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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楼温衡

2017-01-10熄歌

飞魔幻B 2017年1期
关键词:铜钱武林静静

熄歌

【1】

温衡十八岁那年,尚还是光明宫圣子。他天赋卓绝,十八岁已是漠北再无敌手,如他这样的身份,一般是追求高手对决,然而他不一样。他不追求武技,他只是喜欢杀人,无论对方是高手还是百姓,只要能杀就好。

一般人做坏事,总有缘由。然而追究温衡是怎么变成一个坏人,大概只能说,他打从娘胎出生,就是坏在骨子里的。从他记事,从他第一次握到匕首,他对杀人就有种莫名的热衷。

于是饶是在光明宫这样无所谓是非黑白的地方,他都让人觉得害怕。宫主劝他,人心中总会有那么一隅之地,安放这世间的美好。

他笑着回头,辩驳:“宫主,所谓善良的人,不过是伪装得好而已。你信不信,我也可以是善人。”

宫主摇头,他说,总有人,天生便是这世上的光明。

他不信,直到他因屠杀了十个村子激怒了武林盟,武林盟率众北上,要与光明宫一决生死时,他见到了苏少沐。

彼时武林盟败局已定,也就是他以为绝对胜利那一刻,携着强大内力的琴音猛地激荡在整个光明宫,他被震得连退三丈,逼到悬崖边上,而后一把长剑直逼而来,破开风雪,夹杂雷霆之势。剑后是一张少女俏丽的面容,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应该同他差不多大,明明五官带着梅花般艳丽,表情却仿佛她的剑一般,冷若冰霜。

她全身染血,似乎是激战已久,剑明显是灌注了全力,封住了他所有去路,毫无收势。

不需要言语,那一瞬间,温衡从她的剑中感受到了宫主所说的话。

有些人,天生便是这世上的光明。

于是在少女跟着他一起坠落悬崖时,他一把抓住昏迷的她,护着她落到崖底。

然后他为少女包裹了伤口,生了火,静静守候在她身边。

等苏少沐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黑衣墨剑的少年带着半边金色面具坐在火堆边,火焰映照在他面容上,在苍白的面容上添了几分暖意。感受到苏少沐的目光,温衡转过头来,露出与他的剑截然不同的温柔的笑容。

“你醒了?”他轻声开口,“你的腿断了,先歇两天,等你能动了,我背你出去。”

苏少沐没说话,她握着剑,好半天,才道:“谢谢你。”

【2】

两个人在崖底待了半个月,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多数时候,就是温衡在照顾她时才会有所交流。

冷不冷,疼不疼。

他真的是温柔极了的人,哪怕是冰冷的黄金面具,苍白如死的面容,都不能撼动他的温柔。明明知道他是光明宫圣子,明明知道他是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人,苏少沐也忍不住柔软了心肠,再不会随时提着剑防备他。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问他过往的事。

为什么杀人,为什么做那么多坏事。

温衡便笑,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没有人同我说过不可以,那自然就是可以了。

“你……”看着面前人温和的面容,苏少沐突然有了那么几分难过,“你如果不是在光明宫长大,必然也不是个坏人。”

温衡但笑不语,但其实他比谁都明白,无论他在哪里长大,他都是个天注定的坏人。

然而他喜欢苏少沐疼惜的目光,那么干净,那么柔软,清澈的眸子映照着他,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半个月后,苏少沐缓了过来,温衡便背着她走出了崖底。

那天刚下完雪,地面一片纯白,月光高照,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无比平稳。

苏少沐靠在温衡肩头看他,他平静的面容,好像月光一样,安定人心。她听着他脚踩过积雪嘎吱嘎吱的声音,听着狼嚎的声音,突然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

“温衡。”

“嗯?”

