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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海(小说)

2016-11-26丁小龙

海燕 2016年12期
关键词:洛洛吉他母亲

□丁小龙

夜与海(小说)

□丁小龙

凡可说的,皆无意义。凡有意义的,皆不得不以荒唐的语言传递其意义。

——维特根斯坦

下午三点二十五,他的梦被闹钟声撕碎。于是,他再一次被梦之国驱逐出境。他睁开眼睛,再次返回现实世界。有一束光透过薄纱洒进房间,而那盆快要死掉的绿萝在光线下加快了死亡的速度。他的体内还留存着昨夜的酒气和喧哗。凝视着天花板上的斑点长达三分钟后,他赤裸着身体,走下了床。他走进洗手间,先漱口,再刷牙,然后用双手搂住从水龙头坠落而下的水,最后将水抹在脸上。他凝视着面前的镜子,而镜中人以同样的方式凝视他。他看到镜中人苦笑了一声,而眼神像是一座迷宫。

他离开了镜中人,走到了莲蓬头下面,冰冷的不锈钢上映射出他扭曲的身体。他打开把手,不到一分钟,温水便从莲蓬中落下来,击打着他的身体。他喜欢这种被热气围困的感觉,因为体内的酒气与喧哗会在这种围困中逐渐退场。像往常一样,他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唱歌。但是这一次,当他开始唱歌时,只能感觉嘴型在机械运动,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冲完身上的泡沫后,他关掉了温水。他用毛巾擦掉了身上的水迹后,再次走到镜子面前,凝视自己。他张口说话,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看到了镜中人嘲讽的表情。于是,他又唱起了昨夜在酒吧的最后一首歌,但仍旧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以为自己身处梦境,于是又狠劲地掐了自己的胳膊,疼痛让他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海洋涌动的声音,而这也是他为女朋友单独设置的铃声。

他接通了电话,听到了女朋友在那一端的声音:很抱歉,我今晚去不了酒吧了,家里出了点急事,我走不开了。

他想要说话,但依旧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于是,他只能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死海般的沉默。两分钟后,女朋友再次说话:你生气了吗?我也很想去的,想要听你创作的新歌,但这次真的是没办法啊。他的嘴在机械运动,但是没有发出声响。

她又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不说话,神经兮兮的!我挂电话了!我也不想听你的那些破歌了!

他听到了电话那头沉闷的回响。

他立即写下一条短信:抱歉,我今天失声了,说不出一句话。你先忙你家里的事情吧,过几天,我单独将这些新歌唱给你听。不要生气了。

在将短信发出去之前,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删除了这条短信。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要道歉?他想道,是时候反省这个问题了。

他放下手机,穿好衣服,拿出乐谱和吉他,将今晚要表演的几首歌曲又弹奏一遍。这些歌都是他在过去两个月写的,他熟悉每一个音节的起伏变化。但是在此刻,他却无法歌唱。也许是因为太紧张了吧,他想,今天晚上到了舞台,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他走出房门,看见母亲正在与猫说话,而妹妹则戴着耳机,坐在阳台上听音乐,或者是英语听力。现在是暑假,妹妹正在为即将而来的英语八级考试做准备。她希望以后去英国留学深造,将来想成为一名文化学者。她为将来的学费忧心忡忡,而他则向妹妹保证他会努力挣钱,会一直供她到博士毕业。他是一名酒吧的歌手,看尽了世间的冷漠和无奈,而他希望自己可以通过多赚点钱来让家人过得更轻松。当然,他也希望妹妹可以用知识文化来保护她自己,来抵挡外面世界的洪水猛兽。他自己并不喜欢在学校学习,很早就想尽快到社会上磨练打拼。这是他工作的第五个年头了,说实话,他有点后悔了。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继续待在校园里虚度时光,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有一股看不见的力在背后推搡着他,而他却无法后退,只能前行。至于前行到什么地方为止,他一直也没有答案。也许是死吧,他想,但是死亡对他而言依旧带着生的假面具。他决定不再考虑这些问题,而是靠着生活的惯性而活。

