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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织娘(外一篇)

2017-01-11欧阳冰云

安徽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纺织娘织布机花瓣

欧阳冰云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在《诗经·七月》里吟唱的莎鸡,就是纺织娘。

纺织娘,一个诗意的名字,铭刻着乡村的记忆。

年少时住在乡下,生活清苦,奶奶会经常从菜园地里捉回几只纺织娘,陪我们一起消磨时光。奶奶在小竹篮里放着许多菜叶,小小的纺织娘,像一只只豆荚,安静地附在菜叶上,温文尔雅。

我不喜欢蝉鸣,太吵,让人烦躁;也不喜欢墙角的蟋蟀,容易扰了别人的好梦。只有纺织娘“轧织、轧织”的声音,让人安稳、踏实。

乡村的夜晚,总是幽静而漫长。奶奶的四季,总是忙碌而充实。我的家乡靠近长江,田地肥沃,喜欢种植棉花。秋冬时节,棉花像云朵一样,簇拥在奶奶的纺织屋里。奶奶是纺织的好手,她性子沉静,不喜欢言语,只知道默默无闻地劳作。纺纱织布是一个烦琐的过程,要先选好棉花、梳理成棉花条,还要纺线,再织布。

织布房的木窗外,就是菜园地。经常有纺织娘从木窗外的瓜藤上爬进来,附在窗棂上,倾听奶奶织布的声音。深秋的时候,常常见一种黄褐色的纺织娘,叫声温婉,极为好听。奶奶说那种颜色的纺织娘叫“黄脸婆”。我不喜欢那个叫法,听了让人心疼,让人觉得纺织娘的憔悴,让人感觉纺织娘的沧桑。奶奶也是一只纺织娘,经历岁月洗礼,经历风雨吹打,经历人世沧桑,在织布机上日复一日地织布,头发渐渐花白,额头布满了皱纹,日渐苍老。

月光从木窗照射进来,屋子里很温馨,奶奶伏在织布机上,不停地忙碌。我伏在小桌子上,看书写字。一只小小的纺织娘,趁着月光,从木窗溜进来,小小的眼睛,在油灯下注视着我。纺织娘的装束是多变的,见得最多的是通身透绿,没有半点瑕疵,绿得一尘不染,连长长的触须都是绿的,前腿短后腿长。如清纯、素雅的少女一般,知书识礼,温文尔雅。奶奶说这是“翠纱娘”,让人不禁想起《白蛇传》里面的小青,或古戏里唱曲的绿意女子。我最喜欢奶奶说的红色纺织娘,浑身红得可爱,红得诱人,像一身红妆的新娘子,含羞含泪,让人怜爱,让人疼惜。奶奶说这样的纺织娘叫“红纱娘”,可惜我一直没有见过。

夜深人静,更深露浓。我害怕一个人睡觉,总是趴在奶奶温暖的后背上,催促奶奶去睡觉,奶奶总是想出很多妙计,让我先去睡。我斜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明月,听奶奶讲纺织娘的故事,听着听着,屋子里就只剩下“轧织、轧织”的声音,不知是奶奶织布的声音,还是纺织娘的呢喃。

乡下的夜晚,总是在纺织娘和奶奶合奏的乐章中变得诗意而美好。纺织娘的前翅透明,下面还有一对薄纱似的后翅。“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当它振动翅翼时,前后肢一起鼓动,前翅上的“锉子”和发音镜互相摩擦,发出唧唧声;后翅没有发音组织,也能沙沙作响,像在伴奏,发出的乐声就时高时低,像“轧织、轧织”的机杼声,像“独辘辘”的纱筒转声,相互交织起伏,余音袅袅。

奶奶织出的布,染成不同的颜色,给一家大小缝制各式的衣服、被子。我喜欢冬夜里,穿着奶奶缝制的棉布内衣,钻进棉布被子里。暖暖的,有阳光的味道,有奶奶的味道,似乎还有织布机的机杼声,还有纺织娘的吟唱。《诗经》说到纺织娘,有“宜尔子孙”的美誉,多像赞美我的奶奶。

夜织有纺织娘鸣叫相伴,是吉祥的象征,我多希望纺织娘夜夜从窗棂来,伴着奶奶夜织。可纺织娘依旧来,纺织屋里却再也不见奶奶的身影。奶奶变成了一只纺织娘,在夜的深处吟唱。我只要坐在奶奶的织布机前,侧耳倾听,就能听到奶奶吟唱的声音,“轧织、轧织”的声音,伴着织布机的机杼声,形成了绝美的乐章,天籁一般。

夜读《诗经》,邂逅纺织娘,不禁想起了奶奶,想起了织布房的夜晚,想起乡下的老房子,遂有了归心。不知乡下那老房子,是不是安好?奶奶的织布机,是不是还能发出“轧织、轧织”的声音?夜里,是不是有纺织娘在吟唱?

