肖跃龙很是心疼。自从儿子出生,他俨然脱胎换骨,做什么都干劲十足。儿子很像他,不仅五官,连脚趾都一模一样。这个肉乎乎的小生命让他的心顿时变得柔软,尤其是对为他生下儿子的柔弱得像小猫一样的女孩。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希望女孩可以留下来,因为母乳喂养对小孩有益。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担心李梓无法接受。以他对李梓的了解,她不可能为了在他家得到一个所谓的贤妻的虚名,而接受一个和她男人上过床的女人。他不想失去她,年轻的时候曾因为爱不到她而无比痛苦,如今自己更是越来越离不开她。现在的她,除了体型有些变化,在他眼里依然完美无缺。除了希望有个男人为她提供吃住,她几乎没有别的野心,他相信他再也找不到像她这样单纯可爱的女人了。

对李梓而言,现在的处境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她无法继续亲近小孩,女孩突然间变得神经质,整天抱着小孩不撒手,生怕被别人夺走了似的。李梓原本就对这种不自爱的女人有种说不出的蔑视,现在她更不想再和他们有一丝瓜葛,她决定从肖家搬出。

可是,这时候传来了一个坏消息,李梓原来住房的开发商跑路了,据说是因为资金链断了,银行早已拒绝贷款。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甚至有传言他已经自杀。这个消息让还沉浸在新房梦中的老住户们一下子慌了神,情急中他们组织了一次在市政府门前的请愿活动,李梓也参加了。

那天是星期一,据说市里的头头们都会过来开会。他们还遇到了很多其他的队伍,有的和他们的诉求一样,有的是为别的什么事,总之都是一样的无奈和无助。大家聚集在市政府门前打着横幅,顶着烈日静坐,并没有做出过激的行为,所以也没有人理睬他们。快到中午的时候,市政府里终于出来了一个公务员模样的男人,手举喇叭向大家承诺了一些空话,于是队伍就散了。

回家的路上,很多人回味着那个公务员模样男人的许诺,似乎又乐观了起来。只有李梓忧心忡忡,她已经提前体会到了幻灭的感觉,她对新房不抱指望了,而随着物价的飞速上涨,月租五百元的房子在本地已经绝迹。李梓怀着深深的愤懑和绝望,无奈地将搬家的事情搁置了下来。

李梓的沉默,让稍有停滞的生活又顺利地运转了起来。表妹坚持自己带孩子,李梓每天的任务依旧是买菜做饭,至于洗碗、打扫卫生等等这些活都被肖跃龙独揽了下来。他现在勤快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甚至令人厌恶。李梓不管心里多么鄙视他,依然表现得镇静自若,和颜悦色。她好像迅速学会了缄默不语和忍耐克制,这让四个人的生活进行得更加顺利,几乎有了融洽的感觉。

也许是太顺利了,肖跃龙隐隐有些不安,担心他正在失去什么,或者,他将会失去什么。

表妹很快要到十九岁的年龄了,这个时候孩子也已经八个多月大了。这个男孩越长越像表妹,越来越好看了。迷人的小家伙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包括李梓,只要看到那张胖鼓鼓的小脸,她心底就涌出一种类似于母爱的情感。这种情感越强烈,她对家里另外两个人的抵触情绪就越大。她相信现在已经到了搬家的时机,她的存折上攒好了将近一万元。如果肖跃龙还不下决心,她准备随时搬走。

表弟媳也一直在计划让表妹离开。有一天晚上她突然造访,以小孩需要断奶的理由,把表妹强行带出了肖家。

女孩一走,肖跃龙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年来,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他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既担心李梓翻脸,也担心女孩因为不懂事而拿孩子撒气。在李梓出门买菜的时候,女孩曾向他表达过想和他结婚的意愿,还说不然的话,就带着儿子离开。肖跃龙没有丝毫和她结婚的打算,年轻女孩的幼稚任性让他吃不消,但如果要他在儿子和李梓之间取舍,他还是倾向于儿子。老实说,在儿子出生以前,他对生活的态度是非常无所谓的,不积极也不消极,过一天算一天而已。儿子出世后,无聊的生活里好像突然间出现了亮光,一生中头一回,他享受到了某种独有的乐趣,他陶醉于这种乐趣,并打定主意要让这种乐趣持续下去。

