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图◎周 汀

消失的幼崽

文◎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图◎周 汀

恩奇是在黄昏的时候发现那只幼崽不见的。

这窝幼犬是春天最后的积雪融尽的时候产下的，不多，只有四只。

母犬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季节。如若生得更早些，会赶上北方边地可怕的寒冬，在那种砭骨的寒冷之中，幼崽会因失温而更易夭折，即使勉强能够存活下来，也不会强壮；而再晚些，当幼崽刚刚满月的时候，丛林中的蚊蠓（一种吸血昆虫）就已经开始萌生。它们像乌云一样袭击天地间所有热血的动物，丛林中的驯鹿群为了躲避它们，不得不迎着风永不停歇地奔跑。在那样的季节，驯鹿每天会被这些看似弱不禁风的蚊蠓吸去足足一杯的血液。那些幼崽的皮肤可比驯鹿娇嫩得多，它们身上所有裸露的皮肤都会被这些嗜血的虫子轮番攻击，这些可怜的幼崽彻夜哀啼，不得安眠。

蒙古细犬（中国本土的一种视猎犬）向来以护崽著称，哺乳期的母犬比狼还要凶悍，会毫不犹豫地攻击任何靠近犬窝的生物。即使是主人恩奇，也只有在幼崽十来天大的时候，母犬才让他靠近和抚摸幼犬。即使如此，母犬仍然不安地死死盯着恩奇的手。恩奇的动作温柔，不敢有任何突兀的动作。母犬只要认为恩奇稍有加害幼崽的意思，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攻击，母性会让它忘记一切。恩奇总是十分小心，尽量减少蹲在地上这样的动作靠近这些幼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母犬向他进攻，他几乎没有逃脱的机会。这种原始的猎犬，在本能的驱使下，会直接咬向他的咽喉。

那是四只幼崽中最为硕大的一只雄犬。因为强壮，它总是霸占着母犬最大的乳头，丰沛的乳汁让它的体形足足比最小的幼崽大出一倍。更重要的是，这只幼崽的毛色正是恩奇多年来一直期待的。蒙古细犬多为纯白、草黄、青黑色，而这只幼崽竟然是极其少见的毛色——全身黑毛，四腿和腹下是红棕色，眼睛上方有两个金黄色的圆点。这是一种稀少而珍贵的返祖现象，这种毛色的幼犬不可多得。恩奇饲养了十几年细犬，还是第一次见到。总之，恩奇对这只幼崽宠爱有加。他知道，这只幼崽就是他多年来一直在等待的那只。蒙古细犬的速度不及灵缇（中东地区的一种视猎犬），所以，前些年几乎没有人饲养。恩奇的两个叔叔早年都以狩猎为生，他自幼就喜欢这种猎犬，所以十几年来，他一直饲养这个犬种。后来人们发现，灵缇速度很快，但过于纤弱，每次出行都要乘车。而且它们似乎只懂得奔跑和追逐，一旦放出去，很可能就会跟随猎物跑得无影无踪，永远不记得回来的路。它们奔跑得太快的时候，经常会被突然转弯的野兔戏耍，一头撞在树干上，折断脖子。还有，这种舶来的细犬体力不好，耐力太差。现在养细犬的人偶尔听到老猎人讲起当年带细犬狩猎的往事，那时草原猎人经常骑着马、带着蒙古细犬翻越大兴安岭，行走三四天外出打猎，在他们听来，这一切宛如神话，灵缇永远不会拥有那样的体力。

总之，当很多人开始寻找蒙古细犬这种原生猎犬的时候，这个犬种的个体已经所剩无几。听说恩奇一直在饲养这个犬种，常常有爱好者千里迢迢地寻来，不惜重金购买幼犬。没想到，恩奇坚持饲养蒙古细犬多年，现在每年繁殖的幼犬都可以给他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他终于扬眉吐气了。

二

母犬允许恩奇进入犬窝接近后，每天他都会钻进犬窝，只幼崽捧在手中，翻来覆去了又看，爱不释手。

他仔细地衡量它的骨骼，比的爪子，还有它上颌的宽这些都是衡量一只优秀猎犬要的参数。这只幼崽的身上着即将绝种的猎犬血统中最的基因，它的骨骼与其他三崽相比，更为结实而粗壮，更大，紧实有力。而它的上也比其他三只幼崽更宽，这最为重要，代表拥有强悍的能力。

