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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还有一座山

2016-12-28石建希

四川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学书火盆

石建希

学书看见缠绕在房顶那缕发白的烟雾时,冰硬的指头抽动了一下。他抬起手,用力呵了一口气,奶奶的,连肺里出来的气都是凉的。这一路过来已经走过好几处民居,不是大门紧闭门槛石上覆满青黄间杂的苔藓,就是院门半开半合,院坝里满是半人高的杂草,不见一个活物晃过。

这一横两竖的平顶房子,是这些年老家农村改掉小青瓦砖房后常见的式样,左厢是牲畜的住处,屋檐下堆着杂物,右厢是生火做饭的厨房,谷仓菜坛子多半也在这边,向南一列三间正对院门的是堂屋,不用说,里面香火案上红字写着天地君亲师的牌子,墙上多半挂着几张黑白或者彩色的照片。想到这里,学书蜷成一团的心脏慢慢放松开来。

白色瓷砖外墙,已经变灰发黄,一人多高的院墙顶上爬着一根已经枯萎的回子瓜,枯干的藤子上还有一两片在寒风里抖抖索索的叶子,叶子掉光了也不要紧,熬过今年的寒冬,也许明年春天雨水下来,藤子又会变成一根绿色的魔棒,衍生出大大小小的枝条,又宽又大的绿色叶子会覆盖整个院墙,在那些绿色中间会隐藏着一个一个的回子瓜,城里人把这个叫做人参果。

回子瓜就是回子瓜嘛,偏偏还装精使怪叫啥人参果。学书一把将枯藤拉得哗哗响,不想有些过度的用力牵扯得左脸颊的那道被木棒抽出的口子一紧,疼得学书嘴巴一歪。

从虚掩的大门望去,有条毛发脱落的黄毛狗躺在堂屋门口。听见门口的声响,黄狗的眼皮跳了几下才抬起来,睁开眼睛瞄了一下,眼皮又重重地合上,继续就着灰蒙蒙的阳光养神。宽大的水泥院坝,有几团黑色干硬的凸起,也不知道是哪样动物便下的遗留,几大堆又干又脆的包谷杆堆码在两厢的走廊上,院坝中间凹陷的地方依稀有着绿色的印记,是苔藓留下的吧。

轻轻推了推虚掩着的门,门没有开。学书紧张地看看院墙外面的来路,太阳半死不活的挂在天上,不知道哪里刮出来的冷风,听不见声音,却冻得骨头生疼。学书仔细看看大门后面,木门闩没有插上,原来门后斜撑着一个短棍,他敲了几下门,没有回音,屋里也没有人出来,学书刚攒起来的一点热气就直往脚板心下面跑,一溜烟窜进地里深处去了,难不成又丢荒了,这一路到家就没有个人户了?从车上被赶下来在这个山里走了好几个小时了,早上塞进肚子里的那点吃食早就化成冷汗跑到空气了去了,肚子瘪下去,在身体里东摇西荡,空落落的,甩得人心慌。

学书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刚才司机骂自己时,你不张口出气会死人吗?从海边一路站站坐坐熬到家门口了,这离家就只有一座山了,怎么就忍不下去了呢?当然想想忍不下去也正常,妈的,在外面惹不起谁,家门口这一亩三分地还有谁惹不起?学书对着司机就是一嗓子,吼啥子吼,吓人没有见过世面?到了地方就给你钱。

司机把车一停,哪里的世面都是付钱坐车。补钱,没有钱下车坐11路。

学书看看车上的人,没有谁替他说话。

我还有好几十里的路呢。不就是坐个车的事情吗?你反正都要开那边去的嘛,也不多我一个噻。

司机从驾驶座上站起来,手臂粗壮青筋暴起,长满黑乎乎的汗毛,对着学书一巴掌挥过来,滚,谁跟你是老乡?一年到头空脚撂手地回来,还老乡,看你这个屌文假武的样子,是不是在车上来偷钱的贼娃子哦?

