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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溪

2017-01-11月光先生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列子四爷建华

月光先生

题记:我有个朋友叫李以宁。他来自车溪。和他聊天,即使从阿拉斯加起头,他也能将话题拉到车溪,然后一直说,一直说,好像可以说到地也老,天也荒。

他说车溪那座坐落在罗宵山脉尾端的小山村,是世外的桃花源。他说那条名叫车溪的小溪,从村子里弯弯曲曲穿过,流入米水。他说车溪沿岸、山峦脚下,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土坯青瓦农居,在炊烟与夕照中若隐若现。他说他爷爷相生和父亲翼龙,说仓库的麻雀长冲的麂,说长庚的药锄四爷的枪。

好汉四爷

四爷姓王,是大刀王五的一支后裔,不知何年何代流落到车溪,世代以打猎为生。

十八岁那年,四爷还是四哥的时候,有一回打到一头野猪,七八十斤,扛到黄土岭场坪里去卖。正巧那天过兵,四哥躲闪不及,被一群兵拖了野猪就走。四哥哪里肯舍,冲上去拳脚并用,把几个大兵打得东倒西歪。眼看要抢回野猪,感觉太阳穴上有东西,扭头一看,一支驳壳枪顶在脑门上。

四哥就这样被抓了壮丁,扛了野猪跟大兵们走。那收服四哥的长官,发现四哥身手过人,枪法奇准,命他做了自己的卫兵。四哥不愿意当兵,打猎杀的是野物,打仗杀的是人。但是,长官总是在身边,他有一支要命的驳壳枪。四哥有时都搞不清,到底是他在保护长官,还是长官在看管他。

那天傍晚,大兵开到青丘,突然迎面来了一队大兵,二话不说就放枪。长官见对方火力甚强,喊往山上跑。四哥随长官跑到青丘山腰,躲在一座坟头后面。对方火力如影随形,打得青丘山上枝叶横飞。长官探出头来放枪,缩回来准备换弹夹的时候,瞥见四哥趴在坟后,双手抱了后脑勺,一动不动,笑道:“怕什么怕,隔这么远,枪根本打不中的,除非是炮。”话音未落,一发迫击炮弹落到坟头,把坟炸开了花。

四哥从土堆里爬出来,发现长官也被炸开了花。有心收拢长官放进坟里去,无奈枪声密集。四哥瞅见土里伸出一支驳壳枪,握住枪管一提,连着长官的胳膊也提了起来。掰开长官的手,取了枪,钻到山背,一口气跑到河边,跳进了洗马河。

四哥逃回车溪,继续打他的猎。打猎打得久了,锥尖总会从口袋里露出来。于是引起了一个组织的注意。这个组织便是铁水堂。四哥自从加入铁水堂,一年四季剃着个光头,又经常到柴山街上去。车溪人都知道,四哥在铁水堂学功夫。四哥也就变成了四爷。

那年冬天,地主相生的婆娘周秀芹刚生下翼龙,还在坐月子。入夜,有一拨人打了篾片火把,进了车溪,径直来到相生家门前。相生家的黑狗大喊大叫,唤醒了相生。相生点了防风灯笼,开了门,喝退黑狗。火光里看到为头的人年纪三十岁上下,身形粗壮,胡子浓密,披了件黑棉袄,却敞开衣襟,露出腰间别着的一支驳壳枪。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有的背长枪,有的背大刀片子。那大刀片子被火把照映着,闪红光。相生顿时吓呆了。驳壳枪望定相生,打了一个拱手:“在下广寒寨刘青山。想必你就是李相生吧?”

刘胡子盘踞广寒寨多年,威名远播,柴山无人不晓。传说刘胡子是油坊县的一个孤儿,流浪到柴山,好勇善斗,渐渐纠集了一帮人,在广寒寨占山为王。但是刘胡子多劫财少杀人,在附近一带还没有什么过分的恶行。柴山县的保安团组织了几次围剿,但保安团人马稀稀拉拉,茫茫广寒寨,到哪里去找刘胡子?每次无功而返。干脆,听之任之。

相生心道,刘胡子亲自上门,破财是免不了的。定了定神说:“是的。早就听说刘寨主的威名,找我有什么事?”刘胡子笑道:“哪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冬天来了,兄弟们饥寒嘛,下山找点粮食。”相生说:“今年年成不好,请兄弟们自己进来看粮仓,多少取点吧。”引了刘胡子进堂屋,揭了粮仓盖。刘胡子看了看,对兄弟们说:“挑两担谷子吧。”

取了谷子出来,听到猪栏里猪哼哼,刘胡子摆一下头,说:“去看看。”有兄弟去猪圈,用火把照了,回话说:“差不多两百斤。”刘胡子又摆一下头:“绑了吧。”兄弟们一边用绳子绑猪,一边从堂屋推出土车子。相生央求道:“寨主,你看要过年了,我只喂这一头猪,是不是就算了?”刘胡子冷了脸,道:“兄弟们也要过年。”

车溪的人家都住得分散,睡得又早。刘胡子一拨人走了,村子里还没有觉察来了土匪。相生惊惧,一夜未曾合眼。倒是周秀芹淡定,说人没事就好,破财消灾。

第二天一早,光头四爷到相生家,听了这事,起身回家取家伙,往广寒寨去了。相生阻止不住。

广寒寨哨口接了四爷,通报给刘胡子。刘胡子出门来迎,远远地抱了拳,哈哈笑道:“久仰久仰。什么风把王堂主吹来啦?”四爷回道:“刘寨主,果然气度不凡。”两人客气一阵,相随走进聚义堂。堂外墙上斜放了一架梯子,梯子上倒挂了猪,正在热气腾腾地开膛剖肚。

在聚义堂坐定,四爷对刘胡子说,相生婆娘刚生儿子,奶水不好,又是年关,请寨主抬一抬手,让他把猪运回去。刘寨主为难,说猪都杀了嘛。四爷回道,猪杀了肉在。刘寨主思忖一下,说:“来来来,我们先喝烧酒,再说猪事,好不?”当即上了一壶温烧酒,又火急炒了一大盆红椒杀猪肉,两人边喝边扯谈,不觉心气契合,互生敬意。

喝了一阵,四爷终究记挂猪事,再请刘寨主抬手。刘胡子皱眉道:“听说堂主枪法精准,我们兄弟俩切磋一下如何?”四爷应允请教。堂前是一个土坪,阔约五十步,坪边一棵大樟树,树上横生一枝,枝上有个铜钱节疤。刘胡子道:“我们各放一枪,以打中树枝节疤为赢,如何呀?”四爷便伸手说请。

寨里兄弟们听说寨主和堂主切磋枪法,都围过来看。刘胡子放了酒杯,抽出腰间驳壳枪,打开保险,也不起身,抬手就是一枪。早有兄弟跑过去,看到节疤正中一个小孔,粉末绽开,高声喊道:“正中节疤。”四爷和广寒寨的兄弟们齐喝一声好。刘胡子大悦,准备收枪。四爷说:“我借寨主的一用吧。”刘胡子早瞥见四爷也别了家伙,说:“你用自己的顺手些吧?”四爷说:“没事,我正好想沾沾手气,用一下寨主的神枪。”刘胡子双手捧了枪给四爷,四爷起身双手接了。再换到右手举了枪,往下一沉,叭地放了一枪。四爷还了枪给刘胡子。又有兄弟过去察看,没有报靶,却回来向刘胡子耳语,说没有打中。刘胡子一脸狐疑,亲自走到树枝前,一看,果然只有一个孔。又用手握了节疤,一摸,节疤背后的出孔却是两个。

刘胡子仰天长笑一声,暗中手腕用劲,把树枝从节疤处折断。拍拍手,回到桌前,向四爷拱手道:“佩服佩服。”四爷回拱道:“见笑见笑。”刘胡子吩咐兄弟们推了相生家的土车子出来,绑上半边猪,送四爷下山。

四爷把半边猪运回相生家,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光头上蒸气萦绕。相生远远地迎了,说:“老弟,没出什么事吧?”四爷抽出枪,把弹夹哗地退出来,笑道:“我这是一支空枪,没子弹的,哪里有什么事出。”相生执意要割了那半边猪头送四爷。四爷推辞不过,提了猪头回去。

后来,军阀何健派了张团长,带兵到柴山县,汇合柴山县保安团,一举剿灭广寒寨,活捉了刘青山。三月三日祭河神,张团长把活捉的各路土匪大小头目十八人,绑在米水桥的麻石栏杆上,一边九个。个头矮的垫上石块砖头,保持脖子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然后张团长骑了高头大马,在马背上横绑木条,木条两头各绑定一柄马刀,用铜柄马鞭将马一抽,马从桥面上疾驰而过,十八颗人头就滚落到米水里去了。

四爷感念刘胡子英雄,早早地守在桥旁,看张团长杀人。待到天黑,赶紧去收了刘胡子的尸体,用麻袋装了,背回车溪。尸体没有头,用樟木蔸子刻了刘青山的头形,接在脖子上,葬在牛栏边。车溪水土温润,那樟木蔸子当年就发了芽,从坟头边上长出一棵小樟树来。

到快解放时,樟树已经长到小碗口粗,中间横生一枝,枝上结了个铜钱疤。有一天下着暴雨,一骑马慌慌张张冒雨闯进车溪村口。跑着跑着,看到一座牛栏,正好避雨。骑马人跳下马,把马缰系在樟树横枝上的节疤处,手上还套着铜马鞭。正系着,闪电顺着铜马鞭,轰的一声,击死了骑马人。

停了雨,村里人发现牛栏边雷打死了人。四爷过去一看,尸体的手腕都烧焦了,再仔细看脸,不是张团长是谁。

公社成立,四爷再不能打猎了。猎枪闲挂在墙上。四爷每天和村民一起出工,收工。他力气大,插秧的季节他担秧,打谷的季节他运谷,施肥的时候他挑粪,工分是十二分。除了下力,他没有显露过与众不同之处。