而且，刚刚不到十几天，其只幼崽还天天瑟缩在母犬的寻求保护，它已经开始爬到的门口晒太阳，对外面的世界跃跃欲试。

为了防止它从犬窝里掉出来有什么闪失，恩奇在犬窝门口的下半部钉了一块三十厘米高的木板，这样就可以挡住幼崽爬出犬窝的道路。

但没过几天，恩奇路过犬舍的时候，发现那只幼崽竟然蹲在犬窝的外面晒太阳。

听到有人走近，这只幼崽急匆匆地转身，竟然轻轻一跃，两只前爪攀住木板的上沿，像猴子一样爬回犬窝中去了，敏捷的动作和惊人的力量根本不像是十几天的狗崽。

恩奇惊呆了，这么强悍而早熟的幼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惊喜之余，他也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再给犬窝的门钉上一块更高的木板，这样更安全些。但是，那天有什么事耽搁，他把这事忘了，想着第二天再找一块合适的木板。弱小的幼崽待在犬窝里母犬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但是，第二天恩奇拿着一块高约四十厘米的木板到犬窝前准备换下那块木板的时候，却发现那只幼崽不见了！

没错，那只被他寄予厚望的幼崽，真的不见了。

恩奇把犬窝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把垫窝的草也翻了一遍，甚至还拨开趴卧着的母犬的后腿，其实他明明知道，那里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一只幼崽。

他没有找到那只幼崽。

恩奇仔细地观察犬窝附近是否有野兽的足迹。在没有开始禁猎之前，恩奇一直是靠狩猎补贴家用的。

恩奇的家就在大兴安岭南麓的一个小村庄里。这些年山上的野兽越来越少，猞猁（食肉的猫科动物）最后一次在夜里偷袭村庄里的家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雪已经化净，地面上遍布着母犬凌乱的足迹和恩奇的脚印，他仔细辨识，甚至趴在地上分辨。其实根本没那个必要，他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敢于在村庄附近流连的最大的野兽也就是山上的狐，但细犬是狐的天敌，狐只要闻到细犬的气味就吓得魂飞魄散，立刻逃之夭夭，它们根本没有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胆量。

随后，恩齐又将目光投向天空。两天前，他曾经看到一只游隼（中型猛禽）从天空一掠而过。不过，这种飞行迅疾的猛禽更钟爱飞禽，更愿意在广阔的天空中寻找猎物，抓捕地面上的狗崽对它们来说太危险了，它很可能在俯冲时碰到看不见的电线或木桩之类的障碍物。而且，因为母犬的乳汁充沛，狗崽长得肥胖，它的重量对于一只游隼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

不得已，恩奇又将目光从天空中收回，在地面上逡巡。

实在没有怀疑的对象，恩奇开始观察母犬。他蹲在母犬面前，死死地盯着它的眼睛。母犬不习惯这种对视，有些畏缩地将目光转向一边，然后用唇吻小心地将从腹下露出的一只幼崽推回去。主人反常的举动让它感到不安。

恩奇有些牵强地想将母犬的这种表现视为愧疚，随后他为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好笑。护崽的母犬将幼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母犬会吃掉刚刚出生时夭折的幼犬，那是沿自狼和犬尚未分道扬镳的更遥远的年代。健康的幼犬被母犬吃掉，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母犬感觉到幼犬的安全受到威胁。但恩奇将幼犬和哺乳期的母犬照顾得很好，母犬的犬舍也是单独的，不会受到滋扰。

所以，最不可能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三

但幼崽确实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恩奇开始埋怨自己，不应该对这只幼崽表现得过于关注。这似乎是个宿命，去年恩奇饲养的一只蒙古细犬产下的一窝幼犬中，也有一只银灰色的幼犬极为出色，骨量出众，凶猛异常。那小东西还未满月，已经开始攻击同窝的幼犬，稍不如意就对其他幼犬开口，经常让其他幼犬皮开肉绽。恩奇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猎野猪的猛犬。对于这只幼犬，他过于宠爱，刚刚满月，就将它与其他幼犬分开单独喂养。但越小心越会出现问题，那只幼犬突然在一天早晨夭折了，没有任何征兆。那时他就意识到，越是期待高的小狗，越不要过于精心。但这次他还是没忍住，没办法，这只幼犬实在太漂亮了。

