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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

2017-01-11苇子

山西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弟媳二哥商场

刚上车不到五分钟,二哥就悄悄凑到弟媳耳旁说,后面有个小偷。一路走来,这是二哥第四次发现小偷了。

二哥嘴巴里有一股隔夜的大蒜味,弟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二哥支棱着耳朵,黑豆似的眼珠子滴溜乱转,像处在警惕状态的黄鼠狼。两只手紧张地护在腰上,恨不得后脑勺上长出几双眼睛来。

二哥又凑到弟媳的耳旁小声地问,你觉得那人是小偷吗?

弟媳侧侧身,让鼻孔尽量躲开二哥的嘴巴,浓重的大蒜味还是扑面而来,弟媳憋一口气,二哥一说完话,她就忙把脑袋转到车窗外,指着那座摩天大楼说,这是临沂市最高的楼,看看吧!

二哥斜眼瞅了瞅高楼,很有一点见过世面地说,也就那么回事,比上海的凯旋金茂差远了。弟媳冷笑一声,明知故问地说,你去过上海呀?二哥说没有。弟媳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二哥还想说点什么,弟媳已经把眼睛闭起来了。

二哥是在一个远房亲戚家的相框里看过照片,那亲戚家的表兄弟去南方打工回来路过上海,就在凯旋金茂楼下给自己拍了个照,二哥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半天,心想这照片咋没人呢,光一座大楼有什么好拍的,吃饱了撑的!吃完饭,二哥还惦记着这张照片就又拿在手里反复地瞧。后来才发现照片里建筑物的脚底下那个小小的黑点儿就是人。我的那乖乖!二哥惊呼,这楼真他妈高。从此之后二哥就记住了金茂大厦。有人跟他聊天说谁家那孩子才八岁已经多高多高了。二哥便一脸不屑地说,再高能高过凯旋金茂吗?有人跟他谈到自家林子里的窜天杨,一年工夫就多高多高了,二哥一脸不屑,再高能高过凯旋金茂吗?有人跟他谈自己家起三层小洋楼的计划,二哥更不屑了,撇撇嘴,多高?再高能高过凯旋金茂吗?

二哥的手在腰上护了一会,突然觉得这动作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忙把手拿开了,放到膝盖上面。

昨天晚上,二哥基本没睡。结了三千五百块钱工资,实在不知道藏到哪,最后看到了脚上的臭袜子,心想倒不如把钱装进袜子,再把袜筒系在裤腰带上,谁会去掏一个大老爷们的裤裆呢?二哥这样做完之后,心里果然踏实了,倒头安稳睡觉。睡着睡着,二哥看到一条黑影溜进了民工宿舍,那黑影直奔自己的床铺而来,掏出雪亮的刀子压在自己脖上问要钱要命。尽管黑影子蒙着脸,但二哥还是听出了他的声音,就是上铺那尖嘴猴腮的南蛮子小邓。二哥早就怀疑他是个小偷,果不其然。二哥拼命保护着腰里的钱,南蛮子小邓掀起被子一把夺走了那只臭袜子。二哥大喊一声“抓小偷!”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夜阑人静,工友们猪似的打着呼噜,一只猫在简易房的铁皮顶上飞跑过去,房后的马路上,汽车轮胎碾压着柏油路,裂帛一样,镇子深处藏着一两声狺狺的犬吠,缥缈而旷远。

二哥又躺下了,睡眠却像惊飞的鸽子。二哥睁着眼睛听着柏油路上不绝如缕的裂帛声,过完了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惊飞的鸽子又飞回来,栖落在二哥身上。二哥正朝梦里下坠,一个黑影子闯进来,那黑影子拍着床板子大嚷,起床!起床!二哥醒来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双手捂住腰里的臭袜子,却发现那影子是三弟媳妇。

弟媳一脸不高兴地说,几点了还在睡?不回家了是吧?说好七点半在801路公交站台碰头,七点我就去了,一个小时不见你影,亏我过来瞧了,要不还不知道睡到几点!

