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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吹过露台

2016-11-30潘小楼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5期

潘小楼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著有中篇《喀斯特天空下》《魁山》《青柠》《女孩们在那年夏天干了什么》《小满》《秘密渡口》《端午》,出版中篇作品集《秘密渡口》。话剧剧作《女孩们》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实验剧场首演。入选第六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展演。并在全国巡演。

上部艾菲的露台

艾菲在卧室里闻到了一股生人气,奶白色,水淋淋的,闻着有点像生米浆。

那天天阴着。南国年初的最后一场冻雨随时都有可能下来。回南天近了,人就懒懒的,不想挪,偏偏他们策划部主任临时起意要听她的案子。中午她只得匆匆忙忙回来取资料。屋子里没开灯,灰惨惨地黯。在玄关处换鞋时,她发现卧房门关上了。如果一切如常,她会直奔书房,取了资料离开;但,卧房,对她这个女主人关上了。

她家的厅其实也不是大得很夸张,可是从玄关到卧室要绕很远的路,中间隔着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螺钿屏风,风水奇石,方桌圈椅博古架。等她绕开那一客厅杂物,推门进去时,一团不合时宜的热烘气扑散开来,她看到新婚还没有来得及换掉的大红床单被拨弄得凌乱,他在边上正襟危坐,手里拿着遥控器。电视屏幕上是《非诚勿扰》,空降的男嘉宾满脸堆笑,而女嘉宾却“啪”地把灯给灭了。还没容那女的解释,他一调,是市电视台的谈话节目,主持人和专家的影像都是从绿布上抠的,再安置到一个二维动画街景里,两人板着脸,在一问一答:

“……您能不能给我们说说,即将要到来的南风天,会有怎样的表现?”

“可以简单概括为三步:阴雨绵绵,雾气蒙蒙,水汽淋淋……”

“还真没什么好看的节目。”他说着,把音量往小里调了,头也不抬,身上胡乱套着那件标志性的白绸衫,水汽蒸腾,头皮晶亮,像一头桑拿房里的白象。

就在这时,她闻到了那股不怀好意的气味。她试图寻找出处,但空气里的余味浓淡匀和,源头已经被阻断了。

这股气息在艾菲记忆里有着遥远的对应。她是在工厂里长大的,父母是双职工,寒暑假她总会被送回乡下祖母家。祖母曾给她讲:一个人——通常是年轻而英俊,勤劳而善良的,外加一穷二白的出身——捡了枚田螺回来,搁在水缸边,那人出门的时候,田螺里会变幻出一个姑娘来,帮他做这做那,在他回来之前,又躲到螺壳里去。当时艾菲并不知道这是《搜神记》里“白衣素女”的故事。她还特地到水缸边看了看,缸是老陶缸,没上釉,一股子森凉的水气。她当然没看到什么田螺姑娘,只有棵豆芽,在明暗处细细长长地黄白,大概是祖母发豆芽的时候落在那里的。按理说,这是个殷实而美丽的故事,但一想到有来路不明的人和自己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艾菲总觉得可怖。来不及多想,她便抱着资料匆匆出门。

艾菲的策划部隶属报业集团的广告部,操作的是市报的消费周刊,集团召集他们这批人,是为了让广告看起来不像广告。他们日常的工作,说白了,就是刷糖衣:写软文,整活动。部门主任是集团的“老人”。和艾菲他们这批后招进来的新人不一样,“老人老办法”,在这种新旧用人体制并存的事业单位里,“老人”有着雷打不动的编制,做得好不好不要紧,不出乱子就行,再混几年,安心退休完事。平时主任在会上吹风,实质的局,还得由她这个副主任来布。新媒体走得是越来越快了,拉走了他们不少份额,艾菲主张用博览会的形式集中推介房产业务。不知道主任对状况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其间插了好几次话,把她的案子剪得七零八碎。中午的事还如鲠在喉,现在茶水一口口灌下去,她喉咙还是火燎一样燥。

中午家里那道狐疑需要一个倾诉对象。但艾菲不会选身边的人。在南宁这种二线城市,像她这样年过三十还没结婚的女人本来就不多,注定要沦为茶水间谈资的。那些年岁参差不等的女同事,谁都没想到她三十五岁时闪婚了个多金男,喜宴那天一个个嗲得跟什么似的向她道、贺,就算她们自己结婚,也没见得那么开心。后来,她们的一些话七弯八拐地传到了她耳朵里,其中有个词,是从粤语里脱胎出来的,说她这叫“咸鱼翻身”,刻薄中带着妒意,外加隐晦的敬意。她笑纳了,腌渍了的鱼还能蹦跶过来,那该是有多快意呵。她也知道,自己的如意又何尝是别人的如意,她们哪一个不是铆足劲,伸长了脖子,等着听她的下回分解。部门有个一年四季都散发着凡士林味的老大姐,专管后勤杂事,也是集团分派下来的。艾菲一结婚,就收到了她的生男生女预测表,每每在路上与她照面,艾菲总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的肚子。

艾菲想到了苏米,翻出了平板电脑登录,苏米的头像是亮着的。

“我觉得吧,他要么在看成人录像;要么呢,就是藏了充气娃娃。”

艾菲发过去一个怒火中烧的表情。

她收敛了些:“好啦,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等等。”一份图片传了过来,文件很大,网络有些卡。

艾菲和苏米的相识十分意外。刚搬到这个社区时,业主委员会刚刚成立,业主代表组建了社区QQ群,开通了论坛,很有将天下促成一家的野心,艾菲看了暗暗发笑。这个高端楼盘位于离市中心不远的半岛,邕江到这里环抱了半圈,闹中取静,自有它的意思,比不得单位大杂院。果然刚开始的热劲一过,没有了家装之类实质性话题的支撑,QQ群和论坛很快冷落下去。只有几个做高端日化产品和营养品直销的。时不常发些类似于软广告的问候帖,大家不成不淡的,那些帖子便一脸谄相干挂在那里。艾菲退群之前。一个自称苏米的人加了她。

艾菲对苏米了解不多,看她的公开资料,要比艾菲小六岁,除此之外,便是空白。后来在谈话中得知。她是自由职业,随了作画的“男人”住在这里。“男人”,也不知道她指的是男友、丈夫,还是情人,这个称谓很笼统,外加原始,由别人说出来也许稍嫌粗犷,但由她说出,却像水银珠子一样动脱。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可爱。

图片文件终于传输到位,是幅画。

一袭珠光蓝绿的缎子,芯里托出来一个女体来,横躺着,向外斜侧着身子,脸却朝里偏去,微卷蓬松的长发披散开来,带着栗色的光泽,竟比缎子还要出彩。女人的脸向着的,是一个小露台,门窗敞着。南国初夏才会有的阳光,清泉流水一样逆着打在她象牙黄的肌肤上,亮处绷得瓷实,泛着水光一样的白亮,暗处是半透明的粉橙,散发着叵测的香。

画的调子很静,静得让人不安。那线条,那褶痕,那挥发出水雾的皮肤,都在告诉你,这不是死静,而是云雨之前的那一瞬,仿佛一把画框松开,无限的欲望就会活动起来。

要和模特有着怎样的关系,画家才能画出这样的画?他绝不能带着外人的冷静,否则感应不出这幽深处的叫喧。然而,他也绝不能将欲念释放出来,否则没有办法将这将燃未燃的状态恰到好处地锁定在画布上。

“我男人画的。”

“画的是你吗?”

“不是。是他的一个客户——他说是他的一个客户。”

艾菲在卧房里搜了一通,成人录像,没有;充气娃娃,也没有。她躺了下来,床是硬木床,垫了好几层褥子,还是硌的。抬眼望去,满架子的雕龙画凤,红木味充斥了一鼻子。

她希望自己的婚房是简洁通透的,结果呢,他选了顶层,却什么都往里堆,层层叠叠地码,像个空中花鸟市场。房子的全款是他出的,装修也是他盯的,如果她还咄咄逼人,总觉得心虚。纯粹的家庭主妇倒罢了,霸道还能显得出些娇嗔;她身为职业女性,是要警惕的。女人越是独立,特权就越少,然而在男人那里,还是不平等的,这也是悲哀。

白纱帘动了,二月的风吹了进来,还是生寒的,她闭上了眼。她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风,在南湖边,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那个人。

他们见面之前下了场雨,还好,到点止住了。南国开春,再冷也不会冷到哪里去,她穿着全棉针织开衫,脚上是尖头高跟鞋。他比她还高出了半个头,她尽量把步子迈得小一点,轻一点,像任何一个被恋爱软化下来的女人一样。她知道他们看起来很登对——至少那时候看起来是的。

他说起有一次手扭伤了,母亲帮他搓药酒,他诧异地发现,母亲的手竟然比他的还要光滑柔软。

“我看看你的。”他适时抓起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是湿的。她像是站到了一片除草机刚推过的草地上,她闻到了青色流汁的气息。

连开局都是完美的,她想。初恋凶猛,她那颗少女的心,早在六七年前就死了,但还没死透,直到现在,她知道自己也还是只吃这一型的毒:高大,英俊,时不时会流露出孩子般的神情。

“你一搞文案的,应酬应该不多吧,我们单位多了,领导在外面玩得——那可真叫疯,不过玩归玩。一直也没见他说要撇下家里。”

他在事业单位,很好的学历和专业,加上领导器重,前程大好,没来由说这个,是在隐晦地和她提婚后协议么。她侧过头,路灯下,这个和她同岁的男人,脸上反射着均匀的光。她清楚,女人总会比男人老得快的,而眼前这张脸,在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还是经得起看的,那时候,如果她还站在他身边,会有多不堪。在她看来,结婚嘛,不过是结盟,在条件大于爱的婚姻里,所谓的门当户对,不过是当时双方刚好够得着,但在往后的日子里,惊涛骇浪何其多,万一自己的方块凹陷下去,对方的方块凸升上来,还能在一起走多远?

