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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学的意义上理解散文

2017-01-09艾平

骏马 2016年6期
关键词:巴特尔狐狸散文

以多年的创作经验来谈,我认为散文的创作应该专业化。不能仅凭着直觉来写作,单靠着感觉和激情来创作是行不通的。散文是艺术的,如果能把丰富的感受、美好的直觉经过沉淀和梳理后,找到和素材及情感相匹配的技术方式来进行叙述,那么我们就踏上了专业创作的台阶。我几乎阅读了古今和国内外优秀的散文作品,包括当今活跃在创作一线著名作家的散文。我能很简要地概括出他们的创作风格和特点,比如说周晓枫,她就是修辞主义的代表人物,注意语言的韵律和色彩;还有大家非常熟悉的鲍尔吉·原野,他的作品轻松幽默,充满智慧而略带狡黠;还有余秋雨先生,他曾经担任过上海戏剧学院的院长,对戏剧史和戏剧理论了然于心,非常会处理文章的矛盾冲突和起承转合,结构性把握得非常好,开头几句话就能抓住读者的心;还有年轻的作家塞壬,她的作品是把心撕开哭喊式的激情。

从优秀的散文作品来看,都有自己独特的内在规律,散文不是感想,不是简单型的介绍、批评型的文章,不像随笔那么简单。散文更不是小说和诗歌,它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文学生命体。我记得1991年在鲁迅文学院,汪曾祺先生给我们上课时讲过许多话,我都铭记在心。但在当时有一些话我是不能很好理解的,比如这句“没有语言不好的好小说,也没有哪篇好小说是语言不精彩的”。我所理解的文学作品就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可能会说这篇文章的语言真好啊,其实这个好不单单指语言好,还包括了文章的思想、情感和形象等方面的完美结合,是作者在讲述过程中运动着的势能所撞击出来的,就像一条奔涌的河流不时激起美丽的浪花。我在写作时,有时候会特意追求语言的美感,偶尔会显得繁复。在我完成一篇新作品之后,通常都会拿给《骏马》的编辑看,让他们说说感想提提意见,他们几乎都会提到语言这个问题。我也时常提醒自己,不要在创作激情上来的时候甩词,要注意语言的节奏,避免对所要表达的中心内容造成隔阂。回到刚才的话题,所以一篇好散文,它的各方面都是活生生的,都是和谐的。

下面我跟大家分享我最喜欢的一篇散文《奶奶》,是一个叫雷·布拉德贝利的美国作家写的。此文妙语横生,语言非常具有诗意,到处都是精彩之笔,但是阅读起来感觉不到做作,浑然天成。作者写他的奶奶,马上就要去世了,辛苦操劳了一辈子,文中写了奶奶即将告别人生的一段。希望我的分享能带领大家发现好散文的一些秘密。

她是个女人,手里拿着扫帚、畚箕、抹布,或是汤勺。你看她早上哼着歌儿切馅饼皮,中午往餐桌上送新出炉的馅饼,黄昏收拾吃剩的冷馅饼。像个瑞士摇铃手叮叮当当地把瓷杯摆放整齐;又像个真空除尘器,一阵风走过每一间屋子,找出没弄好的地方,把它弄弄整齐。她只需手执小泥刀在花园里走上两趟,花儿就在她身后温暖的空气中燃起颤巍巍的红火。她睡得极安静,一夜翻身不到三次,舒坦得像一只白色的手套。但是天一亮,手套里又插进了一只精力充沛的手。她醒着时总像扶正画框一样,把每个人都弄得端端正正。

可是,现在呢?

