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儒

“上小学时，父亲带我到兴教寺游玩，他指着一片塔林，说：‘唐僧就在这儿埋着。我听了很震惊。后来知道，这地方可能只是‘唐僧的衣冠冢。渐渐长大了，知道‘唐僧玄奘法师是个了不起的人，就很想到玄奘走过的地方看一看。”

2016年8月9日，西安美术学院教师李阳在他的工作室饶有兴致地向记者讲述了自己“重走玄奘路”的缘起。他告诉记者，“从绘画方面，我了解到西方艺术很早就通过丝绸之路、特别是随着佛教艺术的传播，影响到了中国的美术。因此，我就有了要重走玄奘路、追寻玄奘足迹的想法。”

四年前，在媒体和朋友支持下，李阳“重走玄奘路”的计划得以成行。

初识比什凯克

2012年8月7日上午，李阳从西安大雁塔南广场玄奘法师的铜像前出发，登上了梦寐以求的西行之旅。那一年，他用两个月时间，走完了“丝绸之路”的国内段。

此后，他连续四年利用假期时间“重走玄奘路”，足迹遍及中亚的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中东的阿富汗、巴基斯坦，南亚的印度等地。其中，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都给李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阳告诉记者，2013年的“重走玄奘路”，是自己西行第二季计划。2012年，他追寻玄奘的足迹，完成了“丝绸之路”国内部分的旅行写生之后，2013年开始走出国门，进入中亚。

这一次，有关方面在兰州专门为他举行了一个题为“灵界的晨曦·李阳作品展”开幕式暨西行启动仪式。展览开幕式结束后，李阳再次踏上了西行的旅程。这一年的8月15日，李阳到达新疆乌鲁木齐，次日早上8点起飞，到达中亚第一站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也是“8点钟”，原来吉尔吉斯斯坦与我国新疆有两个小时时差。

当飞机穿越帕米尔高原，飞过天山，快到比什凯克时，李阳视野里出现了广阔的平原和等待收割的金黄色的麦田。“因为出关的缘故，只能从乌鲁木齐坐飞机直飞比什凯克。和玄奘相比，我沾了现代文明的光。可以想象，玄奘穿过大漠，到达比什凯克，靠的是骆驼和马，那有多难！”李阳在他的旅行日记中这样写道。

李阳此行的线路是：比什凯克（吉尔吉斯斯坦）—碎叶城（吉尔吉斯斯坦）—奥什（吉尔吉斯斯坦）—塔什干（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乌兹别克斯坦）—努库斯（乌兹别克斯坦）—铁尔梅兹（乌兹别克斯坦）—杜尚别（塔吉克斯坦）。李阳解释说，为什么只选择了中亚五国中的三个国家，而没有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因为他了解到玄奘当年没有从这两个国家经过。

由于提前联系好了当地的翻译兼导游杰尼西，从机场开始，李阳一天的活动安排得紧张而丰富，参观了阿拉木图广场、总统府、大力神体育场、画廊一条街。李阳说，雇来的司机很热情，也很疯狂，城区里时速经常超过100公里。为此，他们还收到了当地警察的罚单。

“由于吉尔吉斯斯坦对进口汽车实行零关税，满街跑着外国二手车，也有一些前苏联时期使用超过50年的‘老爷车。不过总体来说，他们的汽车文化似乎比我们要悠久一些，也文明许多，行车都能做到相互礼让，很少出现抢道、随意变线的情况。”李阳说。

李阳在比什凯克还参观了吉尔吉斯斯坦的国家博物馆和国家美术馆，但遗憾的是并没有看到太多的佛教遗存。让他吃惊的是，在这里却能看到包括绘画、雕塑、图片、文字等各种形式的前苏联的革命教育题材的陈列，他在微信中说：“又见到了列宁同志！”

在当地的美术馆内，李阳还是能看到不少前苏联或沙俄时期的名画，如著名风景画家希施金、列维坦等人的作品都非常精彩。但正如旅游册子上所讲的，这是一个日益败落的美术馆，美术馆内除了李阳和导游，几乎再没有什么观众，展厅也没有开空调，李阳边看展览边擦汗。