他劝说女孩放弃和他结婚的想法,除了两人之间巨大的年龄差距,他也坦白了自己对李梓的感情。他极力说服她,告诉她以她的年纪和姿色,她完全可以找别人联姻生子,以摆脱过去的一切,而李梓,她已经丧失了青春和热切追求她的异性,她可能再也承受不起付出落空的打击了。

女孩没有被肖跃龙的话打动,但她对于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了厌倦,儿子对她的吸引力也在减弱,唯一令她难舍的是肖跃龙。她住在肖家这段时间,除了上床这件事,肖跃龙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长到这么大,还真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肖跃龙带给了她一种既像父亲也像兄长的感觉。她有父亲和一个哥哥,老实说这两个人对她的感情加起来还不及肖跃龙给予的多。记得表姐把她从乡下带出来的那天,家里史无前例地为她煮了几个鸡蛋带路上吃。其实她家里并不缺少鸡蛋,但这些鸡蛋的主要用途是卖钱,额外的则留给家里的两个弟弟享用。第一次出远门的她,在大巴车上吐得一塌糊涂,不仅浪费了鸡蛋,也把她企图展示给城里人欣赏的新衣服弄脏了。

表妹离开肖家后不到半个月,李梓迅速和小孩建立了一种接近于母子的关系。这个男孩属于有奶就是娘的那一类孩子,似乎毫无断奶的不适感,只需一瓶牛奶,就可以死心塌地的让李梓带着睡觉了。

李梓对孩子视如己出的态度让肖跃龙深感欣慰,李梓哼着摇篮曲哄小孩入眠的画面甚至让他无比激动。比起之前两口之家的组合,现在的三口之家让他和李梓都享受到了一种真正的家庭乐趣。他们的关系不同以往了,某种微妙的感情交流正在两人之间默默传递,一幅关于未来的蓝图在他们眼前展开,他们似乎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不容许任何人来介入或者破坏他们的三口之家。

可是,在秋天快过完的时候,表妹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当天正值午后,外面突然间下起了暴雨,哗啦啦的雨水瀑布般从天上浇注下来,天空显得愈加阴沉,屋里的能见度低到让人误认为夜晚已提前而至。肖跃龙在外面办事,只有李梓带着儿子在家。小男孩刚吃饱,正在李梓的牵引下勤奋地学习走路,干劲冲天,根本不给李梓休息的机会。表妹凑过去想接替李梓,男孩死活不肯。还不到半年时间,他完全不认识亲生母亲了。表妹试图唤醒小孩的记忆,掏出买来的玩具诱惑他叫妈妈,小男孩为了得到玩具,竟然毫无原则地叫开了。此举令李梓非常不满,她使劲推开表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警告她,“你字据也立了,钱也拿了,现在又来要人,这样不行的。”

当初由表弟媳做主,肖跃龙一次性补偿表妹八万元。女孩回乡后,大部分钱被父兄迅速瓜分。他们毫不关心这笔钱的来历,但对于突然变富的女儿格外礼遇。表妹恍然意识到是金钱让她获得了尊重,让她和其他的农村女孩区别开来,让她身价倍增。在家乡生活极度乏味的几个月里,她思考了很多,像她这样没有文化没有特长的农村女孩,要想在城里站稳脚跟,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嫁个城里男人。她也没有多大的野心,只要能嫁个肖跃龙这样的小老板,就可以将她从卑微中拯救出来,尽管他大她二十五岁,可她一点都不在乎。她相信肖跃龙是喜欢她的,她还从表姐那里打听到他和李梓没有扯结婚证。这个消息令她无比振奋,所以她瞒着表姐赶回来了。

表妹的行为完全在李梓的意料之中,却在肖跃龙的意料之外。当他在电话里听说女孩执意要留下来,任她表姐如何劝说都不肯离开时,立刻扔下手里的活计往回赶。路上他一直在想着对策,女孩的行为的确惹恼了他,要不是看在表弟媳的面子上,他真想狠狠骂她一顿。他的儿子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了,现在他、李梓、儿子,是三位一体,小日子过得舒适闲逸,他不希望节外生枝。