“奶奶。”大家都在喊,“祖奶奶。”

现在她仿佛是一个庞大的数学式子终于算到了底。她填满过火鸡、家鸡、鸽子的肚子,也填满过大人、孩子的肚子;她洗擦过天花板、墙壁、病人和孩子;她铺过油毡、修理过自行车,上过钟表发条,烧过炉子,在一万个痛苦的伤口上涂过碘酒。她的两只手忙忙碌碌,做个不休,这里整一整,那里弄一弄。把垒球和鲜艳的捶球棍放回原位,给黑色的土地撒上种子,给馅饼包皮,给红烧肉浇汁,给酣睡的孩子盖被,无数次地拉下百叶窗、吹熄蜡烛、关上电灯——于是,她老了。回顾她所开始、进行、完成的30亿件大大小小的工作,归纳到一起,最后的一个小数加上去了,最后的一个零填进去了。现在她手拿粉笔,退开了生活,她要沉默一个小时,然后便要拿起刷子,把这个数字擦去。

“我来看看。”祖奶奶说,“我来看看……”

她不再忙碌了。她绕着屋子不断转来转去,观看每一样东西。最后,她到了楼梯口,谁也没有告诉一声便爬上了三道楼梯,到了她的屋子,拉直了身子躺下,准备死去,像一个化石的模印打在越来越冷的雪一样的被窝里。

“奶奶!祖奶奶!”又有声音在叫她。

她要死了。这消息从楼梯间直落下来,像层层涟漪,荡漾进每一间屋子,荡漾出每一道门、每一个窗户,荡漾进榆树掩映的街道,来到苍翠的峡谷口上。

……

下文接着写到奶奶和她的每一个儿孙交流,对死亡的从容,告诉她的孩子们,人就像一条河,流到了终点,就该消失了。并且充满爱意地嘱咐她的儿孙。

这篇文章具备一篇好散文的所有要素。散文绝不是写写感想,或是掉书袋般的记叙一番。首先要具备一个艺术形象,在这篇散文里,就是“奶奶”。然后围绕这个艺术形象进行写作,逐步地把这个形象推升到一个境界,诗意的境界。

有人问过我,认为散文最重要的要素是什么,我回答的是“诗意”。后来,我与作家任林举,鲁迅文学奖的获得者,探讨这个问题,他认为散文最重要的是“情怀”。我很赞同他,他比我说得要准确。什么是“情怀”呢?是作者在感受这个客观世界以后达到的心灵的高度,是有情感和热情在里面的,同时也有诗意的深邃在里面。“情怀”的表达是需要我们用艺术形象来塑造,一层层地推进来达成的。一篇好散文往往是一个人的发现,如果这个作者发现的是别人已经发现过的,那就没什么意思。他的发现应该是别人从来没有发现过的,或者是从来没人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好散文另外要具备语言的品质。散文的语言和小说、诗歌的语言不一样,自有特点。散文的语言一定要具备形象思维,没有形象的作品只能是喊叫,苍白地喊叫。“我无比地热爱你啊,鄂伦春的山山水水啊!”像这样的语言就不是散文的语言,艺术的魅力就在于用形象来说话,这是第一要素;第二要素是用情感来推进;第三要素是要产生性格化的、诗意的语言。在这里大家要注意区分诗意的语言和诗歌的语言,这是两回事。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讲述了苏联解体后的二十年间,俄罗斯普通人的生活,是一部口录体的非虚构纪实文学,作者非常注重形象的塑造。大家都知道采访对象呈现给你的内容,和最后落实到笔上的文字之间一定要进行艺术地再创造,前提当然是忠于事实的真相。因为很多被采访对象,他们提供的内容往往是缺乏逻辑性和感染力的,在内容和细节上也不够完善。这就要求我们采访者在他们欲言未言的叙述中,挖掘他们真正想表达的东西,继而进行形象化地再创造。阿列克谢耶维奇就是一位具有这种本事的伟大作家、记者。她领诺奖时的获奖感言,非常精彩,本身就是一篇好散文。下面和大家分享一些精彩片段,希望在我的朗读中,可以让你们触摸到阿列克谢耶维奇有呼吸的火热的叙述。