“没什么。”

叫出声来,才发现,也就是想叫一叫这个名字而已。

他背着她走了一夜,才走到一个小镇上。他们租下一个小别院后,他打扫好房间,去给她请了大夫。

她需要静养,他没有回光明宫,就在这里陪着她。

苏少沐喜欢花,他就在院子里种满了花。清晨里他会细心给花浇水,买了早餐回来,放在桌上,而后他便悄悄关上门,进山打猎,换了零钱回来,刚好是午时。苏少沐喜欢吃城东的烤鸡,他有时间便会绕路过去带只烤鸡回来,要是没时间,便从来宝居炒几个小菜。

一晃眼就待到春节,苏少沐亲自做饺子给他吃。那天晚上,他吃着自己和苏少沐做的饺子,看着镇里放的烟花,听苏少沐说小时候的故事。

“我是在乞丐街长大的,小时候就是靠别人施舍。”

“长大后师父收养了我和陌笙师兄,师兄学惊鸿琴,我学君子剑,后来师父走了,他给我们留下遗言,让我和陌笙替他行侠仗义,兼济天下。”

说着,她抬头看他:“你呢?你小时候,有什么重要的人吗?”

温衡没说话,他认真回想,却发现他有生之年的记忆里,除了杀人的快感,却是什么都没记得。

于是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苏少沐也察觉不对,有些忐忑道:“你的家人呢?”

“去世了。”温衡笑了笑,解释道,“光明宫的圣子,都是不能有家人的。如果不是孤儿,就变成孤儿。”

苏少沐面露诧异,片刻后,她满脸坚毅:“若当年我在,必不会让你被光明宫带走。”

温衡没多说什么。两人静静吃着饺子,苏少沐夹到一个饺子,掂了掂,便将饺子夹给了他。温衡倒也没多说什么,顺从地咬下饺子,便被什么硬物硌了牙。

他愣了愣,吐出硌牙的东西来。苏少沐却先一步说出口:“是铜钱呢。”

苏少沐笑眯眯地看着他:“温衡,新年快乐,你今年一定心想事成。”

温衡愣了愣,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从饺子里吃出铜钱。

这铜钱是苏少沐给他的。

他静静看着手里的铜钱,点了点头,温和了声音:“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那天晚上,苏少沐送他进屋,进屋前,苏少沐突然叫住他。

“温衡,”她红着脸问,“我能不能看看你?”

温衡没有说话,好久,他抬起手,卸下了那黄金面具。

新年的烟花终于响起,那迷离烟花的光芒下,是一张苍白而美丽的容颜。

冰冷又温柔。

“晚安。”在烟花落幕前,是他先说出口的告别。而后他关上门,而门外的人,好久都没走开。他在床上摩挲着铜钱,而后找出一条红绳,系在了脖子上。

【3】

第二天,苏少沐收到她师兄顾陌笙的来信,她终于要启程回江左。她没问他要不要走,只是等她要离开时,便看见少年黑衣金冠,卸下那张让人眼熟的黄金面具,静静等待着她。

那一刻,她心里满是温柔。

他陪着她回江左,一路从大雪纷飞走到了杨柳依依。不久后,他们见到前来接应苏少沐的顾陌笙。

顾陌笙和苏少沐一样,穿着相似的服装,都是印着银色卷云纹路的白衣,只是苏少沐身后背剑,而顾陌笙背着一把长琴。两人站在一起,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天然将旁人隔绝开。

顾陌笙和苏少沐很像,一样天真干净,连笑容都一样平和。他对温衡的出现似乎毫不在意,于他而言,光明宫圣子和常人,似乎并没有不同。

三人轻松说着话,走到城郊时,一路不长眼的山匪跳了出来。三个人同时出手,温衡摘叶作刃,瞬间杀了四人,而顾陌笙和苏少沐,却是同时选择了将那些人点穴在原地。在苏少沐意识到温衡杀人时,她的剑也同时飞了出去,将温衡的叶子击退后划出弧度恰恰回到手中。

温衡没说话,他静静看着站在一起的顾苏二人,他脚下是刚刚倒下的人的鲜血,一身黑衣,带滔天杀气,而面前两人,白衣如雪,光风霁月。

气氛有片刻凝结,而后温衡笑了起来:“抱歉,一时习惯,日后不会了。”

