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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2017-01-03夕里雪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16年12期
关键词:小柯大理回家

夕里雪

“作为你的父亲,真是我的耻辱。”

“作为你的女儿,也是我的遗憾。”

这是离家出走之前,小柯与父亲最后的对话。彼时的小柯,仰着下巴固执地与父亲对视,脸上鲜明的掌印火辣辣地疼,一双带泪的眼睛却闪着不肯屈服的光。脚边散落着被砸碎的吉他残骸,父亲踏着琴弦上前,又欲扬起手,可那一巴掌停在空中半晌,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旁边的继母惴惴地哄着吓哭的妹妹,小柯轻轻地走上前,拉住小孩子软糯的小手对她说:“你不能哭,你要坚强一点,他们对我已经绝望了,你可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一字一句,唇齿间透出本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凄凉,也不知是讽刺别人,还是嘲笑自己。说完了,拎起门口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大门。

她说,她始终都记得,那天艳阳高照,天气好得令人发指,证明电视剧里逢坏事必下雨都是骗人。北方城市的午后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但心底却依旧是冰凉一片,如堕深渊,前路未知地伸向视野尽头,而她不敢回头看,因为已经失去了庇护的港湾。

那一年,她十六岁。

和我讲起这一段的时候,二十四岁的小柯坐在大理人民路上的酒吧里,认真地给她的吉他换弦。她的脸上还有轻微的擦伤,那是刚才和偷我钱包的小男孩鏖战的印记。我始终记得她挥舞着扫把追在小男孩身后狂奔的场景,那样的速度之下还能字正腔圆地大声呼喝,足以见得她肺活量惊人。

“小六,我就知道又是你!兔崽子你连女学生的钱包都偷,你还能不能学点好了?!给我抓住了非打断你的腿……”

几个轻扫的和弦打断了我的思路,小柯斜睨着我,语重心长:“所以啊,多大点事,不要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出走,就是出来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她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走不回去了啊……”也许是觉得这样的感叹太过于凄凉,与自己的气质不符,她又仰起脸哼了一声,“再说,你又不是我,自己能养活得了自己,你看看你那细胳膊细腿的样,卖给对面的白族菜馆当服务员人家都不要!”

八年的风吹日晒凝成嘴角一抹满不在乎的笑。我看着她因为疏于保养而略显粗糙的脸,想着时光真的是会伤人的,一刀一刀雕刻出她顽冥不灵的棱角,一寸一寸磨平了她心底萌发的思念。

据说小柯的父亲是她家乡有名的富豪,跺一跺脚整个城市都要晃三晃。可惜金钱再多换不回人命,小柯八岁那年,妈妈因乳腺癌去世,断气的那一刻父亲还在外地出差。小柯握着妈妈的手,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她说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瞪大的双眼流不出一滴泪,突然发现人在悲哀至极的时候,连泪水都是吝啬的。

葬礼上,一直一言不发的小柯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将手里捧着的妈妈遗照砸在了父亲脸上,父女二人从此结下了仇怨,成了冤家。

三年后父亲再娶,继母是一直照顾父亲的女助理。和童话里不一样,继母并不是个凶神恶煞的心机女,她温婉少言,对小柯也很好,甚至在生下妹妹时,第一个拉着小柯的手领她上前去看。

那时,新生儿香软的小手拉着小柯的食指就要吮吸,没有牙的嘟嘟嘴咧出一个笑容的模样。大夫说新生儿是没有视力的,可小柯却觉得妹妹一双黑亮的瞳仁,一直看到了她的心里去。她摸着她的脸颊,在心里说:你能来到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好了,你会让这个家重新变得正常。

可是天不遂人愿,偏偏却让她几天之后在育婴房门口听到父亲抱着宝宝轻声软语:爸爸对你姐姐是彻底绝望了,你可要好好长大,你是爸爸唯一的希望……

小柯躲在门口,房门的阴影挡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她看着自己手中拎着的奶粉,回忆自己在超市母婴区追着别人问东问西的可笑模样,甩手将购物袋扔进了垃圾桶,从此再不愿看那孩子一眼。

如果没有之后八年的千万里路铺垫在脚下,这将是一个多么烂俗的伦理故事。可惜同样的悲剧千百次地轮番上演,故事主角心中的痛,永远是脚本写不出的冷暖自知。

我想着她对我说,八年时间,她走遍了中国。搭过顺风车,睡过火车站,为了一千块的演出费给乐队充当过临时伴奏,也为了一天两顿饱饭做过饭店服务员。

也不是没有过绝望的时候。在昆明火车站,她揣着身上最后的十块钱想去买两个烤洋芋,刚走到小摊前,口袋却空了。她吃惊地回头,只来得及看着几个小孩匆忙地跑远。

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供血不足脑袋抽筋,她说她忽然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许多言情小说来。