那年,车溪突然发大水。发大水是因为落了太多的雨。那雨不停地落,像舞台上的幕布,从排布岭荡到鸡冠山,又从鸡冠山荡到排布岭。车溪水从跳跃细流变成奔涌激流,从奔涌激流漫溢上岸,变成浩浩荡荡的汪洋。那片汪洋冲到晒谷坪旁边,浪头砸到无欲则刚的石壁上,形成一个洄水湾。洄水湾漂浮着排山带下来的箩筐筛子板凳脚盆水桶勺子。排山倒塌了房屋。

车溪人住的是土坯房,雨下得大了,水从屋顶漏下来,浸湿了墙壁。雷声从遥远的长冲滚过来,在甘棠岩上空爆炸,震得房梁吱吱响。房屋有了在暴雨中倒塌的危险。屋里的人都出来,戴的戴斗笠,披的披蓑衣,站在院子门口。

这时,看到上游漂过来一溜杉树,是剥了皮的木料,在洄水湾的漩涡里转。四爷脱了上衣,下水去捞。四爷刚下水,建华翼龙罗林都喊:“上来上来,太危险了。”四爷不管。他下到水里,水有齐胸深。

四爷捉住一根杉树尾巴,与漩涡争夺,慢慢向晒谷坪靠近。把尾巴搭上晒谷坪,再一截一截往上推。建华早跑上晒谷坪,在雨中接着,拖到晒谷坪里放好。捞到第七根,与漩涡争夺的时候,四爷脚下一滑,被带入漩涡急流。光头沉入洪水中,又很快露了出来。四爷漂在水中,失去了借力之处,被洪水裹挟着朝石壁摔去。

建华眼看父亲就要摔在石壁上,人都吓呆了。

电光石火之间,四爷捞了手边的一支竹竿,直向石壁点去。竹竿叭的一声爆响断裂,四爷去势顿缓。他举起双臂,顺势吸附在笔陡的石壁上,像壁虎。这时奇迹出现,四爷紧贴在洪水持续摔打的石壁上,慢慢往上攀爬,竟然爬上山坡,稳稳地站住了。四爷站定,低了头,望着脚下的洪水,左手叉了腰,右手反复抚摸着光头。这光头就像一颗鸡蛋,差点在石壁上碰碎了。

生产队粮仓在大雨中塌了一角。洪水退却,生产队正好用四爷捞上来的木材,翻修了仓库。

四爷的儿子建华,本来有机会接四爷的班,做一个猎手。建华十八岁那年,四爷就摘下墙上的猎枪,传给了建华。但是建华没有这个命。

那年秋天,排布岭的红薯渐渐成熟的时候,来了野猪。列子是大队部民兵连长,他听说车溪有野猪翻红薯,跑到排布岭来看,果然有好几垅翻得不成样子。一问,有人说看到了野猪。甚至看到一头母野猪,带了四五只猪崽,在排布岭山梁上大摇大摆地走。

列子说民兵就是保卫集体财产的,喊了建华和翼龙,组成打猪队去打野猪。

那天吃过午饭,列子、建华、翼龙每人背了一支猎枪,挂了弹药袋,往排布岭进发。三人戴了树枝环,枪口也插上树枝,绿叶一闪一闪的,便于隐蔽。事先也交代各家的孩子,不要往陂上去,以免发生意外。村民都不敢大声说打野猪的事,据说野猪好灵的,听得懂人话,会躲起来。

列子安排翼龙守在山口的一个小山包上,射击面覆盖整个前坡。建华从右侧上山,列子自己从左侧上山。由列子和建华两边搜索,将野猪赶下山,在后坡由列子建华开火;如果没打中,野猪势必奔前坡,由翼龙开火;如果野猪直接从前坡下,则由翼龙开火;如果没打中,野猪势必奔后坡,由列子建华开火。

三人约好以布谷声为号,隐入山里,没有了动静。村民和孩子们站在晒谷坪上,等候枪声响起。等到太阳都要西沉了,枪还没响。

话说翼龙在排布岭山口小山包上,伏在一棵大樟树下,等了一下午,终于看到右侧山脚边树枝猛烈摇晃。心里估计是野猪下山了,赶紧叫“布谷,布谷”。没有回声。又叫“布谷,布谷”,还是没有回声。翼龙瞄准摇晃的树枝下方,叭地开了一枪。就在枪口蓝烟升起的时候,传来建华暴烈的“哎哟”声。

翼龙和列子暗道不妙,各自飞快赶过去。一看,建华倒在血污模糊的枯枝败叶上挣扎。翼龙列子手忙脚乱,赶紧抬了建华下山。村民们听到枪响和号叫声,心里一沉,也往排布岭跑。两拨人在陂上汇合。

相生走上前,察看了建华大腿上的伤口,吩咐取白药来。翼龙脸色煞白,站在旁边发抖。以宁飞跑回家,问奶奶要了白药。相生要列子把建华平放在陂上,撕开裤腿,露出大腿伤口,鲜血像小喷泉一样迸射出来。相生在溪里捧了清水,含在口里,对准伤口一喷,血线立时挫了下去。但是伤口还在出血,只是小了很多,在大腿上蜿蜒地流。相生又用食中双指,在伤口上方的腿上轻轻敲击,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血完全止住了。这时以宁将白药送到,相生倒了半瓶白药在伤口上,包扎好。

大伙这才问建华怎么样,建华说不怎么痛了。又问其他地方痛不?建华说没事。相生说赶快抬到公社卫生院去,钢弹还在肉里呢。列子赶紧安排人去抬凉床,把建华送往卫生院。

原来建华寻到山顶与列子会合,没搜索到野猪,各自原路返回。快要下山时,一根树枝钩住了建华枪带。他一心扯枪带去了,根本没留意听暗号,冤枉挨了一枪。还好打在腿上,救治也及时,没有大碍,只是走路有点跛。

建华住院时,翼龙夫妇炖了老母鸡去赔罪。四爷说,这是天意,怪不得你。

四爷天生不是伺候稻田的人。等家里分了田地,他全部交给儿子建华种,自己转村入巷,以检屋为生。谁家房子漏雨,都会请四爷来,两块钱检一次。

列子不是车溪人,而是车溪隔壁谭家坳人,姓陈。本来叫陈力,因为崇拜列宁改成陈列。反正柴山土话列力不分。列子屋后有两棵大梨树,每年相互竞争,累累地结果。等到秋风一刮,梨子东一下西一下掉到瓦上,把瓦砸碎了。列子舍不得梨,只好每年先收了梨子,再请四爷检一次屋。

四爷搭了梯子,爬到屋檐边,揭开身边附近的瓦,然后上了屋。再在屋上揭开一条笔直的椽子路,走到被梨子砸坏的那些地方,扔了碎瓦,用好瓦补好。四爷身躯高大,手脚粗壮,爬在屋上干活,却稳稳当当,一点都不显得笨重。只是光头上细细密密地出汗。

列子和后老婆生了个儿子叫陈福元,五岁,趴在院墙上吸溜着鼻涕,看四爷检屋。

正检着屋,突然听到谭家坳的村民,大声喊“打癫狗打癫狗”。一群人提的提锄头,握的握扁担,追赶一条野狗。那狗黄毛杂乱,眼神惊慌,夹着尾巴,乱蹿。

狂犬慌不择路,往列子家奔过来。陈福元趴在院墙上扭头看打狗,没料到狂犬瞬间即到眼前,一时惊慌,从墙头上摔跌在墙外。

列子在院子里给四爷上瓦,等他出院门看时,福元已经跌在墙外。眼看狂犬就要伤着福元,那犬却突然竖起,哀鸣一声,翻滚在地,抽搐一阵死了。列子跑近一看,一片瓦角还立在狂犬脑门上。

列子就在院墙岸下挖了坑,埋了狂犬。四爷也检好了屋,一边退一边把揭开瓦的椽子路补好,顺便把不规整的地方挪正。直到屋檐处,退下楼梯,取了新瓦,把屋檐处补齐。

改天,列子备了四色礼物,带了福元,专程去感谢四爷。顺便恳请四爷收福元为徒,传授功夫。四爷道:“你看走眼了,我哪有什么功夫。如果有,我还不传给建华吗?”列子无话。

建华跛了脚,觉得备受命运捉弄,中年就进了甘棠岩,侍弄幛幔。他有种独异禀赋,会走阴扶乩。陈福元当副乡长的时候,曾经来甘棠岩问前程。建华扶乩,沙盘里写了七个字:“涉水过江始登山”。后来,陈福元历任水口镇、西江镇党委书记,才当上了柴山县副县长。

但是四爷总是不老,一直检屋。夏天在房上揭瓦,不见得他特别热,只是光头上细细密密出汗;冬天在房上揭瓦,不见得他特别冷,光头上还是细细密密出汗。车溪人都觉得他会活过一百岁。

有一年冬天,四爷在广寒寨山脚下一户人家检屋。检完屋下来,头痛。正好晚饭时间尚早,四爷和主家说,先上山去走走。这一走,就没有下来。主家不放心,上山去寻。寻到聚义堂,手电照到樟树下反光。近前一看,四爷已经坐化在樟树下。

四爷享年八十岁。建华遵照他的遗愿,把他葬在牛栏边的樟树下,和刘胡子住一起。牛栏边的樟树已经海碗粗了。

药师长庚

罗长庚世代贫农,但是他有门家传本事,会采药。

车溪坐落在山窝窝里。那一群群山,在长庚眼里,就是天老爷侍弄的药圃。只要去搜寻,药材总取之不竭,像井水。长庚惯于钻山,身板结实,微驼。一双大手,手掌老茧盘结,手背青筋像蚯蚓。