表妹一见到肖跃龙,整个人都扑了上去,“肖哥,我不能没有儿子,我舍不得,一天都舍不得。”然后就是预先排练好的嚎啕大哭。

肖跃龙没有料到这一招,他扶住女孩的双肩,用力将她从怀里推开,“你冷静一点,不要哭,小孩你将来可以和别人生的,你还这么年轻。”

这一幕令李梓极度厌恶,她抱着儿子进了卧室。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肖跃龙推门进来,他让李梓把结婚证找出来,向女孩证明两人已婚。

李梓认为此举毫无必要,她提醒他说看来这个女的目的是想嫁给你,儿子只是她的借口,你不要被她骗了。

肖跃龙说,但她现在一口咬定是放不下儿子,说什么没有儿子,宁可去死。

你信吗?李梓冷笑道。

唉,这个妹子性格太犟了,妈的。

李梓说,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你要对他凶一点啊,不然她为所欲为。

我凶了,没用。

你总要想个办法解决,不能任她胡闹。李梓斜了他一眼,强压住怒火。

这一年来,她极力地说服自己抛开偏见爱上他,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事实上她几乎做到了,她接受了他的结婚请求,无论多累都会满足他随时冒出来的性欲,尽心尽力地照顾他的儿子。她确信事情发展到今天的局面,完全归咎于肖跃龙不够坚决的态度。她迅速想出了一个主意,“要不这样,我们同意把孩子给她,一次性再付给她五万元赡养费,从此两清。我估计她把小孩带回去一个月就会主动送回来,这样的话,以后她肯定不好再来闹了。”

绝对不行,儿子是我的,哪里都不能去。

那怎么办?如果她一直赖着不走呢?就算你今天打发她走了,过几天她又来呢?以后休想安宁。

肖跃龙不吭声,一筹莫展的样子。

沉默了一阵后,李梓说,要不我退出吧,她的目的就是嫁给你,满足她吧,正好亲生父母和小孩,一家三口。

肖跃龙看着她,摇了摇头说,我到阳台去抽支烟。

肖跃龙的态度令李梓相当不满,看来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勇气去责备那个女孩,也没有能力想出解决的办法。她感到一股凉意在心中弥漫开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等了一会,小孩在床上睡着了,她再次回到客厅,看到表妹独自坐在那里,已经停止了哭泣,但眼睛里仍是激烈抵触的表情。她冷冷地仔细打量着这个女孩,发觉小孩所有的特征都和她一模一样。很快她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个男孩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属于她,他是这个女孩的,女孩才是他的母亲。

肖跃龙也回到客厅里,他对女孩说,外面还在下雨,你今晚就住在这里,明天我再送你到你表姐家。

然后他问李梓,儿子醒来了没有?

李梓无动于衷,女孩抢着说,没醒,我刚才进去看了。

夜晚来临了。雨一直没有停,这是个潮湿寒冷的夜晚。

李梓始终一言不发,令屋里的其他两个人倍感压抑。肖跃龙注意到她身上那种阴郁的高傲又回来了,这似乎是她一直披在身上的盔甲,曾因母亲的身份而卸掉。他有些害怕,但又莫名地感到刺激,他一直期望在她那里树立一种男性的权威,现在他几乎拥有了。两个女人都渴望得到他的庇护,可见他足以成为她们的支柱。

男孩从下午一直睡到晚上九点,醒来后吃了东西,练习了两个多小时走路,十二点之前又睡下了。女孩折腾了一天,也因体力不支在凌晨睡下了。肖跃龙和李梓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李梓问他,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送到表弟家里就不管她了。

那要是再回来呢?

随她吧,毕竟这也是她的儿子,血缘是断不了的。过两年等她嫁了人,生了小孩,自然就不会来了。她想来男方也不会答应的。

如果她一直不嫁人呢?

不可能的。

她想嫁的人就是你,你还看不出吗?

我都有老婆了,她还想个屁啊。

老婆可以离的。

我不想离。

她比我年轻,你娶了她也不吃亏,再说儿子也是你俩一起生的。

我不想娶年轻的,等几年我老了,她肯定会嫌弃我。

她这样三天两头来,我受不了,我们还是离了吧。

你忍耐一下嘛,等她找了对象就好了。毕竟还不到二十岁,不懂事。

你的意思就是听其自然了?