这么一想。她松开了手。

可现在抓起的,就是对的么?艾菲展开了自己空空的双手。上面都是恼人的金粉,从大红被套上“龙凤呈祥”的图样下来的。因为沾了汗液,她使劲拍,还是没法拍干净。

她忽然间泄了气。“龙凤呈祥”,她在心里苦笑一声。现在的他比她大六岁,光头,虚胖,略矮,一起出去,她总不好意思穿高跟鞋。不过就四十出头,他已经套上了白绸衫,更显得老气横秋,他却说古玩城不少人都这么穿,文化。

她婚前并不是一张白纸,而他也算得顾及她的感受,但当他凑过来,碰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会战栗。他的皮肤已经被脂肪撑开,但并不腻滑,只是一味地死胖,那种触感让她想起医生的橡胶手套,看上去光滑,但却是防滑的,她后悔在想象里起了这个头,让接下来的感觉更糟,幸好,整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像妇科检查。

他们没有蜜月期,直接就进入了老夫老妻的细水长流。日子像不成不淡的流食,不过是填饱肚子罢了。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冷淡,在一起的时候有了顾忌,话就更少了;没话头,更显尴尬。

“艳福不浅嘛!”

“嚯——你赚了!”

他的朋友聚会,起初她会去。觥筹交错之后。他那些朋友会当着她的面跟他开这类玩笑。他并不接话,沉默下去。她更不好接什么。朋友们见两人这样,也觉得没了意思。类似的冷场多了。他圈子的聚会,她就渐去渐少了。而他再也没有邀她。

她便明白:她觉得自己是委身了,但,他未必就认为她是下嫁。

艾菲第一次来到如意坊的门口。苏米说得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现在局面对她已是大不利,横竖先扳回一局。

如意坊位于南宁市东边的青秀山山脚。是一个大型的仿古建筑群,每一个城市都会有这么个古玩城,连带里面的东西,也都是虚虚实实的。

他原先在唐山路的园湖花鸟市场有间店,卖杂件的,十年前碰上拆迁,转到了这里。他们这一行,就是要熬,碰上突发状况,小件还能搬走,大件只能甩卖。这事说起来他还愤愤然:“有套铁木几椅,几上有个小凹口,不碍事的,就那么放着,迟早能卖出合适的价钱,碰上拆迁,你说有什么办法,便宜那对年轻人了,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铁木!”现在,他主营红木家具了。原木从东南亚进口,转道广东工厂代加工,再运到这里。开业好几年了,还没在南宁发过一单市。因为靠近原产地,北边的买家都兴跑到南边来看货,这里只是成本低廉的展示平台,货最后还是往北走,转了好几道,价格最高可以翻到十几倍,现在红木价格回落,没那么好的时候了,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是多赚一点少赚一点罢了。除了红木,店里也会捎带些越南黄花梨,含糊着充海南黄花梨卖,还有一些从乡下半哄半骗搜到的古物、旧物——他骨子里其实是个生意人。

店里也没甚新奇,红木家具展品摆着,仿古桌椅居多,乍一看是一个豪华的中式饭厅。手搭在那些木器上,潮的,滑不过去。厅里看不到人,丝丝的辣气,呛得艾菲一阵咳嗽。靠里墙的两个人站了起来,他,还有一个女人。两人原来就着一张刷得发白的小圆木桌吃饭。女人也是三十多岁,像只硕大的肉粽,被白脂撑得滚圆。他曾跟她说。有个在他这里干了十几年的老店员,应该就是她了。

“你怎么来了?”他嘴边一抹没擦干净的油。

肉粽嘴角一抿。

她忍不住给自己争口气:“我在附近办事,顺道过来看看……老公。”南边的女人是这么叫,但她极少这么说,她的调子也不似她们般娇嗲,尤其在这个当口上,听起来像咬着发泡胶。

“我去拿碗筷。”肉粽站起身,她的声音是粘糯的。一股微弱的气流,随了她的动作,向艾菲挥发过来,艾菲辨出来了,那不是生米浆,而是熟米哈出的气味。小时候,在父母的工厂,那一栋刷了馒头色的食堂里,每到吃饭时间,女工们交错地搬动白铝皮蒸笼屉,在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中,这一股气味,就会像太阳地里的棉花般膨开来。

肉粽又说:“不过,只有一次性的碗筷了。”

艾菲听她在“一次性”上压了重音,便扫了一眼,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家常的,成对的,已经半旧了。艾菲正对着她坐了下来,说:“不用,我吃过了才来的。”

桌上的菜一荤一素。清炒空心菜和酸椒肉片。艾菲想这员工真是,明明自己老板不吃辣,还偏炒这个。反正刚才她对自己也没善意,艾菲给她来了个小小的回敬:“你吃辣的?”

“以前不吃,”肉粽从酸椒里抖出一张肉片,摁到白饭里,扒了一大口,“不过,这两年也学着吃一点了。”

怪不得开业两年还没在本地发过一单市,原来是他找了这么个不灵光的女店员。艾菲正想着,肉粽已经快手把酸椒肉片推到他面前。艾菲看不见他的表情,感觉他只是稍作停顿,便伸出筷子将酸椒拨到碗里,三下五除二,盘子便空了。

艾菲倒吸了一口凉气。

早饭他们是不做的,外面遍地是米粉店;午饭他在店里吃,她在单位食堂解决;只有晚饭,两人才会凑到一起,面对面地吃。他看店,回得晚,饭一般都是她做。她做的菜都是偏于清淡的,每每端上桌,他什么都不说,端起碗,低下头,也就默默地吃了。她和他认识了一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半年的饭,竟然不知道他吃辣,而且还那么能吃,这个男人心里的弯弯道道,该会是有多少?

等等,她自己也没问过他。

憋了许久的冻雨终于痛快下来了,密密地敲在玻璃上,渐渐地连成一片,从室内看出去,是一大片在路灯里烂糊了的光景。小区附近一家连锁桂林米粉店里,已经过了用餐的高峰期,艾菲吃完后,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她没带伞,只能在店里干坐。

店门是随手关的,在封闭的空间里,一股人工化合味,唐突地窜了出来。这味道的气息很模糊。但只要你往人潮中一站,它的重复率却是最高的,到最后,这模糊倒变成了一种清晰的印象。离艾菲不远处,是两个穿着合体制服的女孩,看样子是附近写字楼的上班族,这一股街香,应该是她们的。

那两人吃完后,各拿起了伞,其中一个染着酒红色头发的锥子脸看见艾菲,朝她笑了笑。她记忆里不曾有过这张脸,但也笑着回应了。策划部给公司企业做活动多了去了,打过照面却没留下印象的人总是有的。没想到锥子脸走了过来,朝她递出了伞:

“给你,我和同事合撑一把就好。”

艾菲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顾盯着她夸张的紫苏红嘴唇。

锥子脸又说:“半岛名园,我接待过你。”

艾菲一看她伞上的标识,明白了。他们小区是大盘,到艾菲他们这一期,也还是二期,设在小区门口的售楼部一直没撤,这两人白领样的工作服,可不就是他们小区售楼部的。大半年前,她只是和他去看了一次户型,房子就这么定下来了,过程这么潦草,对周边的人印象不深也就不足为奇了。

隔了一天,雨稍稍收了收,但还没有停的迹象。昨晚撑回来的那把伞,艾菲搁在了玄关处。从洗漱起,她就一直叨叨着提醒自己要去还伞。临出门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伞被他拿走了。

小区售楼部还没什么顾客,她推门进去,地上好多湿鞋印子,售楼小姐们三三两两在收拾,有两个甩开了手脚,把过期宣传条幅胡乱卷成一团蹭地。那两人也看到了她,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她赶紧摆手:“我来道谢的,昨天拿了你们一位同事的伞……”

其中一个说:“宁宁,你找宁宁!”艾菲认出来了,是昨晚和锥子脸在一起的女孩。那女孩说:“没事。你留着吧,宁宁今天请假了。”

临出门的时候,艾菲瞥见旁边的海报上用粗体字写着:“送二十平方米大露台,最后十二套,半岛名园三期典藏之作”。所有弯弯道道都省了,红底白字。直奔主题。都说捂盘捂盘,这些个奸商。她一直想要一套带露台的房子,大半年前和他一起来看房的时候,就有一套,她跟他说了,后面的事是他操持的,没想到一来二去,竟也没拿下来。

