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燕平

五云山中有根藤
——阅读我师赵云麟

文/夏燕平

山冠以“五云”者众多，此处的五云山是指杭州西湖之南的一座山。此山东望钱江，北瞰西湖，山阳是龙井村，山阴是梅家坞，重峦叠嶂，杂花茂树。1955年毛泽东主席有诗∶“五云山上五云飞，远接群峰近拂堤。若问杭州何处好，此中听得野莺啼。”

因为山深林密，远离闹市，五云山周围，建有许多疗养院∶上海铁路疗养院、中国民航疗养院、上海总工会疗养院、杭州五云山疗养院。“文革”开始，许多疗养院停办。杭州五云山疗养院的原址上办起了一座学校∶杭州市“五七”文艺学校，就是那个时候，我来到了五云山。

杭州市“五七”文艺学校是为了建杭州市京剧团、演出“革命样板戏”而设的一所学校，这种定向培养的方法，在今天是教育改革的创举，无心插柳，我们在45年前就有成功的实践。那个时代的京剧是天之骄子，学生根红苗正，又红又专，老师更是各个行当的卓有成就者，赵云麟老师便是这个时候不远万里从新疆到浙江。

壹

赵云麟老师修长清癯，言谈温雅，更具文人和儒者气质而非伶人范儿。重要的让我们窃喜的是，赵老师心很软。习武练功，老师往往“心狠手辣”，如若不然呢，学生往往会“偷奸耍滑”。可是赵老师见不得学生有丝毫的痛苦状，他让我们拿顶（倒立），听到有人喘了几口粗气，他会说∶“行不行啊？不行下来”，他给我们压腿，听到某人“哎呦”一声，马上松开手，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当然不可避免我们中，有利用赵老师的心善而取巧偷闲者。

和其他业务老师不同，赵老师特别愿意说，也特别能说。课上到开心处，他会说，“来来来，坐下坐下”，于是开说；课上到郁闷时，他会说，“过来过来过来，坐下”，于是开说。每天约一小时形体训练课和一小时唱腔课，许多时间是赵老师“开讲啦”，而开讲的内容多与专业无关，但，确是事物中的道理，故事中的哲理，人生境遇中的命理。可惜学生们不才，否则，整理出一本“论语”“师说”未必不可。

赵老师说∶京剧是中国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看似简单的一个身段，包含着许多深刻的道理。你看“山膀”“云手”——戏曲演员的基本功，“山膀”左手握拳右手弯掌，两臂左右伸展，形似一个“山”字；“云手”除了开始有手托行云的动作外，与“山膀”基本相同——一定是欲左先右，欲刚先柔，欲快先慢，欲强先弱。这里面充满了美学的道理，哲学的道理，生活的道理。

艺术院校多少存在有对文化课的忽视。“谁要是对文化课老师不尊重，我就对你不客气”。那一天赵老师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我们的文化课老师都是当时他们所在领域里“了不起的盖茨比”∶亲切善良的数学蒋剑芳老师，充满情怀的语文易乃琪老师，严肃认真、文理“双馨”的程晔老师，其中的闻竹雨、万正模老师竟然是“文革”之前著名的诗人和作家。这不奇怪，就是我们传达室的王伯伯——王同昌，也写一手漂亮的字体，会一口标准的英语，因为是“右派”所以才屈尊在传达室。有一天我正在看报上一则关于钱学森的消息，王伯伯在一旁弱弱地说∶“那个时候我们是上下铺……”我顿时目瞪口呆∶王伯伯和钱学森原来是大学同学！而且听他的意思，那个时候还真看不出钱学森会有今天的出息。赵老师关心文化课成绩甚于关心专业课成绩。他有好几次批评我∶“你的文化课成绩应该和富荣荣差不多，可你现在差远了，你应该向富荣荣学习”！富荣荣是我们同学中的“学霸”，我心里不那么有出息地想∶人家天赋异禀，我怎么敢和她比。

