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犴达犴的眼睛

2017-01-09空特乐

骏马 2016年6期
关键词:映山红眼眸阿妈

空特乐

“那时候种地,我们不懂得打田垄,直接把土豆苗子埋到地里,到了秋天,它居然还能长出来,很大很圆的土豆。

“我们不会用土豆炖狍子肉吃,只会把土豆整个儿放到渐渐熄灭的火塘里或者是把土豆切成片儿在热火中烧烤。”

达吉老阿妈微低下头说,还害羞地笑了一下……

这是刚下山定居之后,多布库尔流域猎民的生活。

正说着,达吉老阿妈的门被推了一下,进来一个喝了酒的中年男子,随着他进屋春末阴飕的风也跟着进来了,阴阴的风映照在塔如灿胡子拉碴的脸上,格外的诡异。

而此时,屋里只有达吉老阿妈在讲述故事,还有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听故事一边欣赏着老阿妈过去童话般的生活。

喝了几天酒,塔如灿脸色蜡黄,眼神憔悴。懒散的眼睛冷漠地扫了一眼屋里的人。长期被酒精浸染的眼睛多了一层说不清的浑浊,那一刻,我真想,如有可能的话,把他眼睛里那一层酒精的浑浊成分好好挤一挤,把它挤干净了,否则,那么漂亮的大眼睛,白瞎了!我这样想的时候,塔如灿黄色的眼眸不满地撩了我一下,那一刻,我的眼睛被弹了一下的感受,我赶紧移下目光看着和他一起进屋的阴飕的风。风在空气外面飘着,而我在空气中。

达吉老阿妈皱着眉说:“你怎么……又……喝酒了……”

语气中满满的责备。

这时,塔如灿的眼皮都没抬一下“恩”了一声,鼻子里又“哼”了一下,直奔卧房……塔如灿高高的个子,瓜子脸,鼻梁很高,大眼睛,眼眸是黄色的,厚厚的嘴唇,不喝酒绝不轻易说话的,只有喝了酒才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就像月亮一样哗啦啦飘下来……

达吉老阿妈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旗所在地阿里河工作,儿女双全生活很美满。小儿子塔如灿却让老阿妈操碎了心,这一辈老人为小儿子费尽了心机。

此时,达吉老阿妈翻了一遍记忆,毕竟八十五岁高龄了,脸上有着一抹怅然的追忆之色。

她缓缓地讲述塔如灿八岁那年和他爷爷打猎的经过,说到这儿,达吉老阿妈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了一下,她喝了一口水,悲凉地看了我一眼,在她黄色的眼眸里一条很深的皱纹跳了一下,即使老人极力压抑,也掩饰不住,我倒吸了一口气,惊慌地看向老阿妈,发现她黄色的眼眸里那条皱纹盛满了苦难和泪水。这让我更紧张无措,我只好把视线下移,停留在老阿妈面向窗外的苦难的脸上。

“那年深秋时节,八岁的塔如灿跟随爷爷打猎,天已经很冷了!

“林子里,生长的大部分都是成片的松树、桦树,还有矮矮的榛子树。榛子树的叶子都红透了,落在地上铺了厚厚几层,合着那些泛黄的枯枝败叶,马蹄踩在上面松松软软的,发出沙沙的声响,塔如灿的猎马跟在爷爷后面,在树林里缓缓前行。

“这时,爷爷在前面走像警觉到了什么,赶紧下马对塔如灿说,‘孩子,你在这里等着爷爷,不要动地方,在那棵树上拴好猎马,我去去就来……,爷爷去了那边林子半天都没有动静,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

“枪嗖的一声,把整个林子都穿透了似的,让塔如灿一激灵,他就往山坡上跑去找爷爷……

“在落叶松边缘上,奄奄一息的犴达犴躺在那里,四肢舞动着仿佛要在空中拽着什么,八岁的塔如灿以前和阿爸一起打过猎,他也打过灰鼠子,他看到的猎物都是被打死的。不像此刻这个犴,这么个大家伙。

“这时将死的犴死死地盯着塔如灿,同时在犴达犴惊恐的眼睛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而犴达犴喷着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塔如灿的脸,它极冷地扫了塔如灿一眼,塔如灿避开了犴达犴彻骨的视线时,它愤怒的眼眸,猝不及防地把小小的塔如灿的影子淹没了,就在它愤怒的眼睛里,塔如灿那一刻只听见刺啦一声。耳朵什么都听不见啦!

