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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柏心的词学理论与创作

2017-01-05程翔章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6年12期
关键词:词学词人创作

在19世纪的中叶,湖北出了一位闻名全国的大学者、大文学家,他就是王柏心。

王柏心(1799—1873年),字子寿,亦字坚木、冬寿,号螺洲、薖叟,又号筠方、筠亭,监利螺山(今湖北省洪湖市白螺镇)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进士,授刑部主事。后因不满时政,辞官归里,主讲荆南书院数十年,桃李满天下。太平天国运动期间,曾短期进入湖广总督张亮基、湖北巡抚胡林翼幕府,为他们出谋划策,并与曾国藩、左宗棠等湘军领袖及主要将领有着广泛的联系。其勤奋嗜学,广涉经史,肆力于诗古文辞;且博闻强识,学识渊博,治学严谨,“以其道德文章独步江汉五十余年”[1],被时人称之为“楚北大儒”。

王柏心不仅是一位大文学家,还是一位名词人。尽管他留存至今的词作并不多,总共只有43首,但其词却能自成一家,别具特色;而且,无论是其词作,还是其词学理论,在当时以及后来的词坛都产生过积极的影响。

王柏心词的创作除少数作品是中、后期之外,主要集中在其早期,曾汇为一卷,计30首,名《子寿词》(又名《秋词》),被好友、贵州遵义唐树义收入道光十五年(1835)《楚四家词》[2]刻本。此后,王柏心的主要精力都用来创作诗文,词的创作则很少。在词的创作过程中,王柏心认真思考,不断探索,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词学思想和词学理论。概括起来说,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其一,对词体的新认识。词作为一种特殊的诗歌体裁,自其产生之日起,便给传统士人形成了一种“诗庄词媚”的思维定势。随着词的不断创作发展,时至近代中叶,越来越多的词人对词体有了新的认识。他们认为,不能再将词看成是题材的闺情、艳情化倾向突出,情感淫靡,色彩艳丽的“艳科”,而应该不断吸取诗歌创作的经验,使词体逐渐向诗化发展,做到题材庄雅,情感庄重,在节奏和韵律上亦不必有诸多限定,在创作方法上亦应当像诗歌一样抒写怀抱和吟咏情志。王柏心在为好友刘淳《云中集》所写的序言中曾说:“世之工此者,谐声应节,回翔雅步而已,其极至于鼓宫宫动,鼓商商动而止耳。其喜也,不知何以喜;其忧也,不知何以忧倜。”这就指出了世间作词者的通病——拘泥声律,缺少真实而丰富的思想情感。随后,王柏心提出了自己的词学主张,即“乘吾气之所至,肖吾情之所赴,抑之不能也。”[3]并在为好友夏成业的《研雨轩词》所写的序言中强调说:“填词虽文艺之一体,然与风雅乐章相出入,其深婉挚厚者,可以宣忠孝之怀,见性情之正,非才性具而加以嗜好之笃者,不能至是。”[4]很明显,王柏心是主张词体诗化的。他明确主张创作词时,要“乘吾气之所至,肖吾情之所赴”,而不能过分拘泥于节奏与音律。这就是说,词人所创作的词,要以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为出发点和归宿。

其二,对词的题材内容的拓展。众所周知,在词的早期创作中,取材主要集中在艳情、闺情、写景、离愁、别绪等范畴。自北宋中期以后,尤其是在清代的早、中期,由于受词体诗化观点的影响,词的创作题材大大丰富,传统的艳情、闺情、写景、离愁、别绪等题材所占比重越来越少。王柏心在给好友陶樑《红豆树馆词》所写的序言中就指出:“词之始兴,大抵流连风月,泛咏皋壤,感物而动,其绪无端,以凭虚为奇,以超旷灵澹为宗。至子瞻、幼安辈为之,泛滥于子史,驰骋议论,其体一变,然特以发摅其壮气雄心而已。未有综贯生平,标举志行,若年经月纬,粲然可睹指者也。”在这里,王柏心指出了词的传统题材存在的局限性——缺少“标举志行”“义兼纪事”“粲然可睹指者”的作品。在王氏看来,那些在诗歌中出现的“标举志行”“义兼纪事”“粲然可睹指者”等题材内容,同样可以在词中出现,词本来就应该与诗并驾齐驱。他还强调说:“今读《红豆树馆词》,包含宏大,直举胸情,然后知此境正自无穷,人特未能穷其所至耳。集中他美,诸公论之详矣。余以为自有倚声以来,兼众长而扩其境之所未至者,独于兹集见之。”王柏心非常肯定好友词作的“包含宏大”与“直举胸情”。这里所谓的“包含宏大”,就是指词的内容要广泛而丰富;所谓的“直举胸情”,就是指作词要直抒胸臆。

