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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素萍之死

2016-12-08徐祉琪

北方文学·中旬 2016年9期
关键词:发髻旗袍

徐祉琪

一觉醒来,火车还在行驶,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

车上的旅客大多还醒着,窗外的灯光凝成一个小点,最后收束在他们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盲目和茫然,或许旅途的尽头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我拿出手机,看见群里传了一个视频,看了很久,才认出视频里的那个人是张素萍。印象中的张素萍似乎爱穿一件蓝黑色的旗袍,头发尽数挽上去,戴着白色的玉质耳环。她很少笑,总是在傍晚时分目不斜视地走过街道,她走起路来一步三摇,总让我想起《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玛莲娜。

张素萍虽然只是一个收银员,但她眼神倨傲,就算生活拮据,也不委屈自己去顺从生活的枯燥与贫乏,所以她穿旗袍,梳发髻,戴玉质耳环,在下午茶时间出现在咖啡店。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张素萍,现在在视频里却是死了的。她穿着睡衣,头发蓬乱,双眼紧闭,四肢僵硬,只有吐出的舌头带一点红。

我往下滑着屏幕,群里说她是吊死在自己房里的,张素萍没有丈夫儿女,过去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和她同住,后来搬出去了。被发现时她跪在地上,一条短短的绳子穿过她的脖颈,以一种赎罪的姿势离开了这个人世。

但凡有一点点求生欲望,张素萍都不会死,她只要站起来就好了,但她没有。

一个人究竟要绝望到什么地步,才会跪着都能把自己吊死?我不知道,只能说,人类在自杀这一方面还是很执着的,如果你抱了那样一个念头,那么总是会有办法的。

看着视频里那些高举手机拍录张素萍的人,我想这算不算另一种风光。

张素萍生前卷入一场网络事件中,大家都猜测她是因为这个而自杀的。

死人往往比活人得到更多的话题和关注,人们慷慨得很,张素萍生前得不到的东西,在她死后都一并给她。容忍一个死人把秘密带进坟墓里,简直比缴了他们的手机,断了他们的网络还叫他们痛苦。但凡人死了,围观者都要先发出些怪异的惊呼,做些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再加几句“我前几天还看见她怎么怎么样”的话来显示与她的亲近,诸态做尽后,便可愉快地对死者评头论足了,反正说说也不要钱。

可笑的是,我们对张素萍的了解并不是来源于直接与她的沟通,大部分人都是从网络上了解她的事情,近在咫尺的人,却要从一个虚拟的平台才能了解到她的事情,不知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落后。科技愈加发展,人类却愈加孤独封闭,我们把后背对着彼此,却用形形色色的软件互相交流着真实情感,好像这样真的就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但抛弃了最原始的沟通,就算再亲近,始终还是隔着一个工具。

张素萍生前火了一段时间,起因是她救了对门那家的女儿。张素萍在一家便利店当收银员,下了班后发现对门隐隐传来拍门声,她没有那家人的电话,便去叫门,但没有人应,拍门声越来越急,情急之下张素萍推门而入,看见这家人读初中的女儿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张素萍把人送了医院,还垫了一笔医药费。

那个女孩子在削水果的时候滑倒,不小心用水果刀扎了自己,如果不是张素萍及时发现,恐怕现在已经没命了。有人把这件事改头换面写成文章发表在微博上,很快就被顶上了热搜,张素萍的事情一下子被各大网友熟知,人们亲切地称她为“中国好邻居”,表示希望以后也能遇到这样一个邻居。网上一时间涌出了各种夸张素萍的话,有人说她又漂亮又优雅,有人说她温柔得很,脾气也好,有人说她是一家中学的音乐老师,丈夫很有钱,还有一个在读重点初中的儿子。

反正只要能达到夸赞的目的,谁又在意那些话是否属实呢。

张素萍的出名虽然有些意外,但细想下却也很正常,在一个道德逐渐下滑的信息化时代,小小的善举注定会被放大。

那段时间,张素萍的家里一下子热闹了不少,有不少小报记者去采访她,问她为什么会救人,为什么会帮忙垫医药费,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说:“我也没想那么多,看到就这样做了。”后来那个与她同住的年轻女孩还帮张素萍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每天都有很多网友去她的微博下留言。