长冲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两边是笔陡的岩石,壁立千仞。山顶是隐在云中的松林,像山头浓密的头发。从松林脚下延展出来、紧贴岩壁生长着一带草本植物,茎叶像姜,茎块像黄褐色的海星,勾连成片,像山头的刘海。这种植物叫白七。白七哪里都不长,偏生喜欢长在岩壁上,一丛连着一丛。长庚呼啦啦钻到山顶,用棕绳一头束了腰,一头捆在崖顶松树上,把自己悬下去,像岩鹰一样,用他那大手照岩壁上一撸,便揭下一片白七来。据说长庚的铁爪是这样练成的。

长庚的三样宝贝,柴刀、药锄、篾篓。柴刀锋锐,好防身,好开路。竹叶青喜欢缠在枝丫间,探出头来吓人,柴刀正好挥断它。小药锄擦得光亮照人,刨首乌当归最好不过了,又劲道又细致。篾篓宽大紧固,篾条磨得光溜溜的。长庚不允许有一根篾条开叉、断裂。随现随修。

长庚把药采回来,都是婆娘帮他加工。金银花栀子,拣净草屑,晒干,用布袋收好;鱼腥草钩藤,要用铡刀切成一截截,晒干,用箩篓收好;熟地茯苓,洗净,用菜刀切成片,晒干,用坛罐收好。只有捡了蝉壳,不用加工,和橘皮一起,直接堆放在窗台上。长庚家的后院,总是摆一些篾搭子,上面晾晒着草药,五颜六色。五颜六色的东西各自气味不同,交融在一起,却成了中药铺子里的那种香气,醇和安详。

一种草,或茎,或花,或果,长庚一眼就认得出是不是药。这些药的药性,则一知半解。至于如何配成处方,他是摸门道不到的。

从他那左一袋右一袋的草药中,东拣一点,西拣一点,配成一副药,敢让病人熬了喝下去治病,这是个大能耐。有这个能耐的是相生。

相生地主识文断字,是个有本事的人。车溪人有些小病小痛,都请相生去看。相生觉得不碍事的,随手治一下;觉得没把握,那便是大病了,要主家及时送病人出山,到公社卫生院去。

相生看病分文不取。主家打发两枚鸡蛋,他推辞不要。实在推不脱,才接了。有时他看完病,要到长庚家拣些中药,长庚也不要钱,相生就把鸡蛋给长庚。

有一回,水仙放牛的时候不慎跌倒在车溪里,昏迷了。相生赶去一看,水仙脸色寡白,还昏迷着,躺在床上;一摸手,冰凉冰凉的;又摸额头,却有津津冷汗。相生把了一阵脉,对水仙娘说:“没事,这孩子只是气血虚弱而已,煎几次中药吃就好了。”水仙娘这才定了神,问:“要煎什么中药?”相生说:“我去取来。你先用一块方糖化了水,喂给孩子喝点。”水仙娘说:“好,家里没有方糖,我去借块来。”相生说:“那算了,我带来不迟。”水仙娘摸了两枚鸡蛋,千恩万谢放在相生手里。相生迟疑一下,收了。

相生先回家包了两片方糖,又取了自家两枚鸡蛋,再到长庚家。长庚正在上茅房。相生到茅房边说水仙不好,想拣些药。长庚说,都在后院角落里,你翻就是,只要有,要什么拿什么。相生走到后院,翻看箩篓坛罐,拣了些当归党参黄芪,用土黄纸包了。临走时,悄悄把怀里四枚鸡蛋放在长庚家桌上。

长庚出了茅房,发现桌上四枚鸡蛋,便问婆娘怎么把鸡蛋放在桌上,婆娘说不是她放的。长庚心中明了,怀了四枚鸡蛋准备出门,转念又回身,用粗粝铁爪在自家坛子里小心翼翼取了两枚鸡蛋,往水仙家走。

长庚到水仙家,相生已经把煎药的事告诉水仙娘,吩咐她每年种些红饭豆,熬了粥给水仙吃,补气血的。长庚也进屋看水仙,水仙已经喝了糖水,醒了。看罢和相生一起告辞回家。

相生和长庚走后,水仙娘回到水仙床边,发现枕边有六枚鸡蛋。怔一怔,泪水就下来了。

长庚可不是想上山就能上山的。他白天要出工,插秧耘田,扮禾挑谷。长庚在田里劳作,就是一头笨牛。只有钻进大山,他才是豹子。作田不是他的人生理想。他的人生理想是钻山采药。有时趁出工回来尚早,长庚三下五除二,背了篾篓,别了药锄,握了柴刀,钻进附近山里,挖一些根根草草,过过瘾。多过了几次瘾,有点累积,长庚便偷偷摸摸送到公社药铺里去换钱。

话说车溪有座鸡冠山,当然是形似鸡冠而得名。但鸡冠山声名远播,并不是因为形似鸡冠,而是因为甘棠岩。鸡冠山上有两个洞,一个洞将山体对穿,叫穿眼;一个洞是个巨大的岩窝,叫甘棠岩。甘棠岩本身并不厉害,厉害的是甘棠岩里坐着的祖师老爷。祖师老爷是击败诸多仙魔才抢到这个道场的,自然法力无边,有求必应。因为求了祖师老爷而逢凶化吉的故事,越过广寒寨,流传到江西去了。可惜那时甘棠岩里的祖师像已经被砸碎,香火断灭。香火一断,好像打开了某个魔盒,甘棠岩异兆频出。有人晚上听到岩里有狐狸厮咬声,有人半夜听到岩里传来女人的哭泣声,甚至有人看到月光下有影子在岩里出没。

那天傍晚,长庚爬上甘棠岩搜寻草药,抬头望见岩顶有一棵巨大的猫根草。猫根壮硕,盘根错节地趴在石壁上,一看便知枯荣了许多年。他攀上岩顶,发现猫根长在靠近一棵茶树的石壁上,便用左手握住那株茶树,身子探下去,用双脚踩在石壁小岩窝里,尽量把驼背挺直,身体贴在石壁上,挨近猫草。然后用右手从背后抽出柴刀,斩了猫草苗。收了刀,再伸出铁爪揪紧猫草蔸子,一扯,拎起一簇猫根,抖了抖土,从肩头甩过去,塞进篾篓。长庚借力茶树,重新站上岩顶,整理篾篓。这簇猫根奇大,为长庚平生所未见,塞了大半篓。长庚坐下,卷了一支喇叭筒,慢悠悠吸完,下山。

长庚家养有一条老黄狗。每次长庚回来,黄狗便跑出来迎接,绕着长庚摇尾转圈,勾肩搭背舔脸膛。这次长庚背了药篓回来,老黄狗一反常态,眼神惊怖,焦躁不安地打转转,呜呜哀叫。长庚婆娘洗了猫根,一切,猫根流出殷红的浆汁来,像血。喊长庚来看,长庚也诧异。浆汁通常是白色的。长庚说,应当是猫根老了,流红浆。

猫根切好,铺在后院篾搭上,狗就不进后院。过了几天,长庚家一只芦花母鸡在后院觅食,毫无征兆地起跳,边跳边咯咯叫。跳了一阵,倒在地上双腿抽搐,死了。长庚心中疑惧,用麻袋收了猫根和几样草药,第二天天不亮,往公社药铺去送药。

走到谭家坳,天蒙蒙亮。路过列子家门前,看到前面一个黑影。黑影问:“哪个?” “噢,列子连长呀,我长庚呢。” “这么早赶哪去?” “到公社去。” “干什么?”长庚心里有鬼,顿时又驼了一截,不敢吱声。列子走过来一看,发现了长庚肩上的麻袋。夺了麻袋,拆了草绳一看,里面是几样草药,分别用稻草扎着。袋底是一层猫根片。列子冷冷哼了一声。长庚理亏,嘀咕道:“我……这是我……出工后挖的。” “随你什么时候挖的,拿去卖钱,就是资本主义尾巴。” “麻烦你照应着点吧,换点油盐钱啊。”列子没有说话,提了麻袋,往路边水圳里一倒,倒个精光。草药顺水漂走了,只有几片猫根洒在列子家井台边。

过了三天,列子前老婆打水时,莫名其妙跌到井里淹死了。

公社解散的时候,长庚已经六十出头。他趁着身子骨还强健,随心所欲,成天上山采药。长庚天天上山,婆娘天天洗切,添置了十条新篾搭还不够用。好在有人上门来收药,才使长庚家免于被草药淹没。

那天,长庚到海雾冲去挖首乌,到晌午时分,才寻到三支。长庚思忖今日出行不利,干脆早点收工。海雾冲两侧山头长满毛竹,山风一吹,毛竹像做广播体操的女生,整整齐齐弯腰侧体,窸窸窣窣的响声充盈山谷。长庚瞅见竹林间疏空,正好乘凉,便走进竹林,坐下来抽喇叭筒。

悠悠抽着烟,突然瞄见前方一棵山姜。山姜就是黄精,并不很值钱,但是有分量,挖得多了,还是蛮有挣头的。黄精喜阴,通常长在灌木丛里,竹林间少见。长庚吸完喇叭筒,起身,背了手,前去察看。

山姜不是一棵,而是一棵连着一棵,在竹林间见缝插针地生长。长庚继续往前,山姜苗却没有尽头。长庚越走越心惊,原来海雾冲两边竹林间遍布山姜。

第二天,长庚回到海雾冲,没背篾篓,而是带了两条麻布袋,一根扁担。傍晚,长庚挑了一担山姜回去。

一发不可收拾。长庚每天挑一担山姜回去,整整挑了一个月。

头两天,长庚婆娘还把山姜洗净,切片,晾晒在篾搭上。架不住山姜滚滚而来,长庚婆娘手忙脚乱,哪里切得过来,干脆只是洗净,扯了须,晾晒在篾搭上。很快,篾搭上再不见其他草药,只有山姜。很快,篾搭不够用,只好直接晾晒在晒谷坪里。很快,晒谷坪铺满了山姜。