我有什么办法?总不可能把她杀了吧?再说,没有她,我哪来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好了,别说了,我要睡觉了。大声说完这番话,肖跃龙转过身睡了。很快,如雷的鼾声响起了。

李梓更加没有了睡意,她的胸口堵得厉害,无法呼吸。这个夜晚让她感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多余,她比任何人都要嫌弃自己。睁着眼睛躺了很久后,她悄悄从床上爬起,缓慢地来到小孩的床前,男孩睡得很香,小嘴张着,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他看起来那么小,小到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结束他的呼吸。李梓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狠狠地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她上前将小孩露在被子外面的小手盖好,掖好被角。随后她来到窗边,白天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的街道,热闹非凡,现在只剩下了茫茫的黑夜。在黑暗的护送下,她又来到表妹睡觉的房间。 女孩也睡得很香,黑暗中依稀可以看到她和男孩一样张开的嘴,还有一样翘起的下巴。可能是白天太累了,她的鼾声听起来像在叹气,很有节奏感的叹气。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脚丫子的臭味,这种专属于年轻人的脚臭让李梓意识到她还是个孩子,世上还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撼动她的睡眠,也不到凡事都需要想方设法的年龄。

李梓退回到客厅,躺进宽大的沙发里。漆黑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像她的心一样。某种熟悉的感觉紧紧攫住了她,那是一种生命接近终结的感觉,越来越接近。她十六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大雨中丧生——五中的围墙倒塌了,她的父母刚好经过。作为一个独生女,她被照顾进了父母原来的工厂上班。她所在的电工班只有她一个女性,男人们都很照顾她,平时只要她做点烧开水洗衣服的活,奖金则和她平摊。工人们说话野蛮粗俗,有时候甚至下流,她内心里瞧不起他们,但他们如兄长般的照顾甚至宠溺,让她很有安全感。后来,她和刘志刚结婚,这些男人的关爱就消失了。

她希望能从刘志刚那里得到补偿。在刘志刚看来,她对爱的索取几乎永无止境,在两人的婚姻里,他感到自己永远都无法满足她的要求,他不堪重负,只得和她分手。刚离婚的那段日子,她饱受煎熬,常常梦见死去的父母,她以为自己也很快就要死了,但是不服输的个性让她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她开始想念父母了,尤其是母亲,她很久都没有想起他们了,还有那些她曾经有过的亲人,她几乎快忘记他们的模样了。现在,母亲的脸在她眼前浮现,从未有过的清晰,她甚至看到了母亲眼里的焦虑。在她试图和她说话的时候,母亲的脸又消失了。

房间里似乎越来越黑,在黑夜的重压下,李梓的手脚都麻木了,她感觉不到冷,裹身的毯子掉到了地上,她也没有察觉。两间卧室里传来的规律性鼾声在黑夜里交错响起,显得无比清晰。这才是一家人,李梓对自己说。

李梓觉得没有什么可想的了,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她活在这世上已毫无意义,她曾经以为的那些意义,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她厌倦生活,厌倦房子,厌倦她曾努力却无法获得的一切。她想念逝去的东西,亲人、青春、同事、住房……她不想再说服自己回到生活中去了,她厌倦了对生活的无止境妥协,厌倦了刻意将自己与他人联系在一起,现在她最大的野心就是忘却一切,让自己消融在黑夜里,再也不要醒来。

李梓从沙发里爬了起来,在黑暗中默默站立着。大约半个小时后,她悄悄回到房间,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了衣服。出来的时候她再一次替男孩盖了盖被子,并且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李梓穿过客厅,径直来到门前,拉开门,一阵寒风飘了进来,她的意识越发清醒,也更加坚定了。她冷静地换好鞋子,并将拖鞋收进了鞋柜。

关门的时候,她意识到了什么,她将肩上的包取了下来,扔进了客厅。她不再需要它们了,无论钥匙,还是钱。

她轻轻地关紧了门,再用力推了三次,然后缓慢地走下了楼梯。

到了一楼,还没出楼道,李梓就起了疑心,犹豫几秒钟后,撅起屁股上楼了。

爬到四楼,李梓又将门连续推了七八次,像要记住什么似的盯着门看了又看,然后才放心地下了楼。

只有这样,身在外面的她才能安心。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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