二哥忙问现在几点。弟媳没好气地告诉他,九点过了五分!他们已经错过了早班车,现在只能坐十二点半那趟慢车,到家天就大黑了!

辗转两次公交车,差点就挤掉鞋。赶到汽车站,忙去买票,一问才知道由于春运缘故,十二点半的班次调到了下午一点。

弟媳的嘴巴上能挂酱油瓶了,她看也不看二哥一眼,一屁股在排椅上坐下,掏出一只面包啃起来。

二哥挨着弟媳坐下,环顾候车大厅,南腔北调的人们,似乎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二哥把包放在腿上,遮住小腹,稍稍安心了点,就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假如有人跟他搭话,千万不能理会,那人定是小偷;假如有人找茬,他也应该忍着,那都是小偷的伎俩,惹他站起身来,另一个偷儿伺机下手;假如有人热情地递烟递水,那就更明白了,铁定小偷,烟里水里都下了毒,一闻就昏。

一点整,车子离开徐州站,不紧不慢地朝临沂驶去。

车子一上路,瞌睡虫就爬过来,二哥的眼睛早睁不开了,睡着睡着,车子一颠,二哥条件反射般醒过来,双手去寻找腰里的臭袜子,还在,真险,居然睡过去了,八辈子没睡过觉似的,二哥骂着自己又看看一旁的弟媳,弟媳骄傲的公主一样昂首挺胸目视前方。二哥又去观察周边情况,突然看到一个刀疤脸,端坐在他的左侧,中间只隔一条过道,几乎是近在咫尺。二哥紧张坏了,忙把身子朝里面侧着,将半只屁股蛋子对着刀疤脸,这一来他和弟媳的距离就太近了。

弟媳有点儿不适地朝里面挪了挪。二哥竟又跟上去。弟媳问他到底想干吗。二哥悄悄地指了指身后又把嘴巴贴住弟媳的耳根子说,小偷!

侧身一个小时,右腿就酸麻了,二哥拍着大腿,重新调好坐姿。不行,又把行李架上的提包取下来,压在腿上,遮住腹部。狠狠地在脸上掐一下,又掐一下,又掐一下……二哥还是很快打起了呼噜。

睡得正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二哥惊醒,大喊“小偷!”

弟媳撇了撇嘴说,二哥,你到底赚多少钱,一路上吓掉了魂。我在喊你下车呢,到临沂啦!

二哥发现车上已经空了,二哥忙去腰里一摸,还在!心里却扑通扑通直跳,心说,咋一不小心又睡着啦?这不争气,幸好没出事情。

原本三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因为天冷路滑,四个小时才到临沂长途车站,五点钟了。他俩去窗口买票,去蒙阴的过路车,在中途下。买上这一班票,二哥的心踏实了,两小时后,就可以到家了,就可以骄傲地将三千五百块钱,哗啦啦地摇在老婆面前,再底气十足地甩到桌子上,让老婆随便花。这也是他不存银行的原因,银行卡虽然不担惊受怕,可是,厚厚一沓钞票,一张一张存到里面变成一个轻飘飘的数字,总觉得那钱白扔了,揣在身上沉甸甸的感觉,心里踏实。

等车的时候,二哥渴了,考虑再三就去买了几只梨子。二哥不买水却买梨子是因为觉得花钱买水不划算,不如梨子,既解渴还有营养。弟媳吃了一只,二哥吃了两只,吃完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于是就又吃一只。快发车的时候,二哥尿急。司机狠狠地瞪他一眼说,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快去快回!二哥忙跑下车,打听半天才知道公厕在大厅里,又绕了一些冤枉路终于找到了厕所。

已是薄暮十分,走出厕所,二哥辨不出东南西北,糊里糊涂跑到南广场,一辆车挨一辆车找,看到北京的上海的济南的青岛的车就是没看到蒙阴的。二哥急得要死,一男人拦着他问,伙计徐州的走了。二哥说我刚从徐州来。那人听成了我正要去徐州来!于是一把抓住二哥的手就把他朝车上拉。二哥慌了,一边拼命挣脱,一边捂住自己的腰说小偷!小偷!小偷!那人愣了,二哥拔腿就跑。二哥又回到了大厅,把手伸进棉裤一摸,二哥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顷刻间变成了泉眼,呼呼朝外冒着冷汗,臭袜子不翼而飞。他想一定是刚刚在厕所解腰带时掉的,因为着急赶车就忘了腰里的钱。