婆娘对长庚说,再不要挖山姜了,哪里有地方晒。长庚说,晒到瓦上去。很快,屋檐四周的瓦上也晒满了山姜。婆娘说,再不要挖山姜了,房子都要压塌了。长庚说,改天我送一批到药铺去。婆娘生气,送什么送,山姜这么容易干吗?长庚说,用火烤吧。婆娘更生气了,能用火烤吗?长庚心知山姜药性,只能晾晒,不能烘烤,一时束手无策。

但是海雾冲的山姜太诱人了,长庚憋不住,继续去挖。等到挖完竹林中的山姜时,家里的山姜已经在阶基上垒成一堵墙了,直逼屋檐。

第一批晾干的山姜,一百斤。长庚很快送到药铺去。第二批晾干的山姜,一百斤,送到药铺,药铺不肯收了,说收这么多山姜做菜吃呀。长庚好说歹说,请药铺收了。药铺老板说,你十年都不要送山姜来了。

眼睁睁看着阶基上的山姜要霉坏,长庚决定,做菜吃。山姜原可以做菜的,只是山里人都吃过,不觉得是什么新鲜好菜。有菜吃何必吃山姜?长庚家不同,不吃山姜不行。还要一天三餐地吃。

哪怕你山珍海味,吃得多了,注定会反胃。山姜堆积如墙,感觉要子子孙孙一直吃下去才吃得空。长庚便把山姜送人,每家送十斤。

送到相生家,相生出远门去了。相生儿子翼龙接了山姜,说太多了吃不完。长庚连忙说,不要紧,可以晒干,想吃的时候,蒸一下,切成片,炒肉,又脆又香又黄亮,好吃着呢。

送到水仙家,水仙娘说太多了吃不完。长庚又连忙说,不要紧,可以晒干,想吃的时候,蒸一下,切成片,炒肉,又脆又香又黄亮,好吃着呢。

等药商来收药的时候,长庚阶基上剩下的山姜已经全部霉坏,倒进绿肥窖里沤肥了。长庚见到药商,像见到亲人,请他收了山姜去。

那药商是个年轻人,长得细皮嫩肉的,穿着时髦,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药商抽烟抽得凶,猛吸一口,把嘴张开,将那股浓烟慢慢喷烟圈吐出来。喷了烟,才问,有多少?长庚说,八百斤。药商惊得倒吸一口气,被烟呛着,咳一阵才说,我最多收一百斤。长庚说,价钱好说,请你多收点。药商看穿了长庚的痛处,说,是这样的,还是按五角钱一斤,收两百斤,一百块钱,多余的不要。讨价还价搞半天,两百块钱,八百斤全部卖给药商。

第二天,药商喊了一部手扶拖拉机来,停在村口,长庚一袋一袋扛到车上,终于把家里的山姜清除干净。

长庚采药挣了不少钱。但慢慢地感觉有点不对,好像天老爷侍弄药圃不用心,山上药材一茬比一茬少。长庚只好扩大采药半径,越行越远。

初秋,是采摘香砂的季节。长庚采的草药中,香砂最值钱。他决定上广寒寨去,采香砂。

广寒寨山高林密,连绵百里,人迹罕至。长庚曾经多次进山采药,发现过许多香砂苗。他每次进山,都预先看好方位,以免迷路。作为记号的,是主峰上的那棵大樟树。樟树有两人合抱粗,在峰顶上巍峨如盖,最好识别。樟树边刘胡子的聚义堂,早被毁成残垣断壁了。

那天,长庚带了他的三样宝贝,进了茫茫广寒寨,在枯藤勾连的阴森密林里左转右转。越走越深,最后钻进一条山谷。山谷里疯长着粽叶,一丛挨着一丛。拨开粽叶,慢慢走到谷尾。谷尾有一条小瀑布,瀑布的流水滋润着这条山谷。长庚环视四周,发现了瀑布脚下那座破败的小木屋。木屋里还有塌陷的灶台和锈迹斑斑的铁锅。这是当年土匪的一个兵站。

瀑布两侧的岩壁脚下,各有一溜密实的香砂苗,顺坡长上去,像岩壁的络腮胡。那香砂苗抽出的穗子,就是一球球的香砂,翠绿芬芳。长庚在水潭里洗了一把脸,开始采摘。

香砂鲜嫩,容易破皮。长庚一颗一颗地采摘香砂,小心从容。他不愿意他卖出的香砂面相不好看。采到下午三点的样子,还只采完左边一溜。按这个进度,右边那溜势将采摘不完。长庚忍了心,右边那溜不再采摘,而是撸。用他那左铁爪捏住香砂茎,用右铁爪握了香砂球,一捋,香砂便落到篾篓里。

撸到下午四五点钟,终于把右边那溜香砂也采完,篾篓已经满了,沉沉的。长庚心满意足,准备出山谷。在潭边洗脸时,抬头一看,却望见瀑布口子边上有一线黄灿灿的阔叶。凝神一瞧,是一条淮山藤。从藤的长度来判断,淮山应当有五斤以上。长庚心道,挖了回去,也是一道好菜。

长庚攀到瀑布口,找到淮山,发现地势平坦,土质松软。稍微清理一下周边柴草,挥锄开挖。挖了几下,突然从旁边的一个土洞口里窜出一条刀把粗的蛇。那蛇花纹黑白相间,迅速团在淮山边,吐着舌信子。长庚常年钻山,蛇见得多了。但是这种蛇剧毒,来得突然,又特别大,长庚也吓得腿股战栗,冷汗淋漓。他慢慢地后移两步,离了蛇的攻击半径,喘了一阵气,才镇定下来。抽了腰背柴刀,砍了一棵小楠树,把枝叶削净,然后把棍端削得尖尖的。慢慢找准位置,凝神用棍尖插向蛇头。幸好一击得手,蛇拼命翻滚,尾巴打得棍子啪啪响。长庚趁机用药锄狠砸七寸,终于把蛇打死,用棍子挑着,一甩,甩到瀑布下的水潭里。

山里天黑得早。这时天色渐暗,长庚顾不上、也不敢再挖淮山了,下到潭边,背了篾篓,望定大樟树,疾走。走了近一点钟,长庚终于来到樟树下。这时天色几乎全黑了。长庚不敢停留,往山口跑。跑着跑着,感觉路不对,勉强继续往前。又走了一阵,旁边尽是粽叶。穿过粽叶丛,听到水响,却回到了小木屋边。

山谷附近的山头传来麂子的哀号,凄惨悲切。脚边又好像有蛇行的吱吱声。蛇最是记仇,若是刚才那蛇又活转了,必是祸害。

长庚心口一紧,知道碰上山魅了。广寒寨历年历代打死许多土匪,这些土匪阴魂不散,化为山魅,专惑闯进深山的人,让他们在山里转来转去转到原地,直到精疲力竭。然后山魅就吃了活人,得以转世。附近传说有好几个人进山后,都没有回来。长庚越想越惊恐,热汗转成冷汗,牙床颤抖。

站了一阵,长庚稳了神,远远地望定樟树影子,复往主峰疾走。跌跌撞撞跑到樟树下,篾篓里的香砂几经颠簸,已经失了大半。长庚坐在聚义堂的台阶上,休息一阵,缓口气,抽了一支喇叭筒。

长庚习得祖传搪后之法,遇到鬼魅缠身,取随身一物,阻住来路,那鬼魅便附于物上,人方可脱逃。长庚心道,今日不搪后,必然凶多吉少。于是抽出腰间柴刀,横放在山路上,锋刃向着来路。然后双膝跪地,密念咒语,拜了三拜。起身,背了篾篓,头也不回,跑出山口。

彼时,已经星斗满天。

长庚从广寒寨回来,失了一宝,大病一场,挫了锐气。病缓缓地好了,但他不再上山采药,帮着家里种田理地。小药锄没了用处,不出一个月,便锈迹斑斑。铁匠进门修补犁耙时,将药锄熔化了。篾篓不在山林里钻,装猪草沾染水气,腐朽得快,终于做了引火。

话说长庚在排布岭尾坡开了几垅地,种花生。那天,他在尾坡理花生苗,理完后到岩泉洗手歇气。摸索出烟丝袋,卷了喇叭筒,悠悠地抽。

这岩泉是排布岭石壁上渗涌泉水形成的一个小潭,那泉水喝了祛百病。长庚一边抽烟,一边闲望那湿漉漉的石壁,发现石壁上趴着一些石蛙。石蛙乃稀有之物,个头小,泥巴色,只生活在山中岩泉附近,平时偶尔只能见到一只两只。长庚抽罢烟,去捉石蛙。石蛙非常老实,手到擒来。长庚那粗粝铁爪,捏着这柔弱的小东西,感觉怪怪的。捉完,数一数,总共十三只。长庚用细柳枝穿了,提回家去。

婆娘见了,问:“哪里捉来这么多石蛙?”长庚说:“我在排布岭理花生苗,在岩泉石壁上捉的。” “怎么一次出来这么多,不会是在产籽吧?”长庚这时才想起可能是石蛙产籽,难怪这么好捉。顿时懊悔不迭,说:“噢,我没想起这个。既然已经被穿死了,还是吃了算了。”婆娘说:“造孽。”说完去收拾石蛙,用新鲜辣椒和胡椒粉炒了,异常鲜美。

晚上睡下,长庚听到屋前屋后蛙鸣成片,久久无法入眠,推醒婆娘:“怎么回事,这么多青蛙叫?”婆娘迷糊说:“神经。安安静静的,哪里有什么青蛙叫。”“你醒来听听,真是青蛙叫,好多青蛙。” “神经。如今田地池塘里鱼虾泥鳅都绝了种,哪有什么青蛙?”长庚不复言语。婆娘又说:“你是老了。人家老了眼花,你是老了耳鸣。”

那时,甘棠岩已经修复,香火日渐旺盛。长庚到甘棠岩去,遇到相生。长庚和相生说起晚上听到好多青蛙叫,问是怎么回事,相生说:“到了青蛙叫的时候,自然有青蛙叫。”本来是安慰长庚的话,长庚听了,好像悟到什么,愣了半天才起身回去。