妹妹看见了他,点头微笑,然后继续停留在声音所创造出的另外一个世界。突然,他感觉自己被声音的世界所抛弃。他没有将这种灰暗的情绪表现出来,而是用微笑作为回应。对于家人,他从来没有灰过脸,也从来不把自己的忧愁与焦虑带给他们。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责任。母亲看见他后,将猫放到了沙发上,然后走进了厨房。

你先在外面等会,面条一会儿就好了。母亲在厨房里喊道。

他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

十分钟后,母亲将煮好的西红柿鸡蛋面端到了他的面前。之后,她又坐在沙发上。猫跳到她的怀里,而她继续与猫说话。在这个家里,母亲对猫的喜爱似乎超过了人。

他匆匆地吃完了饭。期间,母亲对他说了两句话,他只是用点头作为回答。庆幸的是,母亲暂时没有发现他失去了声音。洗完碗筷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音响,聆听德彪西的管弦乐《大海》的第三乐章。之后,他关掉音响,照着镜子,试图寻找自己的声音。镜中人也凝视了他三分钟,但他举手无措,于是便放弃了这种努力。

下午六点三十三分,他带着吉他和乐谱,走出了家门。

晚上七点二十二分,他走进了巴别塔酒吧。迎门而来的酒保和他打了招呼,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笑了,但是没有声音。放到平常,他肯定会和酒保说两句话,有时候甚至会开两句玩笑。

也许要等到最后一刻才会发声吧!他想道,这或许是上帝对我的考验。他不相信任何宗教,但他相信上帝的存在,特别是当他绝望时或者唱歌时。他认为是上帝赋予了他歌唱的天赋:上帝存在于音乐巴别塔的顶端。

走进酒吧后,摇摇晃晃的音乐和灯光让他有些眩晕,但他早已经适应了这种摇摇晃晃的人生了。刚来这里工作时,他有种强烈的不适之感,体内淤积了太多的恶心。慢慢地,他习惯了这里,甚至说喜欢上了这个酒吧。刚开始,他拒绝与任何人交谈,而如今,他与酒吧的各色人等都可以畅所欲言。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变得健谈,或许是因为与不同的人交流会减轻内心的焦灼:语言是他的安全地带。今天,他突然丧失了声音,但他又必须掩饰住内心的焦灼。在摇晃不安的音乐中,他确定这是上帝对他的考验。舞池里已经有几个人在扭动着身体,而音乐像是缠绕在他们身上的毒蛇。没有人能离开声音的,他想,否则,他们会被自己的无趣闷死。穿过层层音乐后,他在走廊上碰到了酒吧经理。经理身上是永远不变的万邦古龙水气味,他的大胡子与净白脸不匹配,像是后现代画家的抽象画。

经理笑着说,今晚来了很多有头有脸的客人来捧场,你可别搞砸了。

他点了点头,脸上是确信的表情,而内心则是无底的黑洞。

别紧张,你可是咱这酒吧的零失误歌手。经理握住他的手,说道,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说完后,经理便从一旁走开了。

他背着吉他与乐谱走进了化妆间。化妆师阿索一个人在化妆间玩手机,镜子中的她比以往更真实。从镜子中看到他之后,阿索放下手机,在镜子面前站了起来。她是个高个子女人,戴着假发,抹着浓妆,几乎每次都是不同的装扮,不同的面具。他总产生这样的幻觉:阿索不是一个人,阿索是众多人的合体。但是,他认识阿索的眼神,如深夜谜鸦的眼神,那是她的徽章与标识。今晚,她穿着黑色礼服与黑丝袜,脖子上挂着鸦状的装饰物,而右手中指上的星状铂金在灯光下闪出光芒。他把吉他放到一边后,发现阿索已经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加速声,而她的手像是迷失在他身体森林中的盲兽。他与镜中的自己同时闭上眼睛,任凭她的摆布。接着,她短暂地离开了他,从房内反锁住门,将灯光调暗。

