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



先生，请站起来再死一次

李宏伟

理性的大人更善于把监狱填满

大人善于把城墙填满

也善于把枪膛填满

但理性的大人更善于把监狱填满

他们用白色毛巾缚住嘴巴

缚住双手

走出家门，把自己交到无名警察

涂红的手里

但他们也许留恋满头的黑发，它被推到地上时

他们会回头

看见儿女免除恐惧地坐在浴盆里

玩耍18米高的大黄鸭

他们会低头

精算囚服上那串出现赤字的号码

但他们主要的时间都用来静观荒诞

往上推的大石长满青苔

往下滚的大石也长满青苔

自己的死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者

放在贴身衬衫的兜里

日常生活中突如其来地

随时随地体贴他的音容笑貌

甚至在肏自己，或者肏别人的时候

你也舍不得脱下衬衫，拿出死者

以免丧失他的体温

也有人把死者放进钱夹

放在储蓄卡和信用卡中间

放在纸币和硬币旁边

每当你支付完毕，索要购物小票

或者用指甲刮开发票的中奖区

他就瞪着你

瞪得你这个打算减肥的未亡人

心里发毛，浑身长毛

我见过生命对人的折磨

有生之年，仅仅死去是不够的

一旦以肉身重回孤儿

再难逃生命的臭味对人的折磨

亲人可以劈手夺去饭碗

不让你自主地制造大便

蛆虫可以像精子一样

竞相游出阳具的中缝，变身苍蝇盘旋

是的，我见过生命对人的折磨

我剪下他弯曲成爪的指甲

用湿纸巾擦薄他手掌里的角质

同时，一遍一遍对他说话

我说：爷爷，你要是一只鸟就好了

你可以飞走，独自等死

或者我们干脆把你杀掉，炖汤吃肉

请给我彻底的贫乏

请给我彻底的贫乏，彻底的石头

绝对密度的石头，除了空虚的思想

没有任何工具可以将它切割

即使切割开，也拣不出有当量的材料

建造一座贫乏的庙宇，无对象的宇宙

彻底的贫乏并无彻底的领受

它暧昧于趣味、重复和抵抗

每一根可倚赖的意义之柱

面对它都倾倒在地

稀释成一口无法下咽的滚粥

请给我彻底的贫乏，我来将它忍受

先生，请站起来再死一次

先生。对，右边第三排，靠近过道的那位

请你站起来。对，系好领带总是对的

请你再死一次。对。就是现在，就是这里

请你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不，那些你不用管

请你再死一次，给我们看看

诸位请留意，请看他手脚摆放的位置

看他牙齿的釉光、吐出的遗言

看他进入焚化炉时的从容自然

这种死亡姿势是通往不朽的必要手续

要签名的，要合影的，要记下细节写传记的

都请抓紧办理。要采访死者本人的

请发来提纲，我们会酌情考虑

好了，先生。你可以坐下了。对，就是你

请掸去身上的尘土，喝上一杯

对，死人也需要压压惊。你说得没错

请收好，这是这次的死亡证明。章已盖妥

这下你可以放心死去，等候下一次叫醒

自画像2014

我有一颗长方体的心脏

正是一本平装书的模样

塑封撕去，腰封撕去

七十克轻型的正文用纸

每一页已写至三十六行

可溶解的作者虎视眈眈

可能随时封笔，也可能疾书

不辍，写足整数印张

黑暗十四行

在黑暗里奔波的人，你要穿一身锦绣衣裳

赶在黑暗胶结之前，找到一个止歇点

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食指一弹

两个简洁的音奏出金石杀伐的景象

在黑暗里奔波的人，语言是你唯一的徒劳的光

当黑色的雨水洗出黑暗的真身，阻断行程

这光也仍然由你亲手将它打蜡、封存

终有一日，人们将据此把你的时代辨认