顶着满车各样各色的眼神,学书划拉了一下头发,下车就下车,反正翻过这座山就到了,老子就当作逛风景,难得闻你的油烟子臭。

学书连着推了几下,短棍被晃得松动倒下,门总算开了。学书低头划拉开短棍,一抬头,看见有个满脸沟壑的老人站在正房的大门口,眼神茫然地盯着自己。不知道这个老人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钻出来的,学书身上原本躺着的汗毛猛跳了起来,一根一根站得笔直,梆硬。

学书赶紧点头:老人家一个在?

老人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你是?

学书晃晃空着的双手,鸡啄米样点头,我,路过,路过。

老人裂开嘴,嘴巴开始活泛起来,我说怎么今天看见蜘蛛悬在门上,原来是有过路客来哈。你不要说,这个蜘蛛报信硬是准呢,这段时间老是在这个堂屋门前进进出出,是要来人呢。

学书眼眶一热,客,啥子客嘛?回来,路过这里。过路也是客哦,你进来喝口水,暖暖,歇个脚再走。跨进堂屋,一股热气迎面涌来,堵得学书口气一紧,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屋子中间有个缺了一只耳朵的大铁锅用做火盆,里面埋着柴火,几根枯柴插在里面,燃得不干不净的,怪不得有烟升起来。火盆中间架着只乌黑的瓦罐,水在里面咕嘟咕嘟翻滚。

天地君亲师后面果然贴着好些照片,男男女女,老少都有,黑白的已经模糊不清,彩色的都是四角翘起,变颜变色了。

老人走到里屋翻出来一个口杯,杯沿上有一个米粒大的缺口,缺口上有些发黑。老人用手沿着杯口擦拭了一圈,对着缺口还刻意吹了吹气,又从堂屋柜子里摸索出一袋茶叶来,解开紧绑在上面的绳子,将打开的袋子对准杯子,一抖,几颗茶叶掉进去,再抖一下,再抖一下,举起来在眼前认真看看,遮住杯底有厚厚一层了,这才用一张分辨不出颜色的旧布裹住瓦罐的把手,往里面续上水。

一股白色的水气推着茶叶沿着杯壁打漩,阵阵暖意从杯子传到学书手上。学书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低头吹开茶叶沫子,浅浅地吸了一口,拉开身上夹克的拉链,勾下头俯身在火盆边上,听任火盆的热浪从领口灌进背心深处,涌进身上那些冰凉的角落。

老人也不说话,用炭钳轻轻拨开火盆上层的冷灰,屋子里越发暖和起来。

直到全身暖意舒展开来,学书才抬起头,望着老人咧了一下嘴,太冷了,这个天,还不到腊月哦,到年关还不得挂上几尺长的冰挂?

老人下巴一伸,这个节令了,不冷不热五谷不结。五谷。学书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听口腔你该是山那边西河的人。是哩,眼看年气都碰到脚尖了,该回来了。

学书说,你眼力强,我家就在山背后,西河过去,五峰大队。其实08年我见过半人高的冰挂子,尖得像锥子,掉下来怕是牛皮都能戳个透亮,天不见亮老师就带着我们几个男生拿着竹竿去敲掉那些冰锥子,哈哈,一敲一个脆响,末了,又冒着雪爬上食堂的屋顶,用竹竿上绑着的扫帚把积雪扫下来,嗨呀,雪老厚压得屋子嚓嚓响。

老人看着眉开眼笑的学书,咽了口气,真不错,那时候娃娃多,现在,人少了,白露那阵前面沟里长久走了,几条沟里找遍了也凑不齐一副龙杠。

龙杠?就是抬死人的嘛。现在还费那个事?学书摇头闭上眼。眼前似乎还有扫帚扬起的雪花漫天飞舞,白茫茫一片。

老人也摇了摇头,望着学书不再出声。

火盆里的柴火无声地燃着,突然从一根柴火裂开的口子上崩下来一粒火星,打破了屋里的安静。

老人想起这些日子天天晚上都梦见自己站在屋后的那块土里,看着东方发愣——广东应该是在东方吧——从东望过去,那一排起伏的山脉,常年翠绿,山脚下是一道小河,流水不断……

老人感觉鼻子有些堵,哼了一下,说,不用问,你肯定念过书,还晓得回来和先人过年。

读书?我是在外面念过几年书,读的——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老人望望天地君亲师的牌子,神色肃穆。可惜了我家几个娃儿没有书性,让他们读书比爬皂角树还难,别人家摆升学酒,我尽是随礼,吃一次伤一次心。哎,我现在成天盼日等他们回来,动了土,祭过先人,就算了事。

动土?我看你这个房子修得也不差嘛,再宽了怕也没有人回来住。

老人使劲喝了一口茶,抿着嘴,闷了很久,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说,房子,是哦,我这辈子就只想再修一座房子,宽宽大大,敞敞亮亮的,躺在里面就美气了。

棺山?学书一愣,现在还费这个事情?

