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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周花生米睡在花生壳里

2016-12-19叶倾城

幸福 2016年33期
关键词:花生壳药盒花生米

文/叶倾城

第三周花生米睡在花生壳里

文/叶倾城

据说瘾君子会在日常生活中疯狂寻找替代品来稍填欲壑,找不到大麻,就去祸害亚麻田;买不着致幻剂,就吸雪地靴用的防水喷雾——要避开猫,对那柔软的小动物它可能致命;吃甘草片,嗅涂改液……

文字渴也是瘾。我从小读眼前的任何文字。洗澡时候看洗发水和沐浴露瓶身:月桂醇、瓜尔胶、鲸脂、香茅……都别有婉转情致,让人浮想联翩;吃感冒药必读说明书,因此老早就懂,写“乙酰”是退烧的,写“麻黄素”是通鼻的,所有“沙星”都是比“霉素”高段的抗生素。

《赤脚医生手册》曾是我的启蒙读物,“毁胎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永不能磨灭,后来又读了《妇科学》《产科学》,了解受孕的全过程:精与卵如何相遇;子宫内膜怎样被激素浸润,如春雨连绵后的大地,土壤渐次肥厚松软,倦极欲眠又有无限生命即将迸发;原本无精打采的血管,像有水流过的水管,饱满起来,胀大起来,慢慢粗壮结实——这一幕如此活灵活现,仿佛我亲眼所见;我又像一部微型摄录机,追随着受精卵,跟着这颗凭空而来的种子,看它蹦蹦跳跳穿过子宫内腔的窄门——万幸不曾停留在不该待的地方,这骆驼过针眼的神迹。还看它一路一分二、二分四地变戏法,转眼就到二的无穷次方,覆盆子一样的累累果实落在子宫内膜上,是种子撒向深挖过的田地,被顷刻掩埋。这一刹,称为“着床”。

我“知道”,但知道何其虚妄。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你来了没有?你可安好?这场约会,你会准时抵达吗?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有隐约出血、透明分泌物以及下腹坠痛——如任何一场月事的前奏。生死一线,无非如此。你或者成为生命,或者化为血泊。

我每天去一趟药房,在计生柜台前左顾右盼。三周加五天,我验出了你的存在,像炼金术士用肉眼在试管里看到黄金,那一刻我差点给你起名叫“天赐”。天听到了我的吁求,接到我的订单后,大发慈悲,以第一时间包了顺丰快递,送来了你,你是天赐的礼物。再一想:哪一个孩子不是上天的赐予?我不希望你和一万人重名。

现时的你,只有2毫米大小,超声的火眼金睛还看不出你的迹象。我一冲动,想去超市买芝麻:你大概就那么大吧。不,你一定不可能那么黑蒙蒙、不起眼。无端的,我觉得你像一颗饱满的花生米,有红似白,红是血凝结成的宝石,白则静如玉。你安睡着,在我身体里,如花生米睡在花生壳里。

所有读过的知识都活了过来:你的大脑正在发育,无数神经光纤般须臾伸展,铺设出你自己的管道森林,就在这小小的、花生米不如的躯壳里。你会一步步长大,五周4毫米,六周8毫米,你的头部、颜面、呼吸、消化……器官一一分化,“胚胎虽小,五脏俱全”。同时,还会有最初的心跳,是生命最确凿的象征。七周,长出手脚。十周,会看到你的活跃……

芥子须弥,刹那永恒。

从外观看不出任何变化,那细胞的天翻地覆,那鸿蒙初开的雷霆霹雳,都是地壳下的惊涛骇浪,无人知晓。我轻抚自己的大肚皮,像农人蹲下抓一把泥土,看到我小而有力的手,指甲洗得很干净,修得很整齐。我从来不是个美丽女子,黄皮黑发,有农作物的质朴,但没关系,你是我的花生宝宝,我是你的花生壳妈妈。从此我吃是为你,睡也是为你,在红尘里摸爬滚打,一身泥两手灰,以肉身成屏障,只为陪你走过这两百八十天的漫长旅途。

我感觉到极轻微的怦动,多半只是肠子的微微蠕动。我却坚定地认为,是你在回应我,你在说:“嗯。”你还没学会我使用的语言。

第二天,便是端午节。

从药房回来的路上,在干热的北京街头,我买下了两朵栀子花,泡在水碗中,此刻它们正盈盈开放。蝉声在窗外歌成一片。

——我就是这样,开始了我的孕程。

药店总有奇异的静默,大部分药盒都以白色为底,就更隐喻一种跟生死有关的凛然。

闪出白衣店员,音量不高:“要什么?”

