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月霞

杨勇打电话来，他说：“我周日要来北京办事，待几个小时，你要不要来火车站跟我见一面？”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初见

杨勇是我高中复读班的同学，人长得很丑，可是学习和脾气都出奇的好，脸上永远都是憨憨的笑，我从未见他对谁发过火。那会儿我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勉强有些文采，班主任是华中科技大学刚毕业的才子，对我多少有些照顾，便把年级第一和第二名安排在我的前面，方便我请教问题。杨勇就坐在我斜前方，他仍然是那副标准的老好人模样，淡淡的，不常说话。他的同桌是个狂傲的同学，叫牛立志。第一天，牛立志便扭过头大声质问我：“你给班主任送礼了？”全班同学都齐刷刷地看着我，我简直哭笑不得，他这样的情商还好意思每天自吹要考人大走仕途呢。

有一次，我偷偷问杨勇：“你受得了这样张狂的同桌吗？”杨勇憨憨一笑，老土的镜框后面闪出一丝狡黠，“恐怕牛同学要比我煎熬。”我瞪大了眼睛，想着他也是这样自恋的人，只听他说：“牛同学性格很要强，所以多少就会浮躁一些。我能静下来，以静制动，你说谁压力大呢？”那一刻，我才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好人其实很有智慧。

那时候的杨勇矮且黑，脸上还残留着青春痘痕，我每次看到他就想起《水浒传》里宋江的形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的男生竟很招女生喜欢。每每周末的晚上，空荡荡的教室里总有某个女生拽着他在角落里聊天谈心。他说话很少，多数时候都只是默默听着，偶尔会说几句，说来也怪，那些跟他聊过天的女生最后都会神采飞扬地离开。我戏谑他：“你这个枯木杨树也要逢春了吗？”他笑而不语，反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表白

中学里最能引起女生爱慕情愫的大概无非是运动好或者学习好吧。像牛立志这样张扬、才气霸漏的同学自然有一圈粉丝。相比之下，我对杨勇却是由衷佩服，我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这一年是第二年复读了，在这样的压力下，他竟然还能如此平心静气，不由得让我肃然起敬。

后来，我开始像其他女生那样找杨勇谈心。其实我并不需要心理辅导，我只是好奇他到底用了什么伎俩让这么多女生对他青眼有加。慢慢的我才明白，原来他所谓的沟通技巧不过是最简单的用心。他是我见过的最真诚的男人。大概是物以类聚，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坐在教室里看不到杨勇的身影的时候便会烦躁，看到他和别的女生说笑的时候又会有些莫名生气，这些都让我不能安心复习。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我是急性子的人，心里藏不住东西，有一天终于喊住他：“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一天不跟你说上几句话就会不踏实。”我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杨勇迟疑了一下，然后淡淡地一笑，我想我眼花了吧，竟觉得那微笑里浮着一层苦涩。“秦涵，我从来没有跟哪个女生像跟你一样投缘。”我低眉窃喜，却听他接着说，“吴露上午跟我说了一些话，问我能不能跟她在一起，我觉得这个姑娘挺有些可怜，便答应了。”我猛然惊醒般抬头望着他，然后视线顺着我的座位望去，吴露是我的同桌。我很快回过神，强自镇定地说：“哦，我知道了。”

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吴露突然扭头看着我说：“我知道你喜欢杨勇。”我怔怔地望着她嗤笑的样子，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你什么都比我好，长得比我漂亮，学习比我好，可是杨勇还是选了我。”正说着，杨勇走过来，要送她回家。吴露立刻开心地跑上去，然后拉着杨勇赶紧离开。他回头望了我一眼，平静而无语。我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却突然想哭，杨勇你真的是个蠢货。

知心

年轻时，异性间的好感就像夏日午后的一场阵雨，电闪雷鸣之后很快便能放晴，地面的积水不消半日便能烘干，全无半点大雨的迹象。我心里的秘密自说出来的那刻也就很快蒸发，释然了。

那年暑假我跟家里闹翻了，因为我偷偷改了高考志愿。我爸几乎被我气死，硬是把我的录取通知书撕掉，要我复读。于是，我又一次坐到了那个复读班，只是物是人非，除了我，身边的人都换了另一波。我赌气地想，杨勇能复读两年，我当然也可以！可是我错了，我没有想到所有人都盯着我看，不管是同情还是怜悯，那一道道目光犹如凌迟一样将我千刀万剐。我爸除了每月给我寄生活费之外，不肯跟我说一句话。在那样惨烈的战事里，我的战壕那般冷清孤寂。