苏少沐面露不忍,她想了想,最后也只是叹息一声。

当天他们进金陵城,温衡买了支竹笛,夜里,温衡一个人坐上屋顶,吹起竹笛来。那是很苍凉的曲子,不久后,就传来了琴声,琴声温柔如水,竟让这苍凉笛曲,生生变得有了几分欢快。

温衡低下头来,看见顾陌笙坐在长廊中,苏少沐抬头仰望着他。

见他望过来,顾陌笙也跟着抬起头来,冲他温和笑了笑。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吹笛呢?”苏少沐声音里满是关怀,温衡垂下眉眼:“习惯了。”

【4】

温衡在金陵城一住就是两年,三人时常聚在一起练剑喝酒,奏琴吹笛。一时竟也就让人忘了,温衡真实的身份。直到光明宫的人突然找来,三人才想起,温衡是光明宫的圣子。

光明宫来要人那天,他就站在苏少沐和顾陌笙身后,看他们俩挡在他身前,战到满身鲜血,也不曾后退一步。

最后他忍不住叹息出声:“退下吧。”

苏少沐全身是伤,却还是摇了头。

“当年你家人让他们带走了你,才成了你的今日。我管不了你的过去,但我希望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说着,她抬头看他,眼里全是坚定:“哪怕是让我死,我也希望你,能活在一个温暖的世间。”

温衡点了头,他笑着瞧着她,温和道:“嗯,我知道。”

苏少沐和顾陌笙与光明宫的来人战到最后一刻,光明宫终于离开。而他们俩以一己之力扛住了整个光明宫进攻的事迹震惊了武林。武林开始盛传,他们拥有了绝世武功秘籍,才能在这个年纪,拥有这样的武功。开始有名门正派,偷偷摸摸偷袭他们。

有一日,五派联合来攻,苏少沐和顾陌笙武功再高,也受不住这样的围剿。那天顾陌笙抱着奄奄一息的苏少沐回来,拉着温衡就往外跑:“你带着少沐快走,我拦住他们。”

温衡没说话,他笑了。

他拉住顾陌笙,只是说了句:“照顾好她。”而后,便走了出去,将腰间的剑拔了出来。

那一场战,震惊了中原武林。五派高手联手围剿,却都被温衡斩于剑下。他黑衣墨剑,立于尸体中央,含笑抬头的模样,成为中原永远的噩梦。

等他回来时,静静瞧着眼中有几丝疯狂的顾陌笙,不由得笑得越发温柔。

“陌笙,我不可能时时护住你们,江湖动静闹得这样大,光明宫一定会卷土重来,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可是……”顾陌笙沙哑出声,温衡按住他的肩,将一本书塞到他手里,截断他的话:“你要变强。这是光明宫最上等的心法‘上善,我将少沐交给你,等有一日我成为光明宫的宫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最后却是笑着说:“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

顾陌笙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捏紧了手中的《上善》。

“温衡!”他猛地叫住了他,“你等我,我和少沐,一定会来接你!”

温衡笑了笑,眼里全是真诚:“嗯,我等你们。”

【6】

一等三年。

温衡在光明宫,看雪落下又花开,候鸟北飞又南归,却始终没有等到他们回来。

只有他们零散的消息不断传来。

听说他们经历一次次截杀,听说顾陌笙修炼心法走火入魔,和苏少沐分道扬镳,他屠杀了几个正道门派满门,被武林联手追杀,而苏少沐一直在找他,一直保护他。

他有时候会去看苏少沐,却从不现身,总是隐藏在暗处,看着苏少沐在灯火下,温柔地摩挲着一个黑色玉佩。

顾陌笙有时候会去找苏少沐,他们俩在灯火下絮絮叨叨说话,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只是顾陌笙眼里总是满是悲伤,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最后一次去看她,顾陌笙拉着她的手,红着眼一句一句叫她:“师妹……别管我了……师妹……”

苏少沐手中握着黑色玉佩,满脸坚毅摇头:“师兄,我不会放任这种谣言中伤你。哪怕我死,也不会让人动你分毫。”

温衡在夜色里转身就走,他心头有什么在呼啸沸腾,回到光明宫时,手上鲜血淋漓。

他没再去见过她,只听消息零零散散一直传来,直到武林盟发起对苏少沐和顾陌笙最大一场围剿,温衡终于带着人下山。

他日夜兼程赶到围剿地点,然后便看到苏少沐和顾陌笙被人围在中间,苏少沐死死挡在顾陌笙前方,对着武林盟的人嘶吼:“杀人的不是我师兄!他是被人陷害的!你们这是冤枉他!你们不过就是求我们传说中的心法秘籍,而我们没有!”