就在这天晚上,艾菲在那支紫苏口红上发现了一道蹭口。

那支口红早就过期了,是她数年前在百货大楼买的。当时她在手背上试颜色,专柜小姐正向着前方出神。她顺着望去,是对面楼上的LED,画面上,中方和东盟十国政要正将来自各国的吉祥之水注入连通器,最后水流托起会徽球——那是第一届中国东盟博览会开幕式。

艾菲哎了好几声,她才回神。反复强调这季主打的口红有着如何难得的百分之二十五纯天然紫苏精华。紫苏叶面正面青绿,背面紫红,南宁人习惯用来炒螺,或是切丝了拌到生榨米粉里吃,是街头巷尾滥生的一种香料,可现在,它们像花束一样被攒到一起。印到浅灰的宣传页面上,奢靡的留白烘托着,像极了稀世仙草。手背上那道珠光紫红让艾菲合意,天不天然,她是不关心的,她压根没想在自己唇上用那么夸张的颜色。她将它带回来,放在梳妆台上,和其他几支同样没用过的口红竖成一排。旁边随意横着的,是她日常用的两支无色唇膏,绿茶味的和薄荷味的。

现在口红上那枚小小的阴影,就像整齐床单上留下的一道褶痕,平静水面下潜伏的一团水草。

她看了看他。他正背对着她,手里握着白棉布,蹲着,他眼前是足足占掉一堵墙的杂木衣橱。他的眼镜几乎要磕到板上了。平日他一高兴,就会逐一叨叨家里各式家具的材质、买入价及现市价,除了这衣橱。一个过得不算差的家具商。家里最大的木制家具竟然是叫不上名的杂木,听起来够讽刺的。不过艾菲细一想,这想法倒是自嘲居多,毕竟,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自己选的。

他就这么一道道地拭擦,从左到右。自上而下。抹过的木板上,水雾很快又凝结起来。他还是擦,近来他似乎爱上了这项徒劳无功的家务。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没了开口的必要。

艾菲伸出十指,在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水流的冰凉让她发麻的指尖恢复了知觉。傍晚她带回来一斤本地牛角椒,和肥厚清甜的灯笼椒不同。它们狡黠的干瘪下,全是密密麻麻的籽实。她被辣了个正着。

当初在可选的人里,他不过是一支下下签罢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安全系数是最高的。和她的前几任上上签相比,他鲜有可以产生变量的条件。婚姻这件事,很难有经验可循。别人婚姻里那些贴身琐碎,他们不会告诉你。即便说了,那也是挑拣着说的,未必就是全情。她无从知道别人私下如何,反正她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选择婚姻,想法已经和二十多岁时大不同了,爱不爱倒是其次,安定才是第一位的,这个年纪了,谁还想着要折腾。因为艾菲没把他当回事。一直以来对他也就没怎么上心。

现在这股莫须有的气息,倒让她重新掂量起他的分量来。如果说婚姻里另一方是对手,说不定,说不定这是一个被她看轻了的对手。这个男人要是搁外边,摊开了看条件,年纪是不成问题的,房子、车子、存款、所谓的事业,都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她止不住往下想,如果不是已经找上了她,他想在年过三十的未婚女人里找,可以找到不错的;甚至,想要找个更年轻的,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她甚至开始相信女同事们在婚礼上的那些客套话了。

他回来后应该闻到了饭桌上多出的内容,但没有反应,只是习惯性地放了包,坐到餐桌前。那盘牛角椒就摆在他面前,可他的筷子左躲右闪,愣是下不去。艾菲后来明白了,不是他没有回应,而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应。趁着他咀嚼的间隙,她飞快夹起了椒片,铺到他的白饭上。她只听到他上下齿似咬到小石砾般“咯”的一声,之后,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便就着饭扒了一口,囫囵吞下去了。这个卡就这么过去了。

看着空空的盘底,她心底隐隐生出一种家庭主妇样的满足,但很快被苏米泼了冷水:

“你这是活脱脱的捡漏心理。”

“捡漏一字让艾菲觉得刺眼。她转念一想。无所求的交往也不见得什么都好,没了顾忌。基本的客套也就没了,而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有时候靠的就是那一层纸。

“就算没有,你还不是像以前一样,不把他当回事。”

艾菲忍不住要杀杀苏米的气焰:“你说过,你男人接的那些活……”

对话框空了有两三分钟,才跳过来一句:“他回来了,再聊。”

苏米的反应让艾菲哑然失笑,人所谓的聪明,还不都是用在别人身上;等到用到自己身上时,全都变成了哑炮。

苏米的话经过一夜的发酵,在艾菲这里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化合。第二天她在办公室的格子间里,一个人对着雾化玻璃窗,心里挂着的。也还是这单事。

艾菲回顾起和这个女孩的交往,她有时候尖刻得令人生厌,不是她说得不对,恰恰是她的话像绣花针一样,扎到了你心口的痒痒肉上。过眼的字句很容易就放过了,但人心的东西总没办法自欺欺人地屏蔽,这过后的弦音,倒比初听时更心惊。艾菲想自己只是想找个人碎碎念,而苏米竟然能一个劲地往死理上磕,说不定真的把她当成了朋友。或许这样的人是要珍惜的,她想。

单位里房产博览会的事进行得并不顺。案子递交上去有一个星期了,主任还没动静。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一个戴着硕大黑框眼镜的小姑娘把案子送回来了。

“主任签了?”

小姑娘摇摇头:“主任休年假去了,刚走,他说。博览会的事由您来全权操持……”她一字一顿地背,每停顿一次就像打了一个小小的嗝。

艾菲在心里“嚯”了一声。她把博览会的时间定在五月,审批这个环节就不可能无时限地拖延。案子一旦过审,还得交由业务部门去跑,根据客户们的意向做修正,再拿出具体的执行案……所有这些,都需要预计好实打实的时间。主任一跑,案子变成了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项目。要在平时,他拉上她做垫背也就罢了,现在这么大的事他做起了甩手掌柜,她倒是没料到的。这下,该是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呵。

但她还是生吞下去了,接了个地产金主托付的画展,从策划到执行,走得都算顺,只是画家有点磕。开幕式他迟到了七八分钟,之后各种小碴不断。纸媒和网媒的记者拿了通稿和车马费就散了,电视台的要采访图像啊,光是背景,他就纠结半天,之后是光线,没完没了。大小名气的画家她见过,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何况还没什么名气。

好说歹说。画家总算站到他并不满意的光线下,接受电视台的采访,他的脸还绷着——谁管他呢,她是要看人脸色,但不是他的;电视台那个小编导和摄像也老大不高兴,这不是在质疑他们的专业度么——看样子完事还要加倍打点。艾菲抱着手站在边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活动执行,要的就是这个架势。

没曾想一开机,他竟换了个人,在他嫌弃的光线里声情并茂。她在心里冷笑一声,看吧,这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跟自己过不去的人。

画家四十多岁,扫肩长发,松果一样柴的脸,高颧骨,深眼窝,眼光精炼,背有点弯——也许是因为太瘦。现在的男色,要么是花样美男,要么是型男大叔,这一款实在排不上号,但也不能说丑,要是刚才他没给她添那么多麻烦,他在她这里还可以勉强归到个性那一类。

至于他的画,她看不出门道。这会所本来就不对外开放,画展也是,人不多,开幕式结束后,那些还没走的。几乎都奔博古架去了。

乍一看,人和画都不怎么样,也不知道那女金主是怎么捧上他的。那对赞助画展的老夫少妻,男的六十开外,名下有两家地产公司,他在开幕式上也就一晃,活动头尾其实还是女的在跟,她才是关键人。你不是想造势吗?画评早就找人写好了,业界一拨人到场就行,各媒体的关节已经打通,传播效果是可控的……搞定这一单,女的高兴了吹吹枕边风让男的入场,五月的房博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艾主任。”这软和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女金主的,说起来,她还是第一个把艾菲的“副”职去掉的人。女金主又叫了她一声:“艾主任,中西合璧的小酒会我很喜欢。”

艾菲知道她是客套,但挺受用。这个会所她踩过点,她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满”,再就是“杂”,光看陈设,你弄不清这是酒庄、茶室,还是古玩陈列室,想要在中规中矩的活动中出些新意,还要和背景搭上,让这些暴发户满意,是不容易。

女金主继续说:“他对你的策划很满意,只是,他不善交际,你多包涵。”

奉承也要讲礼尚往来的,艾菲应承了艺术家的所谓真性情,之后,她随口抓了可以奉还的话头:“你们这个会所挺有内容……这几台,铁木的?”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多余。眼前只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茶几,上面还有小凹口,和她们坐的椅子应该是成套的,但就算是铁木的,也不过是硬木里价格低廉的品种。而会所里的东西,不管酒、茶,还是古玩,都是一副迫不及待要自曝身价的模样。

女金主笑起来了:“艾主任是真懂,但这是刚毕业的时候我和朋友一起买的,不一样。”她应该有四十了,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坐在黑白分明的艾菲对面,穿着香槟色的洋装,微卷蓬松的栗色长发披散开来,眼角和嘴角永远是上扬的曲度,这样的美人,应该很少有人会不喜欢吧。