故事里,有钱人家的孩子离家出走,都是开着跑车,揣着没有限额的信用卡,一脚油门开到天涯海角,谈着恋爱耍着帅,吃着火锅唱着歌。可她呢,为了两个吃不到嘴的黑乎乎的烤洋芋,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捶胸顿足。艺术可以为悲剧描摹美丽的边框,可现实,却只有丑陋的轮廓。

最后,沿着滇西北的公路,她走到了大理。古城的濛濛细雨洗去了她周身的风尘,她想,不走了,就是这里了。于是兵枪入库住进古城,白天做客栈掌柜,晚上在人民路酒吧唱歌,前尘过往不怨不念不想不提,安身立命,此去经年。

她喜欢唱许巍,唱那颗在悠远的天空自由奔跑的心灵。她留在这座边城,抱着吉他迎来送往,看一年年的下关花开了又落,看一拨拨的旅人来了又走,多少相见甚欢的同龄人最后挥手向她告别:嗨,小柯,我要回家了。她抱着吉他漫不经心地点头,手指轻轻扫出几个和弦,不让别人窥视她眼底的阴霾。

有人说大理是一座适合疗伤的城市,外表静谧的大理城其实也不知藏纳了多少人的伤痛。几年下来,小柯见了太多人间冷暖。她看见过被偷了钱包的学生在石级上骂街,看过被抛弃的女孩抱着酒杯烂醉如泥,看过吸毒的年轻人一边呕吐一边嚎啕大哭,也看过沉静的中年人听着吉他一言不发地流泪。

她喜欢和他们喝一杯酒,说:嘿,回家吧,回家不就没事了?

于是他们都回了家,而小柯,走了千万里路的小柯,却再也记不起回家的方向。

八年里,其实她也不是一次都没回过家的。那年走西北大环线的时候,同行的一个队友在进入雪山后突然有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呼吸急促,嘴唇发紫,他们轮流背着她向山脚冲刺,却依旧没有抢过死神的步伐。

父母来认尸的时候,几经世事的中年人哭得令旁者动容,小柯看着那一对老泪纵横的身影,突然就很想回家。她身上钱不多,没法买机票,倒了三班车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硬座回到了熟悉的城市,七月的故乡花香馥郁,午后的阳光照得人心里暖暖的。

她站在家门口不远的地方,近乡情怯,不知道该如何迈出第一步。遥遥地看着一对夫妻牵着孩子走近,女孩仰起脸对父亲说着什么,看表情应该是学校的趣事,父亲弯腰附耳听着,被逗得哈哈大笑,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是小柯从未见过的慈眉善目。

耳边蓦地响起父亲曾对妹妹说的话:我对你姐姐已经彻底绝望了,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心底突然翻江倒海起来,所有的委屈不甘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在那一家和睦融融的背影中,小柯落荒而逃。

从此,回家的话,再也没有提起过。

直到三年后,她遇到了我——因为男友而被爸妈拿扫帚扫地出门的我。在大理的日子里,我每天跟在她屁股后面问:小柯,你想不想回家想不想回家?她总是抓起手边所有能够到的东西打我,有时候是抹布,有时候是橘子,有一次没注意拎起一个啤酒瓶就往我脑袋上招呼,酒瓶擦着我的头皮在地上砸出一声脆响,她自己先吓傻了,怔了半天,突然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心有余悸地摸着后脑勺,看着眼前这个貌似无坚不摧的姑娘,在大理初春的细雨中,哭得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那一晚我坐在酒吧里听小柯唱歌,她在唱许巍的《故乡》,明明是空灵清脆的女声,却唱出了几分沧桑的味道。台下有人鼓掌,小柯笑笑,掩去了眼角的泪光。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隔着几桌人遥遥地向她举杯,嘿,小柯,回家吧。

2015年是农历乙未羊年,小柯的本命年。梅里雪山在藏历中属相水羊,刚好也是她的本命年。边城宗教信仰笃深,小柯耳濡目染,也相信本命年去梅里雪山转山是求得福报的好机会,于是清明刚过,就兴冲冲地收拾起行囊。