苏少沐明显是被逼急了,少有的失态。武林盟中猛地跳出一个女子,呸了一声道:“我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认不清,你当我霍三娘瞎!多说无益,不杀顾陌笙,我霍三娘誓不为人!”

说完,霍三娘就扑了上去。双方厮打起来,苏少沐杀红了眼,而顾陌笙更是奄奄一息。

温衡架马冲了下去,黑衣广袖猎猎招摇,苏少沐抬起头来,便见人山人海间,那身影如笔墨描绘,美不胜收。

他架马跨过她的头顶,对她伸出手,一把拉起她和顾陌笙。然后一人一剑,杀出血海尸山,突出重围。

当天晚上,他们歇在一个破庙里,当温衡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苏少沐擦血时,苏少沐猛地红了眼眶。

温衡没有说话,他静静瞧着她,而后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我回来了。”他说,没再多话。然而就这么四个字,便让这掀得江湖血雨腥风的女子,泣不成声。

等他拍着她的背,听她小声问“如果真的是师兄杀人,我该怎么办”时,已经是很久以后。听她的问题,温衡只能静静抱着她。

“那是你的决定。”

“可是不会的……”苏少沐摇了摇头,“师兄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当天晚上,一直昏迷的顾陌笙就不见了。温衡摇醒苏少沐,等两人追出去时,便看见顾陌笙在杀人。

这是一个普通村庄,顾陌笙提着剑,仿佛看待着蝼蚁一般瞧着村民,一双眼无悲无喜,看不出半分情绪,只见他手起刀落,所过之处,鲜血淋漓。

村中全是人的惊叫,火声、哭声、尖叫声。苏少沐呆呆看着,过往的怀疑纷纷涌上心头。

“不是师兄……”苏少沐不可置信,“师兄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师兄……”

“少沐,”温衡扶住她,“其实,正或邪,并不是那么重要。守住你想要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守住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什么呢?

朦胧中,她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拜师时的模样。她和顾陌笙跪在师父面前,用稚嫩的声音发誓。

求太平盛世,护百姓安宁,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可她做了什么呢?

她明明知道不对劲,明明已经有了那么多证据,可她只是坚信,她的师兄不会做这样的事,于是她一直帮着他,一直护着他。

所有杀过的人的面容浮现出来,那么仇恨、那么痛苦的眼神。

“师兄……”她颤抖了唇,最终,提剑刺了过去。

她瞎了眼,却不能一直瞎。师兄违背了诺言,她就帮他遵守。

剑身没入顾陌笙的身体,血溅了她一脸。顾陌笙呆呆回头,瞧见满脸是泪的苏少沐,还有她身后满脸微笑的温衡。

“少沐……”他瞧着她,眼里露出温柔的神色,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静静瞧着他的温衡,颤抖着唇,张了张口,却是说了句:“对不起。”

血从他口里大口大口溢了出来,他眼神开始溃散,却是反反复复说了那句——温衡,对不起,没能去救你。

温衡没说话,他静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以为的刺激或快乐并没有出现,反而有莫名的痛楚蛰伏在心底,开始抽搐。

他终于再也挂不住笑容,他想笑的,想嘲讽地笑出声,然后告知面前女子所有的真相,看着她崩溃、号啕大哭,然后彻底堕落。

然而当他看着顾陌笙真的倒下去,苏少沐濒临崩溃的表情,他居然开始感到惶恐。

他上前拉住苏少沐,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好半天,竟是说了句:“还有我。”

苏少沐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越过温衡的肩头,不知看向了哪里。好半天,她终于出声。