“怎么办呢,我就是想好好谢你,这样吧,他的画你挑一幅,这事当然不能让他知道,过几天我会让人包好,给你送过去。”

他画得怎么样。她原来是清楚的,随手送的档次嘛。艾菲可不敢小瞧这个女人了,能在不对等的婚姻里压得住场的,哪能是什么简单角色呢。她给过来的面子,是不能推辞的,艾菲想着,大的不好要,挑一幅亮眼一点的小品好了。

艾菲远远地就看到了它,苏米给她看的那张图,是那个向着露台的女人,像熟人一样在拐角等着她。她知道那不是苏米,但她还是像奔着苏米一样去了。就连她这种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他的画里最抢眼的一幅,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挂起来。

“不应该在这里的呀……”女金主快步上前,招呼人把画搬走。画里那一袭珠光栗色长发,在她一模一样的长发前经过。她回过头来,说:“不好意思,艾主任,这幅画不对外,不知道他们怎么收拾的,落在这里了。”她自以为在艾菲眼里看出了什么,笑着说道:“对,是我,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和他是大学同学。”她站在那里,像一幅松开了画框的画。

如果没有活动,这个小会所不要说晚上,就连白天,也不会有什么人。到那时,在成排的酒架、茶架、博古架之间,该是什么样呢?水草丰美吧,艾菲想。

这是艾菲婚姻生活的第一个南风天。

除湿机是一点不顶事的。富贵竹、鸿运当头、万年青的叶尖总沾着将落未落的水珠子。床架、衣橱、桌椅、实木地板是湿亮的,仿佛一夜之间,所有木制的东西都能冒出蘑菇。艾菲甚至能听到水珠抱团的声音,和偶尔从深处传来的“叮咚”。

艾菲恍惚记得在朋友圈上看过一则链接,说是有科学家发现,气候的干湿状况会影响到人体,这源于人体的神经和周围湿度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电接触,湿度会让人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看来是真的。水气让从秋冬过来的空气变得饱胀,艾菲觉得自己的神经感觉末梢突然苏醒,它们在饱和的水空气中像水草一样盛开,与他人身上茂盛或不那么茂盛的触角联通起来。

周遭的景象让她感到讶异。

一丝丝白线,从他腰际抽发出来,像烟雾一样在空中摆动,是那一股生米浆的气味。艾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她就是知道。他还在擦拭那些层出不穷的水珠,水母一样上下游走。笨拙又轻柔。

办公室的情况并不比家里好多少,大通层让水气无处沉积,它在所有的东西上均匀地起了一层黏膜,滑溜溜的,大家就像在一只鲸鱼的胸腔里穿行。凡士林大姐和报社新来的两个小伙子有说有笑,那两人帅气中带点憨气,是师奶们最欢迎的型,凡士林大姐说笑中有意无意地在他们身上拍,拍着拍着,她的手和他们的身体之间起了一道道亮晶晶的拔丝。不光是他们,其他人的碰触,都会以拔丝的形式呈现。她想,他们迟早会成为这只鲸鱼的一部分。

主任在办公室里等她,水气让这个喜欢拉长调子的小老头膨开了些,没那么干瘦了,但他身体的某些部位还在不合逻辑地膨胀,最扎眼的,是他后脑勺上的两个黑色菌块,那东西原本是团状的,慢慢挤兑成了一对曲状物,既像山羊角,又像木灵芝,在白炽灯下反射着漆质的光芒。她在心里吃了一惊,再看时,他瞳孔里闪出的,是木魅一样的绿光。

小区售楼部的灯光有些昏黄,艾菲细一看,灯是白炽灯,只是售楼部那些女孩们的行经处,都会跟着一团团微黄的絮状物。锥子脸宁宁回来上班了,她抱着手,依着立柱,眼角斜飞。在她身上,絮状物的生长速度尤为惊人,最后,竟在她周身织成了一个薄薄的茧。艾菲想,这应该就是那一股街香的情状了。

家里就像一口淘挖得越来越深的井,所有的东西都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水,凝结成珠,汇聚成股,淌到木地板上。地上的水,已经没上脚踝了。他看不到她,和一个患有强迫症的精神病患者一样,他攥着滴水的抹布,只顾擦。

他腰际上那一圈白线已经消失。等她的目光扫过那个杂木衣橱时,她才明白,那些自线不是消失,而是长成了,脱落了,它们躲到了衣橱一角,先是聚拢成团,接着活络了起来,线条抽开,交错,再抽开,再交错,等到它们直立起来的时候,艾菲看清楚了,它们织起来的,是一个女体。

做完这个梦不久后的一天,在卧室水珠密布的地板上,艾菲发现了一串清晰的水渍鞋印。通向杂木衣橱。

她拉开衣橱,她这才发现里板的边角上,有个小小的豁口。一阵似曾相识的街香,轻纱一样从小口里飘飞出来。她哗一声把里板滑开。

这才是那股生米浆气味的源头,它们在四处逃散,她看到了宁宁那张无处可逃的锥子脸,上面有一枚紫苏红的嘴唇。

下部苏米的庭院

叫的的士还没到,苏米在水榭坐下,靠了廊柱。小雨下起来了,路上的行人像大气一样稀薄,天还没有亮,这里是她的一座孤岛——这本来也是南宁的一座半岛。

“半岛名园”,光听名字就知道,这类楼盘的小区花园总会狠下血本的。不过,景观刚布下,还没长开。远远近近的路灯下,斜坡面上,四方块的草皮贴膜似的覆着;景观石块上还残留有红泥印,像胎记;好些植物刚栽下,秃毛毽子样的,是棕榈。

有风,不大,但把外面的雨带进来了,不成滴的,往屋檐看去,有天色衬着,她看到的是白糖样的散点,纷纷扬扬地下来,她只觉得脸上似十年前那个凌晨似的一冰。

她终于等到第一声闹铃了,BB机的闹铃,各种手机的闹铃,接着,是生活委员在门外挨个宿舍地叫醒……房间里有了恚塞率率的动静。上下铺床架摇得咯吱响。现在是凌晨四点半,没有灯,大学宿舍楼的用电是统一调配的。即便是今天也不例外。有人“啪”地亮了手电筒,搁到行李架上。

她和衣躺着,昨晚和他分开之后,她就一直这样。她不需要动弹,她早就收拾好了,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可收的,在一个南国城市的早春前往一个热带国度,能需要多少大件行李呢?

女孩们兴奋的嬉闹,从薄薄的帐子外传进来。三年前,学校破天荒取两者之长,开设了一个新专业:对外汉语。第一届的生源,就从汉语言文学专业一年级新生里分流,在第二年汇编成一个班,到大三下学期安排半年的外教实习。听说学校给第一届选定的东南亚实习国是越南。苏米想着,原专业对应的实习岗是县城中学的语文老师,与其这样,不如出去看看。

宿舍那台红色座机响了起来。有人先她一步抓起了话筒,没有放下,声音里的含糖量骤然增高,不用问,就知道是她男朋友打过来的。大家在背后都叫她“甜蜜素”——是够甜,但也够“作”的。

可能是因为学校位置太偏吧,男女朋友有自产自销的传统,她们宿舍几个找的男朋友,全是本校的,除了她。学校的地势山重水复,各个区块以“坡”来命名,女生住五坡,男生住四坡,现在,这些男朋友们正在前往五坡的路上。

他也会从校外赶过来的吧,她想,她只是不相信就这么结束了。

隔着帐子,她死死盯着那台被占用的座机,她手里还捏着一只老式的BB机——那是她用勤工俭学的钱买的。室友们的手机,除了一个是家里给置的,其余几个都是男朋友送的——要不,他们那些说不完的话怎么办呢。宿舍座机只有一部,一人当关,万人莫开,他们自己还可以拿BB机找电话亭,他们的公主可是不行的。他的话没在校小男生那么多,但保不准偶尔会找她。他有两个号,手机号,小灵通号,这两个号中的一个冷不丁在她BB机里现了身,宿舍座机又被占着的时候,她只能像那些男生一样,满校园找电话亭。主干道上的空位是抢不到的,后来她有经验了,直接跑到二坡防空洞前的电话亭。

防空洞设在一个坳里,据说洞口先前是敞开的,直到数年前出了一单事故,政法系一个女生晚自习下课路过,被一个潜伏在这里的年轻民工强暴了。学校事后在洞口加了一道铁栅栏。再后来,闲置也是闲置,他们便租给了附近的果农。果农们会将成批的香蕉运来存放在这里。她眼前就是那个防空洞口,铁门是上了锁的,里面都是青皮香蕉,它们浸过了乙烯利,在黑暗中由青转黄。这个洞口有人和没人一样怕人,她一站定,总会听得背后窜来一股风,往黑漆漆的洞里灌,她赶紧转身抓起话筒,他在那头会说:“我想你了”。

甜蜜素没法边聊边收拾,如苏米所愿,听筒很快被扣回去。

但它再没响起,直到苏米最后一个走出宿舍,锁上了门。楼下的主道上,大巴已经在热气腾腾地发动了。她拖着行李箱,走过空空的走廊。楼下是室友们和她们男友的生离死别。她抬起头,昏黄的路灯灯晕上,她看到了白糖样的散点,她知道在蓝灰的天光里,还有成千上万这样看不见的点点,一层冰似一层的飞扑到她脸上。

