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焱

城市中的人听到野生动物，想到的是大熊猫、长臂猿，可能也会想到苍蝇蚊子臭虫，很多人说要把苍蝇蚊子全部消灭，就留大熊猫这类漂亮动物;乡村中的人听到野生动物，想的是，山货可以卖钱，野猪、血吸虫太讨厌啦，棕熊吃我的羊……野生动物到底和人类是一种什么关系？

在普通的人的生活中很少能够看到动物，城市就像动物荒漠，实际上全世界有将近870万种生物，其中我们定了名字、做了分类的只有120万种，尽管我们经常看到的是植物，但实际上89%的物种是动物。

自然生态系统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最基础性的环境系统。它不仅可以为人类的生存直接提供各种原料或产品（食品、水、氧气、木材等），而且在大尺度上具有维持生物多样性平衡、调节气候、净化污染、涵养水源、保持水土、防风固沙、减轻灾害等功能，并为人类提供美学和文化等方面的享受。生物多样性为人类提供各种重要的生态服务功能，包括清洁的空气和水、安全食品、调节气候等等，已成为全球的共识。1997年美国Costanza等人将全球生态系统服务分为17类，并计算出1997年全球生态系统服务的价值为33万亿美元，使用同样的方法应用更新的数据，2011年的全球生态系统服务价值每年达到了125万亿美元，而1997年GDP为46.3万亿美元，2011年为75.2万亿，2011年全球生态系统服务价值是GDP的1.66倍。

这些功能被称为生态系统功能，比如给人类提供清洁的水通常被认为是植被覆盖的结果，因此我们为了保护水源就大量种树，但是不要忘了动物在这个过程中也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青藏高原草原上有一种常见的动物——鼠兔，长得像老鼠，但实际上它是兔子，这个物种在青藏高原的草原上大量存在，被作为一种害兽而遭到大量屠杀，实际上这个动物，它主要在洞里生存，这个洞也为鸟类和其他的动野生动物提供生存的环境，同时鼠兔是很多捕食性鸟类的天然食物，大量的食肉动物甚至像熊，都可以吃大量鼠兔，所以这个鼠兔的存在养活了很多其他生物。它不仅仅作为食物链，在水的保持方面，它的洞穴是最重要的储水机制，有科研人员做过研究，就是把一吨的水倾倒在鼠兔数量非常少的地表，这个水很快就随着地表流走了。但是有健康鼠兔种群存在的地方，一吨水下去，基本上在地表没有径流，全部下到了地下，这些水在未来干旱的时候，可以为我们的下游或者其他地方提供水分。

物种之间的关系是生态系统自我更新最重要的基础，很多野生动物为植物传花授粉，同时控制病虫害，分解枯枝落叶，把营养返回到土壤。这些过程都是生态系统维持下去非常重要的基础。以传花授粉为例，75%的世界主要作物和80%的开花植物都依赖于动物传粉，15%是家养蜜蜂，80%是其他的野生蜜蜂或者是其他的动物。全世界有25000种蜜蜂，所有的传粉动物超过了40000种。如果排除蜜蜂类，当地传粉者一年对美国农业贡献的价值可以达到41亿美元，在全球这个价值达到540亿美元。现在农业有时候减产，不仅仅是因为土地肥沃降低，也因为生物多样性降低了。

因此，人类离不开野生动物而生存，总有人问我，我们可以消灭苍蝇蚊子吗？我说不能，首先这些生物的生命力是我们人类无法掌控的，在局部范围，我们可以做到，但是在整个地球，如果苍蝇蚊子都灭绝了，大部分其他生命也就灭绝了，人类也就灭绝了。

反过来，也有人质疑，我们为什么要保护老虎？没有老虎，我们照样生存，为什么在国际或者国内我们花那么多钱去保护东北虎？一头处于繁殖期的雌性东北虎需要450平方公里的领域范围，我们要给它提供大量的栖息地，要去做很多保护工作。因为这些物种它处于食物链顶端，老虎的生存需要很多有蹄类动物，而这些有蹄类动物的生存需要很多不同植物生态系统的存在。所以你能够把老虎保护下来，意味着整个系统的各个元素都要达到平衡。我们不是在简单地保护老虎，实际上我们是在保护我们的水源地，保护我们清洁空气的植被，保护我们生存的基本条件。保护这些物种会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会获得更多的支持，同时这些物种也会成为我们保护工作中的指示物种，如果这个物种它存在了，种群健康了，意味着我们整个生态系统都健康了。