二哥忙跑到公厕寻找,小便池附近的地板上脏兮兮的,各种各样的鞋底印字,还有一些擦过屁股的卫生纸,有浮在尿液上的,有粘在地板上的。二哥一张纸也没放过,没有找到他的臭袜子。明知道自己没蹲茅坑,二哥还是把茅坑挨着看了一遍。没有!二哥疯了,又想起刚才拉扯自己的“小偷”,二哥又脚不点地地跑回去,歪打正着,却跑到了北广场。

弟媳站在广场上,脚边放着两只大行李包,气鼓鼓的眼睛瞪着二哥说,车早走啦!人家把我也赶下来了,改签!

二哥几乎就要哭了说,我的钱丢了!我的钱丢了!小偷!操他妈的小偷!我在找小偷,那个徐州的小偷。

弟媳还没搞明白什么徐州的小偷。二哥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那身影很像落荒而逃的样子,二哥拔腿就追过去,那影子在前面跑,二哥在后面追,边追边喊“小偷!小偷!抓小偷呀!抓小偷!”

前面的影子在一家商场入口一闪便不见了。二哥追进去,发现那里面是一个比镇上的集市还热闹的集市,季末清仓,人们正在疯狂抢购。人挤着人,人挨着人,人推着人,人山人海,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二哥仰着头,艰难地朝前移动,如同溺水的小动物用不会游水的爪子划动水面,但身体却一点点地沉下去,眼里满是绝望。“小偷,抓小偷!”二哥身边的人听到他的叫嚷,捂住自己的钱包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看着二哥。嘈杂的叫卖和讨价还价很快压住二哥的声音,最后连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在喊什么了。

走出商场的二哥,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趿拉着鞋子,鞋后跟已经被人踩烂。上衣的扣子全被挤掉,敞着怀,露出里面那件猪肝色的绒线衣。二哥走在街上像个疯子,嘴里喃喃地念叨,我的钱呢,我的钱呢,我的钱呢……

二哥走了一圈又走回商场门前,人来人往的空地上一屁股坐下来。二哥越想越难过,就拍着自己的腿喊起来,谁偷了我的钱?谁偷走了我的钱?谁是小偷?小偷,把我的钱还给我!把我的钱还给我!二哥拍着说着,说着拍着,不一会就哭起来,二哥一哭就停不下来了。

很快里三层外三层围满看热闹的人们,外圈的人们不知道这男人什么情况,里圈的人们就解释说,钱,钱,丢了钱!外圈的人又在互相解释,钱,丢了钱,这个男人丢了钱!有人摇着头说,都是钱害的,可怜,可怜。又有人说没准是个骗子,现在骗子真多。马上就有人站了出来证明说,没错,是个骗子,前几天在蓝山电影院门前遇见过他,也是又哭又闹,挺可怜的,原来是个大骗子!又有人附和,这些骗子,都是团伙做案,别看这会儿又是赤脚又是破棉袄的,晚上回去就是皮鞋大衣,开着法拉利,拿着智能机,逛舞厅找小姐,这些败类!就有个年轻的小伙子,跑上去朝二哥踹了一脚说,装,叫你装,看你还装不装。

二哥的肚子上挨了一脚,很疼。

二哥抱着肚子不哭了,坐在原地发呆。腊月的水泥地面,冰块一样刺骨。起风了,嗖嗖的风,一刀一刀砍在二哥脸上。不知何时,头顶下起了雪粒子,一颗一颗小小的雪粒子,纷纷扬扬地下着,砸在二哥头上,身上,几乎将二哥掩埋。