从南宁乘上绿皮火车到达凭祥,在友谊关通关,再从零公里处换乘小巴,途经谅山省,最后进入河内,是她们第一天的行程。在这三百五十公里之上,苏米想的全是临行前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夜晚。

她侧身坐在他摩托车的后座上。她刚洗过头,披着——就算是干的,她也不会扎起来。那段时间,女生中掀起一股拉直发的风潮。不管是天然卷的、蓬的,还是浓密的、稀疏的。她本是不屑的,可他和她见了第一次之后,空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再约她,没有解释。经历了无数次没有头绪的设问,她开始对自己的外在神经质地敏感。病急乱投医的时候,总是很容易被流行抓着走。她本来就是直发,但还不够直。于是,她花了半个月的生活费,到美发沙龙里干坐七小时,任由发型师软化、夹板、定型,顶着熏得死人的化学药味,七天不能碰水,最后,得来这束清汤挂面。看着飘逸,其实都是头发的尸体,要不是每次洗完头后上护发素,外加定期倒膜,抓过去就是一把枯草。而他这一次重新约上她,对于前段让她寝食难安的真空,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在忙着搬家。

他们走的是快环,自西向东,地产开发还没来得及蔓延过来,路上清清落落的。刚才从宿舍楼下来的时候,她穿的是牛仔裙,她以为和上次一样,也就是两个人在校园里走走,谁知,他朝她递过了头盔,她甚至没想到要跟他提回去换衣服,她觉得还没有跟他熟到可以自在提要求的地步。因为穿的是裙子,她只能侧坐,单手抓着车后架,这个姿势坐久了,腿都是麻的。

他有注意到她的不同么,前三分之一的路程,她都在琢磨这事。但他什么都没说。她也看不到他表情,他一直带着头盔。她后悔没提前把头发弄干,站到他面前的时候还是湿嗒嗒的,看不出拉过的型。她今晚的形象算毁了。那头盔重重地压着她半湿的头发,风将她半干的发尾吹得发硬,待会取下头盔的时候,她头发上一定会有一圈清晰的压痕。

“你干吗不抱着我?”他说。

她没有说话。等驶入了一段暗路,她伸出一只手去,环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仍抓着后架。他们也该这样了吧,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他们是大二暑假认识的。社团里的一个学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号码,跟她说,你不是想勤工俭学吗,艺术学院有个老师想找模特,有酬劳,但不高,你就当帮个忙吧。她用宿舍座机打过去,是他接的。这事后来没成,但他的电话还是继续打过来了。

他比她大十二岁,说起话来,是那些在校的男生不能比的。他跟她说,他在单位的种种不合群,他那个可以吃饭的小露台,他栽培的小盆景,他无意中扔掉的番石榴籽长出的果苗,他养的一对小黑兔,他想要的画展……年长的男人对着你天真起来,是没办法拒绝的,这会让你觉得自己很特别,否则,他何以挑中你,来作为倾听对象呢?

那时候QQ刚推出没几年,随便一申请还能拿到七位数的号,校园周边的网吧比小吃摊还多,网聊网恋铺天盖地,室友们隔三岔五就出去见网友。他们两人不是网恋,但和网恋差不多,甚至更绝,他们连对方的照片都没见过,就这么在电话里聊了大半年。因为她用的是宿舍座机。他们的谈话对室友们来说是半公开的。她们以为两人早粘上了,或许更进一步的事都有了。她于是跟他提申请QQ号的事,他迟疑了一会,说,我不玩那些小孩子的东西。似乎她不能自由和他提要求,这后来成了一种惯例。

他很瘦,没有热气,但她半抱着他,两人紧挨着,总比空开的好。摩托车驶入了市区,穿过教育路双排大叶紫荆花树,拐进了艺术学院。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肢体接触,她担心过分敏感会伤到他,她努力没把手松开,直到他在一栋大板楼前,停下了车。

楼道很窄,灯也坏了,他很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借着外面树影筛进来的路灯光,一前一后上了楼。她刚才被风吹得微麻的脸烧了起来,她觉得他们的脚步太响了,足以惊动楼里的任何一个人,但没办法的,这楼梯就跟木板一样薄。

迎面咻地俯冲下来一个人,在他面前停住了,偏过头来,看了看他背后的她,坏笑着说,我要到半夜才回来。他没作声,手还在拉着她。那人又咻的一声,往楼下去了,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听到那人鼻腔里的嗤嗤声。

他住三楼。一条长长的走廊,将厨卫间和起居室隔开。那排起居室的门有的半开,有的垂着帘子。其中一张掀开了,一个顶着发卷,穿着蓬松睡衣,拖着拖鞋的年轻女人径直进了厨卫间,看都没看他们。

他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他拧开了一盏低瓦数的小灯。是套一房一厅,他住外间,还有个里间,门带上了,应该是那个咻一声来去哥的。这半年来他跟她提到的物什,都堆积在这个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了。到处都是画夹、画册、画稿,垒得摇摇欲坠,似乎不小心碰到一角,就会散得七零八落。他说的陶艺盆景,搁在墙角。而那一盆番石榴盆栽,在小桌上勉强站住了。小桌很矮,细一看,其实是茶几,边上垒起来的,是四五张和它同色的椅子——成套的,不是单身家具。

见她盯着,他便说:“铁木,我在园湖花鸟市场拆迁的时候买的,甩卖的价格倒划算……我原先在外面租过房子,后来一个人了,又搬回来了,没必要浪费。”

听了这话,她胸口一阵阵发闷,他甚至没有想过要遮掩。她注意到这个房间没有窗,而向着走廊的门又被他扣上了,一股辛刺的气味徘徊不去。她正疑惑,床底下传来了动静,两团乌黑毛绒的东西,是对小黑兔。

“它们不是我领回来的……那时候租的房子有个小露台,搁那里就没事了,现在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不过粪便我早晚都清理的。”他边收拾边说,他不知道,现在毁掉她世界的,并不是兔子的粪便。

当他散发着肥皂味的双手从她身后环抱过来,将她往床上带,上下摸索的时候,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总算理清他这大半年来的生活轨迹了。在他向她公开的一半里,她不过是个浅浅的重影;而他未曾让她踏入的那一半,她什么都不是。她原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他的露台,他的盆景,他的宠物,包括他的画展……其实她什么都不懂;她原以为自己很特别,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没了兴致,在床边坐了下来:

“你和她一样。也会离开我的。”

他的背影渐渐淡出,小巴窗框里,绒密山脊快速起伏,粉色法式民居一闪而过,偶有两三个赤膊黑孩,提着蛙镜和小鱼串由远至近,又倏地由近至远。车速慢下来的时候,摩托车越聚越多,都是没有后视镜的。边上的房子越挤越扁,有的看起来甚至横不下一张床;而沿街招牌,全换成了罗马字越语;三五斗笠女挑着花担在叫卖,调子是湄公河流域才有的粘绵,其中一个试图靠过来,她担子一头是荷花,另一头,是粉色玫瑰,越语老师曾在课上提过,那叫越玫,没刺的——这是暮色中的河内。

对于还没有办法触摸到边界的事物,有人会交付给时间,而她则全心奔赴了一场说不清风向的旅行。

第一届对外汉语专业的学生共有五十六名。根据个人意愿,外教实习他们会被分拨到三所大学:北边的河内国家大学和越南外国语学院,南边的胡志明社会人文大学。

出趟远门不容易。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这是苏米起初的想法。她从网上调了资料,在她看来,北边比较无味,还是南边出彩些。

“哪一所大学的实习费用最高?”

填报个人意愿时,苏米征求母亲意见,在电话里听到的是这句。她知道母亲其实想问的是:“哪一所大学的实习费用最低”。现在,母亲拉开这层薄纸,只是为了提醒她,家中并不宽裕的吃穿用度。

她家在右江边上一个叫那坡的小镇,母女俩守着两个小铺子的铺租过活,月钱从年头到年尾都一样,没来由的冒尖是没有的,而她的花销却是月月见涨。母亲能供她念大学已是不易,现在又多出了一笔不菲的实习费,不要说母亲,就连她自己也要仔细掂量的。

她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也不能算说辞,是她对未来半年的打算。她找越语专业一个大四的学姐了解过,西贡的路途是比河内远,生活消费水平也至少高出了一倍,但那里有不少华人区,中国留学生找兼职并不难。那学姐自己就在一个台湾人开的工厂做了一年的兼职管理。因为劳动力成本相对低廉,税收减免政策也不错,不少华人选择在当地开厂,承接世界名品代加工。

当她报出“胡志明社会人文大学”后,母亲在那头停顿了片刻,就是这短短的数秒,让她抢在母亲之前说:“我在河内的两所大学里选。”她后来选定的是位于河内市郊纸桥郡的国家大学,这也就意味着,不算太远的路程,不那么高的生活费,和大量的闲暇。