老人没有理睬学书的惊讶,自顾自地说,他们啥时候回来我就啥时候动土,哪怕是回来一个人我也动土。人都跑野了,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地里的活也不愿意摸,又看不得别人在外面活得风光,楞说在家里活处小,一个二个现在都出去广东打工,三五几年都难得回来一趟。等得人心发毛。

学书抬起头看看四周,内墙上是砖墙的毛坯,灰扑扑的也没有涂白,屋里的摆设也看不见有光亮的地方,就连那个一尺见方的老电视机上面也灰尘满布,不知道还能用不。

老人使劲朝门口喷了口唾沫,不回来,再不回来,怕路都找不到了。

耶,哪里会找不到?小猫小狗都识路。该回来自然就回来了,你挂记也没有用,在外面打拼难得很呐。学书说完闷了嘴,吹吹茶沫子,喝水。

在家千般好,出外事事难。站要站钱,睡要睡钱,哪个会在意你一个外来的下力人?我晓得,在外头,磨骨头养肠子,都是汗水里面求生活。老人闷了闷说。

下力人?学书一扭头,自己好久做过下力的事情?田里土里栽秧打谷那都是老辈子人做的。学书停了一下,认真地组织了一下头脑里的思绪,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李嘉诚也是打工皇帝呢,像我这个岁数,他还睡大街上找吃的呢。我给你说,我做过房屋中介,就像乡上原来那些牛羊经济,不过我是做城市里的房子的,不得了哦,那些房子一套总得百十来万,想想牙齿都疼,数钱指头都磨出茧子来;还有,我还做过美发,不对,是形象设计,最不济的时候我也做过医疗产品经理,不过,这个里面水深得要命,我心狠不下,要不我就大发了,这次就大包小包,甚至弄个车开回来了,怕不把地方四邻的眼睛吓得掉出来。

哟,大世面,了不得。这样不容易都还想着回家,你爹娘老子不亏。

不亏,不亏。学书声音突然小了下来,勾下腰看着火盆里的那个瓦罐里面的滚水出神。

屋子里没有人做声了,只有那个火盆,暗暗地发着热浪。老人看看学书脸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抽动,心里一叹,出门一日难哦。

回来这不是挺好?保不齐昨晚你家老人梦里就笑醒了哦。

会吗?学书揉揉鼻子,这些年见过的人不少,走过的地方也不少,但一直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去处。就像受伤的野兔总是往熟悉的地方窜,一路游荡中,脚步竟往了老家方向。想想回到山那边的家里总还不缺吃住,打算先混过新年再出去。

肯定的嘛,我昨晚都梦见家里来客,早上起来一看,蜘蛛都悬在门上呢。何况是你爹娘老子十指连心。唉,富贵他们出去好几年了,以前还每年回来碰个照面。现在可好,娃娃都弄去那边了,打啥子工嘛,把我这个家的人气都搞散了。咳,我上街去乡上他舅舅家问了,说是还没有接到电话,多半要等明年端午我过80岁生日才回来。

那要花不少钱吧,不说酒席,就是修这个棺山怕也要万字号的花销哦。

老人看看学书,头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想点头还是摇头,停了一下说,钱多就做好点,钱少就办省点。也就是把娃娃仔仔都拢回来,看一眼,不晓得下次是好久再见了。我准备顺便就和富贵说好,把坟山先修好,那些石料钱工钱,他们几姊妹多少分担一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到最后一个棺山还是要的,到时候免得大家回来,慌忙急火地搞不过来,两眼一闭我倒是轻松了,他们累不过来,我把这些准备好,他们回来卷巴卷巴安进棺山了事,大家松活。