全球生物多样性在过去的40年及今后继续迅速下降的趋势，已经严重威胁到人类自身的生存。这一严峻的巨大危机已经显现，但远未得到国际社会的足够重视。2015年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发布的地球生命力报告指出，全球陆生脊椎动物的种群在过去40年下降了约50%，淡水生态系统生命力指数下降了76%。同期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发布的红色名录、中国环境保护部和中国科学院联合发布的《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报告，同样揭示了生物多样性迅速下降的趋势。照过去40年下降的速度，地球生命力将在50年左右的时间被耗尽。野生生物迅速消失的危机远比雾霾、水污染、气候变化等更加严重，因为物种一旦消失，几乎无法恢复，这个危机的严重性和紧迫性仍然没有得到全球性的社会共识与警醒。

有人说，社会分工，各自干好各自的工作就好了，地方公安管好当地社会治安就好了，边防部队守好祖国的边境线就好了。那这么说企业就只管赚钱就好了，演员就演好戏就可以了。但是，野生动物的生存和生态的保护不是仅仅做环保的专业人士能够完成的任务，却是人类最大的生存危机所在，必需要成为全社会各个行业的责任，全社会每一个人的责任。目前全球野生动物走私已经成为三大走私之一（其他两个是武器和毒品），是因为人类社会中存在一个巨大的野生生物消费市场。野生动物消费，在20世纪前，世界人口数量还不大的时候，不是问题，但是现在全球70亿人口，只要其中万分之一想要吃野生动物，十万分之一想要穿戴野生动物的皮毛，想要把会唱歌的鸟养在笼子里，百万分之一想要把虎皮挂在自己的厅堂，就足以让全球无数的野生动物面临绝灭。我国有2700多个自然保护区，假设每个保护区周边只有2万居民，这就是5千万人口，其中只要有千分之一的人不断地在野生动物的栖息地中下套子、下鸟网、下鱼网，就足以让整个中国见不到野生动物……

但是除了功利性地认为，野生动物和健康的生态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之外，人类和野生动物之间就没有其他关系吗？多年前我去达赖湖考察，达赉湖公安局的曲树青局长说的一句话让我记忆忧新，他说：“保护做久了，人都变得仁慈了。”在喀什海关缉私局，当看到走私分子残忍地将猎隼的眼睛缝上，翅膀扎上，脚捆上，长时间不喂水，不喂食，民警们都心痛，他们精心照料查获的猎隼直到康复，然后放生。当德宏州森林公安局的董建川局长带领民警冒着生命危险，以少胜多拯救下5头亚洲象之后，精心安排，甚至自己亲自照顾这些大象长达3个月，直到安全送达收容中心。但同时，全国各地拆鸟网的志愿者，看到几公里连绵的鸟网上挂着无数死去的鸟类，很多缉私局的警察查获几顿的野生动物走私案件却不得不看着从走私犯手中救下的动物在自己的手里死去……我能够体会到他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油然而生的对生命的怜悯、心痛和热爱。这就是人性，在这个现代、繁忙、拥挤的社会里，很多人都没有机会再体会这种人心深处存在着的，对大自然中的生灵的热爱和精神上的依赖。

至今《阿凡达》影片中，最让我感动的是电影中介绍的人和万物生灵之间的交流和沟通。我最想成为的动物是鸟，因为它们能够飞翔，代表了自由。当我看到《阿凡达》的主人公和大鸟在完成心灵沟通之后，骑在大鸟的背上，在山宇间自由翱翔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不需要成为一只飞鸟，因为人的灵魂和生命就是这样在与其他的人和其他的生灵的交流和信赖中得到延展。就像因为有其他人的存在，我们才能感受到友情、亲情和爱情一样，不同形式的生灵给我们人类不同的感受：因为这个世界有百兽之王老虎，我们能够感受到王者的威武;因为这个世界有长臂猿，我们能够在树杈间穿梭跳跃;因为这个世界有鲨鱼，我们能够在无际的大海中畅游;因为这个世界有蝴蝶，我们能够在空中翩翩起舞……

我为什么要保护野生动物，因为它们为我提供一片空间，一个我的灵魂能够自由放飞的地方。但是在一个13亿人口的国家，野生动物保护是极其艰难的，甚至现在看来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也在不断听到看到从事保护工作的人在面临困难和挫折时候的颓丧，不乏人在愁眉苦脸的状况下坚持着。但是我最后想要说的是，我们在从事一个崇高的事业——拯救生灵;我们在为人类保存一个精神能够得到升华的美好世界;我们在为我们自己和子孙后代保留一个适宜栖息的生态环境;同时我们因为从事这份工作，能够更多地去到这个世界最美丽的地方，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大自然多彩的生灵，所以我们是幸运的！我们一定要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充满信心地去做这份工作，我相信这个世界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会支持和加入到我们行列，和我们共同完成这个现在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解 焱

全球保护地友好体系课题组组长，IUCN世界保护地委员会副主席中国区主席，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副研究员，国际自然保护区联盟首席科学家。组织编制《中国物种红色名录》，第一次评估了中国一万多个物种的濒危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