题目是《关于一场输掉的战争》。

我并非孤身一人站在这讲坛上……我四周有很多声音,成百上千的声音,他们始终与我同在,自我的童年开始。我在乡间长大。我们这些孩子喜欢在外面玩,但每当夜幕降临,我们就像被一块磁铁所吸引,涌向那几条长椅,长椅上坐着我们所谓“累倒的”老太婆,几条长椅就摆在她们房间。她们全都没有丈夫、父亲和兄弟,战后我在我们村里就没见过男人,因为在二战期间的白俄罗斯,有四分之一的白俄罗斯人死于前线或游击战。我们战后的儿童世界,也就是女人的世界。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女人们从不谈论死亡,而只讨论爱情。她们讲她们如何在最后一天与心爱的人告别,她们如何等待心爱的人,一直等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了,她们依然在等待:“哪怕缺胳膊少腿回来也成啊,我就抱着他。”缺胳膊……少腿……我想,我从童年起就知道什么叫爱情……

这就是我听到的合唱声中的几段悲伤旋律……

第一个声音:

“你干嘛要知道这些呢?这太悲伤了。我是在战争期间遇见我丈夫的。我是坦克兵。我一直打到柏林。我记得,我俩站在柏林国会大厦旁边,他当时还不是我丈夫,他对我说:‘咱俩结婚吧。我爱你。我听了这些话感到很委屈,因为我们战争期间一直活在泥泞、尘土和鲜血中,周围全是脏话。我于是对他说:‘你得先把我变回女人:送我几把鲜花,说几句温情的话,我退伍后再给自己缝件裙子。我委屈得甚至想揍他一拳。这一切他也感觉到了,他的一个腮帮被烧坏了,落下疤痕,我在那疤痕里看见了泪水。‘好吧,我嫁给你。我这样说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说出口的话……四周全是烧焦的东西,碎砖头,一句话,四周是战争……”

后来还有好几个声音,比这个故事更感人,文章太长了,我就不再接着念了。这是一篇非常成功的演讲稿,我相信她的讲演在诺贝尔颁奖现场一定打动了所有听众,原因就是这里有鲜明的形象、动人的情感和深邃的主题。同时,这也正是散文的奥秘。

在我六万字的中篇散文《我是马鞍巴特尔》中有一章叫《我的两个额吉》。文中的主人公巴特尔有两个额吉,一个是给他生命的小额吉,早年因为过度操劳而离世;另一个是养育他长大的大额吉,我在描写她去世时就借鉴了《奶奶》这篇散文中“奶奶”对死亡从容的态度,我是这么写的:

远远望见蒙古包,我就觉着不对劲儿,拴马桩上大额吉的白马不见了,套瑙的炉筒子里没有飘出炊烟,一进包门,大额吉忙碌的身影不见了!更怪的是,佛爷当初嘱咐点七年不能熄灭,大额吉每天夜里起来续一次油,一点就是十五年的铜佛灯竟然熄灭了!

蒙古人认为风走过的山岗像温暖的母体一般圣洁,那是他们用尽一生寻找到的原乡。大额吉身穿没有补丁的紫色蒙古袍,扎着橘红色的绸子腰带,换上了洁白的包头巾,卧于她梦想过的地方。长生天覆盖着她历尽辛苦的躯体,云霞在她的脸上变幻奇妙的花朵。她看见亲手养大的儿子在山下的河流里饮马饮羊,茂密的牧草碧绿连天,便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她的白马不愿意打扰她的长梦,在一旁徜徉觅食。

大额吉活着的时候常常说,人在小的时候就应该像羊羔那么温顺;人长大了就应该像骏马那样驰骋;人要遇到了相爱的伴,应该像乌兰泡的天鹅那样一对对形影相随;人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应该像母牛那样献出最后一滴乳汁;人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应当像骨瘦毛长的老狼,去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不慌不忙地等待长生天叫你的名字。