早上,一番作战式的洗漱后,是同样节奏的储水。留学生宿舍楼是老楼,供水系统水压不足,水箱也不大,一到中午,龙头拧到最大,水流还是跟筷子差不多粗细,每个人都要提前储好两桶生活用水。她们一个大开间住十二个人,只有一个洗浴间和一个卫生间。室友们用装有洗漱用品的塑料盆和铝皮桶排起长队,好让她们自己空出身来,歪在床上哼唧哼唧各种无望。而她倒是能自得其乐,提前完成洗漱,坐到后街一家小食店里,把对半切开的青柠挤汁到鸡汤米粉中,拌上切丝的生菜;有时她也会把早餐换成煎豆腐条,店家煎好后,剪成小块端给她,再给她倒上一小盏鱼露。

上午的越语课,她本不抱期望——她没打算毕业后做对外汉语教师。教室是个开间,在一个四方小院里,院外是三角梅,上下铺开一大片玫红;院内是栀子花,绿白相间。照理说,植被浓密,这样的房间,光线不会太充足,但热带的阳光似乎有着更为隐秘的路径。无数彩色光斑,油粒一样在房间四壁渗透开来。她想,光照走到这里的轨迹肯定是曲的,就像打了一个漩,如果说时间可以逆流,这房间应该隐藏着其中的一个入口吧……她只得想尽一切办法遏抑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后来她发现,认真听课,是阻止她回到那个晚上的唯一办法。就这么听了两三个月,她能同早卖酸奶甜羹,晚卖毛鸡蛋水煮螺的小摊贩们聊起来了。

中午,大家会穿过一条菠萝蜜林道,去一个有着法式外壳的食堂吃午饭。饭食很简单,菜通常会有越南炸春卷,烧肉,木瓜丝,白灼青菜,有时还会摆出曾让一个中国北方女生尖叫着跑开的炸蜂蛹。而当地人喜欢的,是更简单的午餐:一小团花生糯米饭,配上切片的生黄瓜。天气热得让人没什么胃口的时候,她也会选这个。可甜蜜素常常嚷嚷着口寡啊口寡,到后街去买菜回来自己煮,直到有一天,她被一老太太迎面泼了盆水。越语专业那拨人比她们早来了半年,熟络当地风俗,其中一个柠檬鸭炒得最好的,语重心长对她说,以后可不许穿成这样上街了——甜蜜素那天穿的是吊带短裙。

下午是实习课,两两搭档,轮着给外语学院中文系大一的小班学生上中文。从最基础的音节开始,接下来,是字、词、句、段、文。也会有督导巡堂,但这种情况不多,大多数时候,气氛还是轻松的。和她搭档的是甜蜜素。两人商量着,结课前留十分钟口语交流。一开始,大家还一本正经地聊两国的历史文化,邦交往来。直到有一次甜蜜素讲“语境义”,用她特有的调子拉了一声“讨厌”——她对男友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点到了学生们的穴位,用她们的原话说,“我们热烈欢老师的迎”。她们闹着要苏米也说。她只是推。这十分钟后来就成了甜蜜素一个人的恋爱段子秀。后来,前排一个齐耳短发女生的位子空了,问干嘛去了,学生们说,回家结婚去了,苏米才知道,当地在校大学生是可以结婚的,她们的交流内容,也不算得过分。

五月实习过半的时候,河内从旱季进入了雨季。气候没那么无聊了。热带季风一来,雨水瓢泼如注。所幸雨性不赖,等到万籁俱寂,才来这一着。留学生宿舍楼附近路段的排水系统不是很通畅,但倒也有大半夜的时间让水温温吞吞地退。第二天太阳出来,地面还是爽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暴雨只是在梦里走了一个过场。但空气真的是温润起来了,艳丽的大色块在植被上燃烧开来,所有人的头发和皮肤都上了一层半透明的釉彩。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红漆铁门没有上锁。她小心绕开那些落到红砖地上的塔树花花瓣,走到院子中央,所有人都走空了,偌大一个空间,只站着她一个,阳光西斜,花影在她脸上滑动,空气中满满的都是塔树花香,就在这时,她听到心脏扑通地跳了一声,或许是重音,一个是从身体内传过来的,另一个是在空气中传过来的,之后,便归于静籁。那心跳,就仿佛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在对她说:

“喏,这是我们的。”

这里是河内国家大学的法学院。法国人资助建的,红砖砌的墙,红砖铺的院子,红砖起的教室。院子里只栽了一种花,塔树花,单瓣,乳白色,及了花心,一扭,是娇艳的黄,对应着水煮蛋的剖面,所以俗名也叫鸡蛋花,温泉广告里常有发梢滴水的出浴美女,在耳朵上别了一两朵的。

国家大学只向贫困生和留学生提供住宿,因此一到下午放学,大部分学生都散了。教学区更是冷清。她也是无意,才走到了这里。横向上的空间,纵向上的时间,说不清的机缘,交错之后,万万分之一的机率,才有了这个庭院——她自己的庭院。

天黑之前她都会待在这里,坐在红砖台阶上,从包里取出她的晚餐:一个烤得酥脆的越南法棍,和在杯里冲泡好的咖啡,有时候她也会把咖啡换成两瓶当地v字头的酸奶,就着这戏台一样的空旷,慢慢地吃。

有时候她会看见他,一个人在他说的那个小露台上忙,没有别人——她是不会允许别人进去的。当然了,这个露台是她搭出来的,她并没有亲眼见过。但她见过的画架,陶艺盆景,番石榴盆栽,一对小黑兔,小茶几,都是现成的。他就在那里面画画,整理盆景、盆栽,喂小兔,就着小茶几吃饭,和她现在一样,慢慢地吃。他也会和她通话。他打给她,用的是手机。有时候他用的是小灵通——她打给他的时候,因为接听免费。他都是背对着她的,她想让他转过来,但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后来,她才明白,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脸,她无法搭出他正面的样子。她和他就见过两次。第一次,两人并肩在校园里走,灰暗的路灯,她低着头,她感觉到他时不常转过头来,但她没敢迎过去。第二次,就是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她对他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背影,他在摩托车上的背影,他在楼道里的背影,和他坐在床边的背影。

人青春年少时的故事,悲喜并不重要,三两句就可以讲完了,吸引我们回去的,是某个画面,不管过了多长时间,还能让我们容身的画面。但如果说,连这样的画面都不曾有过,可怎么办呢?她搭了一个,给补上了。

这是她整个世界的承重。没有这个画面。她会归于一堆碎片。一直是这样。当她第一次在他宿舍过夜,早上醒来闻着被头上的葡萄酒甜气,看着他端了牛奶包蛋走进来的时候,也还是这样。

苏米小心地跳过一摊污水,跟在他后面,天空在他们头顶上退成了一道窄窄的白线。他们依次经过这一边的陕西凉皮,河南烩面,蒲庙生榨米粉和玉林云吞,和那一边的村民委员会公告栏。公告栏上贴着出租和求租信息,不知道谁用黑漆刷了一行字:“吃转基因玉米会不孕”,后面跟着一个大得不成比例的惊叹号。

这是南宁市津头村的黄屋坡、雷屋坡和覃谢屋,靠近他工作的艺术学院,他们在这个片区已经转了有一个星期。

“在一起了,就找个房子吧。”他最先提议。她当时就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对他来说,是“又”该找个房子了吧。在这些事情上。他总是走得比她早,她要赶啊赶,才能追上他。就像她事隔半年后从河内回来,他在电话那头说:“你在折磨我”,他早知道她还会打来,已经在前面等着她了。

这一带城中村都是扁长的楼体,罐头一样挨着,白瓷砖外墙,掉漆绿皮铁门,楼道像小孩玩的积木,开玩笑似的窄。但就这么个地方,出租联系条还被撕得精光。

今天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一房一厅,看着还行,地板是米色瓷砖,拖干净后看不出什么,倒是墙壁和天花板上的污渍,像礼花一样散开,差一点就泼到他们身上来。房东骂骂咧咧地供出了前房客:两个年轻的送水工。也顺带说明了污渍的干净来历,不过是他们开听装啤酒时喷出的飞沫霉变的。但这污渍把他的气焰压下去不少,他死咬的价格也开始松动。

两个男人还在说事,她一个人走到了里间。空的,有张裸床。铁皮油烟排放管在窗外呼呼直响,掺和着楼下食客的喧哗,一同上来的,还有餐饮店的油烟气。

这气味让她想起母亲,在她的印象中,母亲总在忙着和吃相关的东西。她从河内回来后,回了一趟家。关于他,她什么都没说。但母亲好像察觉了似的。那天她在天井里切萝卜。母亲在一旁翻晒那些半蔫的萝卜片,差不多了的,归拢到筛子里用粗盐粒搓,继续晒,忽然停住,转过头来,对她说:“可不要被人骗了。”这话是苏米从小听着长大的。她小学和中学都在镇上念,母亲会算准了时间,到校门口接她。她初二的那个生日,有个男生往她书包里偷偷塞了张明信片,母亲翻出来后,直接找到了他家。从此以后,不光是男生,就连女生都躲着她。上了大学,她尽力去尝试新东西,唯独这方面,是没有办法的。身上的绳索是剪断了,但她没办法挣脱开,母亲十几年的捆绑,早就给她定型了。她从未和男生面对面地吃饭,说话,甚至对视——直到遇见他,也还是这样。如果母亲知道了她现在的生活,会作何想呢,她感到快意,是痛的快意。