“这时,爷爷用猎枪干净地在犴的关键部位补了一枪。一般猎人打猎不让猎物遭罪。

“爷爷补的那一枪,惊慌了塔如灿,他强忍住泪水,低垂着头,走到猎马前,他始终低着头看着脚下多年落满的叶子,他想着刚刚死去的犴,也许在这个松软的厚厚的落叶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呢?

“此时,在某棵松树的后面,那个犴的神识似有若无地审视着塔如灿低垂着的头,塔如灿忽然回头,看着那棵松树后面,犴依旧用愤怒的眼神冰冷地扫视着小小的塔如灿。

“当塔如灿再次惊愕地看着犴的时候,那棵老松树下什么都没有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那之后,塔如灿病了,昏迷了好几天,其实他只是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犴在林子里尽情地撒欢心花怒放的样子,塔如灿在树底下始终安静地站着,犴在远处却不着痕迹地看了他多次,犴的眼睛像仙人在说,你怎么安静自持。犴冷冷地又看了他一眼,跑到他跟前。犴,这个古老的犴,高大的身躯把塔如灿完全笼罩住了。

“等塔如灿醒来的时候,是几天以后的中午,阿妈坐在他身旁,阿爸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的……

“‘我饿了,想吃狍子肉面片,妈妈……塔如灿病恹恹地说。”

达吉老阿妈听小儿子想吃饭了,眼睛都亮了,说:“妈现在就去做。”

达吉老阿妈对这个小儿子格外宠溺。

……

“从那以后,塔如灿的眼眸里多了一层神秘的东西在他眼睛里若隐若现,而且时常让塔如灿恍惚。

“转眼,新的学期来临了,他该去上学了。

“在学校里,他总是郁郁寡欢。

“在班级里,他也是闷闷地坐着,一节课下来,他都不记得老师讲了什么,他很少和同学们在一起玩。

“老师讲课的时候,塔如灿的眼前就会出现一条河流汩汩地流淌着……那流淌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河水叹着气流向远方,河流叹过的气就像雾一样在河的上面打着问号一样的圆形奔向远方,河床边的鹅卵石亮亮的,像是等着他来,岸边是密密的林子,特别干净,恍如梦境。

“夜晚,塔如灿在梦中不停地奔跑、奔跑……他仿佛已经抓到那个古老的犴,一阵大风吹过之后,他再也看不到犴了,哪怕是一个背影。

“他隔三差五地就这样做梦,梦见那个犴,每次惊醒过来,身子全是凉凉的,仰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

“塔如灿,本来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孩子,学习特别好,曾经是班级里的上等生。

“现在整日里不说一句话,闷闷的像个哑巴似的。”

我总是悄悄地抬眼看达吉老阿妈说到这里,老人转过头望向窗外,眼睛里像结了4年的苦难,她总是淡淡地扫我一眼,她眼睛里的皱纹又跳了,就像河流里的鱼一样跳跃了,把我的眼睛弹了一下。

“从那以后,塔如灿的学习下降了,年年考试不及格。”

墙上挂着他们的全家福,全家福里小儿子塔如灿笑眯眯的……

达吉老阿妈的目光落在笑眯眯的儿子身上说:“真是没用的东西。”

相片里儿子的唇角有一抹若有若无的不屑,让人想到他骨子里藏着幽深的东西,讳莫如深……

后来达吉老阿妈找了本民族的萨满,也是最后的一个萨满,从那之后本民族的萨满彻底断了,现在想看萨满只能去博物馆,只有年迈的老人过年的时候悄悄地去山上拜“山神”。

“你儿子的魂不在他身上了,他身上住着古老的犴达犴。”老萨满低下眼帘说。

“有办法弄出去么?”达吉老阿妈怯怯地说。

“不可能。”萨满幽幽地说。

“可他还是孩子啊!曾是向往学习的好孩子,喜欢上学,学习也特别好,开朗,曾经像林子里小鸟们一样啾啾地说个不停……”