王柏心的上述词学理论观点,不仅是对前人词学理论观点的总结和发扬,而且成为晚清周济、朱祖谋、王鹏运、郑文焯、况周颐等著名词人关于推尊词体,讲究词的比兴寄托,提倡词的“重”(指词的品格和气格)、“拙”(指纯真朴素)、“大”(指题材扩大),主张“诗有史,词亦有史”等观点的先导。

如果我们认真研读王柏心的词作,就不难看出,他的创作正好体现了自己的词学理论和观点。他正是在广采博纳前辈词人创作长处以为己用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豪放与婉约兼具的风格的。他的词作绝大多数是写景、咏物的抒怀之作。其所写之景如秋色、秋山、秋水、秋云、秋烟、秋雨、秋塞、秋声、秋草、芦花等,其所咏之物如秋雁、秋燕、秋萤、秋蝶、秋花、秋叶、秋柳、秋荷、秋桐、秋蕉等,都能将它们置于“秋”的背景之中,使其塑造的意象亦都带有浓郁的清冷、萧索的色彩;与之相适应,词中所表达的情感,则以悲苦、痛惜、凄凉为基调。如其《如此江山·秋色》曰:

西来一气何回薄,茫茫玄阴凝结。云物苍凉,河山清肃,动地风生时节。平原空阔。莽一望烟中,五陵愁绝。何代离宫,麒麟卧雨蚀秋发。

丹黄纷纷老木,只飘零冷艳,点装天末。日薄无光,沙飞有力,黯淡穷边残堞。鵰惊欲没,正猎火烧空,雄心荡决。佐我狂歌,黄獐三斗血。

词的上阙用“玄阴凝结”、“云物苍凉”、“河山清肃”、“平原空阔”等一系列意象,为读者描绘出了一幅萧索的秋景图:那西来的寒风,凝结成阴冷的云气;眺望平川,山河一片苍凉;在萧瑟的秋风中,满眼的山陵亦显得愁苦不堪;就是那历代的“离宫”,也沉浸在一片愁苦、一筹莫展的悲凉之中。下阕亦承接上阕的感情基调,以“老木”、“夕阳”、“飞沙”、“惊鵰”等满含衰败意蕴的意象,继续为读者烘托秋天苍凉的情感。在具体的布局谋篇上,词人又采用了对比反衬的方法,即以“丹黄”的冷艳来反衬“老木”的衰颓,可说为萧索的秋景增添了一抹亮色;“日薄无光”与“沙飞有力”也构成了反衬,用太阳的薄暮无光与飞沙的漫天狂虐两相对比,亦使得秋天的萧杀之气倍增。词的最后两句,其情感基调突然一转,直抒词人雄心未灭,希冀报效国家的豪情壮志;于低回婉转、凄苦无奈的悲叹中,又现振作向上、奋发有为的豪气。整首词以写“秋色”为题,气势宏大,视野开阔,意境深远;词人通过独到的描摹和刻画,寓情于景,使其蕴含在心中的情感得到自然的抒发。

又如其《八声甘州·秋塞》云:

闪旌旗,飞影逼盘鵰,笳角壮高秋。望云黄沙白,无多红树,隐隐边楼。飞令流星点骑,旷野万貔貅。齐上祁连猎,火照山头。

六郡良家健少,都玉关老矣,几个封侯?骞箭瘢吹裂,风急卷兜鍪。渺沉沉,寒衣消息,且蒲桃、五斗醉凉州。磨刀路,怪洮河出塞,还向西流。

这是一首描写北国边塞苍凉景色的词。全词从悲秋切入,格调萧森肃杀,满目秋阴,极具严霜冻雪之观,深寓词人一种生存的忧怨与无奈的悲愁。词人表达相同内容的词尚有《贺新郎·秋雁》:

莽莽关云黑。度惊沙、携群万里,新辞海国。浅水蘋花秋未老,来作江南羁客。写遍了、满天零墨。似为离人题锦字,有万千、心事萦波磔。笑潦草,封缄笔。

潇湘几日霜华白。羡冥冥、高飞不入,野凫鸂鶒。空阔想无矰缴患,只怕平沙风力。骞吹折、冰弦何急。频诉断行兄弟感,堕天涯、我亦催残翼。清泪满,罢瑶瑟。

这首词描写的则是南方潇湘秋雁的落寞情景,同样深寓了词人一种生存的忧怨与无奈的悲愁;而且词中还透露出词人曾飘零潇湘、怀乡思归的那种忧患与悲戚之情。

再如其:

砌成鸣咽,雁儿诉了,蛩又来说。黄昏淅沥将住,西风不肯,便教休歇。今夜酒楼笙院,也有些凄切。何况是、系缆江湖,潇潇听打苇花折。

云屏情事经年别,料个人、铅泪倾难竭。梦儿早是浇碎,禁不得、满阶骚屑。怕惹凉声,拟把窗前繁枝删绝。又无奈、身是梧桐,心是芭蕉叶。

——《雨霖铃·秋雨》

密絮濛濛,也不辨、江南江北。其中有、伤心穷士,呼之欲出。素手弦翻商妇老,青衫酒醒才人泣。正满船、摇月复捎风,江心白。

卷岸也,寒潮立;啮根也,鸣沙急。想衔枝雁下,滩昏雨黑。十幅归帆怜我滞,一簪华发如伊逼。让老渔、秋雪舞蓑衣,横吹笛。

——《满江红·芦花》

问梁间燕,才占得双栖,怎催归兴?寻常薄暮,兀自卷帘犹等。此后斜阳巷冷,都忘了、尘生藻井。枉抛昔日辛勤,掠尽红梨花影。

似解,呢喃诉恨。说六代春销,香残粉褪。高楼翡翠,不是自家门径。合返三山绝顶,逐海国、鲲鹏幻境。明年锦片花繁,重报天南芳信。

——《双双燕·秋燕》

以上这几首词与前面所举几首词一样,都是通过写景、咏物来抒发词人情怀的作品,其中蕴含的也都是词人对世界、对历史、对人生的一种沉郁苍凉的思考。

综观王伯心的词作,以善写秋词著称,无论是其秋蝉、秋蝶、秋雁、秋燕、蟋蟀、蟹,还是牵牛花、秋海棠、秋蕉、蓼花、芦花、菱,抑或是秋声、秋塞、秋山、秋云、秋水、秋雨等,都与“秋”密切相关。王柏心笔下如此大量地出现这些秋的意象,自然与当时清朝政府日薄西山、江河日下、气息奄奄的衰败景象密切相关。词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凄苦与无奈,也正是词人对时势深沉的忧虑,这从他创作的大量诗歌作品可以得到证实。尽管王柏心“寂寞于荒江旷野之中,狎麋鹿而侣鱼虾,遭时多虞,流离兵革,然而忠爱悱恻之意须臾未尝忘,身处荒远不能自致,独时感激哀吟,舒其堙郁”[5];然而,其词气象开阔,“逸气自为舒卷”,且“极五音之则,使缘情者侈其妍妙,仗气者逊其振奇”,被时人誉之为“江汉炳灵,兹为翘楚”[6]。

除了秋词之外,王柏心尚创作有其他内容的词。如其《百字令·咏项王》曰:

拔山盖世,论英雄、千古一人而已。勇悍仁强兼礼下,大度优于刘季。子弟吴中,诸侯壁上,叱咤江东起。当年道左,目无秦始皇帝。

一自宰割河山,五年攻战,号令皆专制。本纪标题先汉代,特笔分明迁史。箫鼓年年,愤王祠下,声激乌江水。芒山回首,赤龙消尽云气。

此词大约作于道光十六年(1836)王柏心应好友唐树义之邀北上赴陇右的途中。项羽(公元前232-公元前202年),名籍,字羽,秦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他是中国军事思想“勇战派”的代表人物,与“谋战派”的代表孙武等人齐名。项羽出身楚国贵族,在秦末农民起义中,同叔父项梁斩杀会稽太守殷通,举兵反秦,并迅速崛起。钜鹿(今河北省邢台市平乡县)之战后,率军入关中,以五诸侯灭暴秦,威震海内。秦亡后,仗势分天下,册封十八路诸侯,自立为“西楚霸王”。项羽不仅勇武出众,气魄盖世,还留下了千古名作《垓下歌》。公元前203年12月,项羽在垓下(今安徽省宿州市灵璧县东南)被韩信、彭越和布英合力打败。不久,项羽率八百楚军突围至乌江(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和县乌江镇),前无法进,后无法退,乃自刎身亡,时年31岁。王柏心在词中不仅高度赞颂了项羽的英武神勇和盖世奇功,而且对他的被困垓下、自刎乌江深表惋惜,从而表达了他早年积极用世,希望有朝一日能一展雄才、报效国家的远大志向。

再如其《月华清》云:

落日高台,悲风平楚,苍然万里秋色。我有离心,缥缈遥悬天北。忆飞扬、江汉辞雄,怅偃蹇、京华羁客。难得。正吹堕鸿书,传来消息。

怜我悲怀难遣,引击缶庄生,聊摅结转。扰扰阎浮,顿悟风轮火宅。但因循、泡电光阴,便孤负、峨眉仙籍。何益?看万古双丸,谁非驹隙。

此词大约作于咸丰十一年(1861)秋。去年年底,与王柏心相伴数十年的夫人杨氏去世。消息传出,很多友朋相继寄赠诗函给王柏心,表示安慰;时在京师候补的挚友夏秋丞闻知消息,亦填词寄赠,对挚友表示安抚慰问;词人感于挚友盛意,遂赋此词答谢。夫人弃世,词人心情本来凄苦;而词人与挚友都是胸怀济世大才之人,却不为当权者所用;如今已年过花甲,一事无成,仍在为生计奔波,更添悲愤之情。整首词写得低沉悲愤、凄婉苦楚。无论是前期的秋词,还是中后期的其它词,其基本风格则是保持一致的。

总的说来,王柏心词的创作所反映的生活面,不如诗歌所反映的生活面宽广。虽然亦有气势宏大的豪放之作,但主要还是以缛丽为美,善于作凝思静思的丰富联想,追求一种苍幽的境界,而缺乏重大的社会历史题材和深沉的时代、社会与人生的思考,这大概是词人长期受汉魏诗风的影响所致。

注释:

[1]郭嵩焘《王子寿先生墓志铭》,见《郭嵩焘诗文集》卷二十一,第450页,岳麓书社1984年版。

[2]《楚四家词》指的是刘淳的《云中集》(一卷),张其英的《角山集》(一卷),王柏心的《子寿集》(一卷),蔡以偁的《黄楼集》(一卷)。但今天所见之道光十五年唐树义刻本《楚四家词》,仅前面三种,蔡以偁的《黄楼集》并不在其中。而《黄楼集》目前所见钞本和刻本两种,前者藏于湖北省图书馆,后者藏于南京图书馆;刻本上未署刊刻者姓名,也无刊刻的地点与时间,仅于卷首录唐树义、王柏心序各一篇,卷末附涤子元词2首、李石梧词10首、蘅兄(未知其姓名)词2首、王柏心词1首。由此推断,可能是前三种先刻好,《黄楼集》后刻,且收作品相对较多,故另本单行。

[3]王柏心《云中集·序》,见《楚四家词》,南京图书馆藏道光十五年(1835)刊本。

[4]王柏心《研雨轩词·序》,见《百柱堂全集》卷三十四,第1033页,湖北长江出版集团/崇文书局2008年版。

[5]王柏心《百柱堂全集》,见《续修四库全书》(总第152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6]唐树义《子寿集序》,见《楚四家词》,南京图书馆藏道光十五年刻本。

程翔章,大学教师,现居湖北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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