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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铲

2016-12-27赵广建

当代小说 2016年8期
关键词:锅铲老汉

赵广建

贵堂上小学时就在锅头棚里帮娘做饭,抱柴火、拉风箱,啥活都干。锅头棚里有个大锅台,锅台左侧是风箱,右侧靠墙是锅盖,锅盖旁有馏干粮的木杈、箅子,和一把磨没了棱角的铁锅铲。锅铲多数时候炒菜用,表面发黑,整体带有锤打的痕迹,铁把上有两个相同的圆环,看上去满精致。

贵堂对锅铲并无癖好,偶尔随手拾起来拿到院里玩耍,不小心被娘瞅见,定会听到一声突如其来的喝喊,放回去,找挨打啊!贵堂就莫名其妙地乖乖把锅铲放回到原处,然后换来烧火用的煤铲继续玩耍,心里却一再嘀咕,不都一样的铁铲啊,煤铲能玩,锅铲咋就不行!

贵堂一直胆小,这与娘的喝喊有关。他家锅头棚与堂屋之间有个砖砌的鸡窝,天黑后,鸡婆们钻了窝,娘用石板把鸡窝挡上,反复查看无误后才进屋歇息,即使如此,无论冬夏,家里依然每年出现几次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一到深更半夜熟睡时,突然听到鸡窝里发出嘎嘎的鸡叫声,其惨烈的哀鸣骇人毛骨悚然。爹无言,甚至鼾声不误,娘却惊叫不停,嗷——哧!嗷——哧!吓得贵堂惊魂四散,捂头蒙被往娘被窝里一阵乱钻,缩成一团抱紧娘身,娘边喊边扒拉开贵堂出屋去了。

第二天,必有一只老母鸡失去。娘说黄鼠狼子又来了!爹说房后支了大铁夹子,夹死它个畜生!贵堂知道大铁夹子能把黄鼠狼夹死,可每次都是房顶上或房间过道里一堆鸡毛,血肉模糊带来的腥味令人作呕,骇人怯步。

贵堂极恨黄鼠狼偷鸡,少了鸡,奢侈一回鸡蛋比登天还难,等待新鸡下蛋解馋时节,又轮到猴年马月了!

令贵堂对锅铲生惧的诱因是有一天晚上,娘突然嗷哧嗷哧地狂喊了好几声,贵堂蜷缩在被窝里听到的不是嘎嘎的鸡叫声,而是娘在问爹,你听,锅头棚里锅台上,锅铲响了!贵堂爹说梦话般怒斥,胡扯!接着翻身又睡。贵堂娘身披上衣呆坐在被窝里像了木头,不躺,也不起身外出,吓得贵堂不敢再睡。他好像也听到了锅台上“当啷”一响,声音像是锅铲碰了锅沿,娘猜不准声响的源头,也许还在等那黄鼠狼出现,爹不让多嘴,白天干活太累了,贵堂内心突然对锅铲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此恐惧并非被窝里空穴来风,而是脑海深处另有因由,一个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是,他联想起了娘对锅铲的异样目光。如果说过去他无意中拿锅铲玩耍引起娘怒吼,现在回想起来,每当娘在炒菜时,那锅铲好像崭新如初,既压手,又珍贵,握在手上死不松开,拿到的瞬间,眼睛分明一亮,恨不得猛然搂在怀里,像有一种暗来的冲动涌至心头,手握锅铲的同时,伴随着极目远望的畅想,一并往锅里慢慢地搅啊,搅啊,搅得锅里的热气一冒再冒升为无有,搅得人心有一款心潮起伏的味道,那味道分明是一阵暖流在涌动……

贵堂忽然悟到了什么,地里的活计那么忙,整天累死累活地顾不上吃穿,娘惟一的幸福是看一眼锅铲,他忽然内心一怔。

贵堂还注意到,炒好菜后,娘手握锅铲深吸一口气,然后又长长吐出来,像有心事堵在胸口,紧握锅铲的表情显示出生怕锅铲会无端飞走,尽管有时把炒好的菜一下下铲出来,有时把木杈、箅子和干粮重新拾回到锅里盖上锅盖,她都是手握锅铲不撒手,甚至把菜端进堂屋的地桌上也要手握锅铲来回出入。

回到锅头棚,娘拿抹布把铲头擦洗干净,深情地呆望一会儿,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放回到锅台上,望着锅台直直发呆。贵堂狐疑多端地有些紧张,娘干活就那么几件家什,针线板、大木盆、菜刀、饭勺,惟独锅铲被另眼相待,这不会是娘的脑子有毛病吧?贵堂开始对锅铲产生疑问,更对娘看重锅铲多了疑心。

贵堂在小饭桌前对爹说,夜里我也听见了,咱家锅头棚里锅铲响了。

爹说,胡吣!