以上就是我这一章的结尾。对待死亡,蒙古族的态度受佛教影响,相信生命可以轮回,所以并不是十分的恐惧。因此一个从蒙古族传统文化中走来的母亲,她一定会有这样的情怀。但是过去,我对死亡的描写一直拿捏不好。《奶奶》这篇文章我阅读了不下十几遍,最后终于找到了一种合适的语气来表达一位蒙古族母亲的死亡,她对死亡的从容,对生命真谛的洞见。阅读对一个作家的启发,并不是要模仿写作,而是引发你的联想,把你原来就有的境界和感悟给勾出来,从而构成属于自己的诗意。

接下来,谈谈我对散文和小说区别的认识。小说是靠故事和情节,还有核心细节来支撑的,冷静地讲述,当然也追求心灵的自由。但是和散文不一样,小说靠起承转合,悬念的设置和不同人物的不同行为动作来推进。作为叙述者不可能总以“我”的身份出现,进行评价和判断,除非“我”是小说人物,那将另做他论。作者要进行客观冷静地叙述,塑造人物,构建情节,完成一个故事的讲述,带给人思考和启迪。当然关于小说的创作方式和创作理论还有很多,这些是我多年阅读和创作的一点儿个人化的体会。举两个短篇小说:毕飞宇的《大雨如注》,博尔赫斯的《玫瑰角的汉子》。二者都具有冷静客观叙述的特点,通过小故事地讲述,阐明了深刻的道理,引发读者的思考。小说的核心是故事,散文的支点是情感。小说的故事性让它具备了可以转述的特点,而散文就不能,这也是小说为什么有更多读者的原因,它具有适俗性。散文相对小众,读者群也大多是知识分子。散文往往营造一种情怀,具有形象的细节。如果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历史,那么散文就是人类心灵的谧境。

下面,我来说说散文的语言。散文的语言是一个博大精深的海洋。首先,作为一个散文家,必须拥有几套不同风格的语言体系,根据素材的性质,找到与之相配的语言,当然这要靠创作经验的积累。在这方面,我也做了一些有益的探索,在创作初期写过一些讽刺型、幽默型、纯真美好型的文章,比如《歌姐的女儿叫艾平》是温情脉脉的,《爱情》从头至尾都是讽刺调侃。近些年,我在创作以牧区人物为主人公的草原题材的作品时,时刻在想如果我是他,我应该怎么说话,或者他在我面前应该怎么开口,我从来没把一个知识分子该说的话安在一个老牧民身上。也有一些质疑的声音,比如在《我是马鞍巴特尔》中,为什么要用第一人称“我”来完成通篇的叙述?我的回答是只有变成“他”,才能真实地写出“他”。如果讲出我本人一个城市成熟女性知识分子的口气来,那就丧失了牧区文化特色的精彩语言。近期在我创作的一些纪实类文章中,比如《守候黑嘴松鸡的爱情》,那就是忠实于我个人的所看所感。而在草原上一个牧马人对自然环境的看法一定和我本人有所区别。因此好的散文家他的语言表达一定是多种多样的,根据素材和内容的不同而不同。下面同大家分享一下《我是马鞍巴特尔》的开篇:

我是马鞍巴特尔。

巴特尔在蒙语里是英雄的意思。因为蒙古人历史上曾经英雄盖世,保持着古老的英雄情结,所以草原上的蒙古人喜欢给孩子取名巴特尔,往往一个嘎查里就有好几个巴特尔。于是就有了大巴特尔、小巴特尔和巴特尔喇嘛哥哥、骟马的巴特尔等等叫法,以示互相区别。由于我是一个制作马鞍子的工匠,人们就这样叫我了。你不要因为听了我的故事,就好奇地到呼伦贝尔来找我,那是注定要浪费时间的,草原上到处都有我的影子,可哪一个巴特尔都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个。

知道我原本被叫作骑海骝马的巴特尔的人都升天了,就像在天空上排着队飞翔的鸿雁一样,一眨眼的工夫,它们那拍打着天空的翅膀和留在草地上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仿佛被湛蓝的天给洗蓝了洗化了一样,消失的怎么就那么快呢?他们仿佛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就像始终没有存在过似的。人们偶尔像谈论一茬秋草那样提起他们,毕竟认识他们的人越来越少,所以这个世界渐渐将他们忘记了。

