荫高启云

羊啊，羊[组诗]

荫高启云

下沉

我在下沉

向着令人迷醉的夜晚

从曾经的高攀处

不作停留

像一枚落叶跌跌撞撞

站立不稳

坐安不下

随着嗡嗡的风叫

在黑暗中向土地下沉

我想靠近父亲

抵达母亲

渴望回到他们的身体里去

回到原梦中

把世界重新幻想一回

走南闯北

像一块野麦田那么安静

在小旅馆的房间里

我的左肩头开放一朵菊花

右肩头绽放两朵

镜子里有个人

骄傲地对我微笑着

在千里之外

羊啊，羊之一

一群羊很幸福

在靠近城市的土路上

贪婪地吃着草料

好像肚腹里有春雷滚动

我穿过它们的时候

它们头顶着头，屁股挨着屁股

没有一个肯给我让出一条出路

等我回来的时候

它们变成了一客货羊皮

我将手伸进皮毛里

暖暖和和

好像还都活着

羊啊，羊之二

我认出来啦。她就是那个牧羊女

她在接她的儿子放学

走在河堤的地砖路上

她的高跟鞋发出咯噔咯噔的脆响

小儿子仿佛走在春天的舞步里

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

她在回头看我

我认出来啦。那个男人

不知道是她的哥哥，还是她的丈夫

双手紧紧地拽住羊的后腿

羊在拼命地挣扎

而她的手搂着另一只羊的脖子

另一只手抚摸羊的头

羊很温顺，很幸福，很优越的样子

年关就要到了

两只羊对共同的命运

有着不一样的理解

一条土路我得重复地走

我经过他们的时候

她继续搂着羊的脖子

她在歪头看着我

她在对我笑

羊啊，羊之三

我上班的途径

要走过一片动迁区

急行一段荒弃的土路

那位牧羊老人

经常和他的羊说许多话

有时也和我说说

今天，我刚走过裕民桥

老人突然说：“人家着急打卡

你跟着跑什么？快回来！”

我回头看见一只小尾寒羊

伸长了脖子

两只深情的眼睛

盯着我的前方

好像有一条狗撵着两只兔子

跑跑停停

碎银时代

姥姥丢失的那把银勺

在今晚的夜空捡到

仰望半明半暗的星河

搅动碎银的响声

寡妇姐姐

我刚走到十字路口

寡妇姐姐骑着自行车

在我面前一阵风

向右拐去

她腰板挺直

好像去追赶什么事情

三十七年前，姐姐三十五岁

就面临着一个十字路口

命运假如向另一个方向拐去

姐姐就不会踽踽独行

世界灰灰绦绦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姐姐”

我左顾右盼

没有别人

我的脸立刻烧红了

那是我胸腔里发出的呐喊

高启云简历

父亲是汉族

母亲是满族

老师说填什么族都行

反正是农村孩子

我填汉族

我不想让同学喊我臭糜子

做煤矿工人八年

抬大木头一个春天

夏天改基建工人

秋天跟一台大胶轮

搬运石头、水泥、红砖等

说黑不黑，说红不红

1983年进机关

两手粗糙，经常抓瞎

退休后写诗、做人、想玩点高层次

两手依然粗糙，依然抓瞎

渴望能搓出米香来

抓出甘霖来

把未来的日子喂养更大

阳光浴

四月的暖阳把我绑架

我被摁倒在卧室的床上

像做一种裸浴游戏的专场

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窗棂的暗影把我切成三截

我审视它们哪一段曾经叛离了我

做了哪些不可言传的勾当

哪一段跑得最远、最不靠谱

正寻思着

我的视觉突然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弯

窗棂的暗影并没有切断我

它们是把我曾经叛离的身体

重新箍了回来

和平时代

宝剑依然锋利

握住手柄的人，将双刃

刺向甲方乙方

双方均有疼痛之感

看不见伤口

但流血

流血的人满脸堆笑

春暖花开的样子

和平时期

敌对情绪削减过半

心中暗藏猫腻

任舞剑者翩翩起舞，巧舌如簧

舞在最高境界处

双刃刺向自己

鲜花盛开

日子

拮据的时光继续在暗夜里拮据

躁动的部分继续在我身上躁动

我庆幸衣兜里那几张硬头货

安然无恙。有暖光的日子

向远方飘了过去

我正站在收费站口

城市是一个巨大的胃

收费站口像几张嘴

每天都吃进那么多车辆

那么多人

那么多货物

撑得太多了

太鼓了

快爆炸了

就得把多余的车

多余的人

多余的货物

一辆辆

一个个

全都鼓出去

我

正等下一个

把我也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