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宇

妈妈第一次带毛毛来海底世界的时候，指着通道的一个角落说：“在那里等妈妈。”

毛毛很乖地点头，一动不动站在那个角落里看着妈妈的背影。别人都是来这里玩的，妈妈却是来工作的。她和几个同事要爬上几十米的架子，弯曲着身体，去擦海底通道顶端的厚玻璃。三天一次。

通道玻璃后面是—个水的世界。

没人参观的时候，海水里的射灯都是关掉的，所以毛毛看到的只有黑黝黝的海水，和那些贴在玻璃上休息的贝壳。更安静的时候，毛毛可以听到海水滚动的声音，好像什么人打了—个饱嗝。

毛毛这样想着，就会笑出声。

毛毛两岁了，他还不会说话。妈妈担心了：毛毛会不会变成—个小哑巴啊？毛毛不知道妈妈担心自己，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嗯嗯”地发声。

海底通道那么长，妈妈在架子上变成黑点的时候，毛毛就把脸贴在厚玻璃上，好像这样就可以贴着玻璃后面的海水了，过了一会儿，他就会看到那条大鲨鱼慢慢游过来。

那是一条很大的、缺了右边鱼鳍的鲨鱼。

毛毛看着大鲨鱼，大鲨鱼也看着毛毛。大鲨鱼轻轻摆动着长长的如刀的尾鳍，停在水里，就好像毛毛屏住呼吸，站在空气里一样。

大鲨鱼有—双很小、很凶的眼睛，毛毛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特别害怕，可是第二次、第三次，他开始觉得那双眼睛和妈妈的、妈妈的同事们的眼睛没什么两样，都是那么温柔，充满善意。

有时大鲨鱼在水里停久了，会突然来一个大翻身，这时毛毛就会看到它身侧那个巨大的伤口…没有了右边的鱼鳍，大鲨鱼游起来显得很笨，有一次它甚至撞到了厚玻璃上，毛毛吓得“哇”地哭出声来。

毛毛的哭声引来了管理员。管理员责备妈妈上班还带着孩子，妈妈陪着笑脸解释自己的难处：“丈夫不在身边，亲人也在外地，孩子太小，不放心让他—个人在家。”

冷着脸的管理员听了，叹口气，摸摸毛毛的头，转身走了。下一次毛毛来海底世界的时候，那个管理员又出现了，蹲在毛毛面前，偷偷把—块甜饼干塞进毛毛的小手里。

从那以后，如果毛毛一个人等妈妈的时候，管理员都会走过来陪着毛毛。第一次看到毛毛和大鲨鱼对视的时候，管理员瞪大了眼睛，根本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直到毛毛用胖胖的小手点着厚玻璃，“嗯嗯”地向他说着什么，管理员才点点头。

他听瞳毛毛的话了吗？毛毛想告诉他，那条大鲨鱼在跟自己说话呢。

管理员也是—个不爱说话的年轻人，他总是落落寡欢的样子，但他喜欢大海和海里的鱼，他说得出海底世界所有鱼的名称。

管理员给毛毛讲鲨鱼的故事，毛毛却好像没有听到—般，他只是爱跟那条大鲨鱼互相对视，如同老友相逢。

毛毛从来没有看到水中射灯亮起来的时候，因为妈妈每次都要赶在游客进门前清扫完毕。每次要走的时候，毛毛都向大鲨鱼飞吻。

那是妈妈教会毛毛的—个动作，妈妈告诉他：“和别人说再见的时候，就这样。”妈妈亲了亲自己的手，然后轻轻拍在毛毛的脸上。毛毛笑了，伸出小手，舔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然后拍在妈妈脸上，—滩口水。

妈妈笑弯了腰。

冬天来了，海底世界放冬假。毛毛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不再去海底世界了，拉着妈妈的衣袖，“嗯嗯”地对着家门口叫着。妈妈不明白毛毛想说什么。毛毛着急了，大哭起来。可妈妈还是不明白，毛毛就一个劲儿地飞吻，他想告诉妈妈，他要去看大鲨鱼。

整个冬天毛毛都没有出门，因为雪很大，天很冷，还因为爸爸从海上回来了，每天陪着毛毛。爸爸有很硬的胡子茬，有结实的肩膀，还有爽朗的笑声，毛毛跟爸爸捉迷藏，毛毛最喜欢的就是尖叫着冲进爸爸的怀抱。

春天来了，爸爸又要出海了。爸爸是偷偷走的，那天，毛毛醒来找不到爸爸，哭得整个楼都在颤抖。妈妈劝不住毛毛，就想了一个办法，带他去海底世界去玩。

海底世界已经开业了。

毛毛第一次看到灯光里的海底通道，真美啊。一簇簇巨大的珊瑚丛里，海带好像风中的飘带，高高的海藻像树一样在水中耸立，那些五彩斑斓的鱼儿就在海藻中间游动。向上，通道顶端那幽深的蓝色海水里，有更大的鱼在游动。

毛毛拉着妈妈的手，“嗯嗯”地叫着，那是一条鲨鱼！就在他的头顶迅速游过，优美的姿态让毛毛忘记了所有忧伤，不由地跟着鲨鱼的游动跑了起来。

可没跑多远，毛毛停下了脚步——那不是毛毛以前遇到的那条大鲨鱼！这条鲨鱼的右鳍完整而有力。这个发现让毛毛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妈妈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可怎么说也劝不住。

这时候，那个不爱说话的管理员走了过来，他一眼就认出了毛毛。

管理员蹲下来，伸手给毛毛擦眼泪，毛毛指着那条游动的鲨鱼“嗯嗯”地说着什么。管理员点头，跟妈妈说：“你们跟我来。”妈妈很紧张，以为要被责备，想解释，管理员却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转身在前面带路。

那间大房子在海底通道的尽头。

房间里有—个巨大的木架子，大鲨鱼横卧在架子已它已经变成了标本。

管理员对毛毛的妈妈说：“冬天的时候，它死了。”

毛毛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他因为看到了大鲨鱼而非常高兴。毛毛松开妈妈的手，一步步走到架子前面。架子好高啊，他再仰头也看不到鲨鱼的眼睛，毛毛“嗯嗯”指着大鲨鱼，着急地晃着脑袋。

管理员走过来，把他抱起来，然后举过头顶，让他分开两腿跨坐在自己的脖子上。

毛毛看到了大鲨鱼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小，但已经没有了凶光，看到大鲨鱼的眼睛，毛毛开心极了，拍着手，“嗯嗯”地说着什么。

大鲨鱼似乎听到了，微微张开的嘴巴，好像在对毛毛开心地微笑。

那天离开海底世界的时候，管理员送给妈妈一个用细绳穿起来的鲨鱼牙齿，说是给毛毛的小礼物。

毛毛跟着妈妈往外走了没多远，突然挣脱了妈妈的手，跑回到管理员面前，管理员疑惑地看着他，毛毛伸手拉他的衣角，管理员顺从地蹲下来。

这时，毛毛伸出自己的小手，用舌头舔了一下手心，然后轻轻拍在管理员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