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人甲

一、

孟迪迪抱着一大盒拼图往宿舍走，匡威正在操场上跟人打篮球。他拦住孟迪迪，问：“这是什么？”

孟迪迪照例朝他翻了个白眼，说道：“关你什么事？走开！”

匡威却笑嘻嘻，“陈晨寄来的？”

孟迪迪不回答，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匡威还在后面喊：“小心陈晨在外面泡洋妞哟！”

孟迪迪讨厌匡威，别人都老老实实地把孟迪迪的名字念准确，只有匡威非要念成“孟弟弟”，一见她就“弟弟弟弟”叫个不停。他缺德又嘴贱，学校里有一大半的人都不喜欢他。

拼图不是陈晨寄的，他去德国后，就不记得国内还有个女朋友了，连电话都不肯打一个。拼图是三千片的世界地图，倒出来哗啦啦一大堆，孟迪迪想，至少有一个学期的时间可以打发了。她把拼图按洲分好后下楼吃饭，这时匡威从阳台上露出脑袋，孟迪迪住一楼，连墙都不用爬。匡威确定宿舍没人后便跳进去，抓走了桌上的一块拼图。这无疑是全天下最缺德的事，三千片，只拿走了一块，看似很少，却导致拼图永不完整。

临到毕业孟迪迪都不知道那块拼图在匡威那里，匡威收拾行李的时候才在抽屉角落发现了那片疆域，搁置的时间太长，都发了霉。他到处找孟迪迪，孟迪迪的舍友却告诉他：“她早去了上海！”

匡威有点儿伤感。

毕业了，大家都褪去青涩，匡威买了几套西装，讲话时不再乱开玩笑。而孟迪迪穿着铅笔裙，踩着高跟鞋挤地铁。

陈晨打电话给孟迪迪说分手。其实分手是在意料之中，所以也没有太难过。只是每次看着拿画裱起来的世界地图都有点儿伤心，不知道为什么丢的那一块不是德国，否则，有点儿征兆不是更好吗？孟迪迪干脆自己把德国的那一块丢进了抽屉的角落。

再遇到匡威已是两年后，孟迪迪所在的广告公司要跟电视台合作一档娱乐节目，对方派人来上海洽谈，会议桌上匡威人模狗样地讲解着PPT，孟迪迪拿眼睛狠狠瞪他，他却毫不受影响，发言完毕，轮到孟迪迪这边给出意见，匡威一脸挑衅地说：“弟弟，我觉得这些细节我们稍后再谈也不迟。”

新仇旧恨，这让孟迪迪抓狂。但工作归工作，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招待匡威，一行人去餐厅吃饭，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展开七十二般武艺打击和挖苦对方。

轮到孟迪迪去出差，匡威请她吃海鲜——他明知道她对海鲜过敏。孟迪迪咬牙切齿地看着大家吃，最终饿着肚子回酒店，换身衣服，半夜跑去吃烧烤，却发现匡威正坐在酒店大堂等她。孟迪迪不满地问：“你干嘛？”

匡威只是笑笑，说：“出去吃饭。”

孟迪迪看起来还是青春年少的样子，匡威很想跟她说点儿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讲不出来。孟迪迪倒是觉察出了他的异常，问：“你怎么啦？”

“你……”匡威支吾了半天，最后吐出来的居然是：“你要不要醋？”

孟迪迪白了匡威一眼。

匡威转开话题，倒在椅子上吊儿郎当地问：“你跟陈晨没联系啦？”

“没。”

“听说他在德国混得挺好？”

“关我屁事！”孟迪迪冷不防地叫了起来，吓了匡威一跳。他抬头看她，却发现她低垂的眼角像是有泪，在灯光底下一闪一闪的。

这不是匡威第一次欺负孟迪迪，可是这一次，他觉得有点儿心疼。他把纸巾递过去，孟迪迪没接。

说起来跟匡威也认识好多年了。最早是在高一，那时候converse正火，几乎人手一双。孟迪迪跟朋友聊天的时候说：“我还蛮喜欢匡威的。”

这句话被人听到，大笑起来，说：“我们替你告诉他好了！”

就是这样产生的误解，却传了整整三年。孟迪迪面子上过不去，但不敢跟一个陌生人结梁子。倒是匡威，贱兮兮地跑到孟迪迪跟前问：“你就是孟弟弟？长得还行。不过我有女朋友啦！我可以认你作弟弟啊！”

谁会对那样一个男生产生好感？孟迪迪三年见到他都绕路走开，他却一次次地围上来。

她没有跟匡威说实话，实际上她见过陈晨一次。春节的时候，他陪父母来上海旅行，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联系了孟迪迪。孟迪迪念及旧情，尽了地主之谊，又是陪吃饭，又是陪逛街，老人家对陈晨说：“你看人家孟迪迪多孝顺，将来你娶媳妇儿，就要找这样的！”

陈晨不出声，只是笑，可孟迪迪看到他看自己的眼神——他后悔过吗？一定是有的，否则，他晚上约她单独出来喝酒？陈晨拉着她的手说：“我常想起你……”