望春花

望春花寂寞地守候在山坳里,守望着春天的来临。

深冬的一场大雪,将我滞留在山区汤泉镇。有人说起在深山的山坳里,有一棵神奇的望春花。花开时节,到处洋溢着芬芳,树冠覆盖几亩地;落花时节,洁白的花瓣铺满山间小径,甚是壮观。

汤泉镇,在大别山的腹地,以汤湾温泉而闻名。我站在客栈的窗前,遐思着望春花,看着千万朵雪花慢慢凝聚在窗外的树枝上,仿佛看到望春花在雪夜里盛情地绽放。

开春去看望春花。为了这场牵肠挂肚的约定,我等待许久。终于等来了春阳普照,百鸟齐鸣,花开一树。

一群鸟从树林的深处振动着翅膀,冲向了云霄。我听见清脆的鸟鸣和泉水叮咚的声音。山坡上一条歪歪斜斜的石板路,被杂草簇拥着,几株杜鹃花从草的缝隙里钻出来。寻着鸟的踪迹,我闻到了花的芬芳,带着清甜的味道,穿透山林中的风,传递着盛开的信息。这时,我看到高高的山坡上一棵望春树,树身有一抱粗,满树的花朵,洁白的花瓣,像一只只起舞的飞鸽,在绿叶间振翅欲飞。

我们的到来惊起了停在树上的鸟儿,振落了许多雪白的花瓣,飘飘洒洒,如雪花一样轻盈地飞舞。清风吹拂,地上的花瓣打着卷儿,追逐着,相互嬉闹着。一个挎着篮子的女人,穿着碎花布褂子,弯着腰,低着头,正在默默地捡拾地上的花瓣。朝阳从老树的缝隙里钻进来,点点金光洒落在地面上,闪闪烁烁,在枝叶间跳跃,在花瓣上蹦跳,在拾花的妇人周围闪烁。

走近妇人,想问问她拾花做什么,她下意识地躲着我们,她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她用手比划着,示意我们不要踩坏了地上的花朵。她是个哑巴。她的神情却像个小姑娘般,羞涩、胆怯,也许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让她惊慌。

时间静止。望春花无声地绽放,我后退了几步,凝望着拾捡望春花的哑巴女人。望春树的树冠伸展着,覆盖了几米宽的山路,一直伸展到山坡上,指向天空。盛开的望春花,让我们仰视,也让我们感到神奇和思索,那条铺满望春花的山路,除了拾捡落花的哑巴女人,还有谁来过?

站在山坡上,俯瞰山坳里的村庄,村庄被茂密的树林掩映着,越发显得寂寥而安静。几栋老瓦屋,坐落在古树下,沉思着。村庄沉默得就像一棵守望春天的望春花,静静地立在风雨中。我在村庄里徘徊。那些年轻的劳动力都进城务工了,留守的孩子寄宿在学校里,留守的老人已经年迈,步履蹒跚。我看见一位留恋着土地和村庄的老人满眼是混浊的泪水,是因为日积月累的眷恋,还是对失去村庄的焦虑?或者是生命对过往岁月的祭奠和念想?

村庄正以一种悄无声息的形式被岁月掩埋,那些疯长的树木和蒿草,正一步步逼近村庄的心脏,侵袭村庄的土地和斑驳的墙壁,最后将村庄淹没。

我们来到村头一间老屋里。一位老人正在屋里昏暗之中静坐,见到我们,忙迎上来,好像我们是她家远道而来的客人,忙着给我们让座、泡茶。茶是自家采摘的野茶,水是山涧里的清泉,陶瓷小茶壶,茶汁碧绿,清香扑鼻,很多年没有喝过这样原汁原味的茶。刚才一路攀爬,辛劳顿消,心情一下子舒畅了。

老妇人挽留我们吃饭。山乡村民好客,刚做的毛香粑,散发着田间水菊的清香;瓦钵里蒸了腊肉,香气扑鼻,腊肉油从碗沿溢出来了,洒泼到锅边的米饭里,一层金黄色;乡下的土鸡蛋,煮了一大缸碗,上面撒了葱花,看着都胃口大增;刚从屋后菜园子里摘回来的菠菜、芹菜,鲜嫩欲滴;老人自己腌制的红辣椒……都是在城市里根本吃不到的美味,关闭了很久的味蕾打开了,许多关于美食的记忆一下子涌出来,这就是儿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家的味道。乡村,总是以这样独特的方式让你难以忘怀。

吃饭间,哑巴女人提着一篮子望春花回来了。老妇人接过篮子,说这是他们家哑姑。哑姑年轻时候,是八仕畈出了名的美女,一对长长的辫子一直伸展到膝盖,清亮的大眼睛会说话。家里将她许配给了八仕畈的教书先生,眼看着大婚的日子要到了,姑嫂俩天天在灯下熬夜做鞋,可没想到一场大火改变了哑姑的命运,她为了救晕过去的嫂子和襁褓中的侄儿,几次冲进火海,烧伤了后背,也烧掉了长长的辫子。嫂子和侄儿得救了,哑姑却再也不能说话,不能伸直腰杆。教书先生接受不了现实,一夜远走江湖,再也没有回来。哑姑抱着望春树,哭了三天三夜。老人轻轻地叙述,仿佛讲述一个久远古老的故事。哑姑失去了声音,失去了爱人,失去了长长的辫子,可日子还要继续,望春花还在年复一年地绽放。哑姑的心,跟望春花一样,年年绽开、年年守望。

哑姑弯着腰,在天井里摆弄那些望春花,望春花在她纤细的手中绽放,她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摆放着,好像呵护着她的孩子。老人告诉我们,哑姑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侄儿多次回来接她去城市,她总是摆摆手拒绝了。她年复一年热爱着拾捡望春花,将花瓣晒干,送给那些有伤痛的人。山里的老人说,望春花有散热驱痛止痛的功效,可对于哑姑的伤痛,望春花能医好么?

回来看相机,拍了许多望春花的照片,发现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一个挎着篮子,弯腰拾捡落花的女人,她的碎花布褂子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她身边的花朵像舞动的鸽子,不停地追逐着、奔跑者、跳跃着……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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