“温衡,我杀了他。”

“你没错,”他抱着她,温柔安慰,声线里带了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颤抖,“是陌笙走错了路,你没错。”

“是……我没错。”苏少沐闭上了眼睛,眼泪落了下来,灼在温衡颈间,几乎将他烫伤。

【7】

当天晚上,温衡带着苏少沐回了光明宫。

他守了她一夜,她没有号啕大哭,没有崩溃,只是蜷缩在床头,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不知道是怎么了,那一瞬间,内心无比安宁,比任何时刻,都让他觉得圆满。他突然期待这样的时光一直停留下去。她陪在他身边,只看着他一个人,只爱着他一个人。

他一直注视着她,等她终于睡熟时,已是破晓。温衡走出房门,看见宫主在等他。

大约是温柔成了习惯,他下意识抬起手,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宫主愣了愣,而后瞧着他的眼中,便有了怜悯。

等走远了,宫主才开口:“那一年你坠下悬崖后给我传信,说你要向我证明,这世上所有的人本质都是自私自利的,可后来你迟迟没有动作,过了两天,却突然让光明宫去接你,我以为,这就是你的决定。”

说着,宫主抬头瞧着他:“既然已经有了决定,为什么不做到最后?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后,再带着她回来?她已经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别无去处。”

温衡没说话,好久后,他慢慢摸上自己颈间的铜钱:其实在她送给我这个铜钱的时候,我就只有一个念头,想和她好好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和她、顾陌笙是遥不可及的两个世界的人,我突然就开始恨他们。我想把她变成和我一样的人,我讨厌他们瞧着我时,那样怜悯的眼神。”

“我以为我不会在意,”温衡眼中有了茫然,“可当顾陌笙死,当他看着我说对不起时,我突然就后悔了。”

“光明宫太冷了。”他抬起手来,眼里有了怀念的神色,“还是江左好啊……”

后来苏少沐就住在了大光明宫,她把自己的君子剑放进了剑匣,从此不再拿剑,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每日穿着裙装,披着狐裘,站在光明宫大殿前,眺望无尽白雪。温衡每次回来时,就看见她站在光明宫大殿前,雪山霞光在她身后,仿佛与她融为一体。

他痴迷于这样的温柔,却小心翼翼珍藏,不敢告诉她。

年复一年,宫主日渐衰弱,他作为圣子,威望一时到达顶峰。有一日他去找苏少沐,发现她在藏书阁里,手中正捧着《上善》。他心跳得飞快,害怕得不敢上前一步,她在漏下的阳光下看他,苍白的面容微微扯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这才注意到,这本书她只打开了第一页。他放下心来,上前走了几步,握住了她的手。

那年春节,他们一起度过。老宫主闭门不出,他们牵着手,看整个光明宫的人匍匐在身前,烟花绽放到天际,她仰起头,而后便看见天空出现五彩斑斓的光。

“是极光吗?”她喃喃,他握着她的手,忍不住颤抖。

“是极光。”他转头瞧着她,“一直留在这里,我每一年都陪你看极光,好不好?”

苏少沐转头看他,眼里神色晦暗不明,在他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突然踮起脚,吻向他冰冷的唇。

再简单不过的触碰,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这样让他湿了眼眶。

当天晚上,老宫主病重,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在这个新年,却谁都没想到,第二天,老宫主生龙活虎走出了卧室大门。

不久后,苏少沐得了不知名的怪病。她开始疯狂消瘦,总是突然间就昏死过去。她的生命仿佛被什么迅速吸食,让人惶恐茫然。

温衡四处收罗救命的药材,却对苏少沐都没有任何作用,他没有办法,只能以命续命,拿着自己的功力吊着苏少沐的命。

从春初到冬末,苏少沐终于有了好转,有一天她醒过来,看见外面荷花开了一池,而身边黑衣广袖的男子,憔悴得再看不出当初半分俊朗。

他走过来,跪在她身侧,握住她的手。她静静瞧着他,片刻后,却是笑了:“你变丑了。”

“我变丑了,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他眼里全是温柔,埋着让人难以看清的惶恐。她摇了摇头,伸出手去,撩开他眼前的发丝,温和道:“你在我心里,一直再俊俏不过了。”

说着,她将冰冷的手放在他的面容上,眼里浮现出泪光:“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呢?”