她走近了窗户,窗户正对着对面一户的厨房,那边的灶台上在冒着热气,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橄榄肤色,瘦长,精着上身,手忙脚乱从锅里捞起方便面,见了她,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左手搭了个圆,伸出右手食指,配合着做了个猥亵的动作,她吓得把身子一偏。

就在这时,他快步进来:“办好了。”她这才想起,这里是没有露台的,别说是露台了,连阳台都没有。

可先安顿下来再说吧。他们借来了梯子,粉刷了天花板和墙壁,窗帘也挂上了。她回学校时,他偶尔也回艺术学院的宿舍住,所以不需要搬来太多东西。那对黑兔,他送人了。唯一弄过来的大件,就是那套铁木几椅。整这么个大件,难道他那时候有结婚的打算么;几上那个凹坑,是他上次租房留下的,还是上上次留下的……她用抹布抹去上面的灰时,会冒出这些扫兴的念头,最终,还是被她压下去了。压抑,是她最大的特长,母亲十几年来对她的管制,也不能说全然无用。

室友们知道她和他确凿了,都嚷着要他请客。室友的男友要请客,这股风气是她们回国后刮起来的,最先发起的,是甜蜜素。临回国,苏米才听说,规劝甜蜜素着装检点的那个男生,追女生的必杀技是炒柠檬鸭,甜蜜素被泼水后,到柠檬鸭那吃了两个月的饭。这次甜蜜素要国内的男友请客,也有堵大家嘴的意思。这一餐怎么听,都像让烟草商出资办禁烟大会。为了避嫌。苏米还是去了。不过甜蜜素和男友在餐桌上过于腻歪了些,女生们看在眼里,也要自己的男友请客了。接二连三的席,越来越像订婚宴。苏米嗅出苗头,就再也不参加了。有室友起哄:“男朋友工作了的,可是要请大餐的。”她心里直发怵,她知道,她们不会放过她。

她能猜得到他的反应,何苦要起这个头。他解释说:“要是我年轻十岁,我会满足你所有的虚荣,但我过了那个年纪。”和他在一起之后,她才知道,这只是托词,他一直这样。他们租的房子离南湖很近,一开始她还和他去散步。一次,一个抱着小枝玫瑰花束的小女孩朝他们快步走来。她忽然很紧张。“先生,给你女朋友买一支吧。”他果然说:“不买。”“先生先生,买一枝吧,她那么漂亮。”他果然又说:“不买。”那小女孩扯着他的衣角,跟了他们有五十米远,路上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她窘得差点就自己掏钱了。“你还从来没有给我送过花呢。”等那小女孩放弃他们,她鼓起勇气说——那天是情人节。他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不快,晚上去超市,给她带回了一只小毛绒熊,标签上印着“非卖品”,某日化品牌的满额赠。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

实在躲不过了,她到美点饼屋买了个冰淇淋蛋糕,跟宿舍那拨人说,他工作忙,没办法现身。大家骂骂咧咧了一阵,也就吃了,这个事情就这么了结了,没过多久也散了——大学毕业了嘛。

“你醒得早!找了个比你大那么多岁的男朋友,还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房子,都罩着你,我大学四年全浪费在小男生身上了,一点都不划算!”

九月里的一个中午,在竹塘路的小菜市场,苏米请甜蜜素吃了顿腊味双拼煲仔饭。苏米工作的杂志社在附近的望园路,社里有个小食堂,中午可以订饭。但那两个月正是人事大换血的当口,小楼里整天跟大闷罐似的。午饭她都会到外面吃,顺便透透气,没想到在今天,碰上了甜蜜素。

报上说,他们这一届是“中国高校大规模扩招后的第一批本科毕业生,就业压力空前”。之前苏米看了觉得心虚,她走得太顺了——当然了,和他没关系。大四春季的“双选会”上,她投出了三份简历。后来,她跑了一次初试,又跑了一次复试,毕业前半年,就和现在的单位签了约。编辑部主任说,他们这一批员工是“千里挑一”。应该是真的。一次她经过人事处,看到两个办公室的人在把成捆的简历往小推车里清。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他回他老家那个小县城了,他爸帮他在县财政局找的。他问我,还跟不跟他。跟,他就让他爸再活动活动。我不干。一个小县城,有意思吗?我就是从县城出来的。我要是回去了,将来,我的孩子还不是得和我一样……”

苏米听了,垂下手去,把自己的手袋袋口拢了拢,暗暗往桌下送。袋子里装的是杯子、本子、签字笔,她之前放编辑部的所有私人物品。就在上午,人事主管把她叫到了办公室。二十个见习生。留下十个。而之前并没有这样的名额限定。高层的派系争斗,败下的那一方钦点的新人,成了最直接的牺牲品。空出的职位,挂出去,继续招,反正外面那么多着急找饭吃的人。

“我一定要留下来!”焦黄的锅巴在甜蜜素嘴里嘎巴响。

苏米没有直接回去,她去了黄屋坡拐角的电话屋。她还是会和母亲通话,一周一两次。斯壮寻呼台早停了,她的BB机成了摆设。他不高兴她碰他的手机和小灵通,她也不想看他脸色。楼下新开了个电话屋,省内长途一毛五一分钟,价格是公共电话亭的一半。她就到那里打。除了排队的时间长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好,反正她和母亲的一些话,她也是不想让他听到的。排在她之前的那个男人,在电话里询问岳母的病情,已经有十五分钟了。她笑了笑,没关系,慢慢说,她搬过一张小凳,坐在一旁。她今天有的是时间。

“要是有合适的对象,可以谈了。”被辞退的事她当然不会说,母亲在电话那头也只是闲聊。“对象”,这个词怕是只有小地方还在用了罢。苏米如果愿意,可以先有意无意先提有那么个人,最后和盘托出。但她不想,至于为什么。她不知道。她和他就像生活在一个真空里,从未介入对方的圈子,起初她还热心,但看到他金石不摧,也冷下来了——她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别人的影子里,先是母亲,现在是他。后来,不谈这些,变成了两人的约定俗成。连提起。都变成了一件难为情的事。还好,她知道他在艺术学院教书,否则,某天回来看到他东西搬空了,而这个人就这么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可能。

她一直在找机会和他说离职的事。做饭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洗碗的时候,一直没找到机会下口。临睡之前,她想着,要是现在不说,今天就没有机会说了,今天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说了,这才说:“试用期我没通过。”黑暗里,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便翻了过来。她不好把他推开。这是他安慰人的方式,唯一的方式。虽然她不喜欢,却也难得。窗帘外的事物一直让她分心,楼下电动车咻咻来去;打烊的店家在冲刷店面;正对面厨房有人在煮方便面,酸菜牛肉味的,那人怎么老在煮方便面……

他近来总往这边搬东西,屋子越塞越满。等她反应过来,他艺术学院那边的宿舍已经搬空了。“我辞职了,早晚要辞,不如趁早。”他说,面对着空空的画布,背对着她。她离职的事,对他的节奏没有任何影响。他取出了所有的钱,装在一个糖果铁盒里。那叠薄薄的钱一张张抽下去。没过一段时间,也将近见底了。

她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先在百货大楼待着。每天穿上窄窄的制服,踩着高跟鞋站专柜。她面前,是那些一件就能顶他和她一个月生活费的化妆品,纯天然的成分,每季主打不同,有时候是紫苏,有时候是雪莲,有时候是沙棘一一装在媲美艺术品的包装里。一天下来,她得把腿泡在凉水里才能消肿。有时候她也会动歪心思,把公司的赠品顺回来,转给黄屋坡的小型化妆品超市,但杯水车薪,不顶事的。

每个月的生活费,母亲还是会按时打她卡上。苏米领第一月工资的时候,就跟她说,不用寄了,见习生的工资是不高,但养活自己足够了,等转了正,会提一两倍,还能往家里寄呢。母亲在那边说,住在镇上哪用得了什么钱,这些年老想着怎么省,习惯了,你现在说不用了,我反倒觉得自己没用了。末了,钱还是会打到苏米卡上。后来花销紧张,她便没再推辞。她从小就没见过父亲,也没听见母亲提起,周围街坊邻居提到这事都忌讳莫深。母亲本可以再嫁,但为了她,留下来了。她只道母亲对自己是束缚,现在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她的束缚。

他就在外厅作画,但在这种境况下,常常是待了大半天,都下不去笔。没办法,两人总要吃饭的,手上还接着家教,没办法专心——他是这么说的。但她总觉得他是没办法专心了,才接家教的,她并未要求他操心生活。

他从不主动提家教的事。她探问。他就说,是上门教有钱人家的小孩作画,对于他们,苛求不得的,得娇着,宠着,你就当是陪他们玩,倒也轻松。苏米在百货大楼见过那一类小孩,发得肉滚滚的,两颊透出一团玫瑰粉,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瑕疵,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精心烘焙出来的甜点。边上站着的,是他们花开富贵的母亲,三四十岁的熟龄,清一色的象牙黄底,圆润的脸型,舒展的五官,蓬松的头发,发色很淡,要么盘着,要么绾着,像一只只美丽的软体动物。