二十分钟之内是不会有人来的,她说。

接着,她便把他推倒在地,像是活剥鱼似的脱掉了身上的束缚,而他则追随她的速度,生怕自己落下脚步。他是一艘航行在浅海中的船,而她则是船上唯一的乘员:她掌舵,她控制方向,她调整速度,但她从来不发出声响,周围只有海浪与海鸟声。他在晃动的暗光下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对着没有玻璃的天窗,但他看到了她眼神中的星辰。他们在海洋中激烈摇晃时,他的头脑中回荡着德彪西的《大海》。当船到达海岛时,她终于喊出了声响,而他则像是耗尽燃料的的废铁。她从他的身体上站了起来,而他用纸巾快速地清洁自己。很快,他们又恢复了之前的面貌。阿索调亮了灯光,在空中喷洒了香水,最后,她打开了门。

好了,该给你化妆了,阿索说。

他点了点头,还是无法说话,而她似乎没有发现他已失去了声音。他再次闭着眼睛,再次任她双手的摆布。五分钟后,她为他化好妆,而他在镜中看到的自己像是戴了一副假面具。他听到了经理在门外喊着他的名字。

祝你今晚表演成功,阿索说。

他点了点头。

很奇怪,你今天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你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阿索问。

他摇了摇头,想要解释,但又立即改变了主意。绝望突然裹住了他的心脏,而他只能拉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很紧张,没事,上台后就好了。她说。

在他离开化妆室前,她亲吻了他的脸。他背着吉他与乐谱走向了后台,等待命运的审判。当他坐在黑暗中的时候,他看到了光,他明白上帝会在最后时刻赐予他声音:上帝不会放弃任何形式的信徒。他久坐在黑暗中冥想,在要遗忘自己的瞬间,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这声音不是来自上帝,而是主持人。

他抱着吉他走上了舞台,而他要表演的是一首刚完成的民谣。他环顾了舞台下方,看不到观众的脸,只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他熟悉乐谱中的每个音符,熟稔每一句歌词,这首关于海洋的歌曲已成为他的呼吸。舞台上的灯光聚在他的头顶,而他心中突然想到了耶稣的受难图。他在心底默念着自己的心跳,想要寻找发音的方式,但最终以失败而终。在数到三十八的时候,他听到了下面的喧哗。刚数完六十七,他便被轰下了舞台。在离开舞台时,他听到经理向众人解释道歉的声音。他重新走进了化妆间,放下吉他,看着镜中人的失落。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没唱歌?阿索问道。

他摇了摇头,无法说话。

紧接着,经理进来了。他铁着脸,表情如挂在暗处的蝙蝠,对他吼道:你到底怎么了?你知道刚才有多少观众走了吗?

他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写道:我失去了声音。

经理看到备忘录后,说:那你滚吧,没有声音,你就是废物一个!

说完后,经理把今晚的演出费甩给了他。

他背着吉他,穿过人群,离开了巴别塔酒吧。走入黑夜时,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没有打车,而是沿着街道步行回家,只有影子陪着他。在他漫步行走的过程中,他逐渐遗忘了自我的存在。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他走到了家门口。他感到羞愧,不知道如何面对家人。打开房门后,父亲的鼾声在夜色中显得洪亮,像是一台经久未用的闷钟。城市散出的余光透过薄纱照进屋内,他靠着这依稀的光,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不想打扰到他们的睡眠。在打开自己房门的瞬间,他听到背后传来母亲的声音:你回来了,今晚的表演还顺利吧?

他想要摇头,但他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便返回她的卧室。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后,从里面将自己反锁起来。突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囚禁的哑兽。要是这辈子都不会说话了,那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想,唱歌就是我的命啊,我到底该怎么办?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城市的残风吹进了自己的肺叶。他站在窗口,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因为落地而破碎的场景。他确定自己会因为破碎而重获自由。在他靠近死亡的深渊时,突然有一股未知的力量从背后拽住了他。他睁开眼睛,向后退了几步。打开灯后,深渊立即从眼前消失。我太自私了,我要是死了,我的家人该怎么办呢?他想,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困难只是暂时的。之后,他脱掉衣服,冲了澡,然后坐在床上,拿起手机,给女友洛洛发了一条短信:我突然失去了声音,今天的演出也失败了,要是你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啊。