人群渐渐散开了。

二哥低着脑袋,想着他那不翼而飞的钱,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在他面前停下来。二哥缓缓地抬头,沿着皮鞋,西裤,呢子大衣,一路看上去,看到一张文质彬彬的脸,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那男人说,快起来,天太冷了,走吧,再坐下去也没用,冻死在这里钱也回不来。走吧,走吧!二哥说,三千五百块钱,一分还没花呢,全都丢了!二哥说着又哽咽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那男人说,要不然你去报警,不过报也是白报,最多录个口供,耽误你两小时,啥也解决不了,别说你这点钱,就是三百五十万,也未必能破掉。回吧,回吧,你家在哪,我开车送你回去。

二哥说,我去蒙阴,弟媳在车站等着。我来抓小偷,小偷跑了。说着说着又哼哼唧唧地哭了。

那男人塞给二哥五十块钱让他去买票,这个时间还有最后一趟加班车,再磨蹭磨蹭,耽误了车,去住店又得花钱,总不能住大街吧。男人抬抬头,看着天空里纷纷落下的雪粒子说,只怕夜里会有一场大雪要下,这么冷的天,要冻死人了。

二哥回到北广场的时候,弟媳已经变成雪人了。弟媳不敢挪窝,生怕二哥回来找不见人。二哥披着糖霜似的雪粒子一跛一跛地走过来,前面的三岔口,赤脚踩上了玻璃碴子,二哥尖叫一声,抱住那只脚在雪地上坐下来,二哥抱了一会,见那血还是流,就只好撕下袄领子,裹住那只冻僵的脚。

好歹上了最后一班汽车。

一路上,二哥哭哭啼啼,像坐花轿出嫁的姑娘。有时,哭着哭着就睡过去,睡着睡着又哭醒来,看看外面墨汁般的夜色,一两点灯火像魔鬼的眼,二哥觉得自己真不幸呀,那么多有钱人不偷,偏要偷他这穷光蛋,这样的小偷也是个没水平的小偷。

下车后,弟媳掏出三百块钱给了二哥,告诉他,回去就跟嫂子说只发了三百块钱过节费,工钱没发,老板耍熊躲了。只能等明年开春再去讨。

二哥接过钱黑着脸不说话。

岔道口上,弟媳突然又说话了,二哥,弟媳说,我总觉得不大对劲,你说那个男人给了你五十块钱,还要开车送你回家。无亲无故,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我想了一路,觉得有问题,有大问题。

二哥说有什么问题。

弟媳说,你仔细想想看呀。别人都不管你,还说你是骗子。只有一个人知道你不是骗子,那个人会是谁?

二哥说不知道。

弟媳说,二哥你糊涂,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二哥说真不知道。

弟媳说,哎呀,二哥呀,那个人就是小偷呀!你怎么会想不到?

二哥愣住了没再说话。

一路上,二哥想,小偷不该长成他那个样,小偷应该是刀疤脸,应该是蛤蟆镜,应该尖嘴猴腮,像他上铺的南蛮子小邓,那才是小偷的脸,不会是文质彬彬的样子。

二哥刚进门的时候,老婆欢天喜地,就像接了个天上掉下的财神爷,一把抢过二哥手里的包,拉他到炉子旁叫他快烤烤火。看到二哥的脚,又心疼地倒一盆温水,叫二哥泡泡脚,说自己去下饺子,一会就好,白菜猪肉馅的,肥得流油。二哥不敢泡脚,也没让老婆去下水饺。二哥黑着脸,想了半天才开口,就用弟媳的说辞撒了那个谎。老婆还没听完,一脚把那盆水踢翻,咣啷一声,满屋里都是热气,满屋里都是回声。

老板不发工资!老板不发工资!不发工资这个年怎么过?年货用什么买?欠了谁家谁家的债用什么还?开春吃什么喝什么?你在外面逍遥自在!老板不发工资,你怎么不跳楼呢?你为什么不去跳楼?电视不经常演的吗,老板欠工钱,工人就去跳楼,一跳楼老板就怕了,当天就结了工资,一个子也不敢少。你明天就回去跳楼,就跳老板家的楼,看他还敢不敢拖欠工资。这个狗日的世界你还不知道吗?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就去,也来个一哭二闹三跳楼……