……

大家可以体会一下,这是一个老牧民,做了很多年马鞍子的老工匠,伤感的、略带遗憾的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要开始和你讲故事的时候,他的语气。

由此又引出切入角的问题,散文的开篇和结尾是最关键的。开篇的时候一定要找到一个好的切入角,在我的阅读经验中,认为最会开头的是前南斯拉夫作家丹尼洛·契斯。他非常有写作经验,有多种办法处理素材。契斯是一个小说家,写过很多长篇,同时他也是优秀的散文家。他的散文作品不是小说创作的副产品,而是精心创作的。比如他的《栗树街的回忆》,写的是一个孩子经过战争的洗礼之后已经成长为大人了,他的童年是在栗树街度过的,他的家住在那里,有一天他重返栗树街……假如文章开头笨拙地写,“那些往事依稀地浮现在我的面前,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我终于有机会带着我的伤疤,多年的寻找和盼望回到了我童年长大的那条街上。我要去看我的老房子是什么样的,我种在院子里的栗树还在吗?春天还开花吗?秋天还结果吗?我不敢往前走,怕一切美好的东西消失……”其实这已经算还可以的叙述了。但是契斯没有这样写,他的开头极其精彩:

“先生,抱歉。能否请你告诉我栗树街在哪里?”

“你不知道?”

“它应该就在附近才对呀。也许是我记错名了,但我记着它是一条有着栗子树夹道的马路。”

“什么?没有这样一条路?啊,可是一定有的,先生。记忆不可能产生这样错误的印象。是的,在战前,街角有一所学校,校门前有一口喷水井。我希望你不会认为我是在信口胡诌,我从一开始就在那所学校上学,在那上幼儿园,老师是芬妮小姐,我可以拿一张全班的合影给你看。那位是我的老师芬妮小姐,没错;坐在她身旁的男孩儿就是我,安德列斯·山姆;然后是我姐姐,安娜和弗雷迪·福克斯,是我们这帮孩子的头头。”

回忆就这样从问路开始了。

“啊,是啊,我都想起来了,先生。这条街从前一定是叫贝姆街,因为我是弗雷迪·福克斯(说瘦皮猴大家也是知道的)带领的很出名的贝姆男孩儿帮的一员。他是德国人,或者德侨。大家都这么叫他,太不可思议了,如果不是和你聊了这么一会儿,我是绝对不会回忆起这条街的街名。贝姆,是四十年代以来,一位有名的波兰将军。听起来很熟悉吗?贝姆,贝姆街。啊,我懂了,如果你在战前不住在这里,你怎么能记得呢?”

看来,文中的主人公遇到的这位先生是新来的,战争时期没住在这儿。所以他的一腔回忆,到人家这儿是冷境和茫然。作者开头的切入多么精妙。对我的创作也很有启发,每一篇文章的开头,我都经过反复思考琢磨。我的作品《额嬷格》整篇都是年轻的“我”以一个牧人的情怀和额嬷格(蒙语,奶奶)对话。文章的开始是这样说的:

我亲爱的额嬷格,你真的老了吗?

你的身体是如此筋骨嶙峋,被一层牛皮纸般粗糙皴皱的皮肤紧紧包裹着,你的两条盘在鬓角上的辫子,沾满了岁月的霜雪,已经像纯银那样洁白;你的脸上覆盖着阳光的烙印,只有在舒展眉头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缕缕皱纹深处的肤色,像从脸上流淌下来的奶汁。几十年马上生涯留下的老风湿,使你已经不能直立起身体,只能躬着身子,左右倾斜着重心,艰难地在草原上晃着前行。你从来不在人面前穿脱靴子,因为那样你就得撩起蒙古袍的下摆,露出两条弯成半圆型的腿。

……

下面接着讲述了“我”和额嬷格共同经历的一些事情,以及“我”的成长过程。在整篇文章中叙述的口气,就是一个牧马人在和自己的奶奶说话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称和叙述定位。