有一天中午，我在宿舍接到陈辉的电话，他是杨勇的高中同乡，平时对我极为照顾，我猜他肯定是受人所托。“你中午在宿舍休息还是来教室？”陈辉问我。我诧异地说：“去教室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到教室之后，我便坐在自己第一排的位子上趴着睡觉。很奇怪，总觉得后面有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我。我不敢扭头去看。晚自习下课后，陈辉从教室后面走过来对我说：“杨勇今天来了，他来看你，见你挺好，而且趴着休息便没打扰。”我仿佛早就料到一样，一点都不惊讶，良久只问了一句：“他待了多久？”是的，也就只有杨勇这样一个沉静安稳的男生才会坐了几个小时的车跑来看我，然后默默陪着我上一下午课，却可以不见一面不说一句。

一切终于熬过去了。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守在电话旁，我知道杨勇一定会给我打电话，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默契。电话里杨勇问：“你知道这一年我来看过你几次吗？”我笑了，说：“我都知道，至少我每次都能感觉到。”他也笑了，说：“那你为什么不见我？”我还是在笑，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想打扰我……”

背叛

后来，我进了医学院，几个月才给杨勇打一次电话，每次他第一句话总是问：“说吧，出了什么事？”我气馁极了，为什么他总是能看穿我。他亦无奈，说：“因为你向来都是不开心的时候才会想起我啊！”哦，细想一下，好像果真如此。随后的几年，我们几乎断了联系，我想他这个学生会主席应该是劳务缠身把我忘了吧。

有一天，我下手术回来，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还是像从前那样欣喜，只是他似乎很疲惫。这次换我质问他：“说吧，出了什么事，这两年你跑哪里去了？”他终究拗不过我的逼问，坦言他跟吴露分手了。我一点都不惊讶，虽然这么多年，我们彼此最默契的事便是都不提吴露。原来，他消失的这两年是疗情伤去了。

杨勇说，他都痊愈了，才敢联系我的。

“好啊，让秦大夫帮你诊断一下到底有没有好全。”我八卦心渐起，非要他讲讲跟吴露的恩怨情仇。结果，他讲完之后，我彻底后悔了。

“杨勇你是白痴吗？吴露那样骗你，劈腿，你竟然最后还去参加人家的婚礼……”我气不过，在电话里大声怒喝。可是，我吼着吼就便泣不成声了。“杨勇，为什么你有事的时候都不找我？你把我当什么了？”杨勇被我吓到了，“对不起秦涵，这件事我最不想找你。”我真的生气了，不等他说话便挂掉了电话。

然后，我收到了一条短信。“秦涵，我想等自己好全了再回来找你，这样对你才公平。”

错过

我居然在最该装傻的时候听懂了这句话。

是的，大学这几年，我和杨勇彼此已经踏上了不同的路。高中时的爱慕和欣赏，其实被各自新的际遇打磨成了另一番情谊。那会儿我正喜欢一个人，我像所有的小姑娘一样倔强决绝，还不曾受过伤，以为前方所有男人都像杨勇那样真，始终不愿退后几步挽上他。杨勇说，他可以等。

杨勇真的就像棵枯木，矗立在我不远的地方开始扎根，偶尔不时召唤我几声。我想，我是懦弱的，根本不敢直视他，甚至我一直都怀疑当年那个表白的女生根本不是我。后来我离开了，去了北京。我打电话给杨勇：“我习惯了你像大哥那样对我，习惯了不开心才找你，我退不回去了。”他沉默了很久，我仿佛听到一串青泪滴下，不紧不慢地凿在了谁的心底，发出了刺耳的裂帛声。杨勇彻底走了，我忽然有些惊慌失措。

之后的数年，我们没有再见过。我终于知道不是所有男人都像杨勇那般真切，多少次犹豫着想回头奔向他，却怕亵渎了我们之间最纯的一份情。后来，我知道了，他大学的一个姑娘对爱的坚定坚决，像极了当年坦荡的自己，心里无比宽慰，不忍再起风波。

我在北京西站终于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杨勇，他还是那样矮、那样黑。这么多年，他辞了公务员，扔了国企的饭碗，从顺丰的区域经理又到自己创业，当真是一步一个脚印。

杨勇的时间很紧，我便央求着，陪他一起到开发区跟客户谈生意。我前晚夜班，处理病人一直没有休息，我趴在谈判桌上睡着了，朦胧间有人把衣服搭在了我的肩上，然后我听到有个客户问他：“你的微信名字怎么叫枯木啊？”杨勇笑笑答：“因为枯木不逢春啊……”我紧紧地闭着眼睛，眼泪还是流出来了。我开始喊他“枯木”已然是十年前的事了！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