老婆气呼呼地上炕睡了,耳朵一样整整齐齐的水饺摆在篦子上,老婆很会做水饺,老婆做的水饺大小一样,就跟用模子翻出来似的。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二哥就起床了。外面的世界一片银白,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此刻已经停了,刺骨的寒风还在刮着,呼呼呼的风,像魔鬼一样拽住他家房头的那棵大杨树,扯过来扯过去,扯过来扯过去。二哥担心那大杨树挺不过去,折了。

天气冷得能冻掉鼻子,二哥把脖子缩在衣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国道走去。

三个小时后二哥又出现在了临沂长途汽车站。二哥不知道该去哪,想了一会,就去了公共厕所,二哥不死心,总觉得上帝折腾了自己一次,这次定会大发慈悲,把他的钱还给他。二哥走进公厕的时候,保洁员老大爷刚刚洗了厕所。老大爷看着干净的地板被二哥踩出一个个脏兮兮的鞋底印,皱了眉头说,哎呀!还没有检查就被你弄脏了,快点完事快点走,领导就要来检查卫生了呀!你看你这个人,成心跟我捣乱是不是?二哥一脸焦急地说,厕所是你打扫的?你为什么打扫厕所?保洁员老大爷奇怪地看了看二哥说,你这人没病吧?我干吗打扫厕所?我也想当美国总统,我当得了吗?二哥说那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钱?三千五百块钱?我的钱掉厕所里了,我来找我的钱,你一定看到我的钱了。保洁员老大爷握紧手里的拖布冷笑两声说,我天天都看到黄金万两,都是你的?二哥没明白他的话说,我找的是钱不是黄金。保洁员老大爷挥舞着手里的拖布说,既不拉屎又不撒尿,你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地盘,少在这里装神弄鬼,这样的人我见多了,讹人!

二哥的腿上到底被敲了一拖布杆子。

二哥走出去,不知不觉又来到那个商场,商场还没开门,二哥一直等到开门,早上的商场非常空旷,只有服务人员和零星几个顾客,二哥看了看陈列柜里那些锃亮的皮鞋和皮大衣,心想,三千五百块钱能买几双皮鞋几件皮大衣呢?三千五百块钱呀!说没就没了,他该去哪里寻找小偷?那个天杀的小偷呀,世界上有那么多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他该去偷他们去,干吗偷自己这样的穷光蛋呢?看来,小偷也是欺软怕硬的,人都一个样,吃柿子拣软的捏。可是,自己那三千五百块钱,是一滴汗珠子一滴汗珠子换回来的;是自己这个五十来岁年纪的老头子,在工地上当小工花三个月时间一分钱一分钱攒起来的;是他和老婆过年的资本和开春的口粮。

二哥想着想着,一阵巨大的委屈袭来,二哥一屁股坐在商场中岛的空地上,又拍着自己的大腿哭起来,我的钱呀!我的钱呀!

商场里的服务人员渐渐地围拢上来。有人说,这家伙怎么能在商场里面哭呢,要哭也得出去哭呀,这里是商场,是做生意赚钱的地方,叫顾客们看到像什么话。有人说,昨天晚上门口也有一个人哭闹说丢了钱。这年头丢钱的人怎么那么多,小偷这么猖獗呀?这个时候,一个男人匆匆走了过来。男人挤进人群,走上前看了看二哥。

二哥低着头,又是先从皮鞋到西裤再到呢子大衣最后看到了那张文质彬彬的脸。两人对视的刹那都吓了一跳。二哥正要说话。那男人就说了,怎么又是你呀?原来你是骗子,没想到你是干这个的!

二哥一下子站起来,眼睛里放射着怒火,一把抓住男人的大衣领子说,小偷,你这个小偷,总算抓到你了。把我的三千五百块钱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那个男人也笑了。还没开口说话,两个穿制服的保安便冲进来朝那个男人敬个礼说,谷经理早上好!谁在这里闹事,抓起来,抓起来。说着就上去捉二哥的手。二哥死死地拽住那男人的衣领不松开,一迭声地喊着,他是小偷,他偷了我三千五百块钱。你们干吗抓我呀!我才是受害者!你们还讲不讲道理了?

