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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谈”战“聊斋”

2016-12-08房伟

青春 2016年2期
关键词:聊斋文学小说

房伟



“怪谈”战“聊斋”

房伟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过恐怖的心理体验。小学三年级,我在露天电影院第一次看到邵氏版的《画皮》,当看到美女变成恶鬼,细致地描画人皮,耳边听到“啊啊”的惨叫声,身边几条粗壮的成年汉子,都吓得浑身发抖。我倒还好,但也两股战战,头冒虚汗。痛苦的是回家之后,几乎整晚都没法睡觉,看啥都感觉瘆人。我惊弓之鸟般坐于静谧黑夜,汗毛直竖,死亡的惊悚魅惑,让我感受到一种本质性的力量。朦胧中,家里的玉兰好像开花了,我似乎看到死去的邻居奶奶,在铁青夜幕下,轻轻叩打窗户,神秘地对我微笑……

长大后,我对中国和日本的鬼怪文学都感兴趣。中国古代从《山海经》传下来,《楚辞》的山鬼巫风,《搜神记》的简约高古,《幽明录》的雅洁细腻,唐传奇的绚丽奇诡,都让人难以忘怀。志怪小说发展到集大成还是《聊斋》。我对蒲松龄最感兴趣的,不是“刺贪刺虐”的意识形态提升,而是老先生带野狐禅气息,“鬼鬼祟祟”的惊悚想象力:“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想来王渔洋也看到了蒲氏这种“重口味”。可惜中国现代文学惊悚艺术并不发达,“救亡与启蒙”的枷锁下,五四新文学以现实主义为尊,要的是“熏、浸、刺、提”的功能,是更新民族、国家的大功用,几乎将这块领域都让给了通俗文艺。革命者不怕鬼。鬼等于封建迷信。文人在民族国家、革命等诸多使命下,端着严肃文学面孔,想的是庄严的宏大叙事,却忘记“人与鬼的”纠葛,恰反映了人的孤独现代感。细数下来,除鲁迅写过《铸剑》类有鬼气的东西,也只有施蛰存搞过恐怖实验文本,如《将军底头》、《魔道》等,还被左翼文人斥为“走火入魔”。现代文学不谈鬼神,除了宏大叙事的影响,也在于儒家文化传统。子不语怪力乱神,不屑于谈,就是封杀话语权。《聊斋》最能代表中国古典恐怖小说,有道家的成仙与佛家的轮回,底色却还是儒家的伦理。它大多没有直接的,具画面感的官能恐怖,动辄讲佛学三世观。轮回报应成了最大的恐怖。《聊斋》的神鬼世界,除因果报应的道德训诫,肉身的折磨外,其内在伦理逻辑和人间差不多,鬼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人情往来,有时鬼不但骗人,鬼也要骗鬼,讽刺现世固然不错,但感觉纯粹惊悚性就差了很多。每篇小说结束,都跳出个说书人,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发一通“异史氏”的陈腐之论,画蛇添足,每读到这里都大倒胃口。