老阿妈真的没想到,从那次和爷爷打猎之后,这些却被掐死在了萌芽状态,这般的涩人……

“就在那年,塔如灿的阿爸也走了。

“那年冬天,雪,很厚。

“塔如灿的阿爸和邻家的图木合去打猎。一般冬天,熊都冬眠在洞里,可是那天熊从洞里出来找猎物,被图木合打了一枪,打偏了,受伤的熊发怒了,扑倒在塔如灿阿爸身上,用前爪把塔如灿阿爸的右眼珠子拽下来了,幸亏图木合很机智,在左侧补了一枪。

“塔如灿的阿爸回到家之后,病了几个月,躺在卫生所,最后还是走了……”

这时,达吉老阿妈深深地叹了口气,泪流满面地望着我,她眼睛里又多了一条皱纹,在她的眼眸里跳来跳去。这个形状不是太好看,随着流泪,眼眸里的皱纹在她的眼睛里上来下去的。

我含着泪,不由自主地被她眼眸里两条深深的皱纹吸了过去,她的苦难,让老人家眼眸里有这么深的皱纹,此刻,老人眼眸里的两条皱纹,让我的心很沉重、无措,还有种欲哭无泪的心慌。

这时,老人看见我在看她的眼睛。

达吉老阿妈看我的目光凉凉的,老人察觉到了,我在看她的目光,看见她眼睛里两条深深的皱纹,那里盛满了人间的苦难和泪水……

达吉老阿妈又回头看着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塔如灿的爸爸正对着她微笑着……

她又重复地说:“我的丈夫不在了,永远的不在啦!”

“塔如灿的阿爸性格很开朗、幽默,和其他猎人们在一起讲述着打猎的趣闻,总是哈哈大笑着,真是一个拥有热气腾腾的灵魂的猎人,只是后来塔如灿病了,他笑声也渐渐少了,再后来也没有碰到和他一样有着热气腾腾灵魂的人。”

丈夫走了之后,达吉老阿妈跑到了后山那片白桦林里大哭了一场,淋漓尽致地……

此时,达吉老阿妈的心灵,苦难的心灵,糟透啦!她没有回家,还坐在那棵白桦树旁。

想起和丈夫在这片白桦林边结婚时的情景,她打开心灵深处那两片桦树叶,在她心灵上夹了四十多年了,从来没褪色,还那么翠绿翠绿的,两片树叶还散发着最初那幽幽的清香味。

傍晚,天开始下雨了。

她的丈夫,就躺在这片桦林里,多年的风雨早已腐蚀了她丈夫……

达吉老阿妈所有的泪水在她老人家的心里变成了水珠,一颗一颗的似一生的辛酸……天长日久,水珠变成了一颗颗石头挂满了她的心。

老人很坚强,小儿子整日喝酒,自己中年丧夫,这些很重很重的石头挂在老人的心上,她的背更驼了,门牙也掉了,但走路的脚步依然坚强……

达吉老阿妈站在窗前,笑着张开没有门牙的嘴。我走到她老人家跟前,看见她眼眸里的两条皱纹,我流下苦涩的泪水。此刻,我冲着她眼里的皱纹,亲切地喊着:

“娜楚……”

这时,达吉老阿妈又说起了她的小儿子塔如灿,老人眼眸里那深深的两条皱纹又深了一分。

塔如灿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只是黄色的眼眸动了动,没说什么。

达吉老阿妈拗不过这个小儿子,她太疼他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唉——”老阿妈眼里的皱纹又跳了一下,瞬间在她的眼睛里又沉下去了。

这时,我的心很疼。

老人看见我又看她的眼睛,眸光微微一凝。

“你怎么天天喝酒?”老阿妈说。

“恩,喝了点儿。”塔如灿用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说。

老阿妈瞬间懵了一下说:“还一点儿呢?这已经很多了。”

老阿妈脸色僵硬,缓了缓又说道:“吃饭了么?没吃的话在这儿吃吧!吃完回去睡觉。”

塔如灿只是皱了皱眉说:“那个犴的双眸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塔如灿的声音冰冷冰冷的。

梦中,他看见高大的犴,心中却多出了一丝孤寂和漫无边际的隐忍的悲伤。

这个古老的犴,收集了塔如灿几十年的影子,专门游戏塔如灿的影子,这个犴可鬼着呢,还会重叠他的影子,太阳落山之后,没有影子,而握在犴眼眸里的他的影子都跑出来了,像呼吸一样跳跃在犴的掌心,还会频频地在屋檐上跳来跳去……

“塔如灿每天早上起床,就讲起他身体里的犴,就像讲故事一样。”达吉老阿妈疲惫地说。

塔如灿初中都没念完,就回猎民村当猎民啦!

