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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褐山房诗话》探赜

2016-11-26刘国宣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山房诗话诗人

刘国宣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蒲褐山房诗话》探赜

刘国宣*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蒲褐山房诗话》是清代著名学者王昶唯一的诗话体著作,散附于《青浦诗传》和《湖海诗传》之中,尤其见于《湖海诗传》的《蒲褐山房诗话》部分具有极高的文学史料价值,对此后史书的撰写、诗话著作体裁的变异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蒲褐山房诗话》;王昶;《湖海诗传》;格调说

散见于《青浦诗传》和《湖海诗传》中的《蒲褐山房诗话》是清代乾嘉时代著名学者王昶唯一的诗话体著作,在清代文学史上具有特殊的价值与地位。又因《青浦诗传》《湖海诗传》二书性质不同,使得这两部分《诗话》在价值与功能上差异极大,但以文学史料价值目之,后者固远胜于前者。王昶(1724—1806),字德甫,号兰泉、述庵、琴德,青浦(今上海青浦)人,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官至刑部右侍郎。其学淹博,为有清中叶一代儒宗,事见阮元《揅经室二集》卷三《王公昶神道碑》、严荣《述庵先生年谱》(附于《春融堂集》后)。

一 王昶编撰诗选的活动

综观王昶一生,曾先后编纂过三部诗选,是为《唐诗录》《青浦诗传》及《湖海诗传》。其中,完成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的《唐诗录》是王昶第一部诗选著作,未经付梓,仅以钞本流传,世所罕见。其书曾经张之洞庋藏,前有王昶亲撰的《唐诗录叙》,文曰:

唐诗之选,殷璠、高仲武等既嫌泥于一隅,荆公《百家》又觉拘于偏见,均未能观其会通,抉诸家之面目,以征一代之文献。爰思就唐三百年间之诗,鳞次选录,厘定去取,晨编夕纂,用付抄胥,盖欲求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邓林。……庶使学者于升降之故、正变之声,知有区别而得其指归焉。[1](P335)

撰写这篇序文时,王昶已年逾六旬,应该说,《唐诗录》是一部能够集中体现王昶诗学观念的早期选著,旨在发扬乃师沈德潜的“格调说”,并在沈氏《唐诗别裁集》外独树一帜,“使学者于升降之故、正变之声,知有区别而得其指归焉”。

其二为《青浦诗传》。是书三十二卷,最早的经训堂刻本刊印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此书的编纂缘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王昶主纂《青浦县志》,所辑皆为王昶乡前辈学人的诗作,每人皆为立一小传,并辑录相关史料,考核诗人的生平与著述,体制略仿《四库提要》。至于最晚出的《湖海诗传》,则尤著显名。是书四十六卷,所录诗篇之作者皆与王昶同时,其中大多数曾与王昶相交唱和。全书体例与《青浦诗传》无异,每人系一小传,略述其字号、爵里、著述,篇什系于人后,诗人之排布大抵“以科第为次”。据王昶《湖海诗传序》,《湖海诗传》编讫于“嘉庆癸亥”,亦即嘉庆八年(1803)。检严荣《述庵先生年谱》(附于《春融堂集》后)“嘉庆三年”条称“是秋编《湖海诗传》”,则《湖海诗传》的编纂始于嘉庆三年(1798),至嘉庆八年完成,前后花费了五年的时间。*按:时王昶年近八旬,且久患目疾,自不得不借助友朋门人之力完成此书的编撰。检严荣《述庵先生年谱》“嘉庆七年”条云:“目疾愈甚,以生平所撰《金石萃编》、诗文两集及《湖海诗传》《续词综》《天下书院志》诸书卷帙浩繁,尚待编排校勘,不能审视,因延请朱映漘秀才文藻、彭甘亭上舍兆荪及门人陈烈承秀才兴宗、钱同人秀才侗、陶凫香秀才梁各分任之,校其舛误及去取之未当者,刻日排纂。”《湖海诗传序》又云:

予弱冠后,出交当世名流,及洊登朝宁,扬历四方,北至兴桓,西南出滇蜀外,贤人士大夫之能言者,揽环结佩,率以诗文相质证。披读之下,往往录其最佳者,藏之箧笥,名曰《湖海诗传》。……至于往时盛有诗名,而为投契所未及者,则姑置之,盖非欲以此尽海内之诗也。然百余年中,士大夫之风流儒雅,与国家诗教之盛,亦可以想见其崖略,或不无有补于艺林云。[2](P2)*本文所引《蒲褐山房诗话》原文皆据此本,以下不复出注。

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王士祯在交代编纂《感旧集》缘起时说的话:“仆自弱冠,薄游京辇,浮湛江介,入官中朝,尝与当代名流服襄骖驾……其幸而在者,不死则病,且衰如予是也……取箧衍所藏平生师友之作,为之论次,都为一集”[3](卷首)。王昶的《序》似乎将《湖海诗传》的性质定位于像王士祯《感旧集》一样旨在“怀人思旧”的交游诗选的范围之内,但事实并不如此。如王昶在给王芑孙的一封信中曾说,“兰士往日仅见其试帖,余诗尚未之见,足下抄得其诗否,现梓《湖海诗传》当取以入集,凫塘、船山实为迩日蜀中两杰,凫塘以同年子抄示,惟船山未得,倘有存者,亦望寄一二十首。”[4](卷八)兰士是四川张问陶,王昶素闻其诗名,但未曾深识,故请王芑孙代为抄寄其诗,以选录于《湖海诗传》之中,较之《序》中所说的“至于往时盛有诗名,而为投契所未及者,则姑置之,盖非欲以此尽海内之诗也”,实在不相符合。黎简的一个诗题《周生书来言王兰泉近刻〈湖海诗传〉,欲选拙诗》也可为证。这种请人抄寄然后甄选收录的做法其实恰恰是《湖海诗传》求全责备的选诗宗旨的反映,王昶编纂《诗传》,实在是要继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之后,撰成一部足以涵盖当代、昭垂来世的诗选。倒是序文的末句“百余年中,士大夫之风流儒雅,与国家诗教之盛,亦可以想见其崖略”最近实情。当然,选诗的标准仍然跳不出“格调说”的藩篱,为此还招致不少学者的质疑。*如洪亮吉即谓:“侍郎诗派出于长洲沈宗伯德潜,故所选诗,一以声调格律为准。其病在于以己律人,而不能各随人之所长以为去取,似尚不如《箧衍集》、《感旧集》之不拘一格也。”《北江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8页。

从编选唐诗选本《唐诗录》,到编选家乡前辈诗人诗选《青浦诗传》,再到编选足以囊括同时海内文人的《湖海诗传》,实际上是由述古至于叙今、由搜考一隅先贤扩充为涵盖一代诗人,反映出王昶本人诗学视野的变化,但其诗学观念及选诗标准却是一以贯之的。

