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陈

2016年10月25日，周东秀乘上了从上海飞往北京的飞机。去年国庆节，她和女儿一起也是乘飞机去北京。外人恐怕难以想象那是她第一次乘飞机，第一次出门旅行……

这个有着4家家政服务门店的“女老板”，这次也只是第二次乘飞机。这次出行对她而言意义又大不相同了。这是她第一次受邀出行，而且是参加全国妇联联合国家开放大学共同在北京举办的“精彩人生女性终身学习计划”的启动仪式。周东秀内心是激动的、忐忑的，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农民……

女儿为周东秀庆祝50岁生日

曾经的过往不堪回首

1963年出生的周东秀是安徽芜湖人，家在农村。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很多是不读书的。周东秀的父亲在村大队里跑业务，不是长期务农，所以家境在当地算是好的。她的兄弟姐妹也不多，只有两个弟弟，大弟弟跟她相差整整8岁。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爷爷奶奶和父母都很宝贝她，希望她多读点书。

偏偏周东秀对读书毫无兴趣，进了高中之后，她更觉得无趣了。因为跟她关系好的女生没有一个读高中的，村里读高中的男生都寥寥无几。环境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在这样的氛围中，周东秀也觉得读书无用，不如跟着妈妈和奶奶在家管管自留地，生活自在，没有压力。

现在回想那时的自己，周东秀懊悔不已。如果那时，她能坚持读书，或许她的命运就完全不同了。然而，人生没有回头路，很多道理是在经历磨难后才会懂得的。

倔强的周东秀不顾家长反对，放弃学业，回家帮着妈妈打杂，其实只是混混日子。从小到大，妈妈和奶奶包办了家里的所有家务活，她这个长女几乎什么都不会干。可以依赖父母，那时周东秀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可后来就不这么想了。

24岁那年，周东秀经人介绍，有了自己的归宿。她本来以为自己的生活算是不错的，老公跟她是同一个镇上的，婚后组建了一个建筑施工队，家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生活的改变，往往来得猝不及防。

1988年年底，由于老公管理不善，资金安排不当，到年底要发工人工资的时候才发现钱不够了。这可怎么办？被人追债的日子可不好过，家里能拿得动的东西都被拿走了。那段日子真的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

女儿还不满一岁，周东秀的老公决定离开家乡到上海寻找新的机会。这个决定，在当时来看是唯一可以扭转他们处境的办法了。周东秀怀抱着女儿，跟着老公，半夜离开了家乡，踏上了前往上海的路途。周东秀不会想到，从此之后她与上海结下不解之缘，她的生活也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到了上海，老公依旧做起了老本行，承包了工程，再从老家找来了工人。这一次，周东秀帮着老公管理账务和后勤工作，妥善安排好每一笔支出。终于，在夫妻齐心协力之下，他们开始赚钱了。紧接着，他们承接到了一个又一个工程，生活眼看着越过越好了。可是，生活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烦恼。老公有了钱之后，应酬也变多了，时常在外喝酒玩乐。周东秀是一个女人，她感觉到老公与她的疏离。两人经常争吵，老公甚至会动手打她。周东秀只能抱着年幼的女儿默默流泪。她也曾抱着女儿离家出走，在亲戚家里待上几天。然后，在亲戚的调解下，她又回到了自己家。在农村，老公打老婆是常有的事，所以周东秀选择了忍耐。

1993年，老公花16万元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这在当时恐怕比现在买一辆价值百万的奔驰还要风光。老公带着周东秀和女儿衣锦还乡，当年欠下的债早已在这几年时间里还清了。老公的头抬高了，嗓门大了，变得有些目中无人了，不喜张扬的周东秀只能暗暗皱眉。村里人都说周东秀福气好，周东秀只能报以微笑，生活真的是冷暖自知。

一晃在上海多年，女儿已经上小学了。周东秀和老公却好像越走越远了。老公动手打她的频率越来越高，并向她提出离婚，愿意给她30万元。周东秀拒绝了，她不想让女儿失去完整的家庭，她也不知道离开这个家她该如何生活，她宁可维持现状。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多，人的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周东秀已经记不得是哪一天了，老公几乎是将她往死里打，她看到了老公眼里的冷漠、嫌弃。那一刻，她的心彻底凉了，甚至忘了身上的疼痛，哭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的眼泪流干了，她的心里只有深深的害怕与恐惧。她用异常冷静的语气说：“我们离婚吧。”然而这次，老公却不愿如她所愿。

夜晚，周东秀抱着女儿，才感受到一点点温暖，女儿逐渐长大了，如果女儿继续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再有钱也弥补不了对女儿心理造成的伤害。哀莫大于心死，或许他们夫妻注定只能共苦无法同甘，周东秀对老公彻底绝望了。