深秋,天已经很冷了,林子的夏天很短,还没有一棵高高的落叶松高……森林树木中落叶松最高了,直直地插到天上,云朵们最喜欢落叶松直直插到天空,树梢和云朵相互触摸。

达吉老阿妈的大儿媳妇给塔如灿介绍了对象,达斡尔族姑娘,不久就结婚了!

这位达斡尔族姑娘,圆圆的脸,小小的眼睛,个子也小小的,说话声音更小,就像蚊子叫一样,声音小小的,好像她大声说话空气就会很疼的样子;走路也悄无声息的,而且很胆怯。

塔如灿喜欢声音小的女人,不喜欢大声说话的女人和那种絮絮不止的女人。

他在人多的地方,人们说话的声音,就像刺儿一样扎着他的鼻子和嘴,其实人说话的声音就是个刺儿,温柔、阳光的说话声音就像奶奶的说话声音暖暖的,就像夏日午后的阳光,走到哪儿暖到哪儿,也能让塔如灿的灵魂变得暖暖的而不是冷冷的。可是周围这些无聊的话语就像牙签那样尖尖的,扎着他的鼻子和嘴,让他的鼻子和嘴边儿痒痒的。他就使劲挠,把他的鼻子和嘴挠得红红的,同时还像刺儿一样扎着他眼眸里的那个古老的犴,他承受不起,那些无聊没意义的话语,把空气都污染啦!

难怪梦中的犴,那么盯着他看,还那么诡异的,犴对视他的时候并没有看他,犴在看空气,对犴来说空气比塔如灿干净、漂亮。他特喜欢看犴看着空气的样子,那么的意味深长,这时,犴突然调转身子甩了甩高昂的头,绝尘而去。

塔如灿望着犴的背影,低垂下眼眸。

塔如灿结婚以后和媳妇铁红的日子过得就像夏日悠悠的风一样美满。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随着四季的风走过,有滋有味儿的——风的气息渗透了有滋有味儿的日子,四季的风与以往不一样了,掺杂了很多现代人的气息。塔如灿不喜欢闻四季的风,那个风的味道不好闻。在四季风的气味里,能闻到都是那种无奈的,就像现在歌星唱的一样软绵绵的、一点气魄都没有,那个歌唱得比水都软……

夜晚,黑黑的,那个犴如约而至,犴出现的时候塔如灿的眼神明显地僵了一下,梦中的犴已经脱毛了,新毛已经长出来了,毛绒绒的、崭新的一副形象。犴走动的时候还那么骄傲满满的,就像携带了森林的星光一样,今晚的犴一副冷傲的样子,对塔如灿对所有的树木们都不假辞色。

犴的眼眸像装满了温暖的阳光。他仿佛听见犴说,你在喝酒。这时,塔如灿眼底的光芒彻底沉下去了,犴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浮现一抹担忧。

犴在梦中看着他,只有那一双三角形的眼眸藏了太深太深的东西,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看着犴怅然叹了口气。

早上醒来,塔如灿很疲惫的样子对媳妇说:“昨晚又梦见那个犴了……”他像讲故事一样讲着梦中的犴,媳妇洗耳恭听,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年的冬天,立冬了还没下雪,就在立冬那天,塔如灿的媳妇生了个丫头片儿。塔如灿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起名叫“娜日特”,鄂伦春语“映山红”。媳妇不喜欢这个名字,春天映山红花开了之后,几天就落了,就像一位诗人写的“唱一曲赞达仁,即唱映山红”。

塔如灿女儿娜日特出生第三天才下了冬季的第一场雪,像冬天的样子了,之后的雪,下的像颗粒似的,就像现在的颗粒面,还有些发微黄的。颗粒面似的雪花是否像过去那样放在嘴里嚼着,或者像空气中落下那样在嘴里跳跃着还哧哧地响着?