打那以后,长庚有事没事到甘棠岩去,渐渐开始吃素。本来年纪也大,加上吃素,身体日益消瘦虚弱。他那双铁爪成了一对铁钩,腿上的肉松垂下来,拈得起皮。背是越驼越厉害了,远远地看,以为他本来就是个驼子。

过了两年,长庚觉得自己不行了,吩咐儿子罗林抬了他到甘棠岩,他要在祖师前终了。果然在当天晚上,安安静静去了。至此,车溪就没了采药人。

猎手罗林

罗林生来胆子大。十岁那年,建华还在玩木头手枪竹片弓箭,他就制作了货真价实的火枪。火枪形似驳壳枪,枪体是木头做的,但枪管是一截八毫米口径的钢管,枪机也是由铁丝弯成的。罗林凭这支火枪统治车溪的孩子们,说一不二。

秋天收了稻子,稻秆扎成一捆捆,堆在生产队的晒谷坪角上,像碉堡。麻雀勤快,飞到碉堡上,寻觅稻秆上遗漏的谷子。吃饱了又开会,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麻雀在开会,不知道罗林在家里往枪管里填硝。填完硝又填沙粒。填完沙粒又填一层黄土。填完黄土又把火纸嵌入枪管尾端。麻雀在开会,不知道罗林提了火枪,悄悄摸到仓库墙角,正在向它们瞄准。麻雀在开会,突然就看到一条火舌从仓库墙角喷出,听到枪响,四散纷飞。所幸没有伤亡。

麻雀是没打着,但是火枪的巨响和喷发的火焰,彻底地征服了建华。建华恳求也放一枪,罗林说,不行,枪能打死人的。建华说,那怎么没打死麻雀?罗林说,我不想打死它们,在枪里装的是沙子,要是装了钢珠,你看看吧,哼。

罗林遗传了长庚的禀性,喜欢往山里钻。但是也有变异。他对药材不感兴趣,即使发现香砂,也不会多看一眼。他对灰兔竹鸡这些活物感兴趣,跟它们过不去。可惜他那枪威势吓人,却没有什么杀伤力,兔须鸡毛都没捞回来一根。

他能欺负的是麻雀。冬天里,他把晒谷坪上的雪扫出一块圆圆的空地来,撒上一把米。然后用树枝撑起一面好大的筛子,倾在空地边。再用一根毛线,一头扎在树枝上,一头捏在手里,远远地躲在稻秆碉堡后面。指望麻雀来觅食,一拉毛线,盖住十只八只。他没有得逞。母亲正好出门,发现他在晒谷坪捕麻雀,说你偷米来捉麻雀呀,晚上不要吃晚饭了。收了他的装备,还狠狠赏了他一蒜头。又审问毛线从哪里来的,罗林说捡的。等到晚上,母亲发现她快要完工的一件过年毛衣,袖子短了一截,于是又赏了罗林一蒜头。

夏天的傍晚,夕阳铺陈在排布岭山坡,麻雀都归了窝。这时,罗林打着赤膊,扛梯子出来,斜靠在外墙上。然后捡一根竹枝,攀着梯子爬上去。那手臂上的肌肉像老鼠子一样窜来窜去。

车溪都是土坯房。夯墙时,拴夹板的木棍留下了许多小小的圆洞。那洞是麻雀的安乐窝。罗林的梯子靠近安乐窝放着。他爬到梯子顶端,伸出左手捂住土墙上的小洞,把虎口微微张开,右手把竹枝往洞里捅。一捅,洞里扑棱棱响,一只麻雀飞出来,直撞到罗林手上。罗林手一握,便握住了那团暖融融的小东西,把它塞进裤子口袋里。下了梯子,换个位置,又去抓另一只。

麻雀安分,竟然老老实实缩在裤子口袋里,等来了第二只、第三只。聚了六七只,就成了罗林一顿美餐。过两天,如法炮制,又有六七只麻雀遭殃。那麻雀还是在墙壁洞口飞进飞出,总也捉不完。

十八岁那年,罗林在鸡冠山山坡上砍柴,发现一蓬巨大的金银花,花开灿然。罗林对金银花视若无睹,但花蓬里的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悄悄挨近,往花蓬里一瞅,却是一只野鸡。野鸡毛光水滑,在花蓬里觅食。花蓬枝蔓纠结,罗林无法再接近,便退回来,摸出火枪,鼓捣好,返回花蓬,瞄准野鸡,就是一枪。野鸡奋起,冲破花蓬,低低地飞到对面山坡去了。

罗林懊恼。当晚跟母亲说起那只肥野鸡,越说越气,当场把那火枪砸个稀巴烂。母亲说,你要怎么着?罗林说,我要猎枪。

过了两天,父亲长庚到四爷家去。那时建华已经负伤,用不了猎枪,就五块钱把猎枪卖给了长庚。长庚回来,只是把猎枪挂在墙上,并没有交代罗林如何如何。罗林回家发现猎枪,眼睛放光,当下取了背在背上。心中感激,却也没有跟父亲说一句话。

罗林的第一枪,打的是画眉。

他虽然有了枪,但按规矩还不能单独行猎。要拜师、学徒。罗林的师父是翼龙。翼龙并不着急让罗林出师。翼龙和罗林说枪,有些什么规矩,如何用,如何保养。罗林心痒痒的想和师父出猎。翼龙却带着罗林在附近的山头转悠,熟悉那些适合搜索、守候、逃匿的角落或路径。边转山,边寻觅各种野兽的足迹,告诉罗林如何通过足迹来判断野兽的种类、重量、数量,乃至公母。罗林以为可以出猎了,翼龙却又带着他演习,在山头一守就是一天,枪里不装弹药。到了冬天,罗林终于出师了。

大雪严严实实覆盖了车溪。山峦、田野白茫茫的静谧。只有车溪在轻灵流动,溪上笼着一道浓重雾气,像龙。山上竹枝树枝上的积雪,偶尔滑落,扑簌簌地响。这一响,震动了其他的树枝竹枝,于是又滑落一枝雪。

罗林醒来,听到清脆的叽叽喳喳声闹腾。他揉了揉眼睛,走近窗户,透过玻璃一看,一群黄色的画眉在板栗树上觅食。

罗林家屋后有一片自留地,自留地中间伫立一棵巨大的板栗树,每年结许多板栗球。板栗球成熟,啪啪绽开,硕大光亮的酱色板栗落到草地上。收获的季节,母亲每天可以捡拾一小桶。

那板栗树树叶落净,树枝上都接了一层雪,像传说中的琼枝玉树。大树在约四米高的地方分了两股岔,岔口接了更厚的雪。不晓得岔口有什么食物,引来了十多只画眉。或许也没有什么食物,画眉只是在寂寞的冬天里聚会,闹得雪沫四溅。

罗林飞快地穿上衣服,从堂屋墙壁上摘了猎枪和弹药袋,从枪口灌入硝和一把钢珠粒,再填上黄土,用篾条戳紧,抓上火纸,悄悄绕过晾晒草药的篾搭堆,摸到后院围墙边。找准了角度,填进火纸,把枪架在墙头雪堆上。第一次开枪,还是不放心,又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再次瞄准,抠动板机。枪响了。墙头腾起一股蓝烟。

罗林跑到板栗树下,有的画眉仰躺在雪地上死了,有的受了伤,还在雪地里扑腾挣扎。斑斑鲜血溅在雪上,像一朵朵梅花。罗林搜寻一遍,捡到六只画眉。

以宁那拨伢子听到枪响,都跑到罗林家来看。罗林一手提了猎枪,一手提了画眉,将军似的穿过后院,回到灶屋。细伢子围着罗林,看他用开水淋了画眉,褪了毛,剖了鸟肚,从鸟肉里拣净钢珠,才回去。

罗林迷上打猎之后,山里的野物倒了霉。他今天拎只竹鸡回来,明天拎只灰兔回来。背了猎枪出去,不会空手回家。

打了些小玩意,罗林觉得不过瘾,要打大野物。那天下午,罗林发现自家在排布岭尾坡的花生被野物糟蹋了,仔细察看,足印像猫爪,翻土的幅度却和野猪差不多,看不出是什么野物。罗林回家取了猎枪,装上大钢珠,回到尾坡。罗林在左侧山坡上找到一块岩石,隐蔽在岩石后,把枪架在岩石上,枪口瞄着花生地。

太阳渐渐偏了西,不时有只野鸡或灰兔从山上下来,在尾坡蹦蹦跳跳,又钻回山上去。罗林稳住心神,抵制诱惑,一心要灭了糟蹋花生的野物。太阳落山的时候,突然听到窸窣响动,石壁顶上灌木丛在摇晃,却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野物。罗林不敢大意,喊道:“有人吗?有人吗?”回声在山谷里荡漾,灌木丛立即停了响动。罗林确定灌木丛里不是人,举枪瞄准灌木丛。过了一会,灌木丛又摇动起来,罗林果断开火。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灌木丛里倒下,顺着石壁一直滚落下来,跌到小水潭边。

罗林提了枪下来,跑近一瞧,原来是一只大豪猪,足足有四十多斤。豪猪的主刺有筷子粗细。罗林扯了根葛藤,绑了豪猪,拖回家。宰了豪猪,给四邻各送了一份豪猪肉,拔了豪猪毛赏给孩子们玩。

过了两年,排山有户人家在岩鹰山放牛时丢了牛。找遍岩鹰山,只找到一些零碎的牛头骨和牛蹄。排山人着了慌,说广寒寨的老虎过来了。消息传来,车溪也人心惶惶,担心老虎到车溪来,大人都不准小孩子晚上出门。

那天早上,以宁到排布岭放牛,刚进山口,眼前一晃,似乎有一头黄色斑纹的野兽横过山谷,顺着山坡钻进林子里去了。以宁揉揉眼,确信不是幻觉。难道是老虎?以宁心中惊怖,把牛绳一扔,飞跑回家告诉父亲翼龙。