但《聊斋》毕竟是优秀之作,难就难在用笔空灵,因果报应皆由巧妙情节推动,有的看似简单质朴,则内涵机蕴,有的精巧繁复,线索奇诡多变,全以情节与人物言行写性格,每个人物却光彩照人,丰富复杂,其玄远深幽的人生主题,辛辣又不无悲悯的人性批判与社会讽刺,值得后人学习。如《田七郎》,单纯看故事原型,似是报恩类型,但仔细思量,却别有洞天。小说以梦开头,以数十年后,七郎之子拜墓结束,真是生死无常,浮生若梦。梦就成了因果的第一推动力,却没有由头。梦中有人告诉武员外,结交田七郎可共患难。整个小说结构,实写田七郎和武员外的交往,核心叙事推动力则皆在田母。这也印证因果的偶然性联系。武员外在和田七郎的交往之中,由于修养学识和社会阶层差别,武员外对七郎的感觉是由浅入深的。一开始,武员外感到七郎言辞质朴,便要送金子给人家。但遭到田母拒绝:“不欲使伺候贵客”。这一下子点到问题实质,就是武员外是想拿金钱收买七郎。借仆人之口,作家说出了隐情,穷人和富人结交,向来只能以性命报答。而从无到有,以情义相羁绊,也就有了因果循环。武员外真心结交七郎,帮助七郎脱离监狱之苦(起因却是七郎要送员外虎皮),而武员外遭逢巨变,被逃奴和官宦联手构陷,七郎反而没了踪影。小说至此,情节颇多转折,但最后一个高潮,则在于有效留白,通过旁人的眼,写出七郎的无头尸首刺杀县令的惨烈复仇。复仇也即报恩。小说蕴含佛教意味,无头提剑的七郎,仿佛古之刑天,以道义轮回,超越生死荣辱与阶层差别,又暗含浓浓的人生悲哀。“无首的七郎”,也好似小说形式的某种暗示,小说也是“没有起因”的小说,无因而果,却又嵌套因因果果的轮回,恰符合释教对“空无”的本质看法。施蛰存的《将军底头》也是一部“砍首”之作。大唐的花惊定将军,奉命攻打吐蕃,因为异族身份,花将军对是否攻打母国心存焦虑,而暴虐腐败的士兵,心中涌动的欲望,都让花将军时刻受着煎熬。小说结尾,无头将军手提敌将人头,要去寻镇上的少女,却被少女嘲讽,这才醒悟肉身已死,轰然倒下。绝望凄美的爱情,加上弗洛伊德式的时髦心理体验,再贯穿以五四以来常见的家国叙事的外壳,就成就了一个好看的小说。虽然足够的西洋化,但该小说还是能看出佛教的影响,但伦常色彩却是淡化了。其实考察起来,这篇小说倒是和日本文学有相近的气息。

相比而言,日本的文学家更开放从容,很多文学大家,都是“怪谈”文学的爱好者,影响最大的,首推小泉八云的《怪谈》,泉镜花的《高野圣僧》与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很多纯正的现代作家,都写过怪谈类的东西,如永井荷风的《地狱之花》、谷崎润一郎的《武州公秘话》、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都能看到怪谈文学的影响。甚至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也有“猫精狗怪”的怪异味道。至于专以惊悚怪诞取胜的日本作家,更是不胜枚举,从大惊悚作家江户川乱步,到当代的京极夏彦,东野圭吾,小野不由美,铃木光司,山口雅也……真可以说是灿若群星。现代日本文学的“怪谈风”也带动影视惊悚艺术的发展,日野日出志的血腥怪诞,清水崇的感伤奇诡,中田秀夫的日常生活恐怖美学,都让人叹为观止。怪谈文学集中体现日本文艺的生死观和审美观。地域的精微与频发的灾难,岛国独特的海洋性格,使得日本人的“贵死”,更注重短暂生命的享乐,形成“轻生死、重意气”的樱花美学,这些都使日本怪谈文学,能将力量感与悲剧感结合,从容表达美学形式的死亡魅惑与生命顽固执着的强度。罗兰.巴特在《符号帝国》中盛赞日本的照相术,特别欣赏乃木西典为明治天皇殉葬前的照片,将大将军的勇武与死亡的哀伤做“瞬间定格”。小泉八云在《日本与日本人》中也感慨,春日神社每隔几十年便重建一次,丝毫不在意古旧的保护,不追求永恒,只追求瞬间的美的极致。日本人不相信永恒,也不奢求永恒,瞬间的绽放之美,才被认为是生命的极致。由此,也带来了惊人的坦诚与摆脱世俗礼法桎梏的狷介个性。