温衡愣了愣,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苏少沐叹息出声:“为什么……要这样救我?让我死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也无所谓活着。”

温衡抓紧了她的手,他想发怒,但他生生忍了下去,艰难笑道:“别这样说……你还有我。”

他抱紧了她,闭上眼睛:“少沐,你死了,我才活不下去。”

苏少沐愣在他怀里。那天晚上,他们睡在一起,她并没有觉得困,在夜里静静瞧着他。

“温衡,你想陌笙吗?

“我想他。好多天晚上,我都梦见他。有时候是我们俩一起长大的时光,有时候是我把剑刺入他身体的时刻。以前他总和我说,要帮我把关我的心上人,见你的第一个晚上,我问他,温衡好不好,他和我说,温衡是个好人。”

温衡浑身颤抖,苏少沐温柔抱住他,一直絮絮叨叨。

苏少沐一直说到天亮,外面开始吵闹,苏少沐在他怀里抬头,认真看着他:“温衡,你后悔吗?”

外面声音越来越近,温衡抱着她,满眼平静:“对不起。”

他说:“少沐,走到今天,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你要的我都给你,不要再糟蹋自己。”

苏少沐猛地抬头,也就是那瞬间,大门被一把大剑直接击开,温衡瞬间拔剑而起,迎着那大剑就劈了过去

“少沐,快走。”

他挽了个剑花,朝着老宫主扑了过去。老宫主大笑走进来:“温衡,我有苏少沐这么几十年内力相助,你又为苏少沐消耗了大半修为,莫要挣扎,放下剑来,我还能看在把你养大的分儿上,让你死得痛快点。吸了你的修为,再加上苏少沐身上的,”老宫主扛起大剑,一剑一剑砍向温衡,“老夫又可以再多活几十年!”

温衡不说话,他死命相抗,护着身后那个女子。

苏少沐静静瞧着他,一时之间,又回想起那些年。她和顾陌笙挡在他身前,面对光明宫众人,寸步不让。

她从床边的剑匣里拿出了君子剑,颤抖着手,死死盯着温衡的背影。

她想问为什么,她想出手,然而她动弹不得,只能任回忆填满脑海,最后留下那一道绚烂的极光。

“少沐,走到今天,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

积满老宫主一身内力的一剑朝着温衡砍杀过去,温衡避无可避。苏少沐闭上眼睛,抬手,移步,剑若惊鸿而出,破开风雪,仿若当年逼他下山那一剑,美不胜收。

君子剑生生抵住老宫主那集满全力的一剑,温衡从他身后一剑飞出,捅进了老宫主腹中。而后温衡拉着苏少沐疾退而出,一路砍杀下山,抢了马匹就冲了出去。彼时大雪漫漫,他抱着怀中女子,被她身上那数百道细微的伤口沁出的血染红了黑衣。

她全身经脉如同手中君子剑一样寸寸断裂,整个人几乎没了气息。

“你不要死……”他因慌张变了声音,“苏少沐,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你要找我报仇。是我害了顾陌笙,是我害了你!是我给光明宫发信息来找我的,是我向江湖宣布你们有秘籍导致你们被追杀,是我借顾陌笙对你的爱护之心让他练《上善》走火入魔,是我给顾陌笙下蛊,让他对我言听计从,不能对你吐露半分他的异状。你还记不记得他那么多次向你求助,可你只握着一个黑色玉佩,你对不起他,你该为他报仇,苏少沐……”他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拿了自己满身修为给老宫主续命,不就是要报仇吗?那你活下来!活下来啊!”