翼龙提了猎枪,喊上罗林,赶到排布岭,察看足迹,果然是大号的猫足印。但是罗林与翼龙都没有见过老虎,不知道是不是老虎足印。罗林说,管他什么东西,必须得灭了它。翼龙说,如果真是老虎,还得喊个人。两人商量好,喊列子一起打。能打死老虎最好,打不死,吓跑它也行。

很快找到列子,交代各自准备。老虎不会大白天下山,最喜欢黄昏出来,便约好下午进山。水仙家的水牛仔刚穿鼻,翼龙借了来作诱饵。到了下午,三人戴了树枝环,背了插着树枝的猎枪,牵了小水牛,在陂上集合。进了排布岭,把小水牛拴在尾坡一棵小树上,三人隐入山里。

传说老虎凶狠,一旦开枪射击,它非但不逃,反而朝枪响处扑击。尾坡右侧是笔陡的石壁,无法隐蔽,三人都集中在左侧山坡,分别隐蔽,枪口集中覆盖小牛周围。列子枪法最过硬,约好以他的枪响为号,同时开火。万一失手,不要管枪支,以最快速度爬树。三人各挨一棵大树,静心等待,守牛待虎。

等到太阳下山,山坡里没有什么动静,连兔子都没有出来一只。想必真的是老虎在附近,野物都吓跑了。等到满天星斗,还是没有什么响动,只有小水牛在山坡里惊慌地嗯呃嗯呃。列子叫布谷,翼龙罗林响应了,三人悄悄下山,牵了水牛回去。

第二天又等了一下午,还是没有等到老虎。列子说明天还等一天,再不来,说明老虎已经挪窝了。

第三天黄昏,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了,正中山谷里灌木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从摇晃的方向判断,显然有野物向山谷口的草丛快速奔跑。三人顿时全身发紧,头发都竖起来了,紧紧握了枪,瞄准山谷出口的草丛。很快,草丛摇晃,簌的一声,却跳出一头麂子来。三人正在惊讶,草丛里又呼的一声跳出一头大兽来,在夕阳的照映下,黄色斑斓闪着金光。在老虎扑向麂子的当口,列子枪响了,老虎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老虎刚要转身,罗林、翼龙的枪都响了,老虎颓倒在地上挣扎。挣扎一阵,好像要站起了,又倒下去,终于不动了。三人这才敢下山,一个个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列子捡了根枯枝,远远地捅了捅倒在地上的老虎,没有反应,三人才敢靠近。列子扯了葛藤,把老虎前肢和前肢绑了,后肢和后肢绑了。罗林用随身柴刀砍了一根楠木棍,从绑老虎的葛藤结下穿过,和列子倒吊着抬了老虎。老虎沉,约有两百斤。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晶莹血珠沿着尾巴一滴一滴滑下来。翼龙牵了小水牛,三人走进村子去。

车溪人早知道他们打老虎的事,听到枪声响过,还不敢出门。等一阵,没有什么响动,才纷纷跑来看。两拨人在陂上汇合,热闹得像过年。列子拔了老虎胡须,每个小孩子赏一根。

罗林打了老虎,在乡里名声大振,走路的时候眼光都高些。只有长庚不以为然,和相生说,打猎不是什么好事,伺候好自己几亩田,才是正业。罗林从别人口里得知,嗤之以鼻。

有一天下午,罗林扛了猎枪出门,走到水仙家池塘边,一只岩鹰在头顶盘旋。他举了枪,正寻思把岩鹰打下来,却见岩鹰垂直俯冲,探出利爪抓池塘对岸的一只老母鸡。老母鸡拼命反抗,岩鹰扑击几下,抓起母鸡冉冉离了地面,眼看就要升入高空。在这一瞬间,罗林枪响了,岩鹰与母鸡双双跌落,鲜血飞溅,扑腾一阵,死了。

罗林顺手把猎枪倚在池塘边柳树上,绕着池塘去提岩鹰和母鸡。岩鹰巨大,展翅有两米宽,鹰眼精黄锐利,尚未闭合。罗林提了鹰和鸡,回来提猎枪时,手一溜,没有提起来。心中诧异,再提,发现猎枪比平时沉了许多。

水仙娘听到枪声跑出来,听罗林讲了经过,谢了罗林,接过老母鸡。罗林闷闷地提了岩鹰回家。

池塘边阴气重,樟神柳鬼,柳树是最邪的。罗林感觉有水鬼附了枪。广寒寨有个人,曾经把枪横放在塘岸上,提枪的时候发现格外沉,后来在一次打猎时爆膛,炸瞎了一只眼睛。

水鬼怕热。罗林先烧了一锅开水,用搪瓷缸慢慢把开水从枪口灌进去。然后用篾片裹了布条,伸进枪管擦拭干净。擦完再将枪身在柴火上燎一遍。罗林静穆地做完这些,果然感觉枪轻多了。

罗林捣弄猎枪时,长庚问他怎么回事,他没答应。但是,他不再上山了,开始专心专意伺弄稻田。结婚生子之后,生活安定。

罗林最后一次出猎,打的是麂子。那天晚上,鸡冠山有麂子叫。麂子通常在晚上叫,叫声哀切凄凉,像妇人哭号。麂子一叫,预示要死人的。车溪人听到麂子叫,惊疑恐惧。

罗林犹豫不决。多年不动枪,好像给自己立了戒。又想麂子叫终究是凶兆,要灭了才好。第二天上午终于提了猎枪,上鸡冠山寻麂子。寻到甘棠观背后山谷里,果然发现麂子踪迹。罗林选好点,悄悄伏了下来。等到中午,看到一只奶头鼓鼓的母麂子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四下张望。罗林凝神静气,瞄准麂子,扣动扳机。但是枪没响。枪机击中了火纸,火纸燃爆了,但没有引爆火药。

麂子听到清脆的火纸燃爆声,察觉到危险,往山谷上头跳走了。罗林郁闷,也不去追,摘了头上树枝环,从隐身处出来,准备顺山谷下山。下到谷里,发现脚边草丛里有响动。他用枪管拨开草丛,一看,草丛里一个窝,窝里蠕动着一只肉嫩嫩的小麂子。罗林这才明白母麂子为什么往山谷上头跑,它要把敌人从孩子身边引开些。

罗林用枪管拢了拢草丛,将小麂子重新隐蔽好。回到家,把猎枪又用开水灌一次,擦拭干净,闲挂在堂屋土墙上。

麂子不再叫了。但是长庚死了。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就到了年关。以宁、水仙那时已经在南江打工,回来过年的时候,罗林向他们探听南江。以宁水仙自然是百般鼓动。过了年,罗林果然离开车溪,到南江去了。他在南江开了一家小饭馆,做盒饭,把娘和婆娘和崽也接过去。经年不回。

车溪男人找婆娘不容易。建华跛,找婆娘更难。四爷心焦,在外面检屋时,顺口托人做媒。有一天,排山的媒婆来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是个寡妇,还带着两个崽。

建华见了那寡妇,觉得模样还端正,答应了。办完喜事,才接了那两个崽来,却发现大崽是个痴呆儿。那痴呆儿身体瘦弱,目光呆滞,常年吊着两条鼻涕,四处走动,搞得一身脏兮兮的。

有一天,翼龙婆娘碰到建华婆娘,想起好久没见到痴呆儿,忍不住问:“怎么好久不见你大崽啦?”建华婆娘说:“我也不知道哪去了。” “噢,怎么啦?” “那天我细崽带他去乡里赶集,走丢了。” “去找了没有?” “找过了,没找着。”“哎呀,真是可怜哪。”建华婆娘不吱声,低头走开了。

车溪渐渐有了传言,有的说建华家细崽故意把哥哥带到集市丢弃了,有的说建华家根本没去找,甚至有人说建华把痴呆儿按在他家附近山塘里淹死埋掉了。建华、建华婆娘和他们的细崽,也不跟人家解释,任人猜疑。总归铁打的事实是,痴呆儿不见了。

过了两年,罗林突然从南江回车溪,带着痴呆儿。

原来罗林在南江开小餐馆,有一天经过一个涵洞去送外卖,看到一群小乞丐在涵洞里乞讨。返回又经过涵洞时,听到有人轻声喊:“罗林叔,罗林叔。”罗林诧异,驻足看那些小乞丐。只见其中有个瘦弱的孩子,坐在一张蛇皮袋上,向他伸了手,说:“罗林叔,求求你,带我回去吧。”罗林一看,面目依稀是建华家痴呆儿。罗林骇异,车溪南江,相隔千里,不晓得他怎么流落到南江来的。罗林过去牵了他,带到小餐馆。那痴呆儿头发极长,脏得结成了痂,脸上堆积乌黑污垢,身上衣服破成了布条。

罗林婆娘忍了恶臭,撕了痴呆儿身上布条,把他放进塑料脚盆里,帮他洗澡。洗出三盆黑水,才显出痴呆儿本来面目。洗完给他吃饭,足足吃了三大碗。又买了一身新衣服给他穿好,再带他去剪了头发,安顿在小餐馆住下。住了几天,把他送回了车溪。

这是罗林最后一次回车溪。他家茅房和后院院墙已经倒塌,房子也破败不堪。他把屋场转让给了别人,连同院后自留地,连同自留地里那棵巨大的板栗树,连同板栗树上的画眉。猎枪枪管扳机都已经生了锈。罗林把猎枪摘下来,扔进门口的泥塘里,回南江去了。

商人以宁

以宁是地主相生的长孙,翼龙的长子。他有个妹妹叫以灵,调皮可爱,喜欢跟脚。

以宁七岁那年初秋,有一天早上,带着以灵到排布岭去放牛。车溪的小伙伴们慢慢聚齐,开始分工。看牛的看牛,拾柴火的拾柴火,挖红薯的挖红薯。生产队在排布岭种的红薯,每年要被野猪翻几垅。放牛的时候,细伢子顺着野猪翻动的痕迹,扩大战果,翻出红薯,丢在火堆里煨。等红薯煨熟了,扒出来,每人分一个,吃得满脸的猫胡子。吃过红薯,牛也正好吃饱了。孩子们便牵了牛回去,然后背上书包上学。

