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郸城·清明故事

2016-11-25短篇小说

广西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龙哥梅兰老马

短篇小说·武 歆/著

昨天晚上张梅兰打来电话,掩饰不住心中的高兴,声音都有些发颤,大人哄孩子一样耐心辅导,“为民,你只要拿着身份证就可以了,我给你订好票了,剩下的事很简单,你到车站的自动取票机上取票,然后就可以进站了。要是不会在取票机上操作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我在电话里告诉你怎么操作,好吗,为民?”陆为民似乎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了,干脆扮作高兴的语调说:“亲爱的,我还没有那么笨吧?明天晚上见,想念你。”电话那边的张梅兰似乎还要说什么,陆为民利落地把电话挂了。

女人就是这样,深爱一个男人,不仅智力下降,说话也会变得特别啰唆,高级白领张梅兰也没有逃脱这个规律。

陆为民放下张梅兰的电话,怔了好半天,感觉胸腔里的一口气,似乎已经被他憋了好长时间。他样子有些夸张地呼出一口气,用手烦乱地摸鼻子,然后又摸耳朵、摸头发。对于刚才通话时突然而至的兴奋腔调,他觉得特别陌生,竟然还有“亲爱的”,还有“想你”这样亲昵的话。他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讲出来的,过去他跟张梅兰在电话里可是从没说过这些话。他后悔不该这样热情,见了面后又该用怎样的行动来托举自己高兴的语调呢?要是托不住的话,是不是又会变成三年前那窘迫、尴尬的样子?

火车站候车大厅都是急匆匆的旅人,人们不管几点到车站,永远都是一副着急的面孔,总会提前好长时间在检票机前焦急地排队,还要鸭子一样抻长脖子东瞅西看,还要迫不及待地挤呀、挤呀,生怕上不去火车。陆为民不着急,背着深黄色的牛皮书包,两手空空、闲庭信步。刚才他用身份证取完车票,发现离发车时间竟然还有一个小时,便赌气一样坐下来,看着检票机前那些焦急排队的旅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今天不想去和张梅兰见面,可却又提前这么早来到车站。这是怎么想的呢?他一点都不知道,糊里糊涂,一团乱麻没有任何头绪,心里既是担惊又是紧张、害怕。

照理说去约会的男人,不应该是陆为民这样畏缩、犹疑、焦虑的神情,况且三年来坚持不懈约会他的人,还是那样一个楚楚动人、目光中蕴含着无限柔情的优质女人。虽说那个叫张梅兰的女人已经四十岁了,但是皮肤依然紧致,脸上也没有皱纹,身材修长、轻盈,看见她总会让人想起大海上的海鸥。三年前张梅兰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昨天晚上张梅兰打完电话后,把一张照片发到他的微信上,是她自拍的,穿着浅色花朵的奶白色睡衣,斜躺在床上,露着两条迷人的大长白腿。陆为民看着图像,感到平日里身下总是过于安静的小伙伴一下子俏皮、活泼起来,跃跃欲试还想要立刻大有作为。陆为民想,这次见面时它也是这样就好了。

陆为民是三年前去张梅兰居住的那座名叫“郸城”的小城市开会的,晚饭时他遇见了张梅兰。当时也是借着酒劲儿,不问青红皂白地要跟张梅兰喝酒,拿起一个杯子倒了酒,举给她。张梅兰微笑着,倒是接了酒杯,可是没喝。陆为民不依不饶,一步一步,把她逼到墙角处,不假思索地讲了一些特别热烈的话语。当时张梅兰只说了一句“你这个人胆子真大呀,你知道我是什么情况吗”,然后端着高脚酒杯,非常得体礼貌地转身走了。陆为民不死心,好像受了什么委屈。晚饭过后,他控制不住自己,按照与会人员名单给张梅兰打去电话。张梅兰没有不高兴,倒是爽快,说你要是没事的话那就过来坐会儿吧。还是酒劲的缘故,陆为民起身就去了。进了屋,见张梅兰刚洗完澡,穿着自己带来的浅灰色丝绸睡衣,头发蓬松,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儿。陆为民不假思索地拦腰抱住了她。张梅兰就像刚才没有拒绝喝酒一样,也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双臂扬起来,搂着他的腰,半停半退……后来就躺在了床上。陆为民没有丝毫怠慢,凶狠地把自己变得像个原始部落的人。可是没有想到,他的小伙伴突然临阵变心,始终不肯充当陆为民的帮凶。双颊红晕的张梅兰试图唤醒陆为民喝酒时的勇气,满面羞红地做起主角,可是陆为民始终没有成功。两个人原本洗净了的身子,都变得汗津津的。陆为民非常大方地给自己找台阶,用手指着门外——走廊里人来人往的说话声——摇头叹息说,环境不好,太乱了。已经被陆为民调度得神态焦灼、身子火烫的张梅兰,并没有责怪他,下了床,俯下身子,亲吻着陆为民,说,以后会有机会的,很多的机会。郸城很小也很大,很远也很近,它永远等着你。随后,两个穿戴整齐的人就是沉默,长久的沉默……最后陆为民讪讪地走了,张梅兰没有站起来相送,依旧坐在沙发上。陆为民走到门口,以为张梅兰会追上来,会再次拥抱他,可是身后寂静无声。