学书挠了一下头发,说,人,总要活着,才……

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值得了,差不多了。也是个喜事,正好趁了自己的心意。你家老人看来年轻,现在还不会想着准备这些呢。

年轻?也差不多了。其实这些都是烧后了事,修个山也就是了个心愿。我给我老子说,火熄灰冷,人死灯灭,还管那些规矩?火烧火燎都不会痛。

老人牙帮子发酸,连着吞了两口唾沫,不再说话,用脚拢一拢偎在脚边的老黄狗。

学书挺一挺腰,看看老人满脸的沟沟岔岔,心里有些不忍。现在这个世界谁还信来生哦?你也不要生气,我是跟我老子说的。他天天催着我回去,回去干啥子嘛?你看这满沟的田土,丢荒了一大半,难道还要我回去犁田挖土?我未必还会犁田挖土?

犁田挖土有啥子稀奇的?泥巴腿子踩两趟就会了。说不定,他就是想看看你哦。

看我?我都是他生的还有啥子看的?未必还可以看出几张毛爷爷来?天天喊,鬼喊狼叫的,不回来还不行,电话费都遭不住。

回来,就,好。

身上暖和了,学书站起来,走到旁边的厢房门口

看看,桌子柜子上面都布满了灰尘,屋角蛛网密布,看来也是长期家里没有壮劳力。隔壁谷仓倒是紧闭着。

学书走到谷仓前敲敲,传来实实的回响,看来收成不错。

现在哪家哪户不是尽多着余粮?都是土里刨出来的,比不得你们读书人,不指望着这点大米苞谷过日子。

读书人?是在学校里混了几年,屁用没有。学书吐了一下嘴里的茶末子,钱,关键是要有钱才有一切。现在的工作很不好做,每天两头不见阳光的上班,苦来那点散碎票子不够塞牙缝的。

看见学书的眼睛四处打量,老人的气息有些短促。你家老人都健在哈?福分,福分。快到年底了,紧赶着回来看看,是个孝子。

学书心里一软,已经好几年没见父母了,只记得,出去读书的前天晚上,老家的灯光一直没有熄灭。

学书坐回到火盆边上,屋里只有一粗一细两道清清的呼吸,此起彼伏。

老人端起水壶看看,快见底了。想一想又放下,站起来,拉开门,一股寒风灌了进来,天冷了。虽然这里到西河只隔着一座山,可是紧赶慢赶那也是要走上3、4个小时。

学书看着老人在屋里转圈,不再续水,摆明是送客的样子了。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说,走了,天色也不早了,再不走不晓得好久可以到家。

看着学书走到门洞,老人猛然叫他等等,退回屋里摸索了一阵,拎着一块黢黑的腊肉,还有一袋饼干,追了出来。

老人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年前年后了,你远来是客,总不好空手回去,这个腊肉,你拿回去也是个心意。

学书眼睛一鼓,你,啥子意思?

老人赶紧摆手,我也是准备等娃娃仔仔回来吃的,今年他们也不会回来了,你拿去,正是派个好的用场。

学书看看老人,突然怪笑了一下,一拍自己的脑袋,迟疑了一小会儿,伸手接了过来,那就谢谢你了哦。

老人使劲摇头,人这辈子钱多钱少都是命里带来的,有多多用,有少少用,都是磨骨头养肠子。铁定你回家,老人欢喜得不得了。

学书晃荡着手里的腊肉,笑嘻嘻地走了。

老人插上木门闩,再用一根木棒抵在门后,看看院坝里面,只有寒风刮得屋檐下的苞谷杆隐隐作响,他骂了一句这个鬼天气,赶紧回身关上门,坐在火盆边上发呆。

学书喝过的水杯子放在那里,老人端起杯子,放到鼻子下面闻闻,想拉开门把茶叶沫子倒掉,手刚握住大门上的锁扣,却又回到凳子上坐下,把手里端着的茶杯放到了学书刚才的座位边上。

再没有别的声响,大黄狗一动不动地躺在火盆边上,真是老了,再顶不得事情了,火盆里面柴火也是熄灭了一样闷着,老人叹了口气,往烧水的瓦罐里面续了水,坐在凳子上发呆。

枯坐了不晓得好长时间,老人觉得心里堵得慌,憋着气,也不知道是被经年不见的人影打破了院子的平静,还是学书的言谈举止勾起了老人对儿女们的挂牵,越坐心里越堵得慌,弄得肚子也气鼓气涨的。老人也没了吃饭的心肠,干脆就直接上床躺着去了,望着蚊帐顶发愣,人也渐渐就有些迷糊起来。