二 《蒲褐山房诗话》的成书与流传

尤可注意者,在《青浦诗传》与《湖海诗传》的诗人小传之后,往往缀有《蒲褐山房诗话》,这是王昶唯一的诗话著作,也可能是其撰述时间最长的著作。

“蒲褐山房”是王昶别业三泖渔庄的书房,晚年致仕之后即居住于彼。*(清)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三泖渔庄在青浦县之朱家角,刑部侍郎王兰泉先生所居也,有经训堂、郑学斋、蒲褐山房诸额。”清道光十八年(1838)述德堂刻本。《蒲褐山房诗话》的具体撰著时间不可考,但开始撰著必不晚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亦即《青浦诗传》的刊刻时间,成书时间亦必早于《湖海诗传》的刊刻时间嘉庆八年(1803)。该书先述诗人生平(尤详于与王昶之交游),而后评价诗人之作品。所收诗人凡四百余位,其中四分之一附见于《青浦诗传》,四分之三附见于《湖海诗传》,但以文学史料价值而论,后者固远重于前者。*《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湖海诗传》云:“搜集遗轶,缀为《诗话》,博采幽隐,传之千秋,斯固诗家得失之林,亦一朝诗派源流之考镜矣。”因为《湖海诗传》的特殊性质,收录在此的《蒲褐山房诗话》并不宜仅仅看作是王昶的交游自述,究其实质而言,纵然视之为清代中期诗人传记资料的汇编亦不为过。

对于此书编撰的用意,王昶在《湖海诗传序》中称:

间以逸闻轶事,缀为诗话,供好事者之浏览。虽非比于知人论世,而为怀人思旧之助,亦庶几元结诸公之遗。

所谓“怀人思旧之助”“元结诸公之遗”自不可信,已如上文所述,但“以逸闻轶事”“知人论世”确是实情。这节揭示《蒲褐山房诗话》用意的话太过委婉,假如借用乃师沈德潜作于“乾隆癸未”(1763)的《重订唐诗别裁集序》中的一段话来阐释,倒是明白许多,沈《序》称:

前此诗人未立小传,未录诗话,今为补入,前此评释亦从简略,今较详明。俾学者读其诗知其为人,抑因评释而窥作者之用心……[5](P3)

这也正是王昶为诗人立传兼附《诗话》的用意所在,而《湖海诗传》的编撰直接受到了沈德潜的影响,亦不待言而可知矣。

当然,在诗选中附以诗人小传及诗话,这是自元好问《中州集》以来的旧有体例,亦不必赘述。至于王昶将诗人小传及《蒲褐山房诗话》的相关部分散入《湖海诗传》,除了沈德潜《列朝诗别裁集》(唐、明、清)对他的直接影响外,对朱彝尊《明诗综》的仿效也是一大缘因,其表现也尤其明显。清末李慈铭论及《蒲褐山房诗话》时即指出:“其体裁全仿朱氏《静志居诗话》,几亦足以相亚。”[6](P1208)朱彝尊编撰《明诗综》,于每位诗人之下,缀以《静志居诗话》,略述作者之生平及朱氏批评之语,而在朱氏生前,《静志居诗话》迄未单行。至嘉庆时姚祖恩仿照钱陆灿(钱谦益族孙)从《列朝诗集》中辑出诗人小传编次成书的前例,从《明诗综》中将《静志居诗话》辑出,更加编次,刻印行世(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扶荔山房刊本)。而《蒲褐山房诗话》的命运竟与《列朝诗集小传》《静志居诗话》如出一辙。

在王昶生前,《蒲褐山房诗话》并未单独流传,全赖《青浦诗传》《湖海诗传》得以行世。盖《诗话》之设,在选辑者王昶看来,本为辅翼《诗传》而作,述诗人生平,期以“知人论世”,评骘诗人篇什,以表见其诗学意见,将之与诗选合观,相得益彰,固无单行的必要。但对《湖海诗传》的读者来说,不少人对贯穿《诗传》的“格调”观念并不买账,对所选的篇什自也不能满意,但对《诗传》所附的诗人小传及《蒲褐山房诗话》,却从来无人表达丝毫的贬意,这一点只需看赵翼一组绝句(《题述庵〈湖海诗传〉六绝句》)的题下小注。*注曰:“述庵侍郎遣人送示《湖海诗传》,所辑皆生平交旧,凡六百余人,人各系小传,其心力可谓勤矣,敬题六绝句。”(清)赵翼《瓯北集》卷四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206页。随着时间的推移,小传及《诗话》因其丰富的史料价值,愈发受到人们的重视,到了道光三十年(1850),吴县毛庆善抽录《湖海诗传》中诸人小传及《蒲褐山房诗话》,汇为一编,并做了部分适当的改动(参见本文第四节“翁方纲”条笺证),《蒲褐山房诗话》方有单行本传世。按毛氏《蒲褐山房诗话》书后识语道其事颇详,引录于下:

王兰泉先生《蒲褐山房诗话》坿载《湖海诗传》中,而未有单刻本,其区别近代诗人性情、体格,兼以著述逸事,大有裨于知人论世也。兹仿《列代诗人小传》及《静志居诗话》例,抽录另成一编,后有好事者,举而付之梓人,亦艺林中一韵事。其有姓氏而无评论者并录之,以存诗传详略云。*毛氏识语见清稿本《蒲褐山房诗话》卷尾。

有一点似乎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毛氏云“王兰泉先生《蒲褐山房诗话》坿载《湖海诗传》中”,似乎表明他不知道《蒲褐山房诗话》尚有一小部分附在《青浦诗传》之中,竟而置之不理。识语中提到的“《列代诗人小传》”是“《列朝诗集小传》”的手讹,毛氏坦称此举承袭了《列朝诗集小传》和《静志居诗话》的先例,虽然这部稿本并未付梓(此本今存台湾“中央图书馆”,并经周骏富先生收入《清代传记丛刊》),但必须承认的是,在《湖海诗传》行世之后、近代六卷本《湖海诗人小传》(按笔者所见计有三种,同治四年(1865)亦西斋刻本、光绪四年(1878)年上海淞隐阁石印本以及光绪六年(1880)淞隐阁铅印本)出现之前,毛氏稿本实在占有承先启后的地位。今人周维德先生在此基础上,从《青浦诗传》《湖海诗传》中重加辑校,《蒲褐山房诗话》始以足本行世。*周氏《蒲褐山房诗话新编》于1988年由齐鲁书社出版,2011年又经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版,收入“中国古典文学理论专著选辑”第二辑中。

三 《蒲褐山房诗话》的撰述微旨及其影响

必须承认的是,王昶在《蒲褐山房诗话》中确曾寄寓了对交往师友的追思怀念,也在品评诗人篇什时宣扬了“格调”派的诗学理念。除此之外,在其记述诗人行实的内容中还蕴含了不易发觉的撰述微旨,从而造成了理解及利用上的若干问题。限于篇幅,且为行文便利计,这里我们仅举两例,后作阐释。

1.“朱筠”条云:

(筠)为安徽学政时,奏请将《永乐大典》中人间罕觌之书,悉为钞录,且求天下遗书。四库馆之开,实自君发之。

(《湖海诗传》卷十七)

按:朱筠在乾嘉时代本是以道德学问著称一时的名家,《四库全书》的修纂起源于他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所奏上的《谨呈管见开馆校书折子》,凡拟办法四条:一曰旧本抄本尤当急搜,二曰中秘书籍当标举现有者以补其余,三曰著录校雠当并重,四曰金石之刻、图谱之学,在所必录,[7](卷一)实已为《四库》之编纂构设蓝图,但在《四库全书》的编纂过程中,朱筠因人事原因而中途调离,并未能发挥重大作用,加之官方文献中模糊其事,以致其创始之功渐为人忘。《蒲褐山房诗话》是最早记载《四库全书》修纂的私家记录之一,书中对其事施以浓墨重彩,大书特书,并一再强调朱筠的创始之功,正是其显幽阐微的撰述宗旨的表现。顺带一提,江藩《汉学师承记》的撰述,无论在记事抑或“笔法”上,均受到《蒲褐山房诗话》的深切影响,只需取是书卷四“朱笥河先生”记与《诗话》“朱筠”条合观即知。

2.“赵翼”条云:

改翰林数年,简放知府,出守广西镇远。时缅甸用兵,诏选邻省干才助搜军实。君住永昌半载,会文忠将督兵罙入,遣之还粤。又为李制府所赏,调广州,并登荐剡,擢贵西道。(《湖海诗传》卷二十四)

