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成

我国法律明确规定禁止非法代孕行为，但是，已经通过代孕行为出生的孩子，他们的权益是否能受到保护？日前，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审理了全国首例因非法代孕而引发的抚养权纠纷案件，并作出终审判决。这起亲情、血缘和伦理交融的案件，历时两年多牵动了无数人的神经，更引发了业内外的诸多思考……

年轻富商急病身亡 婆媳之争一触即发

2014年2月5日中午，家住上海市闵行区的刘维新、王一梅夫妇突然接到儿媳陈燕的电话。陈燕语气急促：“刘康肚子疼得厉害，已经在床上打滚了，怎么办啊？”当了一辈子医生的王一梅听罢，当即感觉到事情的严重，于是一边在电话里让儿媳“赶紧送刘康去医院”，一边和老伴下楼打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

到医院后，王一梅才听儿媳说，儿子刘康当天早上6点多钟时就感觉肚子疼，他以为自己是胃出了问题，于是吃点胃药，便像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但随后，刘康腹部的疼痛越来越厉害，于是便回家休息，到家后不久就疼得满身大汗、在床上打滚。

刘康的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他得的是急性重症胰腺炎。退休前当了一辈子儿科医生的王一梅，知道这个病有可能会危及生命。之后，刘康虽然一直在抢救，但生命体征却越来越微弱。

当天下午，医院开出了病危通知书，王一梅夫妇当即老泪纵横地拉着刘康的手，呼喊道：“儿子，你一定要挺住啊……”遗憾的是，虽然医生进行了全力抢救，但刘康的生命最终还是定格在了2月7日上午。获此噩耗，72岁的王一梅差点晕厥过去。

殡年46岁的刘康是上海一家跨国公司的董事长，他的突然去世不仅留下了2800多万元的巨额财产，还有一对年仅3岁的龙凤双胞胎。看着哭成泪人的儿媳陈燕，同样沉浸在巨大悲痛之中的刘维新、王一梅夫妇，泪眼婆娑地告诉儿媳：“你放心吧，我们会和你一起，把这两个孩子培养成人的。”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个家庭未来的状态，应该是公婆和儿媳心往一处使、共渡难关，让两个年幼的孩子健康成长，但之后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据陈燕说，丈夫刘康去世的当天下午，婆婆王一梅就开始对自己处处设防，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当天下午，婆婆就把我随身的皮包拿过去，把原先放在包里的刘康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全部拿走了，这是一家人的做法吗？”

对此，婆婆王一梅说她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迫不得已。”据王一梅说，儿子刘康刚咽气，儿媳就以要开死亡证明为由，急着要去销掉儿子的户口，这个举动让她产生了怀疑，“如果我儿子的户口被注销，儿媳凭着儿子的身份证，就可以处置儿子的所有财产。”最终，因为儿媳陈燕坚持不肯拿出刘康的身份证，婆婆王一梅这方也没有再坚持。王一梅说，自己本来以为陈燕短时期内还不至于做出太过分的事，毕竟儿子刚死，“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把她想的太好了。”

王一梅说，就在儿子过世的当天，儿媳陈燕就把儿子刘康银行卡上的150万元钱，分8次全部转到了陈燕自己的账户上。不仅如此，陈燕还在儿子过世的当天晚上8点多钟，去儿子的公司拿走了公章等物品，导致公司所有的经营事务都必须经过儿媳陈燕的同意，儿媳陈燕实际上掌控了儿子刘康辛苦创下的公司，这让王一梅夫妇感到非常不安。

陈燕和一双儿女

更让王一梅难以理解的是，几天后他们突然接到派出所户籍警的电话，说陈燕要把刘康留下的一对龙凤双胞胎的户口迁走。“我们老两口现在住的房子是学区房，半年前儿子和儿媳为了能让这两个孩子将来上学时能有个好学区，好不容易才把两个孩子的户口迁到我们现在的房子里。现在儿子刚死，儿媳就背着我们，想把两个孩子的户口迁走，她的真实用意至此已经完全暴露，就是想以此获得这两个孩子的抚养权，继而绝对控制我儿子留下的所有财产。”

双胞胎特殊身世 抚养权背后千万遗产之争

气不过的老两口当天就赶过去，质问儿媳为何如此薄情寡义，“她（指儿媳陈燕）竟然说，孩子是她的，户口想怎么迁就怎么迁，与我们无关。”王一梅越说越生气，她说，儿媳陈燕在儿子刘康去世后不久，就主动拿了一份亲子鉴定报告给他们看，以证明这两个龙凤胎与儿子刘康的亲子关系。她的这番举动，让当了一辈子儿科医生、曾经无数次接触过试管婴儿的王一梅心生疑问：为什么这份由湖北某鉴定机构出具的亲子鉴定报告，只鉴定了刘康与这对龙凤胎的亲子关系，却没有鉴定陈燕与这两个孩子的关系呢？日常实践中的鉴定报告，通常首先就要鉴定母亲与孩子的亲子关系，但陈燕为什么拿不出她与两个孩子的亲子鉴定报告？难道她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想到这里，王一梅的心里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其实，刘康与陈燕是再婚夫妻，刘康与前妻曾育有一儿一女。2007年，离异的刘康与同样是离异的陈燕再婚后，一直没能怀上孩子。陈燕承认，自己的身体有些问题，很难孕育孩子，前一段婚姻的解体与此有直接关系。为此，刘康和陈燕还专门就此事去找过当了一辈子儿科医生的母亲王一梅，说他们“准备找人代孕”，王一梅当时就坚决反对，说“代孕是违法的”，但小两口似乎态度坚决。