就是从那时开始,陆为民与张梅兰建立起了没有身体接触的情感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张梅兰请他前往小城约会的电话一直没有停断过。陆为民当然能感觉出来张梅兰这个独身女人钟情他、热爱他,尽管张梅兰也知道陆为民是有妇之夫,可是她却没有任何思想负担,似乎陆为民的生活情况——陆为民和妻子早已分床而眠——她早已清楚、了解,仿佛具体的细节都特别清楚。陆为民左思右想,她应该没有渠道知道他的生活情况,可她所做的一切,又好像特别清楚。他真的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去郸城的火车快要进站了。检票机前来了身穿蓝色制服的服务员,早就排队的旅人一阵骚动,又开始挤呀、挤呀。陆为民站起来,看了看手表,竟然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他可不想跟那些人拥挤,反正都有座位的,着急什么呀?

陆为民又悠然地坐下来。

想一想,三年的时间过得太快了!

三年前,陆为民是以五个小时车程太远为由,磨磨叽叽地拖了一年时间,始终没有前往郸城。张梅兰也是理解,在电话里憧憬地说,明年高速公路通车了,你再来就会方便了,开车三小时就到了。陆为民嘴上讲真近呀,却依旧没有动作,让他驾车三小时,对于他这个“路盲”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曾经在自己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城市开车还多次迷路,于是又以“路盲”为由搪塞,又过去了一年。张梅兰去年年底时说,马上要通高铁了,五十分钟就到了。当时陆为民想想还有将近一年时间,嘴上高声赞颂快点修成高铁,心里却觉得时间还早着呢……可是眼下,他马上就要坐上去见张梅兰的高铁了。仅仅三年时间,他和她的距离就从五个小时缩减到了五十分钟。面对张梅兰三年来的盛情邀请,他再没有任何拖延的理由了,搜肠刮肚、拼尽想法都没有不去郸城的理由了,况且她还在网上给他提前订购了车票,还能有什么理由不去?必须得去了!

去郸城的火车终于进站了,陆为民最后一个走进车厢。刚进了车厢,还没走到他的座位旁,火车就悄然开动了。

高铁的座椅很是舒服,能把陆为民的大长腿完全舒展开来,但他却是如坐针毡。想到一会儿见到张梅兰,陆为民又开始紧张起来。他后悔不已,还是不该来呀,就是她把票给买了,也不能来,也可以找许多个理由推辞,什么开会了、病了,什么老同学从外地来了,什么九十岁的老父亲住院了……有许多理由可以不来……可自己却还是带着一嘴的甜蜜来了。想来想去,就是这个该死的高铁,硬是把五个小时的距离缩短到了五十分钟,让他推辞的理由总是不那么强劲刚硬,总是底气不足。

火车早已风驰电掣起来,陆为民发现车厢显示屏上将近三百公里的时速已经标识出来。他有点紧张,似乎听到了手表秒针快速走动的声音。

越是紧张,越会有事。

手机铃声响了,陆为民以为是张梅兰打来的,掏出手机看,不是,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想了想,还是接了,毕竟是他所在城市的来电。可是对方没有声音,而且一点儿背景声音都没有,似乎是在特别安静的地方打来的。陆为民连连“喂喂”两声,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儿声音,对方也没有挂机,就那么安静地对峙。陆为民又坚持听了片刻,猛地合上手机,心中慌乱,会不会是夏晓诺,她换了电话打来的?夏晓诺,是陆为民分床而眠的妻子。陆为民脑子有点乱。但又断定不会是夏晓诺。他这次郸城之行,做得极为保密。

可是这个没有应答的来电,还是让陆为民心情复杂起来。

也就是过了两分钟,手机又响了。

陆为民见是老马的电话,接了。老马低声问他,在哪儿了?陆为民说,火车上。老马又问,出门了?陆为民说,啊。老马再问,哪天回来?陆为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疑惑地反问,有事呀?老马忽然变得语焉不详,说,你快忙吧,也没啥事。陆为民落水者抓稻草一样急问,刚才有个电话,座机打来的,是你吗?老马怔了一下,慌忙说道,我啥时候用座机给你打过电话?说完,要去救火一样,心急火燎地把电话挂了。

陆为民若有所思,心想老马平日里不是这样讲话的,今天怎么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呢?