文章的开头一定要选择一个好的切入点,生活那么庞大而斑驳,同时生活又是很小的,我们的素材可能不大。在表现一个包罗万象主题的时候,以小见大,选取特别的、具有感染力的角度来叙述是明智之举。《文汇报》的主编潘向黎约我写一篇关于“春天”的文章。“春天”是一个非常大的主题,我想写草原上的姑娘,多年的采访我结交了很多这样的姑娘,但字数规定只有两千字,那我如何用这么少的文字来表现“春天”这个主题?最后我写了篇题名为《萨丽娃姐姐的春天》的散文,从呼伦贝尔的春天写起。呼伦贝尔的春天是那样的短暂,一百天的无霜期,万物都在拼命地生长。一个草地女孩子的青春,和一个老奶奶红色耳环相互照应,她出去了,又回到草地,终于找到了实现她的人生价值的方式。但是我没有按照常规的线性发展来叙述,而是把一个个小细节跳跃性地组合起来。因此好的切入角可以让写作变得顺畅,在有限的字数内构建一个完整精巧的结构,不至于拉得很长收不回来。

还有一个需要大家注意的问题,就是文章如何结尾。结尾是最重要的,要耐人回味,要把所表达的情感和思想再提升一步。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狐狸,狐狸,打个滚》,是根据真实发生的事情改写的。在额尔古纳室韦地区,一户牧民家住在山沟下面,山坡上是草地可以放羊,这户的男主人冬天去不冻泉打水,一只狐狸就从那儿跟着他一路到了他家,在院子里绕,撵也撵不走。狐狸渐渐地就和他家女主人熟悉了,能听懂她说话,她一说“狐狸,狐狸,打个滚”,这只狐狸真的就在地上打起滚来。说“照个相”,小狐狸就瞅着镜头配合地摆个姿势。这家人非常喜欢这个小狐狸,小狐狸对他们也很依赖。有一天就想进到这户的屋里去,他们不让,结果狐狸一抻细长的身子,就钻到了羊圈里,羊看见它吓得不行,开始躲,许多揣了羊崽儿的母羊因为过度拥挤造成了流产。因为这事儿,这户人家生气了,把它撵走了。开始的时候这只狐狸还远远地眺望他家,出现过几次。后来就没再见过。我问这户人家,那这只狐狸能到哪去呢?他们回答我说,可能被鹰吃了。故事的原型就是这样。在这篇散文《狐狸,狐狸,打个滚》中,我主要探讨的是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就是人到底能不能收留动物,这也是我近期一直关注的课题。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人类养宠物是霸权的一种表现。人和动物是两个平行的物种,如果非要在一起的话,就会闹出很多错愕百出的事儿来。人类没有权利要求动物成为我们的宠物,或者没有权利要求动物按照我们希望的那样去生活。我在文章中解开了这只狐狸为什么总要进屋,进羊圈,是因为有一只鹰一直在监视它。我在文中最后写到,它被撵走了,就再也没回来。女主人反倒特别想念它,她和丈夫没事儿就看手机里给狐狸拍的照片。有一天,阳光灿烂,蓝天下是洁白的雪原,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条狐狸尾巴在摇摆,他们以为是它回来了,骑上马直奔着去了,叫着“狐狸,狐狸,打个滚”,但是并没有反应,一抓那条尾巴,发现那只是条尾巴,狐狸早已被鹰吃了。这篇文章的结尾,就能让读者内心颤动一下,继而产生一些思考和回味。散文的结尾有多种多样的写法,大家要在阅读和创作的基础上不断总结经验。

写好散文的前提是多读书,读好书,不断积累别人成功的写作经验,在此基础上就要多练多写,逐渐向专业化靠近。不能拿起笔就写,一气呵成,单靠激情和灵感完成的作品,一定存在着漏洞,也不利于一个作家长期的创作。

今天,我就谈这么多,谢谢大家。

(乌琼 整理)

注:本文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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