今年春节,富贵他们没有回来,说是端午老人生日回来。结果端午还是没有回来,说是工地上赶活,早上四五点就起床,晚上要忙到半夜,人都累散架了。这个都是小事情。老板说,回来一天要扣200块钱。乖乖的,现在抢人都不打花脸哦。端午前两个街天,老人从富贵舅舅那里得到消息,就有些脚软身乏,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来的,直到在家躺了好几天,人才复原过来。

学书走到山梁子上,一路走一路就把那袋子饼干给嚼了,又不是啥金贵玩意儿,带回去也是惹人笑话。走到梁子的拐角处,看见远处山下那条烂绳子一样爬着的公路,学书突然有点来气。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回去的过路车,要是没有,这不是白白回头了吗?难道用这块腊肉去换个座位?也太丢人了,真该找老头要点车费的。这个老人真是,连人坐车要钱都搞不明白,一定是和家里的老头一样把钱攥在手里,宁肯用来修山,把好生生的钱埋进土里。实在不可理喻。

学书在山梁子上打转,放眼望去,隔着一人高的茅草,这一沟几湾,房子倒是三三两两杂在那些湾子的树林里,可是既没有声音,也看不见烟火,肯定没有几处房子有人烟了。

学书找了个土边的棚子,在里面坐下,身子缩成一团。他想,山下多半也是没有车的了,就算不出车费,捡个便车,可这个样子急着回去干啥子?出去都是三五几年的事情了,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的。

天快黑了,寒风愈来愈大,学书一咬牙,不行了,原来压在心里那个火星嘣地一爆,然后就有一团火苗燃了起来,火苗在心里越窜越高,越烧越旺,很快就烧遍了全身,学书的眼珠子开始有红红的血丝透出来,一丝两丝,直到整个眼球变得通红。

老人家的门早关了,学书推一推,大门紧闭。他围着房子转了两圈,看来只有从院墙上想法。院墙有一人多高,伸出手,踮着脚,学书的指尖勉强够得上墙沿,好不容易蹭了两下脚,冰凉湿滑的沿顶,让学书用不上力,跌了下来。要是放在以前身强体壮的时候,学书三把两把就翻过去了。

院子里还是没有一点别的声音,那只老黄狗看来也睡着了,老人,也许没有睡着,可是没有关系,这个远天远地的山林,老人的喊叫怕传不出去两三步就会被风吃了,关键是下午,听老人的话语,他也没有手机的,招不来帮手。

学书有些后悔,看看周围也没有啥子砖头木棍适合用来弄开这扇木门,手里也没有合适的家伙可以弄开大门,天冷了。早晓得前半晌就不应该出来,他干脆用手里的腊肉敲了敲大门,哎呀,下午真不该手软的,偌大的屋子总不会没有一星半点的票子,老人还计划着修山的。

墙外的声音惊醒了迷迷糊糊的老人。老人有些生气,刚才在床上闷着的时候,他梦见自己正在清扫宽敞明亮的棺山,是哦,虽然现在没有住人,可是那些雕龙画凤的棺门上也不能落下灰尘,就这样一个心思了,如果长了杂草遍地落叶,还不白费了钱财惹人笑话?

老人看看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他没有开灯闭上眼,仔细用耳朵听听,门外好像真有不一样的声音呢,他干咳了几声,拉开灯,拿起床头放着的那根竹竿,戳了戳趴在床前的老黄狗,老黄这才缓缓地哼哼了两声,那声响就在老黄的喉头边上打滚,一点没有看家护院的气势。