史书记载，吉尔吉斯斯坦是一个有两千年历史的中亚古国。如今，包括吉尔吉斯斯坦在内的中亚五国常常被人们称作“丝绸之路上被遗忘的古国”。李阳深有感触地说，一个国家的美术馆如此，这个国家的经济状况也可见一斑。据介绍，1991年脱离前苏联的吉尔吉斯斯坦，人口只有570万，吉尔吉斯语为国语，俄语仍为官方语言。

偶遇陕西乡党

李阳说，到吉尔吉斯斯坦有一个地方是一定要去的，那就是碎叶城。传说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出生地。

碎叶城在当地被称作托克马克，位于楚河平原上，距离比什凯克约80公里。这里曾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其繁华和热闹堪比现在首都。

李阳听说在碎叶城西南8公里处有李白的衣冠冢，但呈现在李阳眼前的只是一片荒芜。“很难看出昔日的繁华与兴盛。几垛残墙，便是当年的皇宫遗址。周边隐隐约约，似乎有佛寺的遗迹。而位于古城中心的布拉纳塔，经过翻修仍高耸屹立。古城旁边有石像的地方，据说是当年守城将士的墓地。”

当地有一个小型展览馆，馆里陈列了许多古钱币，其中中国钱币占了将近四分之一。在展览馆里，李阳还看到了一个碑首，上有两条缠绕的龙的图像，和西安碑林里的碑首相似。看来这里和古长安还有些渊源，而史料记载，玄奘曾来过此地。

让李阳惊喜的是，当他爬上布拉纳塔顶写生时，巧遇一家东干族人。一说话，竟是陕西乡党，原来他们祖上在清朝时从陕西迁徙到了这里。东干族人仍然讲一口地道的陕西话，把总统叫“皇上”，把政府叫“衙门”。真是他乡遇故人，李阳说：“在这里，我们用乡音沟通着，真痛快！”

第二天，李阳来到吉尔吉斯斯坦的风水宝地伊塞克湖畔，继续追寻玄奘当年的足迹。史书上说，玄奘法师从葱岭（今帕米尔高原）翻越凌山，途经此地时正值冬季，大雪封山，被困在这里达半年之久。但如今，这里已找不到任何佛教的遗迹，吉尔吉斯人多数为穆斯林，信奉伊斯兰教。在这里的博物馆里，李阳又看到了熟悉的中国钱币“孔方兄”，据说是从湖底打捞上来的。

据当地人介绍，伊塞克湖意为“热海”，由于该湖为咸水湖，冬天不结冰，因而得名。每到夏季，这里便成为当地人度假娱乐的好地方。晚上，李阳赶到伊塞克湖东，在翻译杰尼西联系的一处独立式别墅入住。别墅的房价不贵，1500苏姆，相当于人民币180多元。

李阳在伊塞克湖旁，没有追寻到更多玄奘法师的佛迹，很“不甘心”。8月23日上午，他在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交界的奥什终于有了“惊喜”发现。这一天，他们来到当地人说的玄奘法师曾光临过的圣山——所罗门的宝座。山上的博物馆里，有两尊佛像让李阳眼前一亮——一尊立佛，是印度样式；另一尊坐佛，身着袈裟，头戴僧帽，酷似玄奘法师。这和当地人的传说极为吻合。李阳急忙拿出笔，画起了速写。他说，这是这一路上离玄奘法师最近的一次。

当天下午，李阳进入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费尔干纳盆地，寻找另一座传说玄奘法师去过的圣地。可是，那里除了一座清真寺和一座高塔外，没有任何玄奘的踪迹。李阳说：“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这个地方古称‘大宛，正是汉武帝梦寐以求的‘天马的产地。”

8月24日，李阳在费尔干纳用400美元换了69万苏姆，可是1000苏姆才能买一瓶矿泉水，打个出租车就花了3万苏姆。尽管乌兹别克斯坦的钱“不大好用”，但费尔干纳的博物馆却再次给李阳带来了“惊喜”。

在博物馆的一个角落，李阳发现了几张照片和出土的文物。其中一张照片，是一个佛头出土时的照片，佛头极其庄严、肃穆，美极了。另外，还有一个高僧墓葬的复原模型，以及高僧的骨灰瓮。看到这些，李阳已经顾不上自己的衣服已经湿透。他说，和吉尔吉斯斯坦差不多，这里的博物馆条件一般，能把人热死。

