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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外一篇)

2016-11-26

长江丛刊 2016年22期
关键词:柳树祖母母亲

黄 海

母亲(外一篇)

黄海

近几天老是梦到母亲,醒来时想起清明节又快到了,我将偕老婆孩儿,回老家金口街南岸村的义山给母亲扫墓。屈指一算,母亲已经离开我们35周年了,她的音容笑貌还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她的品德永远铭刻在我心里。

母亲1932年农历9月11亥时出生,属猴,名叫周菊香。1979年农历十一月初三,她47岁生日的第二天,因长期患病不治身亡。她生命短暂,如流星一闪,但她所经历的苦难、辛劳和病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我外公兄弟八人,外公排行老幺,人称周满爹。

母亲只有兄妹两人,兄长叫周大健,大母亲二三岁。外公是大革命时期的地下党员,在母亲2岁多时,被人暗杀于铜官一小商铺的楼上,鲜血流到楼下才被人发现。白色恐怖时期,革命处于低潮,凶手难找,家仇难报,只好由朋友们凑了点钱,将外公安葬在铜官旁的袁家山。

外公牺牲后,外婆投靠在汉口谋生的亲姐姐,到京汉路一带给人做保姆。接触到在武汉做石匠的老乡,也是望城哈山湾的张一爹,两人组成家庭相依为命。但外婆因患痢疾回到望城哈山湾,很快病逝。病逝前,舅舅周大健去探视,结果受到传染,不久也离开人世,去世时不到10岁,母亲住在南竹山四伯家,故而留下了一条命,留下了外公这位革命先烈的唯一后人。

我的祖籍地望城丁字湾是全国最好的花岗岩石产地,我们乡里人叫做“出麻石的地方”。乡里人靠山吃山,所以学石匠的人很多,我的祖父黄汉清就是其中之一,他参加过汉口江汉关和南京中山陵的建设,同老邻居张一爹共事。我母亲有时由外婆带到武汉玩,母亲长得很可爱,也很活泼,祖父经常逗她开心,叫她唱歌就唱歌,叫她跳舞就跳舞,所以很喜欢她。过去农村有“指腹为婚”和收“童养媳”的风俗,于是两个大人商量,将母亲许配给我父亲。

祖父寿命也不高,只有四十岁左右就去世了,死在一个叫小柏州的地方的一个庙里。大伯祖父和幺祖父驾船在洞庭湖上走了一个月左右才将他的遗体运回望城丁字湾。当父亲到码头去接时,木棺底部渗出乌黑的血水。祖父去世一个多月,而遗体在回家见到儿子时却能流出血水,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父亲一直觉得血缘亲情是个难解的迷。

祖父去世时,祖母只有35岁,父亲10岁,母亲7岁。祖母叫母亲过来叩个头,算是对去世的祖父定下的这门亲事的一个确认,这是父母的第一次见面,尔后两年,父母之间来来往往,母亲就被祖母当作“童养媳”收养过来。

当时,祖母带着年幼的父亲、姑姑过日子,生活已很艰难,多了母亲一张嘴更是困难,完全靠讨饭度日。虽然祖父有兄弟八人,但除老四、老五、老六外,其余兄弟均已成家单过,而五叔爹信佛吃斋,六叔爹打铁喝酒是个酒麻木,只有四叔爹在湖北种田。他们都成了泥菩萨过江,哪里还能照顾到祖母这孤儿寡母的一家。

正在山穷水尽之际,在湖北金口开荒种田的四叔爹捎信回去,说兄弟们可以下湖北来,开荒种田填饱肚子。大伯爹召集几兄弟商量,确定由我祖母带父亲、母亲、姑姑下来,也可能看四叔爹尚未娶亲,更没有后人,有由四叔爹将这个门户顶起来的意思。

1942年,祖母带着儿子、媳妇、女儿,带着熟人写的路条开始了下湖北的行程。当时交通不便,也没有钱搭车,还有日本人的横行霸道,因此他们只好边讨饭边往湖北走,一路上经历的苦难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白天行走,不仅肚子饿,而且口也干,看到牛脚眼里有点黄水,又不敢喝,晚上经常躲在人家的屋檐下过夜。有次看到一队日本人从远处过来,赶忙躲到芦苇荡里,让水淹没到颈部,日本人看到了,可怜他们,做手势叫他们出来,他们哪里敢出来,只有看日本人走远后,他们才舒了口气,赶忙从齐颈的水里爬上岸来。祖母看靠讨饭很难养活这一家人,就将母亲送给一富户人家,换了一点盘缠。母亲大声哭喊,祖母走了很远还听到她的哭声,就停下脚来,她想:这孩子已当媳妇接过来了,家里这样穷,要是将她给了人,那自己的儿子将来找不到媳妇又怎么办?于是她又转去,将钱退给那户人家,要回了母亲。