美丽的张素萍,善良的张素萍,人人都这样说。

每次我打开窗户,都能看见她描着精致的眉,涂着艳红的唇,挽着发髻,穿着那件立领蓝黑色旗袍,风姿绰约地从干净的街道走过,顾盼生辉,年轻的女孩子眼带憧憬地看着她,年轻的男孩子鼓足勇气上前与她打招呼,阅历丰富的成年男子向她投去欣赏而充满占有欲的眼神,成年的女人则嫉恨着她的风情和美丽。晚风将她发髻上的茉莉花香铺张开来,美丽的张素萍,善良的张素萍,穿着蓝黑色旗袍的张素萍,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拐过路口。

每当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算不上是爱慕,准确地说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有个朋友要找一个素描模特,我向他推荐了张素萍。

但是朋友犹豫了,他说旁人都说张素萍是个不干不净的女人。

“就因为她只是个收银员却穿旗袍挽发髻出入咖啡店吗?”我出离了愤怒,人们总是惯于用自己经验去判断别人的生活,习惯性地以恶意去揣测别人,制造谣言。

后来我还是说服了朋友,当我们鼓足勇气向张素萍说明来意时,她微微有些受宠若惊。她给我们倒了水,切了水果,换上了她最好的衣服,倚在窗边,长发散在肩上。阳光好得很不真实,让我想起雷诺阿笔下那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艾琳小姐。

我对善良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但我想张素萍算得上是一个善良的人,不只是因为她救了邻居。我从没见过张素萍扎堆在那些长舌妇之中说人是非,也没见她训斥过无意冒犯她的孩子。她会在冬夜的街头认真地听完街头艺人拉的小提琴曲,在我们为她画完画像后,我们收到了两大盒她自己烤的动物饼干。她读聂鲁达的诗,读叶芝的诗,知道死于异乡的肖邦,知道莫扎特的《魔笛》和《费加罗的婚礼》,知道“在命运的颠沛中,很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气节”。

我由衷地希望这样一个女人能有一个美满幸福的结局,但是我又想起了玛莲娜,美丽的玛莲娜,风情的玛莲娜,走在西西里的街头,男人的宠儿,最后却鲜血淋漓地躺在那里。

这种局面在一个星期三的早上被打破了,网上流出一个视频,看样子是张素萍那个走道的监控,监控里的张素萍左右看了看,然后用发上的发夹轻而易举地开了对面的门,她在里面足足待了差不多三十分钟才出来,接着才看见她出来打电话叫救护车。

人们被这个视频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美丽善良的张素萍为什么会这种小偷的伎俩,在她进去的那三十分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鲁迅先生有句话:一见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在张素萍这件事上大家也是这样,一看见她开锁,立刻想到她是小偷,立刻想到她要偷邻居的东西,立刻想到她偷东西的时候被主人的女儿发现,立刻想到两人是经过一场纠缠,然后导致那女孩受伤,立刻想到张素萍在威胁了那个女生后大摇大摆地走出门报警,然后摆出一副热心邻居的嘴脸。

张素萍在人们的臆想下被演化成了一个道德败坏、人品卑劣的女人。

民众愤怒了,为张素萍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还名利双收而愤怒,为自己曾经替这样一个女人歌功颂德而愤怒。张素萍不再是他们眼中那个美丽善良的张素萍了,他们像大雨后的泥石流,不可遏制地涌进张素萍的微博,骂她小偷,骂她骗子,扒出她仅有的几张照片,说她放荡,轻浮,假清高,是个不检点的女人。他们甚至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人肉出张素萍,她的住址,她的号码,她的职业,她的过去。张素萍的微博评论下尽是些不堪入目的咒骂,偶有几个站出来为她说话的人,也马上被“祝福”今后找到如张素萍一般的邻居。

这个时候的张素萍就像一个被扒光衣服的妓女,人们把她揪出来,扔在大庭广众之下,执着名为正义和道德的鞭子,将她打得遍体鳞伤。在这些三观正确的文明人面前,张素萍就是罪人,罪人是没有尊严可言的,尽管王尔德说过每个罪人都有未来。