难忘撒马尔罕

在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稍作停留之后，李阳包了一辆车，直奔乌兹别克斯坦东南部的撒马尔罕。李阳此行在撒马尔罕和该国中部的另一座古城布哈拉停留时间最长，他在这两个地方画了大量的写生作品，还在布哈拉结识了一位年轻的画家朋友。

李阳介绍说，距离塔什干约四个小时车程的撒马尔罕，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中心城市，也是中亚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快到撒马尔罕时，远远就能看见山顶上的几个大陵墓，穆斯林风格的绿顶建筑格外醒目。这里古老的清真寺、经学院和巨大的王陵建筑都保存了下来，和之前见过的所有城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眼前的撒马尔罕古老又清新，令李阳激动不已。难怪当年亚历山大大帝攻占这里之后说：“我听到的关于撒马尔罕的一切传说都是真的，除了一点，就是它比我想象的更美丽！”

据历史记载，撒马尔罕始建于公元前五世纪左右。随着丝绸之路的繁荣，撒马尔罕的城市规模据说比现在还要大，人口比现在还要密集，但后来不幸毁于战争。直到十四世纪，帖木儿重建撒马尔罕并在此定都，这里又成为了中亚的经济文化中心。在前苏联时期，这里还曾是乌国的首府，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是后来迁至塔什干的。

李阳说，他住在撒马尔罕一个家庭旅馆里，每天的标准是55美元，包早餐。虽然贵了点，但院子很漂亮，有各种果树。“最要紧的是这里地理位置非常特别，几乎在古城的中心，出门就是帖木儿王陵及城里最古老的建筑Rukhobod陵，走几步就是雷吉斯坦古建筑群。这个古建筑群是三个古老的经学院的总称，也是撒马尔罕的象征。”

撒马尔罕著名的陵墓还有夏伊辛达陵，这是七世纪先知默罕默德侄子的陵墓。据说是他在七世纪将伊斯兰传入此地，因此这里也成为穆斯林的一个重要朝拜地。在这个陵墓的周边，形成了一个依山修建的陵墓群，包括了后来的帖木儿家族陵墓。直到现在，这个墓群在不断扩大，甚至能看到2005年建造的墓地。各个时代的穆斯林建筑错落有致地在陵墓大道两旁排开，成为撒马尔罕最别致的一道风景。

李阳对记者说，虽然乌兹别克斯坦多数人信奉伊斯兰教，但是受前苏联教育的影响，这里的妇女和他后来在中东看到的不一样，这里的妇女热情开朗，不用蒙面，很愿意和外面的人交往。李阳打开画册，让记者看他为撒马尔罕家庭旅馆老板的女儿画的几幅速写，他对其中的一幅非常满意。他说，在画的过程中，女儿的妈妈说，她的孩子才结婚，所以如此漂亮，好像全身都发着光！李阳认为他画出了这种感觉。

布拉哈是丝路沿线又一座著名的古城，距撒马尔罕约三个小时车程。这里有上千年的古建筑，而且近几百年来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整个古城规模不大，但文化气氛浓厚，画店很多。李阳发现，这里的波斯细密画的水平之高是他一路上所没有看到过的。

在一家画店里，李阳发现了全街最漂亮的波斯细密画，也认识了年轻英俊的当地画家拉赫蒙。拉赫蒙正是这家画店的老板和作者。拉赫蒙告诉李阳，他下个月要到中国杭州参加艺术博览会，而且机票都订好了。但他又说，往返机票以及食宿下来要800欧元，他正为此事发愁。李阳了解到，拉赫蒙是个很有才气又很勤奋的青年画家，他靠自己一个人画画，养活了全家八口人。李阳很受感动，慷慨解囊，买了拉赫蒙800美元的画，俩人因此成了好朋友。在与拉赫蒙的交往中，李阳也了解到细密画的一些情况，发现波斯细密画和中国的工笔重彩颇为相似。

李阳后来一直与拉赫蒙有联系，拉赫蒙曾告诉李阳，他想到中国来，并且希望找一个中国女朋友。李阳告诉记者，拉赫蒙现在北京求学，前不久还托李阳给他找一位英语翻译。李阳推荐了一位昔日的女学生，据这位学生说，拉赫蒙的英语一直没有长进，但“我想找一位中国女朋友”这一句非常流利。