2011年2月，刘康夫妇抱回来一对刚出生不久的龙凤胎，取名云云和清清。王一梅夫妇一直以为，这对龙凤胎是用儿子提供的精子、儿媳提供的卵子找人代孕而生下的，现在看来事情远不止这样，儿媳陈燕很有可能与这对孩子没有亲子关系。

为了证明自己的推断，王一梅收集了几根陈燕的头发。经过上海一家亲子鉴定中心鉴定，刘康的基因与两个龙凤胎孩子高度一致，而陈燕却与两个孩子无血缘关系。也就是说，陈燕不仅没有亲历十月怀胎的过程，连孕育这对龙凤胎的卵子也是他人提供的。这对龙凤胎，是陈燕与刘康“私人定制”的。王一梅老两口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陈燕之前只拿出了刘康与两个孩子的亲子鉴定书，“她是心虚啊！”

想到儿子刘康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名下除了拥有两套上海的房产外，公司还有近3000万的资产，而双胞胎云云和清清的抚养权如果归了陈燕，也就意味着与这两个孩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陈燕，不仅夺走了刘家的血脉，还借机侵吞了儿子辛苦打拼留下的巨额遗产，王一梅夫妇觉得，他们必须要站出来了。

2014年12月29日，刘维新、王一梅夫妇向上海市闵行区人民法院提出诉讼，要求获得龙凤胎云云、清清的抚养权。

上海市闵行区人民法院受理此案后，曾两次召集原被告双方进行沟通，尝试进行调解，但作为原告方的王一梅拒绝调解。

2015年7月，上海市闵行区人民法院对此案进行第三次开庭审理。庭审中，龙凤胎的奶奶王一梅当庭爆出猛料，说坐在被告席上的陈燕并不是龙凤胎云云和清清的母亲，这两个孩子是她非法雇人代孕代育所生。陈燕闻此瞬间泪奔，并当庭承认自己“缺失了孕育孩子的整个过程”。但陈燕同时表示，自己2007年4月与刘康结婚后，多次尝试要孩子都没有成功，无奈之下才选择了代孕。之后，面对法官的询问，陈燕当庭讲述了自己寻找代孕的过程。

据陈燕说，她与丈夫通过网络与湖北的一家代孕公司取得了联系，继而签订了代孕合同，由这家代孕公司找了一位21岁的女大学生提供卵子，与刘康提供的精子试管结合后，又花钱租用了一位四川女性的子宫进行孕育。陈燕同时表示，丈夫对整个代孕的过程是认可且配合的，“我们为此前前后后花了80多万元钱，如果我老公不同意，我一个人是根本做不起来的。因此，这两个孩子理论上就是我和丈夫的婚生子女。”

婆婆王一梅却当庭反驳说，请人代孕生出来的孩子与母亲自己生出来的孩子，从法律意义上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2001年就颁布了《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规定医疗机构和医务人员不得实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技术。而陈燕的这两个孩子是非法代孕而来，所以她不具有法律意义上的母亲资格。”王一梅说。

而排除了陈燕的母亲资格后，这对龙凤胎便处于无父母状态，按照《民法通则》第16条规定，无父母的孩子首先应该由祖父母来监护。据此，王一梅认为，作为爷爷奶奶的他们，应当成为孩子的监护人。

坐在被告席上的陈燕则当庭表示，原告方依据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约束的是医务机构和医务人员，“本案中如果说违法，那是提供代孕服务的医院和医生违法，跟我没有关系。退一步说，即使代孕违法，那也是应该由我和我丈夫两个人共同承担这份过错，如果因此认为我不具有做母亲的资格，那这两个孩子与爷爷奶奶也同样没有法律上的关联。”

这两个孩子特殊的身世，一时间也让审理此案的法官吃惊不小。在法院的要求下，这一大家人又为此专门做了一次亲子鉴定，证实双胞胎云云、清清跟王一梅夫妇存在祖孙亲缘关系，跟陈燕没有血缘关系。这进一步证实，孩子的父亲是刘康，而由于卵子和子宫的提供者都不是陈燕，这对龙凤胎同时拥有三位母亲。