果然声音就没有了。

老人想,今晚可不敢大意了。于是隔上一阵就用竹竿戳戳老黄,老黄又缓缓地哼几声。

学书坐在门洞里,心里估摸着老爹在家肯定也要藏点应急的钱,谷仓底,床脚下,那些地方想来可能性大。

风越来越大,学书有些恍惚,偷点钱回去,有多大用?学书一时发热的头脑有些迷糊,外面黑色正浓,浑身乏乏的,怎么办好呢?弄开门就算找不到钱,躲躲晚上的风寒总是需要的。

老人还给自己一块腊肉哦,学书有点心酸,他摸摸自己的脸,额头有些热,脸庞冷冷的,掐一下,还有木楚楚的痛传来,他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就往门上砸去。

老人想骂娘,一张口嗓子干得紧,拉都拉不开,怕是说起话来都是鸭嗓子叫了,不是正好让人听见自己的心在喉头上跳得欢实?再说,历来的小偷知道屋里的主人醒了,还不是只有走了?还好,听动静小偷没有跳进院坝里来,院坝里面没有啥子物事了,就是那个快散架的笤帚都收在屋里的了。

老人悄悄摸起来,赤脚走到堂屋门后,摸一下门锁,牢牢的,老人放下心来。

老人有些慌,这个山里长年累月也不见外人来,怎么现在就有了这档子事情?现在可不是年轻时候,可以抱着腱子牛摔跤的岁月了,年轻时候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气,早没有了影子。还没有见到贼娃子的影,就皮松肉软提不起气来,真要进来怎么得了?

人吃地欢天喜地,地吃人哭天抢地。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只可惜还没有把这个家传给富贵他们,哪怕就是再不见面,总还是身上掉下的肉。不说鸡鸭腊肉存粮这些鸡毛零碎,把屋里的钱搜走也是小事,听说弯黑二沟那边有个女人,牙齿都老掉了,也没有留得个囫囵身子。贼娃子身强体壮手重得很,就是背上百十斤的东西,那也是狗都撵不上的,万一把人的骨头拆散架了,这山高路远的,谁会知道?等富贵他们晓得,身体都怕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了,要想归置到祖坟里连个棺山都没有,这才是真正恼火。

老人又听见了外面的声音,还没有走呢,真没有走呢。老人全身不停抖动,牵扯得牙齿咔咔响,在被子里捂了好一阵,侧耳听听,没有动静,他又摸黑下床,赤脚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动静。一次,两次,三次,把藏在柜子里还有墙上相框后的钱,通通搜出来,费了老大地劲才把钱捏成一团,藏到床尾的尿桶下面。

再回到床上,老人全身冒汗,发冷。捂着被子,外面的风声小了些,老人支起耳朵听着周边的动静。

连着从院墙上滑下来两次,学书对翻墙进院没有了信心,满脑子都是后悔的想法。早知道就不该出门,如果一直呆在屋里,不说别的,起码现在要暖和得多,就是混到明天早上天亮了再走路回去也是很简单的事情,就是把那块腊肉给了司机做车费也不打紧,那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东西。

学书用手使劲捶着门,老人家,我是下午来歇脚的人,你开门让我歇一晚好不好?我家就是西河2队的,我老爹王老实,西河人都晓得他本分的,我不会打你主意的,我明天就翻过这座山回去,我要回家的。

老人仿佛听到什么喊叫声,他用床边的竹竿敲敲床边,再敲敲,家里有人呢,你瞎球扯个啥?

我冷得很,你老人家就让我进院子避避风嘛。

老人不说话,敲敲竹竿,院子里和门洞没有区别,你进来了是不是还想进房间里面来烤火呢?

我真是冷,冷。

做贼娃子,丧你祖宗的德,要是富贵的话,老子不打断他的狗腿才怪。老人用竹竿使劲地敲打床边。

学书看看再喊不开老人的门,就干脆闭上眼养神,现在真不想在老人身上打主意了,可是老人怎么会相信?喊得累了没有精神,就是全身冻得很,额头有些发烫。他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离家只有一座山了偏偏过不去,连个躲风的地方都没有。

老人敲了一会儿,又侧耳听听,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了。迷迷糊糊中,熬到了天色朦胧。

天快亮了,风也没有了,昨夜的各种响动也听不见了,亮光出来就啥东西都藏起来了。老人挣扎着起了床,头有些晕乎乎的,拉开院门,朦胧的光线,看见门洞下躺着一团影子,好像是一个人的影子,一动不动。老人浑身一激灵,心里咚地一声巨响,直往下沉,身体也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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