李阳在2013年9月3日的日志中写道：在（布哈拉）城市中心有一处正在挖掘的考古现场，导游解说这里是一处五世纪佛教寺院，确信佛教曾经在这里兴盛过。

涉险铁尔梅兹

从乌兹别克斯坦东南部的撒马尔罕到该国最西边的城市努库斯，李阳是乘汽车完成旅行的。9月11日，李阳从努库斯坐飞机回到塔什干，次日再乘飞机飞往乌国最南边的城市铁尔梅兹。李阳说，若再走陆路要十几个小时，他有点吃不消了。

铁尔梅兹是李阳在乌兹别克斯坦的最后一站。这里也是玄奘曾经到过的地方，当年玄奘法师从咸海掉头南下，经过这里，然后去了阿富汗。也许是靠近印度的缘故吧，这里的佛教氛围比乌国的其他几个城市都要浓郁。听说铁尔梅兹这些年发现了好几处佛教遗址，有些正在挖掘，李阳很想去看看。

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里曾记载说，这里的佛塔及佛像显示灵验云云。李阳记得之前在塔什干历史博物馆见到的两尊“美轮美奂的佛像”正是出自这里。史载，铁尔梅兹曾是公元一至三世纪时大夏国的都城，这里不仅是大夏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还是当时最大的佛教中心。当地博物馆里的解说词是这样说的：“这里是很多僧侣的家园，包括达摩祖师。”

李阳在铁尔梅兹考察了一处公元一世纪的佛寺遗址，这是建在丘陵地带的一处洞穴寺庙遗址，位于阿姆河岸边。整个遗址占地约十几亩，在遗址后面的小山上能看到很多洞穴，有石窟，也有僧房，还有错综复杂的地道式洞穴，其中还发现了壁画的痕迹。李阳在这里选了一块高处，对着遗址的层层残墙和后面的远山画写生，全然不顾头顶的烈日，画完几乎中暑了。

李阳说，铁尔梅兹博物馆是个值得一去的地方。这里是多重文明的交汇地，亚历山大大帝时期、古罗马时期、波斯帝国时期的历史遗存，以及伊斯兰教和佛教的文明，在这里都能看到。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铁尔梅兹博物馆里有一尊大佛，竟然像古罗马的斗士，但身上五颜六色的衣服露出了佛祖的一点温柔。他认为，这就是佛教的魅力，每个地区的理解不同，而且都和自己的文化结合起来了。

李阳坦承，他只是对佛教和佛教艺术感兴趣，从小对历史上真实的“唐僧”玄奘法师非常崇拜，而自己并非佛门中人，也没有皈依。他认为，中国文化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吸纳域外元素，接触异域文明的过程，也是中国文化调整和确证自身的过程。

“作为中国文化史和中外交通史上的重要人物，玄奘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并重塑了唐以后中国文化的结构和范式。”从艺术角度来说，李阳认为西方艺术很早就在影响着中国艺术，比如中国绘画中的凹凸晕染法就是源自印度，并通过佛教艺术传入中国。

谈到自己的中亚之旅，李阳说，他的西行虽然比不上“唐僧”的九九八十一难，但也经历了不少艰难和险情。铁尔梅兹位于乌兹别克斯坦和阿富汗的交界处，是一个军事要地，1979年和2001年两次外国军队出兵阿富汗（一次前苏联，一次美国），都是从这里入境的。前面提到的佛教寺院遗址，都在军事禁区内，司机指着路西侧的铁丝网，对李阳说：“那边就是阿富汗。”李阳和他的朋友在佛教遗址附近很容易就捡到了许多弹壳、弹头，甚至还捡到了一个带尾翼的迫击炮弹和一个四五十厘米长的炮弹壳。为此，他们受到荷枪实弹的大兵的盘查。“想想也后怕，没有踩到地雷，能活着回来就算万幸了。”李阳对本刊记者说。

从中亚归来后的第二年，即2014年，李阳又去了形势很不稳定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2015年和2016年，去的都是印度。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李阳刚刚第二次从印度回来，为他梦寐以求的“重走玄奘路”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