那个男人制止了两个保安说,先别动手。他也怪可怜的。说完又对二哥说,你凭啥一口咬定我是小偷?这个男人说完,人群里又爆发出笑声。

二哥说,你要不是小偷,昨晚干吗给我五十块钱?还劝我回家?你一定是良心不安才这么做的。我不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好人。所有的好人都是小偷扮的。你就是小偷。

二哥话音刚落,人群里再次爆发出笑声。有人说,我在这商场里工作了七八年,第一天知道谷经理是个小偷,哈哈哈哈哈,笑掉大牙!

二哥被人从商场撵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二哥沿着正在化雪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来来往往的人,谁是小偷?谁偷了他的钱?

正在化雪,天更冷了。二哥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二哥想,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家,这个年是过不了的,老婆非得天天跟自己闹不可,他能去女儿家躲一躲吗?大女儿嫁得太远了,在黑龙江边的抚远县,隔江就是俄罗斯,那个地方会更冷的,他已经六七年没见过大女儿了,几年前大女儿家孩子念大学,跟自己借钱自己没有,大女儿就有点不高兴。去二女儿家吗?女婿早跟他们断了来往,女儿怕女婿,是绝不敢收留自己过年的。三女儿呢?那个还不到十岁就夭折的小娃娃,现在都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二哥想要是这三女儿能长大成人的话,一定会是个孝顺的孩子的。可是二哥甚至连三女儿的相貌都模糊了,越是努力回忆就越模糊。二哥想了一圈,觉得除了自己的家哪里都去不了。

二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长途汽车站,偌大的临沂市,二哥只知道这一段路,从汽车站到商场,再从商场到汽车站。

二哥抬头看了看进站口,觉得这条路行不通,二哥又回头朝后面看去,然后就看到了那栋全市最高的建筑,二哥想,虽然没有上海的凯旋金茂高,但如果从上面跳下来的话,自己也一定会像只西瓜似的摔个稀巴烂。二哥的眼前便出现了一幅惨烈的画面,二哥突然捂住了眼睛,这个画面把他吓坏了。

这时候有个男人从二哥的身边走了过去,这男人走过去后又想起了什么,退回来说,工厂招工,过年工资翻倍,找活干吗?

二哥本想说,不去,不去,过年都回家了,谁还干活。转念一想,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去?心里就有些松动地开了口,干什么活?工钱咋算?地方远不远?

男人说,杭州,知道吗?康师傅,知道吗?

二哥说他知道杭州,但没去过杭州,他只去过徐州,徐州离杭州远不远。

男人没回答徐州离杭州远还是近,而是给二哥递过来一根香烟,男人说,工钱翻倍,过年都回家了,所以厂子缺人。这个月能赚万八千的。干还是不干?

二哥接过了香烟叼在嘴里。男人忙用火机帮他点烟,自己也掏出一根捏在手里。

二哥说,干!我又不是傻子,能跟钱过不去吗!干!干!干!说着说着,二哥觉得舌头一阵发麻,渐渐地脑子也有些麻,不一会全身就都麻了,二哥努力睁了睁眼,心想,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高兴糊涂了吗?一个月能赚万八千,这辈子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吗……

就在这天中午,弟媳去了一趟邮政局,给某个自己长年资助的寺庙寄了三千五百块钱。填写汇款单的时候,弟媳的手抖得几乎写不出字来。弟媳在心里说,二哥,真不是我偷了你的钱。我不是小偷。是你的钱跑进我包里面去的。

弟媳说的没错,昨天晚上下车后,她掏钱给二哥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只臭袜子,一捏,里面硬邦邦的,弟媳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回到家后,她才打开臭袜子,点一点,一共三千五百块钱。

弟媳说,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她不能不听老天爷的意思。她不信人,只信神,所以她听老天爷的。

苇子,1982年生,山东临沂人。作品散见《大家》《文学界》《时代文学》《青春》等刊物。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现任教于山西农业大学信息学院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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