按:赵翼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十一月出任广西镇安府知府,《诗话》“镇远”系“镇安”之讹。乾隆三十三年(1768)五月,赵翼由广西往云南,效力于傅恒帐下,先此尝因事与两广总督李侍尧大起冲突。乾隆三十四年(1769)五月奉命还镇安,次年三月调任广州知府。按李侍尧服赵翼之能事,有意使其守广州,然瓯北不相下,李侍尧遂绝其念,盖仍不忘前嫌也。恰清高宗特旨调瓯北任广州知府,瓯北始就其任。王昶与赵翼交厚,深知其事,竟以“为李制府所赏,调广州”一笔带过,浑然置情实于不顾,盖欲委婉其事而云然。受制于传统伦理,“为尊者讳”常常成为以往著述的隐性宗旨之一,《蒲褐山房诗话》亦不外如是,因而在利用《诗话》时,对因避讳曲笔而导致的史实歪曲或隐晦不彰,尤当甄辨。

如上所论,《湖海诗传》因其选录标准囿于一家之见,备受质疑,但其所附载的《蒲褐山房诗话》却弥足珍贵。近人夏孙桐说:“近代诗话以《静志居》、《蒲褐山房》二者并号‘翔实’,第因选诗而备载作者遗事,事仅系于一人。”*语出夏孙桐《十朝诗乘序》,冠于郭则沄《十朝诗乘》卷首,民国二十四年(1935)乙亥栩楼自刊本。又按:“事仅系于一人”语《静志居诗话》则可,状《蒲褐山房诗话》则不确,如“沈起元”条附周永年事,“王安国”条附王念孙、引之父子事,“惠栋”条附见戴震事,皆其反证。就连语好指摘的李慈铭也不得不承认《诗话》“有资掌故。高庙六十年中,下递仁庙之初,朝野文献,半赖以足征”。[6](P1208)*《诗话》所录诸人之生活年代,由康熙末至嘉庆初,前后几九十年,李氏所谓“高庙六十年中,下递仁庙之初”者,似欠周密。二氏均着眼于《蒲褐山房诗话》的史料价值层面立说,虽然皆有不当之处,但其观察尚属准确。时至今日,我们对《蒲褐山房诗话》重做审视,“格调”之说,因见仁见智,可暂不评价,但其文学史料价值之高也绝不可否认,此前历代诗话著作皆不可与之相媲。

自元好问《中州集》以来,钱谦益《列朝诗集》、朱彝尊《明诗综》,甚至如近人邓之诚的《清诗纪事初编》,此类意在汇聚一代文献的诗歌选集,所据史料均可视为“纸上之遗文”,由彼辗转绍述进而增删窜改而形成的文字记录,试问其价值较之第一手材料如何?不过与《青浦诗传》中所附《蒲褐山房诗话》等价而已,而《湖海诗传》中的《蒲褐山房诗话》,所录诗人,上起康熙之末、下至嘉庆之初,百余年间著有诗名的文人雅士几乎全部网罗其中,少有遗漏;而王昶本人,因其历官四方,又享遐寿,得与其中大半诗人交游唱和,以其亲身见闻撰写诗人生平,其史料价值之高,可想而知。缘此之故,后世史书记录得《诗话》惠泽,良非浅尠。我们试举数例,以作说明。

1.“翁方纲”条:

嘉庆己未,予入京师,见其方考《禹贡》、《顾命》两篇,诸儒异同,相与辩难,龂龂竟日。

(《湖海诗传》卷十五)

《翁方纲传》(国史馆《儒林传》稿):

官鸿胪卿时,青浦王昶见其方考《禹贡》、《顾命》两篇诸儒异同,相与辩论,龂龂竟日。

2.“蒋士铨”条:

遇忠孝节烈事,辄长歌以纪之,凄锵激楚,使人雪涕。(《湖海诗传》卷二四;按《春融堂集》卷五十六《翰林院编修蒋君墓志铭》亦云:“甄录寒酸,激扬忠义,有古烈士之风。”)

至《清史稿》卷四八五《文苑传二·蒋士铨传》则云:

士铨性悱恻,以古贤者自励,急人之难如不及。诗词雄杰,至叙述节烈,能使读者感泣。

比较上文所举两例,可见《儒林传》和《清史稿》在记叙上对《蒲褐山房诗话》的沿袭与承用。

又因王昶卓绝的影响力,稍后出现的诗话体著作,对《蒲褐山房诗话》也多追蹑效法,大大增加了记叙诗人行实的篇幅,如王豫《群雅集》、刘彬华《岭南群雅初集·玉壶山房诗话》、符葆森《国朝正雅集·寄心盦诗话》、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诗话》等,均是明显的例证。“史”的意味的剧增,使得本为赏析评骘的诗话著作兼具了史传的性质和功能,这也是清代中晚期文学批评史上久不受人注意的一点。

然而《蒲褐山房诗话》较之此前诗话,何以其记述的比例大增?笔者臆测,这与乾嘉时代崇尚征实的学风密切相关,在当时流行实事求是的学术空气中,不惟治经史之学黜虚崇实,即使是谈艺论文者亦不外如是,而作者王昶首先便是乾嘉考据学派的佼佼者,《蒲褐山房诗话》的出现,恰恰是这种时代背景下的应有之物。

四 《蒲褐山房诗话》笺证释例二则

以上仅就《蒲褐山房诗话》的成书、流传、书写及其影响等问题,稍陈管见,卑之无甚高论。至于《蒲褐山房诗话》记事简略,偶有疏误,又兼作者有意曲笔,多致史实隐晦不彰,固其所短也。笔者近年试图笺证《诗话》全书,其初衷即在详释其记事,间亦订讹补阙,期供研治清代文学史者参考利用。兹特拈出两则,以结吾篇,亦祈大雅方家不吝赐正为幸。

1.翁方纲

①有《栖霞》诸藁……②诗宗江西派,出入山谷、诚斋间。③虽尝仿赵秋谷《声调谱》,取唐、宋大家古诗,审其音节,刊示学者,然自作亦不能尽合也。

(《湖海诗传》卷十五)

笺证:①《湖海诗传》著录诗人著述,仅标举诗集而不及其他,此诗选之通例也。按稿本《诗话》“《栖霞》诸藁”作“《复初斋诗集》”,臆以前者为是。上海图书馆藏翁方纲《栖霞小稿》凡三种:(一)清南陵徐乃昌汇编《苏斋丛书》本,(二)民国十三年(1924)上海博古斋辑《苏斋丛书》本,(三)清抄本。按是书不分卷,收录翁方纲诗词凡19首,皆游历山水之作,记其经栖霞(清属登州府)之见闻。检沈津《翁方纲年谱》乾隆五十六年(1791)“十二月四日”条引及翁氏《壬子京察咨部履历稿底》曰:“(乾隆)五十六年九月,奉命提督山东学政,于十月十三日到任。”[8](P292)翌年四月按临登州府,《栖霞小稿》之作盖在此时。又南陵徐氏及上海博古斋两种《苏斋丛书》均有《岚漪小草》一卷及《青原小草》一卷。按《湖海诗传》所录翁氏诗作凡13首,其中《云片石》《天开岩》《受翠楼》《栖霞道中示谢蕴山》4首见于《栖霞小稿》,《早发德安》《灵秀泉》《出南康府城西门望庐山云气》《玉渊潭》《五老峰歌》凡5首见于《岚漪小草》,其余则多属与王昶唱和酬答之作。盖王昶所见翁氏诗集仅限于《栖霞》《岚漪》诸稿,稿本《诗话》作“《复初斋诗集》”,实违王昶本意。但此种改动意在方便后世读者,不为不当。