我坐在旁边一边咬饵块一边追着她写生死状,毕竟梅里不同于玉龙雪山,地理环境艰险得多,纵然是小柯这种身经百战的也不敢掉以轻心,我要她留下家属联系方式,她把在古城最好的朋友的手机号给了我,我说不行,必须是直系亲属,你断胳膊断腿能给你喂饭、死了能给你收尸的那种。

小柯骂我事儿妈,不情不愿地从手机里翻出父亲的电话号填上,背起登山包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不愠不火地一笑:“我要真挂了,你打这个电话还真就未必有人来给我收尸。”

然后,习惯性地不告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追到门口看她的背影,眼前一闪而过的,却是八年前头也不回的那个小女孩。

七天之后小柯被担架抬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唯一没有冻伤的只剩一张嘴。她恶狠狠地瞪着我:“你不是事儿妈,你是乌鸦嘴。你现在最好离我远一点,不然我用牙齿也咬死你。”

小柯所在的队伍遇上了雪崩,虽然人员没有伤亡,但是同行的两个队友弄丢了补给,其中一个的背包里恰恰有火源。为了找回行李,小柯在雪地迷了路,被营救队发现的时候半个人埋在雪地里,呼吸都微不可闻。

可是转瞬,还罩着氧气的她就凶神恶煞地向我露出了虎牙。

我说:你果然是命大,老天都不愿意收你,幸好这世上还有人能治住你,不然你恐怕要无法无天了。

说罢,把站在病房外面的小柯爸爸请了进来。

我永生难忘小柯那一瞬间的眼神——先是短暂的空白,然后变成了一种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惊慌失措,可是看到父亲冷冰冰的眼神与和从前无二的鄙夷神色后,所有的情绪刹那消失不见,她斜斜地眯起眼睛,几乎是用一种饶有趣味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父亲。

小柯爸爸的脚步停在病床两步开外,习惯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小柯,“我还以为,我是来收尸的。”

小柯打了个极其漫不经心的哈欠,“那可让您失望了哈……”一句话没说完,一巴掌横空拍在脑门上,她被打得脖子一缩,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扑在了病床上,两只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小柯爸爸,那个纵横商界的地产大亨,那个严厉自负的父亲,此刻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和千万普普通通的父亲别无二致。他边哭边喊,“你怎么还不回家,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兔崽子你死在外面就好了,老子再也不用替你担惊受怕了……”

小柯冷了一下,目光在那一瞬间变得很柔软,晶莹的泪光慢慢从眼角溢出,濡湿了整个眼眶,她像哄孩子一样拍着父亲抽搐的脊背,轻声细语地安慰:“喂,你不能这么不厚道,我还没死呢,就是脚趾冻伤了而已啊……”

多神奇,八年前的分离,他羞于做父亲,而她耻于做孩子;八年后的重逢,她长大成人,而他变成了孩子。被时光刺痛的伤疤,终于要靠时光来愈合。

我想起在电话里对小柯爸爸说的话: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兜兜转转,却不是为了逃离,而是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去。八年前她不是一个好女儿,您也一样不是一个好父亲,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八年呢?你们已经错过了八年,再错过这一次,谁知道是不是再没有见面的机会?毕竟小柯现在人还在梅里,您可能是来重逢,也可能是来收尸。

其实那时候小柯平安的消息已经传抵大理,可是我还是在电话里把“收尸”两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小柯出发的几天里,我每天都恭恭敬敬地给佛祖上一炷香,祈祷让小柯受点小灾小难,好让我打出这个电话,现在果然佛祖显灵,我觉得很功德圆满。

只是在我打出这个电话六个小时之后,小柯爸爸已经站在了我面前,这速度倒是在我的预料之外。他站在我旁边接电话,话筒里传出妻子的声音:“让她回家,一定要让她回家!你再敢打她骂她,就让雪山把你也埋了吧!”

小柯爸爸被骂的耳朵根子发红,我站在旁边忍着笑,迫不及待地等着运送小柯的车子回来,好抓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大喊:“嘿,小柯,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吧!”

小柯回家之前,她爸出钱在酒吧给她办了一次小型party我们吃着肉串喝着酒,听她在大理的最后一次“告别演出”。那天,她唱的最后一首歌,是许巍的《方向》。

我曾是孤单的飞鸟/飘荡在远方的天空/如今我已飞得太久/才知道你就是春天/我用力的挥动翅膀/开始寻找家的方向……

我看见小柯爸爸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擦了一下眼角;而这一次,被拥簇在人群中间唱歌的人,终于没有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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