以宁那天负责捡柴,以灵跌跌撞撞跟了上山。排布岭的左侧有一个上山的入口,是一座天然石门,那石门约三米高,门梁约一米厚。穿过石门,左侧有一个山洞,右侧是上山的羊肠小道。山洞口约两米高,进深大约十米,洞底是裂纹四布的石块。洞虽不深,却阴森可怖,平时没人进去。

刚刚穿过石门,山洞里呼啦啦飞出一群蝙蝠来,掠过头顶,散去了。以宁懊恼蝙蝠飞出来吓人,捡起一块小石头,走近洞口,朝洞内猛扔进去。只听到一阵轰响,好像是洞底的石块塌了。紧接着,脚下的枯枝败叶窸窣响动,以灵倒在地上,大张了口,半天才响起尖锐哭声。这时以宁才发觉,一条红白相间的大百节蛇,顺着羊肠小道飞快地游到山上去了。

以灵躺在地上,抱了脚,响亮的哭声在排布岭山谷回荡。以宁吓坏了,背着妹妹下山,往家里跑。早有同伴飞跑去给地主相生报信。

以宁跑到陂上,爷爷赶到。相生把以灵抱下来,坐在溪边,捋起她裤脚一看,小腿全乌了。相生找到足踝上的伤口,左手捉紧足,右手用剪刀在伤口上划了个十字架。放下剪刀,再两手箍了小腿往下挤血。黑血滴进溪水里。以灵自己也盯着看,却感觉不到痛。

挤了一阵,黑血转红,小腿也渐渐由紫变白。相生又把以灵横摆在膝上,用嘴吮足踝,吮一口吐一口。吮了一阵,以灵喊痛。相生便停下来,把以灵放在陂上坐着,自己捧溪水漱了口。转身在溪边草丛里寻了一把青草,放在口里嚼融,吐到手掌心,敷在以灵足踝上,用以灵的小手绢绑好。以灵问:“爷爷,我不会死吧?”相生笑道:“没事没事,敷两次就好了。”

以宁是最早从车溪走进城市的人。他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跑到南江,在一家玩具厂做事。过年的时候回家,带回一部双卡录音机和一摞磁带,穿牛仔裤,头发上打摩丝,像个街上的人了。

有一年回家过年的时候,以宁说南江人吃蛇。车溪人都不信。以宁说,好,我吃给你们看。于是想起以灵曾经在排布岭被蛇咬过,跑到那山洞去捉蛇。打着手电走到洞底,发现洞底的石块崩塌了。手电往塌口里一照,发现了斑龙洞。

以宁引来了乡政府的人。乡政府又引来了县里的人。县里来了几波人考察,确认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洞壁上有一条龙,颜色斑斓,宛然欲飞,是以命名为斑龙洞。

以宁发现了斑龙洞,县里奖了他五千块。以宁说,发现这么大的宝贝,只得了五千块,打发叫花子呀。当下决定自己去寻开发商,以后帮开发商经营斑龙洞。他先打电话给南江玩具厂的钟老板,把前因后果说了,请他帮忙寻个老板来开发。钟老板是盐铺市人,也算是同地区的老乡。春节后以宁没去上班,钟老板打过电话给以宁,是以略约知道些情由,便答应在圈子里问一下。

专靠钟老板不妥当,以宁又到省里其他两个溶洞去走访,了解一些开发模式,又要了老板的联系电话,打电话问他们有没有兴趣开发新溶洞。对方都不甚热心,说手上的点都没挣得钱,有机会的话会联系他,再过来看看。以宁知道这是客套话,也就不多啰嗦。

过了半个月,钟老板打电话来,说有个刘老板有点兴趣,想先打听下具体情况。以宁说那我过来一趟,先和他见个面,详细说一下。钟老板说那最好。

以宁赶到南江,见了钟老板,给钟老板看了考察队拍摄的照片,介绍了一番。钟老板又问县里的想法,以宁说我们见了刘老板再一起说吧。钟老板说刘老板临时有急事到日本去了,委托他先尽量详细了解。以宁就说县里的想法是这样,政府和开发商各出一半钱修路,溶洞里面的开发费用开发商负责,开发商只能买断三十年经营权,一次性交管理费五十万。钟老板说好,你先回去,刘老板回来后,如果有兴趣,再联系你。

过了两天,钟老板打电话来,说刘老板的意思是由县里负责修路,并要求路水电三通到洞口,开发商买断经营权五十年,管理费二十万。要以宁先把这条件透给县里,如果有诚意再谈,没诚意就算了。以宁说,老板你这不是开玩笑吗,县里肯定不会考虑的。钟老板说你试试嘛。以宁勉强到县里,找到管这事的旅游局副局长的办公室,说了这事。副局长当即去请示局长,回办公室对以宁说,欢迎刘老板过来考察。以宁没料到这么利索,出门就打电话给钟老板,说请他转告刘老板,县里请他过来谈。

又过了一星期,旅游局副局长主动打电话给以宁,要他催促开发商。钟老板就到了柴山县,第二天到车溪,由以宁领着到溶洞现场看了。下午双方回县里谈判,副县长也出席了。钟老板以刘老板代理人身份谈,态度很坚定,双方没能达成一致。也不晓得钟老板用了什么路数,第三天上午继续谈的时候,飞快地达成了一致,县里负责路水电到洞口,开发商买断经营权三十年,管理费只要十万元。当即草签了备忘录。过了半个月,钟老板带了自己办的旅游开发公司执照,与县政府签了正式合同。

签了合同,钟老板找公司搞开发策划与设计,委托以宁清理洞口现场。以宁招募了七八个劳力,在洞口砍柴挖根,清理乱石荆棘,平整场地。

洞口石门的横梁,天生是雕刻洞名的地方。以宁请列子搭了梯子,爬上去清理横梁上的杂草。列子把杂草一扯,梁上露出一个岩窝。列子伸手进去一掏,掏出个粗糙的杉木盒子来。列子喊以宁:“以宁伢子,找到一个宝贝了。”以宁见了木盒,赶紧摇手说:“别声张。你先拿下来。”

列子端了木盒下了梯子。以宁接了,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红布包裹。揭了包裹,里面又是一个黄色的油纸包。把油纸一圈一圈散开,赫然露出一支驳壳枪。以宁拎出枪,检视了一番,枪身油渍渍的,却并未生锈。一按弹夹钮,弹夹哗地退出来,里面没有子弹。列子说:“这是驳壳枪,二十响的。”以宁喃喃道:“天哪,谁会把枪藏在这?”列子说:“我听老人说四爷原来有一支驳壳枪的,后来上面还派人来查过一次,在他家里挖地三尺也没找着,莫非是他的?”以宁说:“嗯。如果枪是车溪人藏的,此人必是四爷无疑。我回去问下我爹。”以宁把枪重新包好,放进盒子里。捏了木盒准备走,又回转身对列子说:“你千万要保密,别惹出事来。”列子点了头。

以宁回家给翼龙看枪。翼龙说:“你爷爷看过四爷的枪,说的样子差不多。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四爷靠这支空枪,帮你爷爷从广寒寨抢回了半边猪呢。”父子商量了一阵,决定不告诉建华,人多嘴杂容易出事。反正枪是四爷的,干脆把枪还给四爷。

等天黑了,以宁父子打了手电到牛栏边,用锄头在四爷坟前的拜基上挖了个坑,把木盒放进去,重新埋好。牛栏边的樟树,已经小脸盆粗了。

路修好了,斑龙洞也修好了,县里来一波人,举行了揭幕仪式。仪式结束,钟老板委托以宁负责斑龙洞的全面管理,拍屁股走人。以宁请了水仙的嫂子做助手,开门卖票兼作讲解员。

但是,斑龙洞还没有名气,也没有和柴山其他景点并线,夏天来客多几个,平时几乎没人来。水仙嫂子干脆在家里,来了人喊,才去招呼。钟老板对这种状况似乎并不焦心,听之任之。以宁到县里跑了好几趟,争取并线,没摸着门道,遂冷了心。这种要死不落气的状况,直到陈福元当了副县长才改善。在陈县长的力推之下,斑龙洞终于火爆起来。当然,这是后话。

以宁不是闲得住的人。斑龙洞没他什么事,他便在黄土岭场坪里租了个门面,开米粉店。结婚生孩子之后,干脆把那门面三层楼都租了下来,安顿婆娘孩子。米粉店生意还好,日子慢慢红火起来。

场坪里越来越热闹,开的门店也越来越多,米粉店开了三家。场坪里渐渐有几个后生仔不学好样,以疤子为头,整天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后来竟然和柴山街上的铁水堂连通了,时不时闹点动静,场坪里的生意人都不敢得罪。

有一天上午快九点了,米粉店里来了三个文身后生,其中有个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腕背文了一个愤怒的龙头。三人吃完米粉付了钱,却不走,坐在店里抽烟聊天。等其他客人走净了,龙头突然对以宁说:“老板,过来坐一下。”以宁心知有异,但不晓得是什么事。走过去开了一圈烟,坐了说:“几位帅哥有什么吩咐?”那后生说:“老板,我们是街上玩的,我叫阿龙。兄弟们听说你有个宝贝,过来看看。” “宝贝?呵呵,我哪有什么宝贝,是不是搞错了?” “错是不会错的。你叫李以宁对吧?” “是啊。”“听说你在斑龙洞得了个硬家伙是吧?兄弟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是不是我们家传之物。”