娘说,做梦吧?我也梦见锅铲响了。

自那,娘在夜里很少再出现嗷哧嗷哧的狂叫。但贵堂还是胆小了,黑夜不敢出门,上树不敢爬高,下地干活不敢靠近牲口,更没有偷鸡摸狗、惹事生非的贼胆劣迹。但他内心深处最为惊惧的还是那个黑黑的锅铲。在他脑际间,印象最深的是娘看锅铲那痴迷的眼神和面对锅铲久久发呆的样子,极吓人,吓得屏息呼吸一再令人多虑,夜间减少出门也无济于事,出门躲着锅头棚绕走也无法释怀,那棚里的锅铲似乎总在耳畔当当响,像是娘的身影变黑了一样,凝视锅铲发呆的影像令人日夜不安。

爹常年下地不见笑容,有生产队时在队里使牲口,打起来牲口咬牙切齿。分田到户后,爹带一家人种自家的承包地,干啥活都是一副怒相,不见颜笑的举止,像是娘和孩子欠了他一辈子情分,话不多,话狠,虽然无从打骂过谁,但瞪一眼,吓得娘和贵堂半晌不敢吱声。

日子这样过了多年,贵堂深切感受到,娘和自己一样,同样伴有内心惊惧,很显然,娘的惊惧另有起因。

再一次引起贵堂对锅铲产生惊惧的是,在他初中毕业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后晌,娘让他到街西环子家街门口看看那一堆人在围观啥事?似乎有心示意他,你去看过学舌给我就是,不必再去说给你爹。刚出街门,东关街的二杰娘手持一把铁锅铲缓缓走来,一晃一晃在贵堂家门口站下了。当时的街上夕阳斜照,红红的墙上格外柔和,而且近前并无他人,贵堂明明看到二杰娘的锅铲就在手里攥着,合眼、睁眼的工夫,恍惚又听到锅铲在当当声响,贵堂娘像是得到了什么旨意,顺着响声追了过去,一脸少有的笑容递向对方说,哎呀他婶子,这是去哪了呀,稀罕哩。好似二杰娘是多年不见的娘家姊妹,面前的天空顿时亮开,万里晴空硕展无比。贵堂就站在娘的身后,真切地看到了娘的异常兴奋,就像锅铲有着巨大引力一样,一下就把娘的身心吸过去了,那喜出望外的神情令贵堂后脊梁直冒冷气。

贵堂娘抢上锅铲仔细巴望,好似在查找锅铲上的什么记号,浑身跟着有些颤抖,心思不再他顾,翻看锅铲目不转睛,似乎把贵堂叫出来的目的也丢掷了脑后,至于是否在认定这锅铲像她那把当年新到手的锅铲,还是在查找锅铲上的什么记号,无法猜测,但这锅铲的铲把上确实也打有两个同样的圆环。

刚才,贵堂娘叫贵堂去看街西边环子家门口停来的那辆银灰色小汽车附近闹啥动静时,向他交待得比较细致,远处那场面模糊不清,看看车上下来的那灰头发老人到底是谁,是不是在向人们打问啥事?这会儿,她神情专注地又不说让过去了。

二杰娘说,我也稀罕,多年集上没见卖过,杂货摊上有现货,刚买了一个。这如今哪还有铁锅铲呀,不好找哩。

贵堂娘恍惚说,是哩,不好找,我光找它找了多年,找不见哩!眼含泪花反复巴望,似乎在与自家的锅铲反复比对,生怕那铲飞了似的,握在手上如获至宝,观望的神情走火入魔。

这是贵堂惊恐锅铲的又一次震撼。

何以一个锅铲扰心到如此地步呢?而且在反复巴望的同时,只字不提自家也有同样的一把。贵堂想说,杂货摊上有的是,俺家早就有一把。可娘却一问再问,从哪买,从哪买哩?不知为啥也说非要找去买。那锅铲似乎在贵堂耳畔当当乱响个不停了,甚至有敲后脑勺的感觉,敲得他近乎晕头转向。

二杰娘说,集上杂货摊上有卖哩,好多人都在挑拣呢。

贵堂娘说,炒菜能补铁哩。哪家呀?