我含糊了一下:“那个……”手胡乱比画一下,她二话不说,立刻带我去成人用品柜。我说:“不不,我想知道……”咽了一口唾沫,“我怀孕了没有?”

微微感到舌头转得有点儿吃力。这是第一次,“我”与“怀孕”组合在一起。

小时候,我读过一个童话。一个莽撞的少年,获得了一种神力: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现实。他对自己的神力茫然不知,却靠此打下了天下,赶走了魔鬼,娶得了公主。

公主问新婚的夫婿:“你爱不爱我?”

他一脸莫明其妙:“什么是爱?”

公主大急:“说你爱我。”

“啊?说不出口。”

公主痛哭起来:“你不爱我,我要去死……你都不肯说你爱我……”

为了息事宁人,他说:“好吧好吧,我爱你。”——这一刹那,奇迹发生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现实,这一句也不例外,许多小火星在他舌上碰撞,终究燃成熊熊大火。他抱住公主,深情凝视:“我真的,爱你。”两个相爱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喜欢这个故事。事实上,关于写作,我也有类似迷信。我只写我相信会发生的事,我也希望我写过的文字都化作现实。

所以,对每一个我爱过的男人,我都问过:“你爱不爱我?”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很多时候,说“我爱你”只是场面话,逢了这个场,作了这个戏,就得作戏作全套,包括说出他自己也不信的台词。

但不是说,谎言重复一千次,就会变成真实吗?如果能够,说一千次“我爱你”,三个音节与心碰撞那么多次,即使心如铁石,是不是也能淬石成火?

也许是重复的次数不够多吧,我的爱的魔法实验,无一成功。

但这一刻,“我怀孕”三个字,能不能催化出奇迹?语言到底有没有最神奇的力量?我依然有着天真的期待。

原来验孕笔、验孕盒、验孕棒……不言不语积了一货架。我直接就糊涂了:为什么有些是9毛9,另一些却是28块8?有什么区别?我假装拿起一个来挑选。

店员问我:“多久了?”

“啥?”

我自恃博闻强记,但孕育仿佛是人生长河间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弯折,所有航道图都不适用,它有自己的里程仪、指南针。疾流自此或者平缓,或者更加惊涛骇浪,我却不知道从哪里算是河湾的起点。

“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二十天吧。”

她摇头:“测不出来的。”

我说:“可是网上有说三天就能测出来的……”

她“哦”了一声,顺手拿最贵的药盒给我:“这种,”一边带我结账一边说,“多半测不出来。过几天再试吧。这种老贵的,过几天就能试便宜的了。”

我能告诉你吗?光各种验孕盒、纸、棒,我都买过几十个。上午测了,没有。不甘心,下午再测。这种“老贵”的没有,再买“老老贵”的。据说晨尿最灵验,OK,凌晨四点爬起来去卫生间。我很快就知道了,价格差就是时间差:越贵的越灵敏,能在受孕最早期测出来;最便宜的那种,则往往要在月经过期不来之后,才能发挥作用。

有多少女子,像我一样满心焦灼,恨不能烧香拜佛,希望尽早知道答案?一定不少,否则那些贵贵的药盒,都卖给了谁?

速度,是有价的。

我连续测了十来天。甚至,在试纸出现明确的两道杠之后,我还买了不少:我担心我老眼昏花看错了,我想一次次拂拭我的好运。像很多年前打电话查高考分数一样,明明已经听到了,还要再打一次、再打一次,也许能听到一个更高的分数呢?像在庙宇里反复抽签,出现上上签都不甘心,说不定这一回,能摇出上吉呢?传说六十枚签中才有一个。

我把上有双红线的试纸全收藏了起来,像收藏命运给我的情书。过了很久很久,红线渐渐淡了,再也看不出来,就是一盒苍白的小纸片,我才扔掉它们。

夏志清与张爱玲通信多年,后来结集出版。他抱怨说:“有些信则写在以纸浆为主要成分的劣纸上,色泽早已转黄,折缝处黄色更深,且容易破裂。”话锋一转,“有大志的读者,最好从小养成用高级纸张写信的习惯。说不定自己真会成了大名,连早年写的信件也有可能流传后世的。”

读到这里,我不由得莞尔,想起我那一盒小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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