他们的生活是真的好起来了。房子一搬再搬,最后搬到了他买下的半岛名园。那套带凹坑的铁木几椅他一直也没扔掉,但家里价值不菲的东西一件件多了起来。不久,她还在他枕头下翻出了一只名表。而这个城市的家教什么行情,她是清楚的。她不是傻子。

对面的他冷不丁抬起头来,说:“活动定在一个星期后。”他的语调很平,没有升调,也没有降调。现在他所有的句子似乎都是自体繁殖的,不给她留任何话头。

这话经过几盘凉掉的菜传到苏米这边,也凉掉了。她咀嚼着白米饭。饭粒有些硌牙,像碎冰碴子。她把咬碎的冰屑咽了下去,从食道到胃也都麻了。他们的餐桌是长方形的,不小。刚搬进来时,两人还凑到桌角吃饭,之后越坐越开,现在是分别缩到了桌子的两头。

大半年前,也隔着这样的距离,也是这样的语气,他对她说:“在一起那么久了,去登记好了。”她吃了一惊,在这个时机听起来,倒更像是对她未来一个善意的提醒。放在以前,她会觉得,既然他一直走得比她快,那她就跟在他后面好了,不管他把她带到哪里。但这时她却冒出一个念头:这不是她的节奏,如果跟丢了,走回她自己的步调,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她又不是没有跟丢过。这一粒种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播下的,她不曾觉察它的存在,但它现在已经枝叶繁茂,花蒂剥落,籽实圆熟。

他说的活动是他的个人画展,自她认识他起,就一直听他叨叨的画展。一个星期后的上午十点,在青秀山一个小型私人会所,会有一个低调的开幕式。人不多,但该请的都请到了,业界的,媒体的。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而他需要她尽的一个小小义务,只是站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对所有到场的人,特别是那对金主夫妇表示答谢。在他看来,这不是她应得的荣耀么。之后,他的画,他的专访,他的画评,会陆续出现在本地各大媒体上。据他说,这还只是个开始。

这天他没有留下来过夜,应该是到“另一个画室”去了。这个三居室里的主卧是他的画室,他可以在里面待上一天不出来。那是她的禁地,而“另外一个画室”,也还是。一开始他说起这个词时还言之凿凿,后来便成了他要“中场休息”的一个暗号。现在她听了,要拼命忍住才能不笑出声来。如果甜蜜素知道了这些,会作何反应呢,一定在国际长途里用她那烟酒嗓吼:“是不是啊,我那个从大学起就和男人同居的室友,十年来竟然只跟一个男人睡觉?这个男人还来去自由?”

她也明白,他们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她不过是他天平上的游码,他将她任意移动,来平衡他左右的世界,进可攻,退可守。他吃准了她不会离开他。她不是离不开他,她只是放不下对第一次的种种不甘,而他恰好就是那一个。

现在好啦。她拉着小小的行李箱,走过中空的客厅,这是最后一批了。她自己的,已经一点点搬走。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也好。她想象当他得知反转后,脸上的那一吓,她禁不住微笑了。她是不会忘记他的。之前的十年里,他尽可以忽视她,但因为临了的这一吓,他在余生想要忘记她,怕是不容易了。

门“嘭”的一声关上。那清脆让她快意,是痛的快意。她曾经以为自己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道别,现在看来,不过是时机罢了。她原来也可以是一只断尾求生的壁虎。这套房子的钥匙,被她关在了门内,还带着她的体温呢,但和她没关系了,慢慢地总会停止蹦弹,凉下去的。她下到了小区花园。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口的切面还在渗血呢,也许那尾巴真的是用来平衡的。在轻度失重里,她想起了十年前动身前往河内的清晨,也许她和他在那时候就该结束的——说得轻巧,一个时机合宜的道别。她花了整整十年。

的士沿着河堤路行驶,车窗上都是半透明的水纹,她看到橘黄路灯下闪过小叶榕破碎的影子,树影背后,是邕江,再过去,就是半岛名园。当然了,眼下的天光是不可能看得到的,但她知道它在那,离她越来越远。

司机师傅在接车之前打了个盹,清醒了,正想找人说话。他说自己和老婆开同一辆出租车,老婆白班,他夜班,两人已经三年没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了。他认为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境遇。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她没在听,这让他稍稍受挫。

现在是凌晨快五点,她带着行李,不是赶飞机,不是赶火车,不是赶汽车,也不是去医院,她报过来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区名,连师傅对她也好奇起来了。

“这个时候是干嘛去呢?”

“搬家。”

“也不用这么赶早吧!”

她笑了笑,没再答。她迟早要走,新家人住时辰是母亲帮她算的,这段车程不会太长,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还是算了吧。

她在七星路的单位大院买了一套两房一厅,二手房,不大,但要是母亲来小住,也足够了,过渡期嘛。老家那两间小铺子,打通了,装修了,租给了中国移动,三五年内租金都是稳定的。谁又能想得到呢,现在只要预存足够的话费,就可以免费拿到一部3G手机,唾手可得已让通讯变得廉价。每逢集曰,山上的人,江边的人,都会聚到这个小营业部,握着他们刚拿到的智能机,追问营业员各种功能。这一单是她去谈下来的,家里的大事,母亲已经倾向于让她做主。南宁这套房子。也是她办好了所有手续,才跟母亲说的。母亲一听房子是首付买的,每月还要还贷。斗志又回来了,每天俭省着过,让她觉得有事可做。但苏米哪里还会需要那些钱呢。

辛辛苦苦攒的年假刚起了个头,她算好了,先到新家住一晚,再飞去西贡找甜蜜素和柠檬鸭。甜蜜素后来去河内找了柠檬鸭,两人搬到了西贡,她每天上传朋友圈的,不是自烹美食,就是吊带短裤短裙逛集市的自拍,不会有人泼她水了,越往南去,风气越开化,不光是外国女孩,就连部分当地女孩,也都这么穿。

的士穿过葫芦鼎桥底,驶入了竹排冲段。右车窗外的堤岸下,是津头村的黄屋坡、雷屋坡、覃谢屋,他和她第一次租房的城中村。她转过了身,向相反的方向挪去,摇下了车窗。

雾很重,但并不闷,道旁小叶榕的枝梢有了摆动的意思。她尽量往窗边靠,仰起脸来,伸开手去,一股暖湿的气流,如同从十年之前千里之外那个盛开着塔树花的庭院里吹过来的气流,水一样捋过她的指缝,她的刘海半湿着贴在额上,她闭上眼,扬起脸,她从来没有这么自在过——那是今年的第一股南风。

尾声南风南风

艾菲忽然想起许久没和苏米联系了。前些天艾菲看到她在朋友圈传了张图,是一束新娘捧花,鸡蛋花攒的,配的文字是:“大学室友的婚礼”,地点显示越南西贡。国内很少见到用鸡蛋花来做的捧花,清润的色调,腴美的花形,真的很特别。

现在艾菲里外都忙。南风天本来是最不应该大兴土木的,但她等不及了。卧室的杂木衣橱被工人拆卸下来了——他当初晓得要用杂木,还算有先见之明。

他的手从身后环抱了过来,她没有推开。

她想起小时候在祖母家,一只黑黄杂毛狼狗在后面追,她跑过石头垒起的弯道,前面被石块堵死了。祖母曾说:“遇上怕人的梦,大叫一声,醒过来就好。”她闭上眼睛,用尽所有的力气叫了,睁开眼,却还是封死的墙。这不是梦。她转过身,背靠石壁,面前就是那只大狗,伸长脖,压下脸,两眼浑圆瞪着她。她浑身都是冰凉的,长满苔衣的石块被太阳烤热了,手心贴在上面,是温的,就像现在贴着他手心的温度。那只大狗终于耷拉下眼睛,退散了。在往后的日子里,再遇上堵死的路,她就使这一招,转过身来,背靠石壁,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部门的人看到她势头不错,迟早会去掉“副”字,提早对她客气起来。而她也愈发宽和。如果主任再搞小动作,她只当他是退休前综合征发作,跟她撒的娇。午饭她也会和大家在茶水间里吃了,顺便跟凡士林大姐聊聊怀孕心得。

他现在瘦下来了,头发蓄起来了,穿上她给挑的衣服,带出门去,也不赖。回到家里,他便窝在厨房研究孕期食谱。房产证上的名字,变成了她一个人的。她再没在售楼部看见那个叫宁宁的售楼小姐。他所有的干系,不管有的没的,都断干净了,就连肉粽,他也辞退了,换了一个表侄来店里帮忙。被她抓到把柄,她只需欠身作些妥协,他这一辈子都会被掐得死死的。现在她自在啦,女人在婚姻里要的,不就是这样一种自在么,要是换一个,走一样的程序,得到的,还不一定是这个结果。

原先她在小区业主QQ群里的昵称叫“露台上的艾菲”,就像现在的情形。装修工人打通了上一次他装修时封上的薄墙,他曾经煞费苦心经营的密室被拆了个痛快。露台坯子出来了。通透处,雾雨中的江流朝她蜿蜒而来。

如果苏米问起,她该怎么答呢,这一段她跟谁都不会说的——不过或许苏米也不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