那时没雾霾，天气睛朗，我们会坐在绿地毯一样的草地上课，大家练习着已经学了几年、唱了几百遍的《智取威虎山》李勇奇唱段……赵老师又开讲了∶十年可以培养无数的大学生，十年不一定培养出一个戏曲演员，人生有多种可能，人生要多种准备。不知道做事可以学，不知道做人就不那么容易学了。因为戏曲演员除了吃苦，前提需有天赋∶扮相、身材、嗓音。而这些天赋在一个孩子发育之前是很难判定的，大多数学生的前途止步在变声之后，尤其是男生。不幸言中，我们大多数同学后来并未从事所学专业。

而有许多可以大说特说的场面，赵老师却沉默不语。1971年至1976年，这是“文革”的后五年，各种运动、学习、批判接踵而至，我没有见过赵老师写过一张大字报，没有听过赵老师一次大会发言，没有发现赵老师一回臧否人物，空谈时事。倒是常常听到他言犹未尽时作欲言又止状，最后，以“……嗨，不说了，不说了”戛然而止。

贰

许多好书那会儿读不到，不像现在让你读你也不见得读。我们有个美女同学叫王苏。赵老师表扬她如何懂事，如何有出息。一位男同学不愿意了，说∶“她在看《青春之歌》呢！好学生会看《青春之歌》？”这话今天人听不懂了，杨沫小说《青春之歌》在当时是许多部“大毒草”中的一部，学生阅读这样的禁书，是严肃的立场问题。赵老师略显尴尬地笑笑，没有继续说话。他不能因为王苏同学看了《青春之歌》而改变对她的评价，他知道那是一本优秀的小说；他也不可以指责眼前这位男同学，因为《青春之歌》就是一部被点名批判的“毒草”。重要的是王苏同学并未因为阅读禁书《青春之歌》而受到丝毫影响。

赵老师特别关照来自农村的穷学生。有一回学生宿舍发生了“失窃”事件，经调查施学生的嫌疑最大，这天只有他身体不适回宿舍了片刻。施同学来自农村，年幼口讷，不善争辩。各方情形一致指向他拿了同学的钱。赵老师看来也这么认为，当施同学站在赵老师的面前等待斥责的时候，赵老师只是温和地说了一句∶“你以后要是缺钱，跟赵老师要。”尽管后来证明失窃是一个乌龙，但施同学对赵老师的善良和人性，依然感佩。这令我想起另一桩∶那天赵老师见我手里拿了一张汇款单，说“我正好要去邮局，我帮你去取”。家中汇来五块钱，赵老师给了我七块钱，我说，“赵老师，多了两块”。赵老师说∶“我也记不清是多少钱了，好像邮局就给了我这么多，你拿着拿着拿着……”我明显看出这是赵老师的故意，但拗不过赵老师的不由分说，收下了多给的两块钱。小鲜肉们可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两块钱，那个时候，我曾经的一个学期、六个月所有的零花钱就是两块。

赵老师见不得以强凌弱。艺校的学生从7岁到十七八岁不等，当中自有高矮胖瘦，弱肉强骨，赵老师特别袒护那些身体瘦弱缺乏战斗力的同学，别说看见欺负人，就是听见某同学言语中有蔑视某个弱小同学的意思时，就会训斥∶“不许欺负严鸣啊？！”严鸣是我们当时一个比较清瘦的同学，后来发胖了那是另说。所谓“弱”者，还有一些由于先天条件的缘故，专业成绩比较差的学生，赵老师从不另眼看待，往往从他们的身上发现做人的闪光之处，接近他们，鼓励他们，欣赏他们。

叁

我从赵老师“杂乱有序”的宿舍里发现洁净的一处，那是他母亲的骨灰盒。赵老师口中“亲爱的战友”李礼老师，多次在我们面前竖起大拇指∶“你们赵老师，孝子！孝子啊！”赵老师的母亲卧床多年，他每天伺候在侧，喂饭，擦洗、清污，安慰、护理……直至母亲去世。一般孩子会忌讳房间里搁一个骨灰盒，但在我看来，那个骨灰盒放在桌上是那样地自然、契洽，像一台古朴的收音机，一直在诉说着什么。