久经盲视的感官啊，或许保守成一群

收缩如拳头般警惕的刺猬，紧抵住现场

就足以洞穿重重的无重量的雾障

自外于喧阗之弦的夜行人，结束的下一刻

你要停下来，出离黑暗的腔体

以免沙足溃陷，同化于自足的深渊

在生日

在生日

事情如同平日

被闹钟浇醒

被衣服穿好

在洗漱和早餐之间

默默对着一碗水

数牙齿

说服女儿长大

请妈妈买上一条草鱼

抽空去趟医院

放心，在生日

也在按部就班地

向着死亡

轻装行进

即将被强拆的房屋自行离去

钻孔机与推土机身不由己，站到了最前面

他们笑得苦涩，金属阳具上都是滑石粉和歉意

即将被强拆的房屋叹息一声

矮身拔脚，像变形金刚那样从闹市离去

既然不能庇护房主具欢颜

不能寿终正寝归于泥

不能忍受汽油与体液自杀式的交相洗礼

不如保留残余的自尊，自行离去

离开原地几万里，隐于山野

青山绿水，有其他同感的空旷房屋相守

终将守得满坑满谷的废墟

陌生一种

我和我妈并不太熟

她不识字，不说普通话

甚至也不懂英语

她不知道我

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重来一遍也一样）

我和我妈并不太熟

她摆到桌面上的

是一堆沉默的坚果

我要敲开，吃光她的果仁

但破碎之后，并无一物

寻找大海的量词

啤酒与交谈的无厌，足以构成动机

晚饭后约定俗成地寻找

一波人先行出发，走到桥的那边

三三两两，三五成群

时而排成人字形，时而排成一字形

一个人留在大堂，他必须

见一个人，握一次手，道一声别

算完经济账，目送出租车离开

再走出旋转门，匆忙左拐，跟踪而行

电话是可信赖的黄蜂，随时指引

大街，十字路，人行道

袒胸露怀的广场，抑郁难安的药店

即使寻找一次大海

也依旧是这些没有所指的符号领先

但大海的气味是藏不住的

扔掉词语的地图，我们跑起来

跑到大海的心脏面前，停在静脉里

黑。搏动的黑，全然的黑

黑如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将其苍茫覆盖

足够你穿着长裤扑腾进去

足够你埋进沙滩里听见羊水的波涛

足够你离去很久之后，仍在寻找量词

条、座、个、只、本、把、具、颗

朵、匹、头

可能最丰赡的，就是极简的

大

在桥上吹奏巴松的男人

在桥上吹奏巴松的男人

在早晨练习对夜晚帷幕的熟悉

在没有可见度的雾霾天

练习雨季

练习麻雀绕着一株腊梅飞了三圈

跳跃着，落进狗群中间

在桥上吹奏巴松的男人

没有风景给你，桥下是孱弱的河水

肮脏的水草，鲁莽的塑料袋

流淌的都是医院和小区

在变调部分，你也自觉地

闭上双眼，屏住呼吸

在桥上吹奏巴松的男人

看着晨跑的男人，做俯卧撑的男人

听着收音机

在早间新闻和摇滚乐之间

来回调换男人的手指

他裹紧灰色的棉袄，呛了口冷气

夜听不知名鸟啼有感

有名字的声音指向名词

指向具体的羽饰，具体的尖喙

指向一根具体的舌头

一只确切的鸟形象化地使用它

确证夜色，确证孤独

确证初夏夜晚可以完全归纳的睡眠

不知名的声音指向虚词

指向虚拟的假期，虚拟的乡村

我离开熟睡的妻子和女儿

站在院子里，望向南山

那里每啼叫一次

都在我身上剥落一层铜镜里的睡眠

自画像2015

每一个宿醉后照例醒来的清晨

自我厌弃都在加重，身上的裂缝在变大

目光里的漏洞越来越多

然而裂缝与漏洞并不合并，并不

重合成可以全身而退的空当

并不改正在目的地前掩住面目的灵魂

还能做什么呢？不过是趴在地板上

带着耻感把自己一点点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