以宁这才知道他们是寻枪来了,不知道是谁漏了口风,也不知道这枪怎么会成了他们的家传之物,着实懊恼。以宁在乡里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稍定了神,笑道:“呵呵,什么硬家伙呀?”阿龙不悦,阴了脸望定以宁,伸出右手,屈了三指,只把拇指和食指一撑,说:“这个。”以宁说:“哎呀,兄弟,纯熟误传,没有的事。”阿龙只是望了以宁,笑眯眯的。以宁急了:“真没有这事,你可以去场坪问别人。”阿龙起身说:“你自己好好找找吧,我们改天再来。”以宁不敢再说,在柜子里拿了三包烟,把三人送走。

三个后生一走,以宁怀疑是列子说漏了嘴,传到场坪里,场坪里后生又传到了街上。现在与列子对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要紧的是如何保住四爷的枪,不让落到别人手里。枪可不是好玩的。以宁找到疤子,说了这事。疤子听了,神情一变,说:“宁哥,不好,阿龙是柴山铁水堂的龙头。既然他亲自来,恐怕有些麻烦。不过,你说实话,到底是不是有家伙啊?”以宁说:“哪有的事啊,他们只不信,我也没法子。你帮我到县里和他们说说吧。”

过了两天,阿龙没来,但阿龙带的那两个后生仔又来了。吃了米粉不走,也不说要看家伙,只是抽烟喝茶。以宁喊了疤子来陪。疤子和他们说了一会话,以宁也封了红包给两个后生。以为没事了,不料那两个后生又说改天再来。以宁就问疤子,到底要怎么着。疤子说:“宁哥,你是干大事的,何必困在场坪里下米粉。”

以宁顿时明了,飞快地退了门店。

以宁关了米粉店,到市里来,在以灵家落脚。本想在市里盘一家米粉店,考察一阵,觉得搞餐饮比下米粉挣钱多,就想开饭馆。又考察一阵,发现食宿一起做,风险更低,就专心考察宾馆。功夫不负有心人,以宁很快接手了一家小宾馆,把一家子都搬了来。

那宾馆原是税务局的招待所,一栋五层小楼,紧靠税务局办公大楼。机关不能办实体了,税务局将宾馆改造一下,临街开了个前门,分离出来由私人经营。上一任承包人也是柴山人,与税务局关系没梳理好,转给以宁。

宾馆小,一楼是餐厅,二至四楼有二十间客房,五楼是会议室和员工宿舍。主要客源当然是税务局的干部,接待客人,安排吃饭,开房打牌,都是记账消费,年底结算。以宁精明,刻意逢迎税务局的客人,凡税务局的饭局,必进包厢开烟敬酒。慢慢就整理出一份名单,逢年过节给名单上的人送一份礼品。宾馆日渐红火。税务局分管后勤的卜局长说宾馆承包给好几任老板,都做不发,只有李老板是个发财命。

卜局长沉默寡言,却为人义道,朋友众多。以宁专门为卜局长安排了一个房间,由他自带房卡。交代服务员只管每天搞一次卫生,其他事莫问莫说。有一天早上,服务员例行去打扫卫生,发现卜局长死在床上。茶几上放着几管注射器和一些小玻璃瓶子。

以宁定了神,从局里办公室问到卜局长家里电话,找到卜局长老婆。卜局长老婆一到宾馆,站在门口就放声号哭,不敢进去。以宁劝道,嫂子节哀,安排后事要紧。卜局长老婆说,你打电话要110来。以宁指了指茶几,说,嫂子您看这样子能喊警察来吗?卜局长老婆止了声,问,那怎么办?以宁说,我的想法是喊殡仪馆来,先把人运到殡仪馆,再通知局里,就说卜局长有心脏病,在家里走的。卜局长老婆说,人是在你这里没的,难道你就没一点责任?以宁道,嫂子呀,卜局长对我好,我心里有数;但是如果硬说我有责任,那还是请公安来一趟,做个尸检。

卜局长老婆迟疑了,说,这样,人现在拖走,你赔十万块钱。以宁不甘。两人就在卜局长尸体边上讨价还价,最后讲定五万块。

卜局长的丧事办得隆重而顺畅。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丧事办完之后,局里慢慢起了流言,说卜局长在宾馆召小姐,兴奋过度,一命呜呼。宾馆的生意就差了些。

那天,以宁在楼上陪局里几个干部打麻将,接到服务台电话,说有几个同学在下面等他。以宁说忙着呢,先请同学到茶吧喝茶。服务台说同学有急事找他。以宁要同学接电话,服务台说同学不肯接电话。以宁懊恼,又怕得罪同学,只好下楼。

走到服务台一看,哪里什么同学,是几个陌生的年轻人。其中一个上前问:“你是李以宁吧?”以宁说是。那人说,我们是公安分局的,跟我们走吧。不由分说架起以宁就走。

以宁婆娘听说以宁抓走了,吓得慌了神。原来宾馆有点什么事,以宁都是找卜局长摆平,现在卜局长自己把自己摆平了,一时无人可找。只好打电话给以灵,请妹夫帮忙。妹夫找到市局刑侦支队队长,打招呼放人。第二天早上,以宁婆娘接到分局电话,带了十万元现金,把以宁保了回来。

原来分局缉毒大队破了个案子,那嫌疑犯交代说曾经在税务宾馆吸过毒。分局怀疑宾馆有容留吸毒嫌疑,把以宁捉了去。以宁嘴硬,眼看就要遭罪,支队正好打招呼下来。

破了财,灾还没有消。宾馆被列为分局重点监控单位,不时有便衣来宾馆查房。左一查右一查,客人便查没了。以宁下定决心,把宾馆转了出去。

以宁转出宾馆的当口,以灵搬新家搞装修,请以宁监工。以宁闲不住,帮泥工抬水泥沙子敲地砖,帮木工打钉子装地板,帮电工挖线槽铺线,帮油漆工调油漆刷油漆。有一次以灵去检查进度,没看到哥哥,在门口问涂料工哥哥哪去了。涂料工指了指阳台。阳台上有个工人戴个安全帽,一身泥灰斑斑,爬在梯子上全神贯注刷涂料。以灵走到阳台,喊一声:李师傅。以宁才回过神来。以灵笑道:哥,你可以去搞装修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装修搞完,以宁便开了一家家装公司。他说家装行业好,没人找麻烦。正好那几年遇上家装热兴起,以宁渐渐做出了名堂。

那天,以宁跑来找妹夫,说他打听到市政府各工业局要合并成一个过渡性机构叫行业办,在盛天大厦租了两层楼办公,要装修,看妹夫有关系接到这笔业务不。工程是市政府的工程,但是具体由经委负责实施。妹夫便带以宁去拜访了经委的吕主任。以宁自去上下疏通,果然中了标,签订了合同。乙方垫资进场,工程完工结算百分之四十,验收合格结算百分之五十五,质保金百分之五。总标的是四百万,刨去成本,挣一百万是有把握的。

以宁没做过政府的工程,不敢怠慢,每天守在工地上,忙得人都瘦了一圈。走完电路、刷完墙漆的时候,经委后勤中心主任到工地来,说领导指示要有超前意识,上直饮水,水管走到每个办公室,装个饮水机。以宁发懵,说原来没有这个设计,现在不方便装了。后勤中心主任笑道,领导不会管你有没有设计,也不会管你方不方便,领导只要结果。以宁咬了牙:好,返工。

工程快结束了,吕主任一拨人带了个胖子来考察。那胖子边走边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以宁知道胖子肯定是个大官,见他不表态,心都悬在嗓子眼了。走了一圈出来,这拨人站在电梯口,却并不急着下楼。胖子指示说,整体感觉不错,就是走廊上的天花板比较传统,要有现代意识,现在沿海发达城市,都是原生态天花板,又有新意,又节约成本,又好维修。那胖子从沿海说到美国,从美国说到欧洲,从欧洲说到日本韩国。以宁感觉一匹天马在空中飞,但是都没听进去。他的心思全在走廊天花板上。

大凡一件事,越担心,发生的几率越高。胖子一走,后勤中心主任来了,说市长指示,走廊天花板要改。以宁咬了牙:好,返工。

工程终于按计划提前一周完工了,以宁请后勤中心去验收。后勤中心收了资料,却迟迟不肯去验收。以宁去催,后勤中心答复说主要是资金还没到位。以宁一听,人都要晕倒了。跑去磨吕主任,吕主任说:“这个钱肯定没问题,只是慢一些。因为财政没有安排专门资金,要等工业局集中办公后,把原办公楼处置变现,才有这个钱。”以宁一听也有道理,又不好霸蛮,只好干等。

等了三个月,快过年了,公司资金短缺丢了不少业务,材料商和包工头也天天催款,以宁濒临崩溃。政府要求工业局年前合署办公,经委赶快验了收,仅仅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工程款。以宁又自己垫了不少钱,才把施工款对付了过去,材料款只好拖着。

过了年,以宁又去催款,吕主任也没办法,要他继续等。以宁知道遥遥无期,遂冷了心,将公司转了出去。

以宁的奶奶,也就是地主婆周秀芹,原是大家闺秀。她有个弟弟在北京,平反复职后,当了两年副部长,已经离休多年。过完年,以宁通过亲戚辗转联系上了这外公,到北京去。不久,他得到外公资助,在北京开了一家电脑公司,把孩子婆娘都接到北京去了。

后 记

去年夏天,以宁回来看母亲,硬要拖了我去车溪。开车直到甘棠岩。游完甘棠岩,从水库码头乘船到斑龙洞。游完斑龙洞,从洞底暗河坐皮筏出来,又到了水库。乘船返回甘棠岩时,我问,车溪呢?以宁指了指船底,说,车溪在水下呀。

然后拉我到船头,指点库坝说,这就是村口,那年在村口筑坝修建了水库,截住车溪,车溪便浸入水底了。又在船头指点说,这下面是我家屋场,这下面是长庚家屋场,这下面是水仙家屋场,这下面是四爷家屋场。我说,打住,四爷的枪不是埋在村口牛栏边吗?他的枪呢?以宁慌忙环顾左右,把食指竖在鼻尖下,嘘了一声。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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