他关掉灯,让黑夜降临于体内。他很快便沉入梦海。在梦中,他听到了自己的歌唱声,不是男声,而是塞壬般的女声,他也看到了那双注视自己的眼神,不是洛洛的,而是来自索。

在梦中,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上午十点二十分,他睁开眼睛,聆听窗外鸽子们的交谈。没过多久,他又听到户外传来画眉鸟的歌唱,他知道那是邻居家的大爷在窗台上逗鸟玩。他从床上坐起来,闭着眼睛冥想声音,想要唱出那首歌的第一句话。然而,他失败了,他依旧无法发出声音。他赤裸着身体,对照着镜子中的陌生人。镜中人对着他说话,而他只能看到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他转过身体,穿好自己的衣服。之后,他从桌子上拿起手机,打开后,并没有收到洛洛的回信。他抱起吉他,开始弹那首关于海的音乐。在旋律的前行中,他似乎忘记了个人的存在。弹完曲子后,他又将吉他放回到原位。最后,他决定将自己的现状告诉家人。

他从抽屉中取出笔记本,用碳素笔在上面写道:我突然不能说话了,酒吧经理昨天晚上也因此把我开除了。最近,我可能要在家待上一段时间。等找到声音后,我会立即去找工作的。请放心,我的储蓄里还有钱,我还是会像以前那样每月固定给你们交钱。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请像以前那样相信我。

写完后,他便去洗漱。之后,他带着本子去了客厅。今天是周末,父母和妹妹都在家,他们在客厅中忙着各自的事情:父亲在翻阅前几天公司发的安全生产的文件,母亲坐在板凳上挑拣韭菜与香菜,而妹妹则沉浸于一本英文小说中。他拿着本子,像是一位闯入者,不合时宜地坐在父亲的身旁。

昨天晚上演得怎么样?父亲问着话,眼神却始终不离开他的文件。

他摇了摇头,盯着父亲手中的文件。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又问:你怎么不说话呢?

他又摇了摇头,而父亲这一次将目光转向了他。

摇头是什么意思?父亲问道。

他把笔记本交给了父亲,父亲看完他的信之后,提高了嗓音,喊道:你不会说话了吗?

母亲和妹妹也被父亲的声音惊醒,她们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世界,而将目光转向了他。他们的眼神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四面楚歌的失败者,唯有自刎才能摆脱掉眼前的困境。

他笃定地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母亲问道。

他在本子上写道:昨天。

为什么不早点说啊?父亲说: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他摇了摇头,但母亲已经将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半个小时后,他们便到了医院。他们用了两个多小时来排队、挂号以及等待。一直到了下午,他们才走进医生的诊室。做了几项简单地检查之后,医生对他的父母说:你儿子没有问题,你们可以走了。

但他确实不会说话了。父亲说。

他确实没有问题,否则,就是心理上的问题。来,下一个病人。说完后,医生的脸色像是暴风雨前的乌云。父亲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被他和母亲共同拉出了医生的诊室。

那我们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母亲疑惑地问父亲。

父亲说:别相信那些心理医生,都是骗钱的。他就是工作压力大,让他在家休息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母亲点了点头。接着,他们便带着他离开了那座喧哗的医院,某个瞬间,他在众声喧哗中体悟到无声的快乐。回到家后,父亲对他说:赶快找到你的声音,这个家不能只靠我一个人养着。

他点了点头,脸刷地变红了。他为自己成为家庭的负担而感到愧疚。父亲是一家航空国企的流水线工人,所得收入十分有限,而父亲早因此而戒酒戒烟。母亲也在同一家国企上班,三年前因为企业效益低迷而被内退,每个月领着可以忽略不计的退休金。妹妹在上大学,喜欢在物质上与别的同学攀比,但她从来不做兼职,认为那是低等人才去做的事情。他爱妹妹,从来不让她受委屈。他宁愿自己过得简朴,也不愿意让妹妹在物质享受有自卑心。除了学费以外,他每个月都要给妹妹充足的零花钱,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活着的重要意义。如今,他失去了声音,也仿佛失去了光。夜晚,他对黑暗祈祷,祈祷自己可以找到声音,祈祷光的重新降临。