因为这一句话，孟迪迪把陈晨带回了自己家。但第二天醒来她就后悔了，她当初买的那副拼图就挂在床头，看着那副拼图，就想起那些旧时光。她突然跳起来拉开被子对陈晨大叫：“你看到那副拼图了吗？进口的，淘宝卖五百块！你出国后从来没有记得过我，我只好自己花钱去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假装是你送给我的。我知道这很傻，但是我在乎，我在乎你根本不在乎我，我在乎我要用这么拙劣的把戏维护自己的自尊，也在乎你现在躺在我的床上，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地跟我相处！你给我滚！现在就滚！”

陈晨吓了一大跳，揉着惺忪的眼睛问：“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话音还没落，他已经被孟迪迪拉起来推了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接着又打开，衣服被丢了出来。他尴尬地站在走廊上穿衣服。早起的人出门，见到陈晨，有的笑了，有的鄙夷。

二、

其实不必这样的。孟迪迪这样对自己说。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再计较多小家子气。

但已发生的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陈晨回到了家乡，接着又去了德国。微博里他时常发风景照，同学转发评论，孟迪迪装作没看到。

孟迪迪能看到的匡威当然也能看到，他们俩维持着默契，谁都不转发，谁也不回复，像是不认识这个人。

冬天就这样到来。与孟迪迪合作的项目快要接近尾声，匡威有点儿焦躁。上班的间隙他去消防通道抽烟，看着外面的艳阳，想起孟迪迪的脸。匡威回到家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片拼图，握在手心端详了半天，才终于确定一件事：他喜欢上孟迪迪了。

匡威早已忘记当初欺负孟迪迪的初衷，好像身为一个男孩子，欺负女孩子是理所应当。唯独高考前的那个下午，放学后所有人都离去，他想办法撬开孟迪迪教室的门，找到属于孟迪迪的那张桌子，拿出她放在抽屉里的笔记，看到封面写着她想考的学校。

鬼使神差的，匡威在自己的志愿表上也填了那所学校。

他性格虽然顽劣，成绩却名列前茅。然而当开学时看到孟迪迪那张熟悉的脸，他就明白他在渴望什么。

事情说来简单，却还是耗了他们这么多年。匡威拿出手机找到孟迪迪的电话，看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打过去。他干脆倒了一杯威士忌给自己喝，然后关机、睡觉。

他不知道后来孟迪迪打过他的电话，想说些什么，孟迪迪不记得了，只是没有人接，便挂了电话，也睡了。

总有这么一些时候，当我在看你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打给你的电话你没有接，我对你的爱你也没有察觉。

三、

合作结束后，两边公司决定举办一个聚会。孟迪迪穿礼服，匡威穿高级定制的衬衫。他们都知道可能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有些话不说，可能再也来不及了。趁着酒劲壮胆，匡威说：“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你还记得大学时你买过一个拼图吗？那天趁你吃饭的时候我偷偷溜进你宿舍拿走了一块。”

孟迪迪愣了一下，忽然大叫起来：“我就说我怎么少了两块！”

匡威举起手道：“我对天发誓，我绝对只拿走了一块！”

“我不管！反正我是少了两块！”

“你讲点儿道理，我既然主动承认干了这种事了，就不会在数目上骗你，你说是不是？”

“我才不相信你，你骗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是小时候，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才不会干这种无聊的勾当！”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从来没有对我好过一点点！”

“谁说没有？你以为我那么好的成绩会去你那所学校？如果不是我坚持，我们怎么会合作这么久？你见过哪个公司做项目是一做就是整年的啊？”

本来周围的人觉得好笑，这时匡威的上司终于忍不住跳出来，说：“好你个匡威，原来是假公济私，这回让我逮个正着吧？”

匡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环顾四周，才发觉同事们早已聚集在一起看他的笑话。而孟迪迪也是幡然醒悟，她刚才都干了什么？匡威刚才说了什么？为了她？怎么可能是为了她？

匡威却转过头来看她，用眼神告诉她，这是真的。

一个星期后，匡威出现在上海，新的公司离孟迪迪所在的办公楼不远，加班的时候他有时候会站在窗前，看着孟迪迪穿着整洁的套装在路边等车。在高楼大厦之间，孟迪迪就像一个迷你的芭比，那么小一点点，五官却是那么清晰。

孟迪迪收到匡威寄来的拼图，小心翼翼地装上，残缺多年的世界地图终于是完整了一些，却还是缺了一片。犹豫了一阵，她把拼图收起来，从此待在储物间的角落里，连同陈晨，连同爱情。床头空下来的位置挂了一幅上一个项目结束时的照片，她穿着红裙与匡威站在一起。照片是同事抓拍的，也不知道对焦怎么那么好，刚好看到那一男一女。

她忽然有点儿想念匡威了。

可是自尊又不允许她去表达，翻匡威的微博，得知他失恋了、跳槽了。本来也没有在意，直到翻开评论才发觉他人在上海。

她惊讶许久，仿佛明白了什么。发短信给匡威说：出来喝酒！

匡威很快回复：时间地点？

这一次他们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争吵，而是温柔地、像一对老朋友那样坐在一起，喝着长岛冰茶与马天尼，聊聊近况、展望未来。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来上海，他也没有说；他没有问那块拼图的下落，她也没有说；他没有问她是否愿意与自己交往试试看，她也没有说；她没有问分开的日子他有没有一点儿想念她，他也没有说。

但他们都懂得。

责编/樊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