人一旦决绝起来是义无反顾的。周东秀为了离婚，净身出户了。那年是1995年。

一波三折

为了女儿去创业

周东秀在外人眼中是个很柔弱的女人。她的话不多，待人很和气，以前对老公总是逆来顺受的。然而骨子里，周东秀是个很要强很倔强的人。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就算再难也会坚持。她没有选择回老家，她不想被老家的人看扁，也不想女儿因此转学。女儿当时在上海就读的是一所各方面都很不错的私立小学。虽然学费对于身无分文的周东秀来说是个大难题，但她跟自己说一定能挺过去的。

周东秀在上海多年来都是租房住的，房东跟她关系不错。如今，房东知道她的境遇后，主动提出有一间小房子可以给她住，房租先欠着，什么时候有了钱再还。她和女儿总算有了暂时的安身之处。

要生活，必须得赚钱。从来没有工作过的周东秀有些茫然。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要靠自己生活了，不但没有人可以让她依靠，而且她成了女儿唯一的依靠。走在街上，她到处去找，去餐厅当服务员？去当清洁工？女儿在上小学三年级，晚上需要她照顾，双休日需要人照看，所以很多工作她都没办法做。她突然想到只有自己给自己打工，才能有时间照料女儿，也才有可能给女儿好一些的生活。在房东阿姨的鼓励下，她在一个菜场租下一间小小的饮食店。

周东秀没有积蓄，只能向周围认识的人借钱，不管多少，她记下每一笔欠款。她从老家找来堂妹帮忙，租下了菜场里的小铺子。女儿放学后，就到店里做功课。她们也租住到了菜场旁边，开始真正地自力更生。

饮食店只做些简单的家常小菜，价格便宜。周东秀每天忙忙碌碌的，其实也只能赚些生活费，根本没有结余。每到女儿交学费时，周东秀就要四处去借钱，然后再按月慢慢还给人家。周东秀从不拖欠，说好几时还就几时还。实在还不出，就算再找其他人借钱，她也要把前一笔账先还清。欠债、还钱，成了周东秀生活的常态。这样的生活让人无奈，却是周东秀唯一在上海生活下去的办法。好在，因为她讲信用，还是有人愿意借给她，帮帮她。

开饮食店远比周东秀想象的要麻烦。到了晚上，偶尔有三五成群的男人到她这里喝点小酒。酒喝多了，难免有情绪失控的。周东秀和堂妹两个老实巴交的女人，有时真是难以应付。不满一年，周东秀就结束了饮食店。

送女儿上学后，周东秀再次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寻找新的方向。这时，家政服务公司映入了她的眼帘。她也曾去过几家家政服务公司找工作。她觉得这生意不难做，就是相当于中介，有劳务工会找上门来，也会有雇主找上门来。刚好她在当时租住的小区里看到一间门面房出租，面积不大，每月200元租金，她觉得可以一试。那时上海房价不高，周东秀又是在上海近郊。如果是现在，要想租到合适的店面，恐怕就更难了。

或许是无知者无畏，周东秀什么都不懂，所以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她租下店面后，申请了一条电话线，置了办公桌和椅子，买了些记事本和笔就开始营业了。什么是营业执照，她根本不知道。

开张没几天，倒是真的有不少务工人员上门，周东秀登记了他们的个人资料，就等着雇主上门，她就能赚钱了。可事实哪有她想的这么简单呢？雇主没有上门，工商部门的找来了。周东秀这才知道，自己就这样贸然开店是不合法的。周东秀是外地户口，按当时政策还不能申办营业执照。她唯一能继续经营下去的办法，就是加盟其他有资质的家政服务公司。

周东秀很快找到一家，一位业务员接待了她。周东秀说了自己的来意，业务员爽快地答应了，只要她交500元。500元对于周东秀来说，也算是笔不小的开销，但是为了合法地营业，她答应了。拿着那位业务员给她的营业执照复印件，周东秀开心地回去了，以为自己的店就此合法了。事实上，很明显的，她被骗了。

这时的周东秀开始懊恼，如果当初她能多读点书，她就不会那么容易被人骗。后来，她终于找到一家正规的公司，每年支付对方6000元作为加盟费，周东秀的家政服务店总算能正式营业了。

开始经营之后，周东秀才知道真正要经营好并不容易。虽然这些务工人员在她这里只是挂职，但她也要对他们有基本的了解和判断，才能管理好他们，按雇主不同的要求给予最好的推荐。忙不过来，周东秀又找来了老家的表妹帮忙，她就有时间上街发广告单，让更多人知道她那间窝在弄堂里的店。周东秀抽空还会去旧书摊或是路边摊找些跟家政管理有关的书，仔仔细细地学习。

2002年时，电脑刚兴起，周东秀咬咬牙花500元参加了一个电脑培训班。吃一堑长一智，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走了那么多弯路，都是因为没文化。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为了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她逼着自己去不断学习。

这几年里，她的收入比过去多了些，但开销也大了。加盟费、表妹的工资、女儿的学费，她租的房子也比过去的改善了一些。所以，收入也只是刚够应付这些必要的开支而已。女儿渐渐长大，周东秀宁可自己节约一些，几年也不添置一件衣服，直到穿坏了才会买件新的，但是对于女儿，她从不吝啬。她明白，青春期的女孩有爱美之心，所以她尽量不亏待女儿，给她买新跑鞋、新衣服。