这样一家四口,经过二个多月的风雨兼程,终于来到了金口地区的莲湖墩,也就是四叔爹种田的地方。谁料屋漏又遭连夜雨,四叔爹在不久前因突发急病已离开人世。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们仅有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年幼的父亲和母亲挑起了这个家庭的重担,他们在四叔爹结拜的盟兄弟的帮助下,在莲湖墩搭了个草棚子落脚,父亲给地主家打长工,舂米放牛样样干。母亲和姑姑黄淑贞帮人栽田割谷打短工,挖藕砍柴补贴家用。祖母则将四叔爹借给别人的粮食能收的收些回来,凑合着过日子,这样直到解放。

1951年,土改工作队进村,号召贫雇农起来翻身闹革命。父母亲都是贫苦农民出身,于是积极参加运动,成为骨干分子。他们于当年就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并当选为南岸乡农协委员,父亲于1952年11月30日由武昌县第十区(即法泗区)区委领导董定桢、马云岚等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母亲则同周云清等一起发动妇女参加土改运动,1953年父亲担任南岸乡团支部书记,主要负责土改复查、统购统销等工作。期间,母亲曾到武昌参加共青团湖北省代表大会。1954年,母亲带头办起了一个长年互助组,父亲任组长。当年长江居字号堤段溃堤,受灾后搬到土地堂任子弟那个地方避灾。1955年回到家乡南岸乡从事生产自救重建家园工作。1956年冬季开始,参加合作化、大跃进、人民公社等工作,直到1962年。

这期间,母亲已生养四个小孩,但第一个和第二个由于疾病夭折,1956年出生的大姐黄汉枝和1958年出生的二姐黄汉球相对来说身体较好,祖母看已有了两个孙女,便想要一个孙儿,于是给小姐姐取了“求伢子”这样一个男儿的名字,希望求来一个男伢子。果然就求来了。1962年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全家人高兴不已,本家的一位算命先生说,这伢命大,有县官级别,你家鱼大塘小,要小心哺养。父亲支付了2元钱的算命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1966年父母又生育了小妹黄红。

由于儿时的苦难和养育儿女的辛劳,母亲的身体从怀我开始就虚弱起来,我出生后,母亲就一直生病,从未间断,先是支气管炎,肺结核,后来发展到心膜炎、肺气肿、肾炎。直到1978年,她在病床上煎熬了十多年之后,终于油干灯熄。

母亲的这些病在当今都不是不治之症,但当时医疗条件有限,从小我稚嫩的肩膀就同父亲一起用自制的土轿子抬着母亲到咸宁,到金口等地看病,但都没什么效果。加上家大口阔,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生活十分艰难,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有时连柴米油盐都要找人家借。三间茅草屋一间祖母单住,一间是堂屋客厅,剩下一间隔成两间厢房,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卧室,而且隔墙只隔了一半,每次厨房烧火,炊烟就弥漫到卧房里,不仅将蚊帐等熏成“牛肉筋”,而且将躺在床上的母亲熏得咳痰不止,病情加重。

虽然生活艰苦,疾病缠身,但母亲仍保持乐观豁达的胸怀,她把苦痛埋在心底,脸上总是洋溢着微微的笑容。母亲总是克己待人,不论是工作组的同志到我家吃饭,还是乡邻到我家,找在村里当干部的父亲反映和解决问题,母亲都热情接待,生怕怠慢了人家,只要有一点好吃的东西,都要拿出来与人共享,因此,人们亲切地称她为“菊姐”。

那些年想吃点肉非常困难,只有逢年过节队里才杀猪给每户分点肉。我是农历5 月26日出生的,母亲每年五月端午节,就将队里分的几斤肉留下一大块,抹点酒擦点盐,装进抹得干净的坛子里,盖上盖,在坛衔里灌上水密封起来,到我生日这天,将充满着酒香的肉块拿出来切好,再将在菜园里采摘来的新鲜青椒炒上一盘,作为我的生日大餐。母亲怜悯我个头小,身体差,干农活不行,总希望我多读点书离开农村。1978年我高考落榜后,她去大城中学找校长想要我复读再考,校长说你儿子严重跛腿,数理化不行,复读也难考上。她悻悻地回到家里,默默地流泪,1979年夏季征兵,我报名应征,身体检查合格,但由于想当兵的人多,我这个没有关系和后台的人就自然落选了。母亲非常气愤,但也非常无奈,只好劝我说:“儿啊,你是妈的独子,就算组织同意你去当兵,妈也舍不得你去。”

母亲临终的那天晚上,我们姊妹围坐在她的床前,她反复地鼓励我们,你们不要怕,你们长大了,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就在“不要怕,不要怕”的嘱托声中,母亲闭上了眼睛。