②潘德舆《养一斋诗话》称覃溪诗尚李、杜、苏、黄,而王昶独标举以黄山谷、杨诚斋,较之潘氏,亦慧眼独具也。按林昌彝《海天琴思续录》:“炫目何为绣色丝,西江宗派竟多师。”自注:“覃溪北人,诗效西江。”[9](P5455)陈衍《诗评汇编》:“覃溪自命深于学杜,其实所知者山谷之学杜处耳。……于音韵之学,则未有知,故常以翰林院试帖诗科律律古今体诗。”[9](P5457)可为王氏张目。盖二人论诗,各有主张,王昶持说,大抵不出乃师沈德潜“格调”说之藩篱,而翁方纲高标“肌理”,宜为王昶所纠劾也。此文学批评史上尽人皆知之常识,亦不足深辨矣。

③翁方纲著有《小石帆亭著录》六卷。据翁氏自序,是书作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十月,其内容大抵就王士祯(渔洋)、赵执信(秋谷)二氏诗律著作加以阐述发挥,申明己见。有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刻本及道光二十年(1840)味古书屋刻本两种。卷一为《新城县新刻古诗平仄论》,考论王士祯之诗律说;卷二为《赵秋谷所传声调谱》(附有《渔洋诗问》十三条),评介赵执信之《声调谱》;卷三为《五言诗平仄举隅》,多评骘六朝诗人语而于唐人仅举魏征、杜甫二家;卷四为《七言诗平仄举隅》,取唐宋人七言古诗为例,就其音律抒发己见;卷五为《七言诗三昧举隅》(附《方纲渔洋诗髓论》),申述王士祯“三昧”说;卷六为《渔洋先生书目》。盖翁氏于诗律之识解具见于此书。《诗话》“尝仿赵秋谷《声调谱》,取唐、宋大家古诗,审其音节,刊示学者”句,谓此书也。

2.李文藻

①李文藻,字素伯,号南磵。……②官至□□知州。③有《恩平》、《潮阳》、《桂林》诸集。……④以粤东县令洊升州牧,引见来京,闻余有惠氏《易汉学》诸书,至余寓舍借钞。大暑中,漫肤多汗,沾渍衣襟,不以为苦也。……⑤尝约其友人周编修书昌,取经史著述之未甚传于世者,刻为《贷园丛书》。而素伯殁,其后遂不能续,今所传者,止此十二种而已。

(《湖海诗传》卷二十五)

笺证:① 按“南磵”以作“南涧”为常,*“涧”“磵”混用,古书中亦颇不乏见,姑举一例,如《柳河东集》卷四十三《南涧中题》,诗题作“南涧”,而首句“秋气集南磵”却作“南磵”。[唐]柳宗元《柳河东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12页。取义于《诗经·召南·采萍》:“于以采萍?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李文藻一号茝畹,取义于屈原《离骚》“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王逸注:“蕙、茝,皆香草,以喻贤者。”洪兴祖《楚辞补注》更引《说文》云:“田三十亩曰畹。”[10](P7,10)

② 钱大昕《潜研堂集》卷四十三《李南涧墓志铭》:“以海疆三年俸满,保荐擢广西桂林府同知,未及一年而没。”[11](P784)知《诗话》所缺二字为“桂林”也。

③李文藻著有《岭南诗集》八卷,分作《恩平集》一卷、《潮阳集》三卷、《桂林集》四卷。钱大昕《潜研堂集》卷二十六《李南涧诗集序》:“殁后,其仲弟以遗稿示予,官为一集,盖仿王筠之例。”[11](P438)检《隋书》卷三十五《经籍志四》著录王筠文集凡五种,是为“梁太子洗马《王筠集》十一卷并录”“王筠《中书集》十一卷并录”“王筠《临海集》十一卷并录”“王筠《左佐集》十一卷并录”“王筠《尚书集》九卷并录”。[12](P1078)按李文藻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至乾隆四十三年(1778),先后任恩平、潮阳县令及桂林府同知等职。钱《序》所谓“官为一集”“仿王筠之例”者,谓此也。