林子里住着的山神爷看到那颗粒似的雪花一定很陌生,因为山神爷从来没见过这种颗粒似的雪花,也没有吃过颗粒面。

山神爷流下眼泪了,他的眼泪像叶子上的露珠一样,可是没地儿落下,因为大地上没有干净的地儿了,几天了,山神爷的眼泪还在那棵白桦树枝上,没有散开,过了几天之后就冻成了两个小圆球了,晶莹透明,林子里的灰鼠子都绕道走……

夜晚,又梦见犴,犴依旧面很冷,只是眼睛在说话,这个话只有他能听懂,这就是犴的魂,而你的魂呢?去哪里啦!

这时犴叫了一声又一声,声音清脆而带着善意,犴耳边落下了一片秋叶红红的,是榛子叶子,就像是一团阳光流动一样,醒目而养眼,犴的鸣叫声很有磁性,尤其是声音的尾声——低沉,那才叫有磁性,犴鸣叫的低沉的尾声,让他的呼吸凝固在空气中。而犴的叫声像是对他揶揄的笑声。这时犴看着他的眼睛时,眉峰一簇,犴眼睛里有一抹暖暖的光,这次犴的鸣叫声很深沉的,但却透着一股暖意……

早上醒来时脑子昏沉沉的,吃过饭,塔如灿呆呆地坐在家里。

森林一角的风景和那个风景的气味与塔如灿不期而遇,似曾相识的景致,就像昨晚梦见的犴一样。

春末的午后刚刚下过雨,几十根粗壮的小松树上的小鸟吱吱喳喳地鸣叫着,旁边有几个糟透了的倒木,倒木上还长着青草,那棵倒木旁边还有个年轻的姑娘出嫁了,姑娘正在敬山神,白那查刻在松树上,一位老阿妈在旁边唱着祝福的“赞达仁”:

猎人一辈子在森林里狩猎

祖祖辈辈得到了大森林的赐予

森林养育了我们鄂伦春人

大森林造就了猎人

兴安岭的品格

刻在松树上的“白那查”

竖立起属于鄂伦春人的尊严

向世人展示鄂伦春民族的存在

姑娘出嫁了,唱赞达仁的老人引路,在族人的祝福中,走向刻着山神之外的另一个家园。

其实,我们的山神并没有走远,它就在我们的头顶上。

在那一朵最美最白的云朵之上盘旋着,山神就在你们的头顶上飞翔着,那是山神对你们的祝福,老人还在头顶上唱着,傍晚,吉祥的刻着白那查的松树不见了,在一片像八十多岁老人稀疏的白头发一样的林子里。四方山上,有一泉水唱着歌,那个刻着白那查的松树,凝为一棵在兴安岭上站立的松树。

这就是梦中古老的犴,告诉他的。

夜深了,整个林子全睡了。

塔如灿躺在被窝里,眼中犴又出现了,和他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只不过是眼神交换,犴总是一副淡然的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让塔如灿心里凭空出现一丝丝的烦躁。

这个古老的犴今晚来了,眼中多了一抹亮色,犴眼眸里的亮色告诉他:在这一角柞树林地边缘,有棵朽了的柞树,是多年的倒木,在它树身的中段或者根部长成许多回纹,黄色的毛茸茸的一层一层的蕊,开出了黄色的花朵,而且是鲜艳明亮的。

有一个女子穿着夏天的狍皮衣,已经很旧了。这里像是刚刚下过雨的样子,那棵朽了的柞树散发着强烈的气味,她在那棵朽了的柞树上寻找“依欣”,过去鄂伦春女人们把“依欣”从柞树上取下来后,用铁锅煮成褐色的水,将狍皮、犴皮染成黄色,经过“依欣”印染的衣物既耐用又不掉色。

女子浸润在林子雨后清新的一呼一吸间,突然那棵朽了的柞树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在说,这棵朽木上已经长出“依欣”啦!瞬间林子雾气蒙蒙的,倒木上刚长出的几株青草也散发出神秘的光晕。

林子里女子站在朽木边上,还在寻找“依欣”,整个人都散发着软软的白色光晕,她就在那里东看西看,她旁边的那棵落叶松的树杈上落满了小鸟,啾啾地叫个不停,散发着强烈的晕环,她像在回家的途中,停留在此寻找“依欣”。她的目光一直盯着远处,而她左手一直在动,仿佛在招呼着什么向着远方,神情有些犹豫和茫然,似乎远方有什么等着她……然而塔如灿不明白为什么这片林子和女子,在这春末的午后时分出现在他面前,还散发着光晕。