到了第二天，恩奇开始扩大搜索的范围，但仍然一无所获。唯一发现的可疑处，就是院墙边的一个洞穴。那洞口的直径跟他的手腕差不多粗细，无论如何，肥胖的狗崽也不可能穿过那么狭窄的洞口。但恩奇管不了那么多，他找了镐和铁锹，开始挖掘。

刚刚挖开洞口，一只黄色的小兽就以惊人的速度冲了出来，细长迅猛，像一枚劲道十足的弹簧，几个弹跳，就越过围墙，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在逃窜中，这小兽还是留下了一股可怕的恶臭。这是一只受惊的黄鼬，在外面寻找食物忙活了一个晚上，刚刚睡下不久，就被搅碎了美梦，愤愤而去。

恩奇忍受着令他不断作呕的臭气，疯狂地刨开了这只黄鼬的洞穴。

洞并不深，他在洞里只找到两只鸡头和一些禽类的羽毛，还有一些啮齿类动物的细小的骨骼。显然，这只黄鼬不是作案的真凶。

墙角被恩奇挖得一片狼藉，最后，他不得不埋头又把这个洞重新填上。

到了第三天，恩奇绝望了，已经放弃了找到那只幼崽的所有想法。

他只能寄希望于明年还会繁殖出一只这样优秀的幼崽。但他非常清楚，像这样的幼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整整一天，恩奇都打不起精神来，直到给狗喂食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蹊跷。

恩奇家的成年细犬一共有七只，犬舍有四个，这只正在哺乳的母犬占了一个，另外三个犬舍，每个犬舍都有一雌一雄两只细犬。

恩奇喂食的时候，发现一个特殊的情况。前两天，他急着寻找幼犬，喂食时心不在焉，今天，他发现最后一个犬舍中的雌犬表现得很不正常。以前，每次他将食物倒进食盆里，这只黄色的雌犬总是霸占着食盆，一边喘息着进食，一边发出可怕的咆哮声，让同一犬舍的那只比它高大的雄犬不敢靠近。每次都是它吃得即将呕吐的时候才放弃，雄犬才能凑过来吃些剩食。

今天，恩奇将食物倒进食盆里，黄色雌犬没有像往常一样冲过来霸住食盆，只是在犬窝的门口露了露头，然后又把头缩了进去。倒是这只雄犬，大概是因为被雌犬欺负惯了，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好事，竟然可以独享所有的食物。它走到食盆前时仍然心有余悸，不断回头向犬窝的门口张望，看看雌犬会不会突然从里面冲出来，恶狠狠地一口咬向自己的腰肷。

看到雌犬没有过来争抢，这只可怜的雄犬才开始狼吞虎咽地吞食，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

恩奇仔细回忆，他模糊地记得，前两天喂食的时候，这只雌犬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争食。

这太不正常了。

各个犬舍之间都有隔网，但网眼对一只尚幼小的狗崽来说确实有些过大，它可以在网眼中来去自如。

恩奇一开始也怀疑过幼崽溜到了别的犬舍中。最初寻找的时候，每个犬舍他都认真地看过，确实没有发现那只幼崽的踪影。

此时他的记忆开始清晰起来，回忆起更多的事。刚刚发现幼崽失踪的时候，他急匆匆地巡视所有的犬舍，每个犬窝都查看了一遍。每个犬舍里的细犬看到主人到来，都会冲出犬窝欢迎，所以犬窝里都是空荡荡的。只有这个犬舍里的那只雌犬没有离开犬窝。它懒洋洋地卧在犬窝的角落，当时，他只是往犬窝中其余的位置看了看，没有那只幼崽的踪影，就去别的地方找了。

所有的画面在恩奇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事件的脉络似乎显得清晰起来。

四

恩奇将头再次探进犬窝里察看的时候，那只黄色的雌犬正卧在犬窝一角，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种大型猎犬，除了患病或者生产哺乳的时候，即使雨雪天气，也不愿意待在憋闷的犬窝里，它们已经习惯了幕天席地。

恩奇试着将它轰起来，但它无论如何不愿意起身。当他伸出手，准备将它拉出犬窝的时候，它挑起上唇，露出洁白的獠牙。那是警告，让恩奇不要靠近。

恩奇顾不了那么多，又向黄色雌犬靠近一些，从不同的角度引诱它。它不安地冲着恩奇咆哮，迫不得已，慢慢地挺起身，但仍然没有离开那个角落，就蹲在那里。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动作，暴露出它整整隐藏了三天的秘密——在它腹下的毛丛里，露出一只幼崽的轮廓。没错，就是那只消失的幼崽。