④乾隆四十二年(1777)夏李文藻以引荐居京两月,两月后得桂林府同知衔,往王昶处钞录惠栋《易汉学》即在此间。按徐珂《清稗类钞·鉴赏类》“李南涧风雅好事”条:“某岁大暑,至王述庵侍郎昶邸舍,借钞惠氏《易汉学》诸书,漫肤多汗,沾渍衣襟,不以为苦。”[13](P4190)即本乎《诗话》。陈准《南涧遗文补编跋》谓“尝向纪文达公假录《易汉学》,汗渍衣襟,不以为苦”[14](卷尾)云云,则张冠李戴矣。

⑤《贷园丛书初集》系周永年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以李文藻生前刊刻书板重编印行之丛书,时文藻已殁十一年矣,《诗话》不确。“贷园”即“借书园”,桂馥《周先生传》记其事云:“先生(谓周永年)见收藏家易散,有感于曹世仓及释道藏,作《儒藏说》,约余买田筑借书园,祠汉经师伏生等,聚书其中,招致来学,苦力屈不就。”[15](卷七)周永年《贷园丛书初集叙》自道《贷园丛书》之刊刻甚明,曰:

《贷园丛书初集》共十二种,其板皆取诸青州李南涧家。其不曰‘《大云山房丛书》’者何也?曰:尚思续刻以益之,几藏弆书板者又将多所借以广之,不必限以一家故也。余交南涧三十年,凡相聚及简尺往来,无不言传抄书籍之事。及其官恩平、潮阳,甫得刻兹十余种,其原本则多得之于余。今君之殁已十一年,去年冬始由济南至青州,慰其诸孤,因携板以来。忆君有言曰:‘藏书不借与藏书之意背矣,刻书不印与不刻奚异?’尝叹息以为名言。使果由此多为流布,君之志庶几可以稍慰乎?[16]

按《贷园丛书初集》收书十二种,是为惠栋《九经古义》一六卷、《易例》二卷、《春秋左传补注》六卷、李文渊《左传评》三卷、江永《古韵标准》四卷、《诗韵举例》一卷(与《古韵标准》合刊)、《四声切韵表》一卷(《凡例》一卷)、戴震《声韵考》四卷、宋曾宏父《石刻铺叙》二卷、钱大昕《凤墅残帖释文》二卷、元张养浩《三事忠告》四卷、张尔岐《蒿庵闲话》二卷、赵执信《谈龙录》一卷,凡十二种、四十九卷。周氏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病逝,后《贷园丛书》之刊刻仅两年,所谓“尚思续刻以益之”,自成镜花水月矣。

[1] 孙琴安.唐诗选本提要[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

[2] 王昶.湖海诗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嘉庆八年(1803)三泖渔庄刻本,2013.

[3] 王士祯.感旧集[M].清乾隆十七年(1752)雅雨堂刻本.

[4] 王芑孙.惕甫未定稿[M]//渊雅堂全集.清嘉庆刻本.

[5]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 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

[7] 朱筠.笥河文集[M].清嘉庆二十年(1815)椒吟舫刻本.

[8] 沈津.翁方纲年谱[M].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2.

[9] 钱仲联.清诗纪事[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10] 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1] 钱大昕.潜研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2] 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3] 徐珂.清稗类钞[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4] 李文藻.南涧先生文集补[M].清光绪丁丑年(1877)蟫隐庐石印本.

[15]桂馥.晚学集[M].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孔宪彝刻本.

[16]周永年.贷园丛书初集叙[Z]//贷园丛书.乾隆五十四年(1789)刻本.

责任编辑 赵成林

刘国宣(1987— ),男,回族,山东青州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学、清代学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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