七天过去了,光没有降临,而他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

在这七天里,他越发地感觉自己是囚笼中的野兽,而他的身体在囚禁中越缩越小。他害怕某一天起床后,发现自己变成了卡夫卡笔下的甲虫。每次午夜临睡前,他都要闭着眼睛祈祷,祈祷自己可以重获声音。然而,他在第二天收到的是同样的失落。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每天都照常击碎他的沉梦,而他的意志却在光的普照下日渐萎缩。每天起床后,他都会静听一遍德彪西的《大海》。这首三乐章的管弦乐会让他暂时地忘记自我的困境。第一次听到这个曲子是在四年前的某个黄昏。他至今仍记得当时的场景:洛洛和他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听《大海》,外面细微的风摇晃着海蓝色窗帘上的碎光。听完后,洛洛趴在他的身上,说道:我还没有见过大海,我们去看大海吧。他点了点头。第二天,他们便搭乘火车,去了江城。八个小时后,他们看到了暮色中的大海。洛洛在海边抱紧他,答应和他永远在一起,而海洋成为诺言的见证人。之后,他一直想写首关于海洋的歌献给洛洛,但很久都找不到旋律。如今,他已经完成了这首歌,但洛洛却不在身边。在这七天里,他每个夜晚都会给洛洛发一条短信,但洛洛从来没有回复过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感情开始走下坡路,也许就是从海边的那个拥抱开始的吧。于是,他下定决心走出囚笼,找到问题的答案。

洗完澡后,他对着镜子剃净了脸上的胡子。走出房门,他看到父母被电视中家庭肥皂剧所吸引,母亲还在一旁抹着眼泪。这七天来,父亲从来没有给过他好的脸色。开始时,母亲会问他是否找到了声音,后来,在接二连三的失望下,母亲也对他不管不问。每次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不再等他,而是将剩饭剩菜放到冰箱中。妹妹在外面的中介公司找了份家教的工作。她开始为自己挣零花钱了,与此同时,她不再理会他了,也不再叫他哥哥。每次与他面对面时,她都会将目光转向别处。他突然明白自己已是这个家庭的隐形人,但他却无处可逃:这个可怖的家可能是他最后的洞穴。

出门前,他跟父母摇了摇手,但他们并没有任何回应。

走在街道上,太阳光钻进各种缝隙与角落,但他的内心拒绝被照耀。走过一个大十字路口时,迎面而来的人群像是带着同一张冷冰冰的面具。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各种噪音,而他的内心却如冰冻的河流。要是整个世界都没有声音,那该有多好。他想,没有了声音,也就没有战争、恐惧与人祸,估计也不会有愤恨与嫉妒了。他没有再多想,而是沿着分岔的道路,驶向心中的蓝色城堡。在那里,他将要得到一个答案。

三十二分钟后,他站在了蓝色城堡的下面,而树旁的乌鸦叫声像是对他的欢迎。两个小学生在旁边踢足球,其中一个雀斑男孩将足球踢到他的脚边。他捡起足球,打算向他们展示自己精湛的脚部技能,两个男孩站在旁边注视着他。然而,当足球落下时,他却没有接住。足球滚到了另外一边,两个男孩在旁边大笑起来。雀斑男孩抱起了足球,他们消失在了柳树的后面。乌鸦也停止歌唱了。他拿起手机,给洛洛发了一条短信:我现在就在楼下,五分钟后上来。发完短信后,他便走进了这座蓝色城堡。洛洛家所在的这幢楼叫做蓝色城堡,而他也喜欢这个名字所散出的光。

走进电梯,他按下25层的按钮。接着,他感受到一股向上的力催促自己快速生长。电梯开了,他从密室中走了出来。他走到2503门口,按下门铃,然后站在外面等待。三分钟后,门打开了。洛洛披着头发,伸出头,脸上还挂着睡意。

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他摇了摇头。

哦,你不会说话了,我都忘记这茬了。她说,我们已经结束了,请不要再给我发短信了。

他正想要询问原因,却无法说话,只能用双手在她面前比画。也许,在她的眼里,此刻的他像是滑稽的木偶。他看到她眼神中刀刃般的白光,他也看到了刀刃上的血迹。在她强大的冷酷面前,他不由自主地颤栗。这时候,他听到房子内传来了一个男声:洛洛,你和谁在说话啊?