日本怪谈文学,也有两部“砍头之作”,一个是上田秋成的短篇集《春雨物语》中的《尸首的笑容》,另一部是谷崎润一郎的颓废唯美的代表作《武州公秘话》。上田秋成写了这样一个故事,贫寒少女阿宗与富商之子五藏相恋,却却五藏之父阻挠。故事高潮在于,阿宗奄奄一息之时,被抬到了五藏家,却被五藏的父亲推出门。阿宗的哥哥元助愤怒之下,砍下妹妹的头颅。五藏怀揣爱人的头颅弃家而去。上田秋成写社会贫富差距给人心灵带来的隔膜,却以头颅做“题眼”,有中国志怪小说之风,但已有些诡异。更诡异颓废的当属谷崎润一郎。谷崎擅长在官能变态美与死亡颓废之间,找到内在隐秘联系。《武州公秘话》开篇就讲少年贵族质子法师丸与首级的故事。法师丸本是辉国公的嫡长子,少年时在筑摩大名家为质子,正好赶上了战争。他爱上了一个处理敌人首级的少女,甚至羡慕少女怀中的头颅。谷崎润一郎的描写让人毛骨悚然:“她之所以惹少年注目,是她注视着脑袋时,双颊偶尔会无意识地牵动出一抹微笑。在那瞬间,似乎有种无邪的残酷在她的脸上浮现——这里说的羡慕嫉妒,不单单是希望让正少女亲手结发髻,剃余发,用她带有残酷的眼眸盯着瞧而已,而是希望自己被斩首,呈现出一种丑恶的,痛苦的表情。然后由她亲手整理。”小说越往后越神奇,胆大包天的法师丸,砍掉敌方首领的首级,又凭着首级的鼻子,在成年后获得敌人首领女儿的青睐。故事写的“很邪恶”,充满肉与死的博弈,读起来却惊心动魄。日本的怪谈故事也有因果报应的因素,但仔细看来,作者不同,道德劝诫意味也不同,但大多却在官能刺激和颓废上激发想象力,充满了对死亡的迷恋。这在日本怪谈文学的代表作小泉八云的《怪谈》中表现得非常明显。

小泉八云是文化上的“混血”,此君原为欧洲血统,原名拉夫卡迪奥·赫恩,生于希腊,长于英法,19岁时到美国打工,1890年赴日,此后先后在东京帝国大学和早稻田大学任教。此君深爱日本文艺,娶了日本妻子,跟随妻子姓“小泉”。他能把握日本文艺的精髓,又能将之赋予世界的视野,因此曾得过胡适、鲁迅等中国文学家的称赞。可惜,最后也不得好死。原因还是把日本想得太美,忽略相伴相生的阴暗。《无耳琴师芳子》是《怪谈》开篇,非常惊艳。作家以厉鬼写日本战国纷争乱世,奇诡之间,往往有悲怆笔触。小说以源氏和平家争夺皇位,安德天皇投水自尽为背景,故事曲折离奇,将一个盲人琴师遭遇平家鬼魂的故事,写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故事巧妙之处在于,以盲人琴师感官开展故事,引发悬念,故事中途,又转为寺中僧旁知视角,两相对照,相互穿插,尽显恐怖惊悚,当代最好的惊悚电影,镜头视角的运用,也不过如此:“芳子冒着雨,像失掉了魂一样,面对着安德天皇的坟墓,把琵琶弹得直响,拼命地唱着。唱的正是坛浦会战的故事。芳子四周的每一个墓碑上,都有一盏绿色蜡烛式的炬火,不断上下飘动,接着前后左右也有不计其数的萤火闪动,那佣人不禁心中打了几个寒颤。”惊悚效果的高潮,在和尚救芳子,在芳子身上写经文,但是耳朵忘记写了,被安德天皇的无头武士割去。读到这里,真是惊骇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女鬼复仇”也是惊悚文学常见的模式。比较一下中日的复仇女鬼,日本的怪谈文学和中国的聊斋传统,既有相通的地方,也有很大差异。鲁迅先生欣赏女吊的惨烈勇猛,但中国传统女鬼,大多过于善良,复仇力度不大,多集中于道德控诉,但聊斋的《窦氏》有所突破。马瑞芳教授曾言,《聊斋志异》无窦娥,也就是指《窦氏》,并无通常的怨女的女性自卑气息。富户南三复对窦女始乱终弃,窦女含冤而死。小说前段写足了南氏的冷酷无情与花言巧语,先是不承认和窦女有私情,既而拒绝窦女父亲和邻居的说媒,进而拒之不纳,导致大雨之中,窦女惨死:“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复闻。至明视之,女抱儿坐僵矣。”蒲松龄用足了古典小说的叙事技巧,层层设阻,不断激化矛盾,却又引而不发,冷眼旁观,让读者血脉贲张。窦女的复仇也是奇特,不是直接找上门来,而是不死不休,以数个女子的性命为代价(必勿许负心郎;若许,我必杀之!),最终使南三复家破人亡。相比而言,《怪谈》里也有篇女鬼害人的小说《因果的故事》,读起来味道却不同。它写的是女性强烈的嫉妒,小说道德色彩和社会批判不如《窦氏》浓烈,却在奇诡阴狠的情节设计上更上一层楼。《因果的故事》写了一个诸侯,妻子重病,他却和侍女雪子私通。妻子临死前,要求雪子背自己看樱花,却猛地将掐住雪子的乳房,最后才咽了气。她死后,手并不松开,砍下来后,依然挂在雪子身上。雪子每晚丑时,残留在她身上的手,都会恶毒地蹂躏她的乳房。窦女害死嫁给南三复的女人,虽过于激进,但自有受害者的道德合法性,而日本诸侯的妻子,仅以怨妒之故,以自己肉身的死亡残缺为代价,来换取对情敌的报复,羞辱折磨女性宝贵隐私的部位,让人不可思议,又感慨大约只有日本人才有这样既凄婉又凶狠恶毒的故事吧。

