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芳欣

2016年11月中旬，印度总理莫迪对日本进行了为期三天的访问。这是莫迪2014年就任总理以来第二次出访日本，也是他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第八次举行会谈。双方见证了一系列双边文件的签署，其中就包括日印核能协定。在会谈后的记者会上安倍称，日印核能协定将促使未加入《核不扩散条约》（NPT）的印度在实际上参加国际核不扩散体制，符合日本力争实现无核武器世界的立场；莫迪则表示该协定“记录下了历史性的一步”。

若双方国会加以批准，这将是一直以世界唯一的核武器受害国身份自居的日本首次与非NPT缔约国签署民用核能协定，这使得日本在事实上承认了印度的拥核地位，意味着日本在防止核扩散这一重要外交政策原则上做出了妥协，因而在日本国内外引发了不少担忧。

谈判之路坎坷，最后仍有悬念

关于此次签署的日印核能协定，双方从2010年6月开启了首轮缔约谈判，其间因2011年发生福岛核事故，进程有所放缓，截至2013年12月共进行了六轮谈判。2015年12月，安倍与莫迪在新德里举行会谈时，就签署核能协定达成了原则共识，但有一些法律和技术细节仍待落实，最终在今年11月11日签署协定。

如何应对印度这样一个事实上拥有核武器却不签署NPT的国家，一直是国际社会面临的一个难题。在日印就核能协定谈判的六年多时间里，其焦点问题就是如何禁止印度将核能技术用于军事目的、禁止其进行核试验以及限制其向第三方转让技术等。

此前，日本已与美国、法国、中国等13个国家以及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签署了核能协定，如今印度成为唯一与日本签署核能协定的非NPT缔约国。日印核能协定的签署为两国开展民用核能合作提供了法律基础，日本据此可以向印度转让其处于国际领先水平的核技术与设备，并可以帮助印度建造核电站。

不过，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协定规定，日本提供的核材料与技术严禁用于和平以外的目的，严禁用于核爆炸装置的研究与开发。然而，协定中并没有写入如果印度在和平目的之外使用应该如何处理。

第二，在此次协定签署之前，日本一直希望在协定中写明，如果印度进行核试验，日本将立即中止相关合作。但这一意图被印方以核政策涉及主权、影响安全保障为由拒绝，日本只能寻求通过其他文件来进行确认，最终产生了一个“观点和谅解笔记”，说明如果印度进行核试验，日本即可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暂停核能合作，并有权拒绝赔偿要求。但协定没有具体指明届时应如何处理已经建设完成的核电站。而就在核能协定签订后不久，两国便因此发生龃龉。印方指出这个“观点和谅解笔记”并没有法律效力；但日方坚称签订该条款时安倍与莫迪均在场，所以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上述两点也使日印核能协定能否顺利落实留下了悬念。

日本为何软化立场

日本此番宁愿牺牲其在国际核不扩散及核裁军领域积累多年的软实力，并无视其国内反核、废核呼声以及反对日本签署核能协定的抗议，也要与印度达成协定，主要有几方面考虑。

首先，日本将与印度的核能合作视为促进其经济增长的良机。当前，安倍经济学面临着需求不足的困境，而拥有13亿人口的印度市场潜力巨大，经济增长迅速，日本一些大企业，如三菱、东芝和日立三大核电站制造商由此将可以向印度出售核电站，这将极大地缓解它们此前因福岛核事故而导致的萎靡状态。此外，协定的签署也会鼓励日本整个经济界对印度加强经贸投资，积极出口大型项目。日本希望借此机会加强与印度的经济合作，其非核外交因商业利益而受到了极大的动摇，甚至有日本民众称政府“在乎的只是挣钱”。

其次，从战略上看，日本想要强化与印度之间的“特别战略全球合作伙伴关系”，强化“日印新时代”（安倍晋三语），以“应对日益强大的中国”。11月11日，两国首脑发表联合声明，称将在各自的“印度洋—太平洋战略”和“东进政策”框架下展开合作，并提及了南海问题。日本《每日新闻》报道称，日印欲联手对抗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近年来日印高层往来频繁，日本对印度的援助和投资已达每年50亿美元，多于中国对印投资的累计总额。