故乡的柳树

我的故乡在江南水乡的一个村庄。童年和少年时代,故乡的堤埂上、大路边、农户的庭院里,集体的空地上,到处都种着柳树。

柳树树形高大,树干粗壮。每年立春过后,它们就在料峭的寒风中吐出淡黄色的细长嫩芽,一条条嫩黄的细枝微微的弯曲着,毛茸茸的金黄色就像一缕缕的金丝。经过几场春雨,柔软枝条上的嫩芽便伸展成细长的叶子,生长在纤细的枝条上,悠长地下垂着,好像一条条柔长的丝绦,在春风细雨中婆娑飘荡,舞动着烟雨朦胧的水乡江南。到了暮春时节,那满树的绿叶里飞出白色丝状的柳絮,飘到地上铺成薄薄的一层,犹如天上下了一场春雪,非常壮观。

柳树来源简单,在老树上砍下新枝,随意栽插都可以成活长大,它耐渍耐旱,生命力强,插到哪里,活到哪里,年年插柳,处处成荫,所以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故乡前后左右四面环水,只有一条小路跟外面相连。房前屋后两大片旷场及四周小渠旁种的全是柳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经济困难和物质匮乏的时期,这四处栽种的柳树就成了我们全家的经济支撑和精神寄托。家里的每一件器物都是柳树做的,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与柳树有不解的情缘。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用自己栽种的成材的柳树干作为梁柱,用树枝隔出墙壁,再把塘泥糊上去,搭建出冬暖夏凉的住房;他还用剽学来的木匠手艺,做出床铺和桌椅板凳以及犁、耙等农具,所以家里的生活和生产用具从来没有花钱去市场买过。有一次,家里两天揭不开锅了,大家都绝望地看着父亲。父亲围着房屋一转,急中生智,想起了柳树。他带领我们将树上粗壮的枝杈砍下来,足足有几大梱,装在手推车上,他和我一个在前面拉绳,一个在后边推车,拖到离家十来里地的长江边上的一个厂子里去卖。父亲沾着口水,数着那能够帮全家度过难关的几元钱,捶打着酸疼的腰背,然后抹一把额头的汗水,长满皱纹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我的眼窝里也盈满了泪水。母亲是个心细手巧的女人,家里没柴烧,她将父亲砍下的柳树的枝叶晒干,将父亲挖出来的树蔸和树根晒干,用来烧火做饭。她用柳树那柔软的枝条编成各式各样的精美的用品。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到夕阳下母亲坐在院子里将柳条去皮编织柳篮柳筐等用品时,那双灵巧的手上下翻飞,每每出神。母亲还将柳树的嫩芽采摘下来,晒干后当作茶叶泡水喝,每次她用开水冲泡时,那股柳芽的清香气味,真是迷人。姐姐要出嫁了,没有钱买嫁妆,父亲想起了姐姐出生时为她栽下的那棵柳树,现在已是有22个年轮的大树了。他请来木匠,砍倒大树,晒干后做成了箱子、柜子和梳妆台等家俱,然后刷上鲜红的油漆。出嫁那天,姐姐红扑扑的脸映衬着红彤彤的嫁妆,是我见到的姐姐最美的时刻,也引来了村塆里那些头戴柳枝编成花环的姑娘姐妹们羡慕的眼光。而我是个酷爱音乐的小男孩,家里没有钱到街上去买二胡和笛子这些最初级的乐器,就抽空那圆润的枝条,在那层鲜嫩的树皮上钉一排小孔做成柳笛,鼓着腮帮兴奋地吹奏出美妙的乐曲……

现在,我已人到中年,在喧闹的城市里工作。周末休闲远足,总少不了到江边湖畔走走。看到湖上烟波浩渺,远近的大小建筑上绿瓦红墙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在江边湖岸上,一排排的垂柳婆娑地垂下万条丝绦,一对对情人在垂柳下悠闲地谈情说爱,一阵阵清风吹来,使人心旷神怡。这里折射着时代的光和影,反映了社会的发展和变迁!

然而,母亲早已作古,姐姐也为人妻人母。但我始终放心不下的是年迈的父亲。父亲不习惯跟我们到城里生活,仍在故乡那个空旷的院子里住着,只是房子已改建成三层小楼,房前屋后及四周的空场上也种上了多种花卉以及樟树桂花树,仿佛一个小花园,当年的柳树早已不见踪迹。我每次回家,陪父亲聊天时,总会讲些宅子里的花卉是如何的鲜艳,苗木是如何的葱茏,讲起外面世界的变化。然而父亲总是深思半晌才说,外面再好不如家里好。院子里的花卉苗木再多,还是比不得当年院子里的柳树。

哦,柳树!帮我们度过艰难岁月的柳树,故乡的生命树,恩人树,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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