老马是个文人,前些年开了一家私人端砚博物馆,收藏了几千种端砚,镇馆之宝是宋代的一方端砚,老马给这方端砚上了千万元的保险,至于明代、清代的端砚在老马那里都属于平常之物。老马还经常在晚报上写一点关于端砚的小文章,时间久了,老马家的博物馆也就总有一些文人上门来闲坐,大家喝茶聊天,一派文人雅士生活。平常老马说话有头有尾,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拖泥带水,今天这是怎么了?

候车时焦急烦躁的旅人们,此刻坐在车厢里特别安静,低着头,全都在认真地摆弄手机,没有一个东张西望的,都是乖巧的样子。

这时,陆为民手机又响了,显示是龙哥打来的。龙哥第一句话竟是:“大民,我正在向山海关进发,我要在海子卧轨的地方卧轨。”陆为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又喝酒了?龙哥说,卧轨和喝酒没关系。说完,龙哥挂了电话。

龙哥大名叫孟佳龙,早年在一家企业当老总,因为董事长跟他拍桌子,他也跟董事长拍桌子,并且比董事长脾气还大,他把董事长桌上的所有东西都划拉到了地下,之后愤而辞职,如今赋闲在家已经六七年了。孟佳龙长得高大威猛,剃着小平头,因为平日里经常戴着宽边墨镜,看上去像是社会大哥,于是圈内好友唤他“龙哥”。龙哥没有职业,他老婆经营着好几家企业,还都是效益极好的企业。两口子感情很好,老婆的钱也是他的钱,随便他花。龙哥赋闲后,谁都没想到,从来不读书的龙哥竟然开始写诗,而且展现出令人吃惊的诗歌天赋。他的诗歌在网上到处被转载,每首诗都有几百万的点击率,已经有几家颇具名气的出版社要出版龙哥的诗集,据说版税给得很高。还有业内人士预言,龙哥将会是第二个余秀华。如今,好好的龙哥怎么竟要追随海子而去?

老马的电话、龙哥的电话还有那个没有任何背景声音的无语电话,让陆为民心绪更加不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兆头开始弥漫开来。他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到达郸城,就要见到张梅兰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时龙哥的电话又响起来,慷慨激昂地说他已经坐上了前往山海关的火车了,但特别郁闷的是,不是高铁也不是动车,而是一辆如今少有的绿皮火车,慢得像是龟走,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能允许这样的乌龟存在。感慨完了,龙哥突然转变口气,坚定地告诉陆为民,尽管缓慢的绿皮火车会延缓他见到海子的时刻,但他有足够的信心,一定能在黎明之前到达目的地,这期间他会随时通报绿皮火车的行程。龙哥说完,电话挂断了,陆为民都没来得及插话。但是龙哥的声音却还回响在陆为民的耳边。

高铁就是快,眨眼就到了郸城。

陆为民想当然地以为张梅兰会到车站接他,说不定还会带着一束香艳的鲜花,也会有激情的拥抱,也会有激动的眼泪。可是没有,一切都没有,只有她打来的电话,平静地告诉他她家的地址,嘱咐他只要坐上出租车,也就到了,不长,半个小时的路程。陆为民心里纳闷,三年来那么想要见到他的张梅兰,应该来车站接他才符合常理,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冷淡了?陆为民仔细琢磨刚才电话里张梅兰的语气,没错的,已经没有昨天晚上那么热烈了。她现在是不是后悔邀请他来郸城了?或是她那里突然有什么重要的事,让她分心了?

原本火车上那些安静的旅人,现在下了火车,又开始变得急躁起来,他们挤呀、挤呀,许多人恼怒地回过头,眼睛瞪着陆为民,意思倒是明白,嫌弃他走得四平八稳,挡住了别人的去路。陆为民几乎是在别人的推搡下走到了出租车的停靠点。

这时,老马的电话又来了,依旧吞吞吐吐地问他啥时回来。陆为民有些着急,语气不好地说,老马呀,你到底有啥事,说嘛。老马吸口气,还是犹疑地说,也没啥事,你忙吧。说完,又把电话挂了。

陆为民认为老马肯定有事,否则不会打来两次电话还那么吞吞吐吐,于是他生气地把电话打过去,可是响了半天,老马却没接电话。陆为民气得自言自语,老马呀老马,你要是再来电话,对不起,我不接了,好不好!