我们从赵老师陆续的“开讲”中，拼贴出了片段的人生拼图。赵老师出自梨园世家，他的父母曾与梅兰芳先生同台搭戏，我看见过梅兰芳给他父母的扇面。为了能够组成“赵家班”，父母非让赵老师学京剧花脸，这样父母儿子就可以同台演出。可惜，尽管赵老师具有中国戏曲界最优美的形体，最出神的表演，但却没有京剧花脸那万里挑一的独特嗓音，只好做了一名老师。有诗为证∶“天生‘音’质难自弃，长恨一曲‘不能’啼。”

不过，赵老师自己未必有多遗憾，他属意的是电影导演。正当他准备报考北京电影学院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电影学院停止招生。这是赵老师生活里一个重大的挫折。我们从后来赵老师给我们排戏的过程中体会到，赵老师完全可以成为中国一流的电影导演。

肆

文章拉杂到此，还未涉及赵老师究竟阅读了哪些个鸿文巨著。我见过赵老师从箱子底拿出的多部厚厚的书，但我以为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写得也太多了。一个真正的阅读者，不在于他阅读了什么，而在于他影响了什么。艺术教育者更多的是“以身试法”，你得唱给他听，画给他看，表演给他学。从这意义上说，赵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可谓充满了“艺术”，真个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赵老师“亲传弟子”七人（个子都不矮），但“粉丝”却遍及所有专业。虽没有七十二贤，不免有五大三粗，但学生中大多都从事着温雅的“传道”职业∶文联副主席胡惠芬，诵读教授王苏，书店经理吴和平，图书馆员沈安荣，电影放映刘继生；赵小左去了澳洲输送中国文化，虽然详情不知，钱晓平和著名画家吴山明办了一次画展，虽然习画不过百日；李小民唱京戏不行，却成了一名出色的芭蕾舞者；富荣荣文科学霸未显山水，却在证券市场如鱼得水；李英演京剧出色演话剧也出色在家驯猫更出色，她养的猫会自动上厕所、使用卫生纸、清理坐便器……只有笔者愚钝，写些个自慰的无谓的文字。

“五云山中有根藤”，是我们练习唱念功夫，类似绕口令的句子，全活是“五云山中有根藤，藤上挂着一个铃，风吹藤动，铜——铃——鸣”。得益于许多电视主持人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很多人听过“八百标兵奔北坡”，其实我们的“绕口令”要比“传大”的来得文学得多，意境得多，也生趣得多。其中“五云山”是一个可以替换的词，你在哪里便替换成哪里的名，比如“浙江卫视有根藤”，比如“喜马拉雅有根藤”，毕竟，天涯何处无“芳藤”。

歌唱家廖昌永为表达恩师周小燕将他从一个放牛娃培养成世界级歌唱家的感激之情，献唱了一曲《老师，我总是想起你》∶

每当我攻下难关得到奖励，老师我总是想起了你，

每当我有了创造得到荣誉，老师我总是想到了你，

小苗儿结出硕果，怎能忘春风春雨，

小花儿吐出芬芳，怎能忘园丁的培育，

想起你亲切的面容，想到你深切的教义，

从心里默默地向你敬礼，啊！亲爱的老师，我怎能忘记你……

遗憾同学中没有产生像廖昌永一样著名的歌唱家，可以用传媒机器大幅度深远度歌颂老师，但我心中的赵云麟老师，和廖昌永心中的周小燕老师一样，都是生命里的阳光和雨露，都是国人中的楷模和脊梁。

赵老师现居美国，不久前，含饴弄孙做起了“美国人的爷”，挺好，让美国人也学学，怎样为人师表。

一个真正的阅读者，不在于他阅读了什么，而在于他影响了什么。

艺术教育者更多的是“以身试法”，你得唱给他听，画给他看，表演给他学。

从这意义上说，赵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可谓充满了“艺术”，真个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