有一次，女儿说想吃披萨。周东秀不知道什么是披萨，带着女儿来到热闹的南京路，排了一小时的队，才尝到了传说中的披萨。吃完之后，周东秀脑海里只有一个结论：披萨不好吃，太贵了。这顿，两人吃了98元，周东秀心疼得很，但是看到女儿开心的笑容，她又觉得这是值得的。

苦尽甘来

女儿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

周东秀的女儿很乖巧，从小到大，读书从来不需要周东秀操心，成绩一直在班级里名列前茅。周东秀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女儿的学费。多年来，每到开学前，她都不得不去借钱。2004年，念高二的女儿要回老家读书了。因为女儿的户口不在上海，不能在上海参加高考。周东秀几次回芜湖奔波，终于为女儿联系到一所寄宿高中。

女儿在芜湖读书，完全不知道周东秀在上海正面临新的难题。原来的店面要动拆迁了，周东秀租住的地方也要拆了。她要搬去哪里呢？她要重新找住处，重新找店面。

转眼到了2005年新年，周东秀回老家过年后，到上海临时借了间住房，原来的店和租的房已经拆了。她心里牵挂着独自面对高考的女儿，别的同学周末可以回家，而女儿只能一直待在学校里。周东秀决定先放下开店的事，去芜湖陪女儿，给她打气。女儿住的是4人一间的宿舍。在临高考前三个月里，周东秀每天都陪伴着女儿，帮女儿洗衣、打扫，做些好吃的。晚上，她就跟女儿挤在单人床上，一如当年她被老公打后的那些夜晚。此刻她是女儿的支柱，那么多年来，女儿又何尝不是她最大的支柱。

女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安徽师范大学。周东秀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好像是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接下来，她要发愁的就是女儿的大学学费，所以她还不能懈怠。此时，周东秀了解到她可以自己申办营业执照了，不用再加盟其他公司了。这对她来说无疑是大好消息。

周东秀到处找商铺，最终在七宝老街旁找到一家合心意的店面。2006年，宛心家政的第一家店开张了。周东秀有了以往的经验，这一次做得顺风顺水。她不止局限于管理、归档好挂职的劳务工，还系统地为他们做培训，期望从她这里介绍出去的家政服务员和其他劳务工能获得雇主更多的好评。女儿放寒暑假时，就到店里帮忙做培训工作。女儿大学毕业后，在上海找到了一份培训师的工作，周东秀喜笑颜开。

2012年，周东秀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她走进开放大学，用了两年半时间学习了家政专科的课程，取得了文凭。一路走来的经历告诉她，只有懂文化、懂专业、懂管理，才可能把家政公司办得更好。此时，她已经开了第二家分店。

生活渐渐改善了，周东秀终于有能力为自己打扮一下，添几件漂亮衣服了。然而多年来的习惯，让她不舍得花太多钱。有一次，她要出席一个会议，女儿陪她去买衣服。在一家店里，周东秀看中一条连衣裙，她很喜欢，可是一看吊牌上写着1700元。周东秀拉着女儿离开了店，说要再去别处看看。女儿怎么会不了解妈妈呢？女儿知道周东秀是舍不得。在旁边餐厅用餐的时候，女儿借口上厕所帮她把那条连衣裙买回来了。周东秀很意外，埋怨女儿乱花钱。女儿说：“我工作赚钱了，给妈妈买条裙子怎么算乱花钱？”周东秀拿着裙子，满脸幸福的笑容。

这两年，周东秀又接连开了2家分店，现在她已经有4家店了。公司管理已经走上正轨。她坚持为她的员工定期培训，也鼓励这些家政服务员和务工人员多读书，进行专业的学习，只有这样才能在工作上取得更好的成绩。周东秀的个人经历也鼓舞着她的每个员工。如今，她依旧坚持着学习，培训员工的同时，她自己也参加着各种培训。

从当年带着女儿走出那个破碎的家之后，周东秀一直在为生活奔波。女儿大学毕业后，她终于不用再向别人借钱了。为了尽早与女儿有一个安稳的家，她在房价只有2000元每平方米的时候，借债、贷款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有人说她有魄力，她说她是太想跟女儿有个安稳的家了。或许是上天可怜她，如果拖到现在，她恐怕依旧买不起房子。

去年国庆节，女儿先斩后奏，悄悄订好了去北京的机票。这是周东秀第一次乘飞机，也是第一次出门旅行。她心里充满感激，是女儿让她在这一刻感到满满的幸福。

20年了，从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到如今有了4家店，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她的成绩有目共睹。她在实现自我价值的同时，也帮助了很多像她一样从外地到上海举目无亲、没有文凭、没有特长的妇女走上自力更生的道路。今年国庆后，周东秀第二次乘上飞机，目的地依旧是北京。她走上全国妇联联合国家开放大学共同在北京举办的“精彩人生女性终身学习计划”启动仪式的舞台，她用自己有血有泪的经历告诉所有人，“学习使人自信，读书增长才干”，不管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奋斗都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