女子还不停地拨开她面前的柞树,这片林子里,这个朽木里不可能长出“依欣”了,塔如灿似乎闻到了一股霉味儿,旁边的映山红花落了一地,映山红的枝叶挡住了女子的整个身子,她就在映山红间站着还在看远方……慢慢的女子被映山红花朵淹没了,只有左手间或从映山红花间冒出来,更像一束强烈光芒的光晕。

看了这些他黯然神伤……

这时,犴用那匪夷所思的眼神望着塔如灿,仿佛在说:“你们人类那么贪婪,河水、山、森林都快被你们扒光啦!你没听见河流一边流着一边叹着沉重的气,还有林子也被你们人类扒光了,你们把好好的山挖的,这边挖着那边泥石流也来了!人类的欲望实在太重了,重得地球都承受不起啦!”

这时,犴看他的眼神一片冰冷,犴眼眸中的那抹寒光,冰冷的,塔如灿已经一蹶不振,他在梦中梦见犴,心烦躁,眼神也烦躁。

这时犴眼底的微光一点点消散,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这个世界一瞬间暗了。

次日早上,塔如灿端着一杯老白干,净白的晶莹液体在杯子里晃动,晕开一圈圈的涟漪,这个梦中的犴,让他在杯中的酒里蹉跎了一生啊!就像似冥冥之中,他这一生就是这么安排的,面对着这个古老的犴,塔如灿一再吃瘪,许多年来这个犴就这样虐他。

这个犴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冷着脸看自己。过了一阵,犴又云淡风轻地扫视了他一眼,用眼眸说:只要林子在,拜山神的鄂伦春女人们心中唱的赞达仁不会凋零,猎人们吹的鹿哨不会沙哑,那孕育着鄂伦春人的山神,永远如美丽的映山红。

是时候啦!虽然塔如灿的身体里住着古老的犴,在他的肩上粘连着,吞噬着他的身心。

那个犴,还在那片柞树林的烟雾中搁浅,奄奄一息,犴的眼眸吞噬着他的影子,还有犴冷却的泪滴。这时塔如灿的心灵里探出像春天手指甲一样的小小的绿叶似的心窗,向他挥动着手掌。

这些早已令他厌倦、感叹,漫长的岁月,他一直躺在酒杯里默默贪饮——这不好受的漫长的时光,他的妈妈都厌恶他,媳妇也烦了,消沉和回避都是罪愆。

那失落与柞树林的流年,被针叶林的暴雨吹打过无数次了,被阳光照耀过无数次了。

“我觉得在颓废和消费的杯盏里,很少有生活的乐趣。”塔如灿儿时的朋友来了,对他说,“你听了我的话,对你来说也许是枯燥的说教,你把你小时候的经历,勇敢地变成你成长的小径,重新再来,把你的苦恼溶解掉,这样不行么?”朋友真诚地说。

阳光,可能没看见达吉老阿妈眼眸的两条皱纹,此刻,我多么希望阳光的光芒热烈地抚平老阿妈眼眸里的两条皱纹。

她还在往窗外望着……望出很远,老阿妈的神情显得更加沉郁啦!

达吉老阿妈说:

“那时候的猎民乡,包括传统文化,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们重视,连生活在本地的人们都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讨厌塔如灿这样整日醺醉的猎人。

“酒鬼,现在听起来,也不算难听的话,那时候,小小的猎民最富裕的财富是猎人的诚实,最美好的享受是能吃上狍子肉干,但对塔如灿却有太长的太多的梦,在他的梦里,古老的犴贪婪吮吸他叶片一样大的希望。”

我没敢看达吉老阿妈的眼睛,两行泪水悄悄地往下滚……

达吉老阿妈又说:“现在,在这猎乡听风声,却听不见树叶碰撞的声音。”

天空,已开始出现星光,那边林子里什么走过来了,蹄声这么沉重,是塔如灿深深的叹息声惊动了它吧!他望着天空,发现那棵高高的落叶松上,一只飞龙鸟栖息在那里。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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