都说科技改变人生,张素萍的人生还真是被科技改变了。

网络上的谩骂质疑渐渐影响到现实生活中,这场网络暴力演变成现实中的语言暴力。

他们说张素萍做姑娘时就很不安分,曾经因为偷拿了人家的一只金表而被绑在树上示众。

他们说张素萍骨子里就是个坏女人,在大家还穿得很保守时她就烫大波浪,穿吊带裙,每日故意打扮得妖妖娆娆,往街上一战,引得别人家的男人看见她都走不动路。

“不过可惜啊,”一个女人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长得漂亮有什么用,打扮得妖妖痴痴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被男人当做破鞋扔掉。”

在他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张素萍还是每日从街道走过,穿着旗袍,盘着发髻,发髻上别一朵茉莉花,目不斜视地走过。

事情发生后,张素萍不闻不问,直到有一天她爆发了,像个泼妇一样,什么村言野语都骂了出来,大家都说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张素萍。原来很多网友都向张素萍当地的警察局反映,警察迫于压力,只好把张素萍带去录口供。

张素萍那天像个疯子一样,好几个年轻的男警察都被她锋利的指甲抓伤了,她拼命地挣扎,发髻散了,鞋子也丢了一只,她朝那些围观的人喊:“我是谁关你们什么事,我做过什么关你们什么事,我张素萍一生清清白白,凭什么要这样被人质疑,被人这么糟蹋,你们以为你们是谁?法官吗,审判者吗,放屁,你们不过是一群只会站队的鸭子,哪边人多,你们就站哪边,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以为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但其实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只敢躲在电脑后面对别人评头论足,明明对别人的生活一无所知,对别人的过去一无所知,却七拼八凑,以为那就是别人的全部人生。来呀,你们不是在背后在网上把我诋毁得一无是处吗,有本事现在当面说啊!”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真的站出来当面说,总之张素萍被抓了好几天,罚了一些钱。

后来一天夜里,那个和张素萍住在一起的女孩,她年轻的伴侣,搬出去了,那一天晚上很多人都听见张素萍尖利而绝望的哭声,她在微博上写了触目惊心的四个字:家破人亡。

在电影的最后,玛莲娜的丈夫回来了,她挽着她丈夫的胳膊走过西西里的街头,人们又像她投去敬意的目光,但张素萍没有丈夫,也没有情人回来挽着她的胳膊,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在舆论中,迎来了冬天。

人们渐渐发现张素萍不对劲,她偷工作的那家超市的东西,她赤身裸体地走在街上,她随意在地上大小便,月经来的时候,血顺着她的大腿滴滴答答地留下来。她经常去找那个被她救的小姑娘,然后被她的家人揍得鼻青脸肿。

女人谈论她的丑态,男人谈论她的胸部,而我能做的只有关上窗户,从此以后,街上不会再有穿着蓝黑旗袍的女人经过了。

张素萍这一辈子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按自己的方式活着,不去迎合别人,也不去中伤别人,就算是成为被消遣的对象,就算是被逼得和情人分开,她也从没想过去报复那些人,但最后她却以一个这么痛苦的方式离开人世,一句话也没有留给这个世界。

在张素萍死后,她以前的情人,那个年轻的姑娘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她说张素萍小时候被人拐卖给扒手,所以她会那些开锁的技巧,但是她从来没偷过东西,那天她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情急之下就开了锁,但是她看见的不只是女孩,还有那个女孩的母亲,女孩的母亲有臆想症,发作,捅了女孩一刀,张素萍本来想报警,但是女孩苦苦哀求她不要把事情说出去,张素萍见女孩子可怜,所以应了下来。

但就是这一应,却要了张素萍的命。

事情真相出来后,网络上的言论又纷纷倒向张素萍,人们为她点蜡烛,谴责那些当初散播谣言,谩骂她的人,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张素萍已经死了。

有人可能会质疑,不过是一个网络谣言而已,有这么夸张吗?当然有,因为这背后藏着的都是被扭曲的恶意。所谓三人成虎,当这场网络谣言由虚拟演变到现实时,张素萍就没有活下去的条件了,她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担上莫须有的罪名,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做,却失去了一切。或许对于猎奇的看客来说这还不够惨烈,但这些已经足够毁灭张素萍了。

尽管大家都说张素萍是吊死的,可是我却觉得张素萍是被另一种东西杀死的。有时候,披着道德外衣的“正义之士”才是制造暴行的暴徒。

(作者单位:安徽省合肥市第六中学高二(6)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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