怀中人没有回答他,温衡第一次发现,这天地这么广大,他当了一辈子人上人,却在最重要的人濒死的片刻,不知前往何方。

雪太深厚,马终于摔在雪里,他抱着苏少沐跌在雪里,看着她的血染红了雪地。

“温……衡……”她艰难抬起手来,将一个黑色玉佩颤抖着递给他。

“我以为江湖人是错的,为了护住师兄,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后来我以为师兄是错的,又杀了师兄。最后我才知道,原来错的是你,可我……再没有提剑的勇气。你爱着我……我死了,便当作……你的惩罚吧……”

温衡没说话,他呆呆看着怀里女子苍白的微笑。

见他的模样,苏少沐眼里全是温柔。

“玉佩……给你……那时候,我等了好多年……你说你……回来了……”

那时候,他告诉她他回来了,她以为他带来的是救赎,原来却是绝望。

她声音越来越低,手里的玉佩再也握不住,滑落在雪地中。温衡不敢低头,只能听见怀里的姑娘微弱的声音。

“温衡,”她祈求他,“放了我吧。”

放了我。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

——如果一定要有个结局,那么请让我离去。哪怕是埋骨黄沙,哪怕是尸沉海底,只要再也不要遇见你。

雪花簌簌而落,温衡连呜咽,都怕是惊扰。

也就是那一刻,一个绣太极蓝白道袍的男子持剑打马而过,他忽然勒紧缰绳,皱眉瞧着抱着苏少沐的温衡。

一个白玉瓶被他扔了过来,只听他道:“给她续半年命,半年后,你伤好来找我试剑。”

温衡霍然抬头,那人打马前行,留声音飘在半空。

“凤楼,昆吾。”

剑圣昆吾。

【10】

江湖都说,天庆十九年,光明宫少主温衡成了一个疯子。

他为了一个快要死去的女子,不顾一切抢夺奇珍异宝,得罪了众多江湖人士后,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到处追杀,元德元年,他来到楚都,闯进凤楼,找到那个叫昆吾的男人。

他本就伤痕累累,打斗许久后,终于被人踩在脚下。他想他大概是要死了,艰难握住了颈间。

昆吾好奇挑开了他颈间的红绳,那枚铜钱飞了出去。他疯了一般,拼命去握那枚铜钱,昆吾一脚踩在他身上,他看着那枚铜钱撞到墙上,打着滚,然后裂成了两半。

他呆呆瞧着,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

那一年山崖下,女子背着他走过厚厚的大雪;那一年新春,她将这个包着铜钱的饺子放进他的碗里;那一年初到金陵,她和顾陌笙陪着他吹笛;那一年光明宫的人来接他,她和顾陌笙挡在他身前,至死未曾退一步。

他嫉妒她的美好,惶恐她的高贵。他清晰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同,他恐惧她有一日会离开。

于是他不择手段,于是他步步为营。

然而直到铜钱裂开,他终于醒悟,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只是想好好爱一个人,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他被人踩在脚下号啕大哭,所有人都愣了。片刻后,坐在高位上的沈夜叹息出声:“我可以帮你救活你背来的那个姑娘,她……便是苏女侠吧?”

温衡愣了愣。他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那美丽高贵的男人,听他道:“可是我救活她,你就要放手了。你得留在凤楼帮我。”

“我只会杀人。”他沙哑出声。沈夜张合着小金扇:“这就够了。”

后来沈夜将苏少沐送到了药王谷,苏少沐终于得救。然而她醒来后,却忘记了所有事。

她离开药王谷的时候,温衡没有去送她。

转眼间很多年过去,温衡成了凤楼最利的剑,执暗庭君子殿。而苏少沐混迹江湖多年,成为新任武林盟主。

也不知是哪一年,温衡远下江左执行任务,远远见一女子匆匆打马而来,白衣如雪,身披霞光。

“叨扰公子,”她停在他身前,拱手道,“敢问广陵城是往哪个方向?”

他没说话,静静端望着她。她含着笑,没有一丝不耐烦,许久后,他慢慢笑开,沙哑着声音:“南方再过十里。”

姑娘颔首道谢,驾马离开。长剑挂在她腰间,悬挂着一个黑色玉佩的红色穗子褪了原本的颜色,沾染了江湖风霜。

这次他没有执着留她,给她指了正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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