二杰娘说,大爪子家二闺女那杂货摊上。

噢,贵堂娘失落地噢了一声,笑容顿失。多年里,贵堂多次见娘往那杂货摊上去过多回,那里的锅铲是从省城土产批发部趸来,出处在哪,款式、样式她一清二楚。贵堂心生惊惧,娘那神不守舍的样子像是脑子突发了奇想,拿着锅铲突然失望得令人多疑不安。

贵堂忽然想到,娘让他去看环子家的门口处,少不了也是为了问这锅铲吧!

贵堂对锅铲的响声简直要挥之不去了。

二杰娘原以为停下来能和贵堂娘多唠叨几句,见她神不守舍地扭头向西巴望,言不由衷客套了几句,慢慢悠悠走开了。贵堂娘转即像忘掉了二杰娘,站在原地一心巴望街西边的异常景象。她好像又在犹豫不决,是否叫贵堂快去挤到环子家门口围看那里的真相,对那车上下来的老人问个仔细,该不是在寻找一把打着圆环的铁锅铲吧?贵堂好像进入了娘的幻觉中,以为看到的那是个老工匠,那人手里也捏了把同样的锅铲,说是要找当年同样锅铲的一个女人……甚至眼里还满含了泪花……

贵堂娘醒过神来,扭头见二杰娘已经走远,又回头向西瞥去了不舍的一望。她没言语,也没动身,木木的呆望动作一定是想到了二杰娘手里那把打有圆环的锅铲,肯定和自家的锅铲有所区别,不免又想起了什么,木然发呆。她没想回家去拿出来自家的锅铲和谁比对,也没流露出更多的遗憾表情,而是转身回望二杰娘远去的背影,目送她缓缓消逝在黯然失色的夕阳里。

贵堂细心认真地观察到了娘的这一切,娘没让他再向街西那边走过去,好像习惯了这多年不抱希望的场景,无助地叹了口气。

街西边,环子家门口还残存着热闹场面。汽车旁边好多人还在围着那人问长问短。至于那场面是环子爹从外乡回来了,还是环子家有人来走亲戚抑或真的有人来打问锅铲,丝毫无法得以判断。

贵堂娘扯扯贵堂衣角,示意让儿子随娘回家,失望地转身回过神来往家走。回到家,她拭去脸上的泪迹,又让贵堂去后院里抱柴火,天又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

一天又这样过去了,贵堂更多看到了娘的无奈和焦虑。

后来,他家拆旧房盖上了小二楼,盖街门洞时,整条街上家家都是方门洞,惟独他家盖成了上边半圆的弧形式样,像个倒过来的锅铲一样好是别致。贵堂爹阴脸没反对,贵堂却对钻门洞忐忑不安,来回进进出出疑似有锅铲在当当碰头。搬家时,大部分旧物弃失了,惟炒菜的铁锅铲还在随手使用。

这让贵堂心事重重,五味更杂。

贵堂娶了媳妇之后,贵堂娘曾专门对儿媳说过,一定要用家里这把锅铲炒菜,大人孩子都能补铁。说得贵堂直冒冷汗。

贵堂娘死前,让贵堂拿给她锅铲再巴望一眼,贵堂拿起来锅铲觉得和往常很不同,似乎很重、很实,比市场上的不锈钢锅铲沉多了,而且整体漆黑,油光光的还有麻子点,好像永远也擦洗不净。

娘是望着锅铲去世的,死后没有瞑目。贵堂爹当场把锅铲扔到了屋门外,过后贵堂又偷偷捡了回来。

埋了娘,贵堂把娘的照片和锅铲一并压进了箱底里,本意是不想再从锅铲上望见娘那伤感的神情,因为常作噩梦,梦见锅铲当当响,因而不想再把锅铲摆出来搅扰自己安静的日子。

楼房里没有锅头棚,厨房灶具架上的刀、铲、叉、勺一概是不锈钢新品,尽管贵堂娘丢下的锅铲在灶具架上无处摆放,贵堂媳妇仍然不同意贵堂把锅铲压进箱底不许再用,说是婆婆多次交待过,炒菜一定要用自家的锅铲,具体为啥没有多说,应该是为了孩子补铁。

贵堂说,一见锅铲我就发蒙,总在不断听到声响,为此害得我经常失眠,一宿一宿翻来覆去,而且对锅铲的惊惧完全成了对娘的思念,只要一想娘,就会有锅铲伴随在脑海乱响,不得安宁的日子折磨得神魂快要颠倒了!我对你说,自我记事就没去过姥姥家,娘说她娘家早没人了,她也从没回去过,说她是从临村的舅舅家嫁来的东门里。她叫韩二妮,那韩大妮呢,她上头总还有个姐姐吧!那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谁能证实娘的过去?不行,我得到姥姥村里走一趟,打听打听到底有啥事,锅铲响得我脑袋快晕菜了!