没有谁,一个送外卖的敲错了门。她回应道。

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接关掉了门。他被她永远地挡在了门外。走进电梯时,他发现自己哭了,冷冰冰的电梯门上印出了他的不堪。电梯下落时,他感觉有一股力将自己推向地狱。

从电梯出来后,他又走出了蓝色城堡。两个男孩在不远处踢着足球,而乌鸦继续着之前的歌唱。此刻,他感到被抽空了,只有喝水才能止住这巨大的虚无。他走出了蓝色城堡所能落下阴影的地方。在一个角落,他走进了花神咖啡馆,要了一瓶矿泉水与一杯卡布奇诺。打开手机,翻到通讯录,他删掉了洛洛的联系方式,紧接着,他删掉了她的短信与照片。他叹了口气,却删不掉关于她的所有记忆。喝完水后,他突然觉得自己需要人的陪伴,否则他会被内心的孤独兽所吞噬。他想到了自己的大学密友马征。他们已经有半年的时间都没见过面了,最后一次是在马征的婚礼上,而他则是马征的伴郎。他在通讯录上找到马征的名字,接着给他发信息:马征,我想见见你。

很快,他便收到他的回复:现在吗?

是的。

现在我没空啊,要陪老婆,她怀孕了。

抱歉,打扰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删掉了马征的联系方式。他想到了巴别塔酒吧的阿索,也许,她对他还保留着最后的情谊。于是,他给她发了短信:你现在有空吗?五分钟后,他收到了她的回复:你是谁?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而他因为无声而无法呐喊。也许,他必须接受最坏的结果:他永远也不会再说话了。他克制住自己的恐惧,喝掉了身旁的咖啡。他再次拿起手机,删掉了通讯录中所有的联系人。这时候,他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回到家后,他将自己再次反锁到房间。没过多久,他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后,母亲对他说:等会儿一起吃晚饭。他点了点头。对于母亲的异常举动,他又惊喜又焦虑,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冷漠。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围着圆桌。刚开始,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将饭菜往嘴里塞。吃到一半时,父亲开口说话了:我想严肃地问你一件事情。

问我吗?妹妹说。

不,问你哥。接着,父亲问道:你真的不会说话了吗?

他把嚼了一半的米饭咽了下去,然后点点头。

你是不是骗我们?父亲问。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明天你要出去挣钱。父亲说:我们家不能白养你一个人。

他内心的最后防线崩溃了。他趔趔趄趄地返回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大哭了一顿。他不想待在这个地狱了,于是,他背着吉他与背包,带着银行卡与现金,在父母的注视下离开了这个家。

下了楼之后,他站在暗夜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他决定背着吉他走向城市的最中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这个选择,也许是因为他熟知那条通往中心的路,也许是因为他在最中心能听见整座城市的心跳。他的心快要破碎了,但他依稀可以看见浓雾背后的灯塔。

光还是存在的,他想,只要我不断地前行,我会重新找到圣光。

转过街口,向左拐,他看到一位老妇驼着背,左手挎着垃圾袋,右手拄着拐杖,在夜色中艰难前行。他想走过去帮助她,但又立即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这会破坏她身上的圣徒之光。从老妇的身旁经过时,他突然想到了九年前去世的祖母。祖母是一位基督徒,而她也喜欢给他讲其中的圣经故事。如今,很多故事都变得模糊混沌,但十二使徒的故事却记忆犹新。对于他而言,他们信仰的更是心中之光。祖母平静地死在老家的床上。在她死去的夜晚,没有人陪在她身边,但《圣经》却在她的手边。祖母没有多少遗产,而他继承了她的《圣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没有成为基督徒,但他信仰上帝。对他而言,上帝就是光。在被剥夺掉言语的这段时间里,他看到眼前的光在不断地黯淡。

夜色给城市蒙上了黑面纱,而两旁的街灯与商场的巨型灯却让他可以辨识面纱下的脸。城市因为夜色而变得栩栩如生,而人群却因此而凋落。路过小巷时,街旁的商贩叫卖着各自的货物。前方有一个无腿的乞丐坐在电线杆旁,咿咿呀呀,唱着无人能听懂的歌曲。他将手放进口袋,摸出钱包,给乞丐的碗里放进五元钱。乞丐没有理睬他,继续哼唱无尽的歌谣。在小巷的转口处,他感觉有一只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他转过身,一个十八九岁的男生已掏出他的钱包。他猛然抓住男生的手,想要大喊捉贼,但却不能发出声音。路旁的人杵在一边,没有人过来帮忙。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男生,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他们僵持了半分钟,最后,男孩鼓起腮帮子,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等他爬起来时,男孩早已消失在夜海中。他站了起来,捡起地上的钱包,在众人与夜色的双重凝视下,离开了小巷。