这起全国首例因非法代孕引发的监护权纠纷案，由于原被告双方的互不相让，审理法院也相当慎重。那么，在基因母亲、孕生母亲、抚养母亲三分离的状态下，究竟应该认定谁是孩子的母亲，在本案上显得尤为重要。

二审改判峰回路转 孩子成长才是判决重点

为了给死去儿子一个交代，王一梅夫妇俩那些日子每天只睡两个多小时，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给主审法官写一信，请求法院将这两个与他们有血脉关系的孩子判给他们抚养，前前后后共写了40多封信，全是手写的。在信中，两位老人告诉法官：“这两个孩子抱回上海后，我们的儿子雇了两个保姆、一个钟点工，再加上孩子的吃喝费用，每月因此至少花费4万元，都是我儿子负担的。这两个孩子与陈燕之间既不是收养关系，也非她亲生，她没有任何理由来跟我们刘家抢孩子。”

2015年4月16日，上海市闵行区人民法院召开由13名专家组成召开的“专家法官联席会议”。经过专家评审组、合议庭的评审、商议，上海市闵行区人民法院于2015年7月29日对此案作出了一审判决。法院审理认为，在夫妻存续期间，双方一致同意以人工授精所生子女应视为婚生子女，父母子女间的权利义务关系适用于《婚姻法》相关规定。该规定所指向的受孕方式为人工授精，孕母应为合法婚姻关系的妻子，而本案所涉及的生育方式为代孕，目前尚未被法律认可。陈燕既不是孕母，也不是卵子提供者，她与两名未成年人无任何血缘关系，故不能以亲生母亲身份获得监护权。另外，陈燕与两名未成年人之间因欠缺法定的必备要件也不构成合法的收养关系。对于代孕过程中产生的提供卵子的遗传基因主体、代孕的孕母以及实际抚养的女性各异的情况下，实际抚养的女性是否构成拟制血亲关系也并无法律规定。法院据此判决这对龙凤胎的监护权归原告王一梅夫妇所有，被告陈艳将两个孩子交由原告抚养。

一审宣判的当天，陈燕的心情非常低落。她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微信：“还能一起多久？宝贝！”而胜诉的王一梅则当天就给两个孩子买了一副高低床，准备接两个孩子来共同生活，并打电话给远在美国的女儿，让她们着手办理两个孩子到美国生活的事情。

2015年8月14日，陈燕重新聘请律师，将此案上诉到了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陈燕说，一审判决后她曾委托中间人与孩子的爷爷奶奶商量过孩子未来的抚养问题，得知孩子的爷爷奶奶准备将这两个孩子送到美国，交由孩子的姑姑来抚养，而这个姑姑只与两个孩子见过一次面、相处过几个小时，这让陈燕更不放心。

2015年11月16日，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陈燕的代理律师当庭表示，陈燕与这对龙凤胎能够形成继父母和继子女的关系。对此，王一梅一方的代理律师认为，这个说法根本不成立，理由是陈燕与刘康的婚姻关系一直存在，不承在“继”这个前提。而如果二审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判给陈燕，无疑是向社会传递了一个信号：代孕是非法的，而代孕出来的孩子是合法的。

随后，陈燕的代理律师又提出了另外一个核心观点：这对双胞胎出生后一直跟随陈燕夫妇生活，完全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母亲，如今如果因为一纸判决而让两个孩子突然离开母亲到另一个陌生的国度里生活，而这个姑姑与两个孩子总共只见过几个小时，这对两个孩子太不公平了。“本案的目的是要解决孩子的监护权，当然是要以孩子的利益最大化为原则。”当天的庭审持续了三个小时，法院没有当庭判决。

2016年6月17日，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对此案作出终审宣判：撤销上海市闵行区人民法院的一审判决，两个孩子由陈燕抚养。至此，这起全国首例代孕龙凤胎监护权案终审落槌。听到宣判结果后，陈燕当庭喜极而泣。

二审法院的法官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陈燕与两个孩子之间建立了深厚的难以割舍的母子感情，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离开母亲、没有母爱，是一个非常巨大的伤害。从更有利于孩子成长方面的考虑，二审法院作出改判。

除此之外，法院还认为，这对龙凤胎是陈燕与丈夫的非婚生子女，自出生后已经与陈燕共同生活了5年，其间陈燕将两个孩子视为自己的子女，并履行了作为一名母亲对孩子的抚养、保护、教育、照顾等义务，所以应认定双方之间已经形成了有抚养关系的继父母、继子女关系。

法律界人士同时表示，惩治非法代孕，相关部门理当有所作为。而对于孩子来说，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的，都应该平等地获得法律的保护。这是法的精神，也是文明的标志。

幸福提醒

当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遗产的继承成了本案的诱因和导火索。也许，围绕着这些财产，这个大家庭接下来也许还会打官司。但是，无论如何，当事的任何一方都应该多考虑一下这两个年幼的孩子，不要让这两个已经失去父亲的孩子，再丢失宝贵的亲情。

编辑：成小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