贵堂就带上锅铲来到姥姥家的村子里。

村子不大,几十里路让他骑车骑了小半天,头晌午才到了村口。

一进村,贵堂看天全是阴云,云下笼来一股雾气,家家半圆形街门像一个个倒着的锅铲,死眼盯看雾中人,盯得他诚惶诚恐,六神无主,他忽然明白了娘让盖半圆形街门的用意。

贵堂定神壮胆快速往前行了一段,见路边全是陌生人,想打问情况无处下嘴,便直奔有人值班的村委会来。

在村委会门口,贵堂遇见了一位看门的老汉,那老汉坐在门口老远盯他,好似早在专门等他过来一样,听到打问,随口就答,韩姓人家?啊,村西那边全都是,半个村子都姓韩,谁家呀?

韩二妮家。

韩二妮?老汉突然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下,低头之后又抬头,那可是多年前的老人儿了,咱这村里有过一个。你是她啥人?

儿子。

是吗?老汉又一次感到意外,将信将疑地犹豫说,那,韩小国是你舅舅了?韩小国多年打听他姐,一直没有得到音信。

你认识?

认识。从小一块堆儿长大,能不认识!韩小国比我小两岁,他姐和我是同岁,找得韩家好苦啊。如今她在哪?

没了。

是吗?俺俩一样大。老汉又是一惊,啥时没了?

刚没。

没了还有啥话可说?没了就没啥可说了。老汉脸色沉了下来,眼里像是含了泪花,你娘年轻时候长得那才叫俊,可怜了哩。说着,扫了一眼贵堂手里那把锅铲。

我娘回过村不?

回过不就找见啦!多年没见回来过,回来还不炸了锅……见自己说走嘴,慌忙又改口,谁都找不见,啊……老人又问非所答自言自语,没了就安生了,仨铁匠都没了。俩徒弟刚没。

那是谁,哪仨铁匠?

早年你姥爷家街对门打铁的。

是打这样的铁铲吗?贵堂抬起手里的锅铲。

老汉有些心不在焉,好像说过又后悔,不情愿接过来锅铲仔细巴望,犹豫说,很像是,你瞅瞅,铲把上有明显标记,双环中间有个三角,俩徒弟都拿同样一把锅铲打听,咋会在你手里?这可能,三把锅铲全齐了,莫非……

贵堂听得莫名其妙,拿回锅铲小心巴望,果真看到双环中间有个三角,觉得锅铲像条活蛇在手中蠕动起来,甚至发出当当声响。遂小心问,谁找锅铲?

没谁找,没……和你舅舅找人不一码事。老汉吞吞吐吐问非所答。

那是谁?

不是谁。早年在你姥爷家门口的铁货铺好是热闹,一师二徒,手艺那才叫高超,腰上都围黄雨布,那家伙,师傅的小铁锤敲到哪,徒弟的大铁锤砸到哪,师傅的小铁锤在铁砧上原地轻碰,徒弟的大铁锤就在烧红的火铁上,一对一地不停地跳啊,跳啊,一直跳到火铁发暗或小铁锤停叫为止,那家伙……老汉忽然贼一眼贵堂脸色,突然话锋一转,那年你娘最多也不过十几岁,爹娘放她随便出门时,街门口正是那个打铁炉子。

老汉恍惚又思索到什么,自言自语说,后来添得麻烦,那也是个秋后少有的阴天,出门头一眼肯定是看到了。

陌生小伙儿拉风箱,身材魁梧,肌腱丰硕,是个新来的外乡人。

你娘抠弄辫梢,挪不开眼,多少回拿家里的破旧家什让铁货铺锻打。

俩徒弟为锅铲打得头破血流。

你大舅被锅铲凿得满处是伤。

日本人夜里进村那回,外乡小伙儿拿锅铲凿死过日本兵。

你娘是被你姥爷求人绑走离开的村子。

你姥爷后来也后悔了,像个疯子四处打听闺女的下落。你舅舅也找了多年。

俩徒弟逃走后又都回来,多年在村西住着,互相摽着,一辈子都没娶,当年谁介绍对象也不应……年轻时候可帅气了……

说到这里,老汉眼里的泪花落下来,别问了,你娘可怜哩……没了,都没了……叹口气,难受得几乎不想再说,没了安生了……

还有谁?

没谁了。

都死了?

都死了。

埋哪了?

村东老槐树旁边。

贵堂没再多问,锅铲似乎又在脑里当当乱响。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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