其实,恐怖文艺起源于人无法把握自己的恐惧,而这种恐惧,首先是意识到“我即为我”,不是党派成员,也不是爱国志士,只是孤独的自己罢了。所有恐惧,都来自人的孤独。批评家特里林在《诚与真》中说,现代的恐怖感,来自个人化私密空间的发展,进而导致个人空间意识觉醒,当私人体验与社会公认的集体性体验想疏离,就产生了“我非我”的分裂意识,进而导致鬼魂大冒,恐怖丛生。现代恐怖,不仅在于有限生命与无限自然和神秘天道之间的分裂,更在于人认识到自身的分裂和有限性。比如,日本怪谈文学擅长营造私密性的个人空间,如浴室、床底等,而电视、镜子、梳子等司空见惯的日常私人事物,一旦被赋予陌生化的疏离感,就大生恐怖之意(如《午夜凶铃》那个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贞子……),而太平间、停车场、电梯等景观,则因是公共和私密相结合的暧昧空间,尤其显得恐怖。有人说,日本文化就是变态,但谁的心中没藏着一个鬼呢?正如洛阳性奴案后,我们才发现,原来中国人也不仅是温良恭俭让,心中也藏着一个“地窖”呀。近来中国的惊悚文艺,受到日本的影响很多,但依然受到正统文艺观念和政治意识的压制。“伟大光明”的现代中国叙事,自然不容许鬼怪们横行于我们的纸张和银幕之上。但我们的恐怖小说,很多却不幸变成了“新闻”,如西安夜跑美女被雨夜拾荒者奸杀,退职局长神秘吊死于树林……真正的中国当代恐怖惊悚小说,无论纯文学领域,还是通俗文学,发展得都不充分,所幸蔡骏、TINADANNIS、那多、蜘蛛、鲁班尺等中国网络作家,正在该领域不断进步,让我们看到了别样的文学气质。我是一个邪典艺术的热爱者,不喜温柔敦厚的庄严面孔,对含蓄典雅的作品,心怀敬意,但也总是心存怀疑。我虽然在大学讲授现代文学,“鲁郭巴老曹”都必须认真研究,但对惊悚文艺,一直别有偏好,最喜欢在春节大年三十的晚上,在鞭炮声中读恐怖小说,看恐怖电影,当伦理性的空泛喜悦与黑暗虚无的实有碰撞,别有一番“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兄弟姐妹们,你们要不要也体验一下?

责任编辑◎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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