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华轩

关书记视察记

※ 陈华轩

关书记升任县委书记不久，眼睛便染上了小疾，辗转几间医院治疗仍不见好转，弄来弄去，眼睛反而弄邪了。眼珠子向上翻着，只能向上看东西。本来挺和气的一个人，现在看上去却一脸的不好气

－－老冲着人翻白眼。为了看清楚眼皮底下的东西，关书记颇费精神。先得向下弯腰九十度，让视线与视物成一定的角度，视物才能清楚地反映在瞳孔上，才能看得准确齐全。这种谦恭的姿势，对于一个矜持惯了的人来说，不啻是一种折磨。为了这，关书记很是苦恼。

虽然眼睛视物不便，关书记依然从早到晚地忙活。开会、作报告、汇报工作、下乡视察——

关书记的政绩众所周知，当镇长三年，发展三高农业，大搞水产养殖。三千亩蔬菜基地，上万亩虾塘。走在往镇的公路上，路两边有几处红红绿绿的牌子：红萝卜生产基地，白萝卜生产基地，甜玉米生产基地，莲藕生产基地等等，应有尽有。沿海垉田，呼啦啦半年里一下成了虾塘，一望无际。太阳光下让人看得两眼昏花。

七月时节，一场大雨下了七天七夜。大雨过了七天，关书记想起应该去看看那些虾塘。于是电话里叫来张县长、李主任、小吴。坐上车子，直奔养虾基地。

到了龙王垉，关书记不禁大吃一惊。大雨停了七天了，龙王垉仍然一片汪洋。他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走了样，又弯了弯腰，举头望了一遍，见大大小小塘堤水蛇一般在汪洋中蜿蜒摇游，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这时耳边传来一片嗡嗡声，细一听，是几个农民在远处嚷嚷：“都淹七八天了，连一蔸看样的都没有了，还看个×！”“眼睛全盯住养虾的，有谁理咱种田的。” “全淹没了，颗粒无收，要饿肚子了。”

“什么意思？”，关书记不是本地人，本地话似懂非懂。于是向随从的人发问。

张县长哑然，李主任哑然，司机小王嘴动了动，正要说，让小吴扯了一下衣角，也哑然了。

小吴是县机关里的“秀才”，常有东西见报，人称“吴报道”。“吴报道”报的多是让领导眉开眼笑的东西，数字文章做得特好。所以人们说，难怪小吴姓吴，口长在头上，天踩在脚下，站得高，吹得响；口跟天一样大，善吹。由于有此特长，领导下乡视察，总爱拉上他。县里大事小事，哪有他不知晓的？半年前挖虾塘时，江边两口虾塘招来农民最大意见。原因是那两口虾塘位于龙王江拐弯处，隔江相对，塘面大而长，紧贴江边。塘主为了扩阔虾塘水面，尽量把塘堤推向江心。高高的塘堤夹江对峙，像两只肿瘤卡在龙王江的咽喉处，形成瓶颈之势。遇上大雨洪水，水必定无法顺畅排泄，上游大面积稻田将长时间受浸。农民们对此早有预见，多次向镇上反映，可是关书记（那时还是关镇长）的万亩虾塘基地正如火如荼。领导的决策自然是好声一片，微词早给淹没了。农民们的呼声是风吹竹筒，空叫而已。这虾塘的事，县机关多有所闻，小吴当然更一清二楚。

“什么意思！”，“吴报道”把以前的事丢下不想，重复一遍关书记的问题作为回答的开始：“这一带原本有一大片农民集体的垉田，租给养虾户后成为虾塘。农民生怕虾塘让大水冲坏，虾农失收，没租金交给他们，他们也就没钱建楼房了嘛。”

“哈哈。”关书记再次弯下腰，让瞳孔正对李主任，大笑“虾塘不是好好的嘛？急什么，小吴，回去写篇东西报道报道：七天大雨，万亩虾塘秋毫无损。也让农民们吃颗定心丸。”

老天爷也真怪，七天大雨之后，跟着就滴雨不下，两个月下来，坡地冒烟，水田皲裂。恰在这个当口，市里来通知，要在县里召开现场办公会议，推广关书记的三高农业示范区经验。时间紧迫，关书记立即火急火燎组队会前视察。临行前再三叮咛李主任赶快再订做几块大牌子，写上诸如“环保蔬菜示范区”、“反季节蔬菜示范区”等名儿，找显眼的适当的地方竖起来，原先的那些牌子也把面目改换下，做得“炫”一些，“酷”一些，尽量引人注目。

一路上，关书记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大旱天，地里该是个啥样子呀，该不是作物蔫垂，满地冒烟吧，真那样就要命了。来到示范基地，关书记匆忙从车上跳下，探头翻眼望去，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一阵振奋：一畦畦萝卜青翠欲滴，一垅垅青菜水润油光，青瓜开着黄花，有小蜂忽落忽飞；带豆挂满棚架，小鸟在下面跳来跳去。还有刀豆、玉米、茄子，东一垅西一块，杂七杂八，虽不甚整齐，看不出什么规模，却也有些看头。引目远望，虽然遍地跳闪着灰蒙蒙的蒸汽，热气一阵阵逼人，但四野仍是一片生机。

面对这杂而不专的作物区，正想着该给起个什么基地合适，忽见几个农民肩挑喷桶，迤逦往返于垅亩之间，关书记立即顿足叫“糟”。示范区没有现代化自动喷灌已经跟不上时代步伐，哪里还有肩挑手提人工浇灌的道理呢？关书记想看看浇灌水源从何而来，然后弄来几台机器，搞个临时机械喷灌。这一急，关书记步子就有点乱了，田野间一阵乱窜。

县里随行的电视采访抓拍人员，见关书记亲临实地，风尘仆仆，很是感动，急忙抓时机拍了几组特写镜头，刚转身拍一下全景，回过头来想再拍几组领导镜头，却不见了关书记。正寻找，忽见一班人吵吵嚷嚷，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处，从井下水淋淋拖上一个人来，走近一看，竟是关书记！

大家心里正搁一团内疚，没想到关书记上来头一句话就说：“幸好有水。”

“幸好水不是很深。”司机小王说。

大家忍不住要笑，又不敢笑。

一位农民一边走开去，一边甩着衣袖上淌下来的水，口里说：“这地方井多，几乎每个地头一口，在这种地方走路，瞪着眼睛望着天，十有八九要掉井里的。”

这件事说起来虽然让人心里沉重，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关书记自打落井之后，眼珠子居然可以转动自如，向左向右向上向下都是灵活如初了。这不是我胡诌的，看过《儒林外史》的都知道。范进中了举，狂喜到痰迷心窍，疯疯癫癫的，还是丈人胡屠户一巴掌打醒了的呢。大刺激治顽疾。虽不普遍，却有偶然。所以才有“人间奇迹”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