他感觉自己浑身无力,但又不想停止走路。他瘸着腿,忍受体内的疼痛,向城市的中心前行。咸涩的泪水流进他的嘴里,而他立即止住了哭泣。祖母曾经告诉他,哭泣只是懦夫的武器。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在他人面前掉过眼泪。即使在祖母的葬礼上,他也不允许自己哭泣。或许,祖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他的人。如果她看到他现在的处境,祖母肯定会大失所望。突然,他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而他将是这个世界的遗孤。

此刻,他站在桥上,而桥下的河流似乎在召唤他。他把吉他放在地上,然后向桥的边缘移动,之后,他闭着眼睛。他明白,几分钟后,他便与这条河流共眠。他下定了赴死的决心。当他准备往下跳的瞬间,他又听到了德彪西的《大海》,音乐像股拉力,将他重新拉回世间。他睁开眼睛,看着河流上泛起碎光,便立即退了回去。

他带着重获的力气,离开了桥与河流。

他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幸好还有影子陪在他的身边。走到万达广场时,他突然筋疲力尽,于是坐在广场边的长凳上休息。广场上还有稀稀落落的人,他们好像在漫无目的地寻找目的。他屏住呼吸,试图在他人之颜上寻找自己的脸。突然,有一股力气在体内升起,于是,他站了起来,拿起吉他,开始弹奏《海之梦》的旋律。这时候,周围有几个人被音乐吸引过来。他们围成半圈,观看他的表演。

令他意外的是,在音乐的流淌中,他开始歌唱。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声音有点陌生而遥远,但他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声音。他抑制住自己的喜悦,完整地唱完了这首歌。

响起的掌声让他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再唱几首!人群中有人倡议道。

于是,他调整了一下身姿与和弦,连唱了三首自己的歌。每一次结束后,都有新的人加入听众的队伍。唱完后,他又鞠了一躬。听众们鼓完掌后,便各自在夜色中散开。收拾完吉他后,他开始自言自语,以确定声音没有离开他。在他准备离开广场时,看到有一位姑娘站在他的面前。

请问,我可以帮助你什么事情吗?他问。

姑娘摇了摇头,但她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他。他接过手机,看到了她在备忘录上写的话:我喜欢你的歌,但我没法说话,不能直接表达这种喜欢。

谢谢你的喜欢,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他问道。

她摇了摇头。

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她又摇了摇头。

那你准备去什么地方?他问。

她又把手机交给他,上面写道:你准备去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我就在城市里流荡。

那我跟你一起流荡吧。她写道。

他想要拒绝,但又立即改变了主意。于是,他点了点头,和哑姑娘一起走路。他们一直不说话,不知道去往何处。在立交桥上,他突然说:要不,我们一起去看大海吧!

她点了点头。

今晚上十点半还有一趟去江城的火车,现在出发还来得及。他说。

她点了点头。

你带身份证了吗?

她点了点头。

好的,咱们先叫一辆出租车去火车站,一切还来得及。

他们在一个十字路口等了三分钟,一辆出租车便停在了他们的面前。坐上车后,司机问去哪里。他说道:去火车站。

透过窗外,他似乎听到了夜色中的海洋声。

实习编辑 王都

本刊近期转载信息

1、李西闽小说《苹果与蝙蝠》(原载《海燕》2016年第6期,责任编辑孙俊志),被《中篇小说选刊》(福建小说家专号)2016年第二期转载;

2、王雪茜散文《说给月亮听》(原载《海燕》2016年第6期,责任编辑董晓奎),被《散文选刊》(上半月选刊版)2016年第11期转载;

3、段文武诗歌《段文武的诗》(原载《海燕》2016年第10期,责任编辑古莲),被《诗选刊》2016年11-12期合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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