同时，美国新一届总统大选尘埃落定，正如日本外交学者网站所言，在不确定特朗普是否会继续恪守美日同盟承诺的情况下，日本已经准备好增强在东亚地区的军事影响力。如果美国未来减少对于亚洲的关注，日本需要强化与印度、澳大利亚等国的关系；而印度也希望更积极地参与亚太地区安全局势的塑造。日印核能协定的签署似乎凸显出这两个所谓“拥有相同价值观的民主国家”正在越走越近。不过，印度虽然重视日本提供的投资和技术，但作为一个大国，印度的独立性极强，而且在与日本合作的同时，印度也需要与其他国家合作，因而并不愿意激化与中国的矛盾，因此日印双方的合作仍有一定的“温度差”。

再次，美国等国一直在催促日本改变态度。早在两国开始第一轮核能谈判之前，美国、法国等国家就多次催促日本尽快与印度签署相关协议，以确保美国的通用电气公司和法国的阿海珐集团能够在印度建设核反应堆时使用日本的核技术。

协定可能带来的影响

日印核能协定的签署在日本国内外引发了不少担心与抗议。早在去年12月两国宣布达成原则性协定后，就有一些民间团体进行了示威。在两国签署协定当天，不少日本市民在首相官邸前集会抗议。长崎市长田上富久表示，日本的核材料与核技术如果被印度用作核武器开发的话，NPT或被架空。在印度，核能协定也遭到了民众的小规模示威抗议。一些要求禁止核武器的国家和民众对此也持反对意见。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协定的签署。

对于印度而言，核电能力将借此得到发展，这是其从协定中能得到的最直接收益。印度基础设施落后，电力供应短缺制约着经济发展。核能发电已经成为印度电力开发的重心，并力争将核能发电占比由当前的2%提高到2050年的25%。同时，与日本签署核能协定是印度外交的又一大胜利。在国际核不扩散与核裁军领域，日本的角色较为特殊。作为世界上唯一遭受核打击的国家，日本希望通过积极参与国际核不扩散机制，严格遵守相应的国际义务，在核不扩散、核裁军领域展现其独立且可信的形象，并以此作为日本外交的优势资源加以利用，为其“大国化”的国际形象服务。得到日本在事实上对印度拥核地位的承认，对印度而言意义重大。该协定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善印度在防止核扩散方面的形象，从而为其加入核供应国集团（NSG）奠定基础，还能减轻未来其他国家在与印度签订类似协定时的顾虑。

印度1998年核试验后遭到了国际社会的制裁，但随着美国态度的转变，特别是2006年美印签署《民用核协议》、2008年9月NSG在美国大力推动下同意与印度开展民用核合作之后，印度在与他国签署核能合作协定方面似乎得到了较为宽容的对待，继而又与法国、俄罗斯、加拿大等国签署了类似协议。当年美印签署《民用核协议》时，也如今天的安倍政府一样，认为这将促使印度在事实上加入国际核不扩散体制。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印度至今未加入NPT和NSG，也未签署《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CTBT），虽然印度单方面宣布暂停核试验，但其核政策并不受国际社会的约束。这也不可避免地引起地区其他国家的不满。此次印度与日本签署核能协定后，巴基斯坦外交部发言人表示，巴方已与日方联系，督促日本及其他国家客观评估对南亚国家差别对待的后果。

对日本而言，日印核能协定虽能带来可期的经济收益，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日本核不扩散的形象，也损害了别国对于国际核不扩散机制权威性和有效性的信心。而且，未来如果因日本提供的核技术与设备推进了印度的核武器开发，进而使南亚地区的安全困境更加严峻的话，日本又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呢？另外，核能民用与军用的界限很容易模糊，日本与印度进行核能合作，是否其自身也有别的想法？这些都值得国际社会思考。

（作者为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