这失而复得的惊喜，让恩奇欣喜若狂。

这只黄色雌犬算是模范母亲，每次生产幼崽后总是照顾得很好，永远将幼崽拢在自己腹下，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它们，片刻不离。这只雌犬到目前已经产过三窝幼犬，每次都是九只，每次都是全部成活。去年这只雌犬发情的时候，因为刚刚追猎一头野猪时腹部受了伤，为了让它更好地愈伤，恩奇将它跟雄犬隔开，没有让它受孕。

但莫名其妙的事发生了。没过多久，这只雌犬的腹部渐渐鼓胀，一副要生产的样子。当时，这件事让恩奇感到非常困惑。到了怀孕期满，也就是六十三天的时候，这只大腹便便的母犬却没有生产。到那时，恩奇才意识到，这只母犬只是假孕，它这样做也许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照顾和更多的食物，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连它可能也认为自己真的快要生产幼崽了。

那种蕴藏在它身体里的母性实在太强大了，连它自己都相信这是真的。

这只雌犬没有怀孕，却拥有强大的母性。所以，当这只幼崽越过围网爬进它的犬舍的时候，它将这个小东西叼进了犬窝，当成自己的幼崽对待。

它拥有泛滥的母性无可厚非，保护这只乱跑的幼崽也可以理解，但是，它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它的母性还没有强大到让它在没有生产的情况下分泌乳汁，已经三天没有进食的幼崽此时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但这只雌犬打算誓死保护这只幼崽，无论如何不让恩奇靠近，即使他是它的主人。

它冲着恩奇咆哮，露出锋利而绝不是摆设的獠牙，在保护自己的幼崽时，它根本不会考虑恩奇是将它从小养到大的主人。

最后，恩奇不得不左右开弓，一手拿一根木棒，另一只手拿一块木板。他用木棒吸引雌犬的注意力，将那木板横在身前，以保护他不被咬伤，然后一点点地向前移动。那比恩奇手腕稍细的木棒在雌犬利齿之下两口就被咬断，来自遥远草原猎犬的后裔确实拥有可怕的咬合力。恩奇把它挤到犬舍一角，此时它的注意力都在那根前端又要被它咬断的木棒上，被木板顶着后退的时候，也就露出了藏在腹下的幼崽。

恩奇用木板将这只幼崽隔了出来，同时顶住雌犬，然后抱起幼崽放进怀里，之后慢慢地退出犬窝。

当恩奇逃出犬舍将门锁死时，看到追到门前趴在铁网上咆哮的黄色雌犬的目光，投向他的目光中满怀仇恨。那一刻，恩奇就是抢走了它幼崽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尾声

恩奇将这只幼崽放回它的亲生母亲身边，母犬颇觉困惑。三天的时间，幼崽的身上已经沾染了太多另一只母犬的气味，犬以气味辨识一切。还好恩奇及时地用双手抚摸着其他三只幼犬，又挤了一些母犬的奶涂抹在这只幼崽身上。混乱的气味让母犬有些糊涂，陌生的狗的气味就这样消失殆尽。它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幼崽。

这只本来已经虚弱无力的幼崽嗅到母犬乳汁的气味，立刻将一只幼崽挤开，抢到一个乳头，开始吮吸。恩奇注意到，尽管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这只幼崽已经明显地消瘦，但即使如此，它仍然比其他三只幼崽的骨架更大。

当恩奇从犬舍里退出来，再走过那只黄色雌犬的犬舍时，它正蹲在犬舍中的空地上，茫然地向远方张望。显然，它仍然沉浸在刚刚失去幼崽的伤痛中，尽管那只幼崽并不是它的。恩奇走过的时候，它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将目光转向别处。

恩奇的心中涌起一种敬佩之情。明年到了繁殖季节，他一定让它好好地生一窝小狗。它并没有做错什么，那只是母性的本能，以自己的生命保护自己的幼崽。

小编圈重点

母爱是世间万物通用的准则，即便是再凶残的野兽，也有母性的本能，关键时刻会以自己的生命守护自己的孩子。这种牺牲与奉献的精神，正是母爱最震撼人心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