老马倒是不来电话了,可是龙哥的电话却是狂热地打来,兴奋地报告绿皮火车的停靠站点,兴致勃勃地说越是快到山海关,他越是诗兴大发,他好像看见海子正在火车的汽笛下向他热情地招手,现在许多不可思议的诗句正从他心底迸溅出来!他想站在车厢里大声朗读诗歌。陆为民听不出来龙哥有一点卧轨前的颓丧语调,倒像是高兴地前往某个诗歌大奖的颁奖会场。这个老马和龙哥,搅扰得陆为民的脑子一派混乱。

陆为民在老马和龙哥电话的搅扰下,终于在拥挤中,一路小跑,上了一辆出租车。

坐上车后,司机客气地问他去哪儿。陆为民说了地址,还做了简单的道路描述和解释。司机双手按在方向盘上,扭过脸,神情怪异地看了陆为民一眼。陆为民觉得司机眼神儿不对,问他怎么了,难道地址说得不清楚吗?

司机是个留着浓密髭须的中年胖子,看着前方的路面说,您这么晚去那儿干啥?

陆为民说,看朋友。朋友住那。

司机语调有些粗鲁地说,那是鬼城,还有人住?说着,启动了车子。大概踩得猛了点,车子像是一匹马向前蹿了出去。

陆为民“咳”了一声,大喊:“停车、停车!”

司机踩了刹车,把车停在路边。陆为民面色紧张地让他解释“鬼城”是啥意思。司机见眼前这位乘客面色紧张,知道自己的话吓着了他,赶紧松弛地笑了起来,说,这还用解释,哪个城市没有鬼城?陆为民严肃地说,我们那里就没有鬼城。司机扑哧笑了,你们那里没有?不会吧,难道没有外面看着灯火辉煌、其实里面没有人的地方?陆为民眨动着眼睛,想了想,点点头。是呀,这样的鬼城如今在中国的城市里真是不少,只是不明白郸城这样芝麻大的地方,竟然也有鬼城!

司机开车上路了。

因为高铁站坐落在郊区,距离郸城城区还有很远的距离,所以出租车行驶的路段非常偏僻,道路两边只有昏暗的路灯,有的地段路灯也没有,一片漆黑。陆为民偏着头,望着漆黑的车窗外,心想过去这里肯定是农村吧。

陆为民拿出手机,给张梅兰打电话,想告诉她他快到了,可是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陆为民开始有点恐惧,今天从家里出来后,这一路上奇怪的事接二连三出现:没有背景声音的无语来电……老马奇怪的电话……龙哥前往山海关自杀……鬼城……昨晚与今天态度判若两人的张梅兰……陆为民的心里仿佛斗转星移。他胆子不大,遇到紧张事,头皮发麻,现在没有镜子,要是照镜子,肯定是一张灰白色的、嘴唇抖动的脸。

快到了?陆为民问司机。

司机说,等你看到漆黑一片的地方,那就到了。

陆为民问,你不是说外面灯火辉煌吗?

司机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摸着嘴巴上下的髭须,笑道,鬼城有两种,一种是外面灯火辉煌、里面漆黑一片,还有一种是,外面漆黑一片,里面也是漆黑一片。你要去的这个地方,外面黑,里面也黑。

陆为民觉得这个司机就像龙哥和老马一样,说话都有点怪声怪气的,他不再问了,闭上眼睛,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就是到了墓地,又能怎样?张梅兰就是变成鬼魂,又能怎样?

目的地到了。

陆为民付钱、下车。司机打声招呼,说了一句“祝你好运”,然后亮着耀眼的大灯。眨眼间,车子一溜烟不见了,只剩下远方的一个亮点。

这是一片没有灯光的住宅小区。也不是没有灯光,倒是还有,只不过稀稀落落,陆为民感觉像是来到了一个百年前的古老村庄。周边都是大片的空地,有的地方围着围墙,在星光下能看清围墙上面刷着大白粉,想必那块地方早就卖了,也是待开发的住宅区吧。

一阵风吹过来。陆为民这才想起来,还有几天就快到清明节了,北方的清明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尤其是在郸城这个荒凉的郊区,更显得有些肃杀,有些鬼气和阴气。

给张梅兰打电话,这次接了,陆为民问她,刚才连续打了好几次电话,你怎么没接电话呢?张梅兰没有回答,像是他没有讲一样,很自然地告诉他,她家是几号楼、哪个门。陆为民说,你现在做什么,接我一下好吗?这么黑,我怕走迷路。张梅兰说,黑吗?小区里不是有灯吗?陆为民说,太暗了,看不见,凑近楼下,都看不清楼牌号。张梅兰说,住宅小区都这样,又不是商业区,搞得太亮了那会影响休息的。

陆为民不再和她争执,向小区里面摸索着走。

这时龙哥的电话又来了,这一路龙哥倒是始终伴随陆为民,不断讲着他此时此刻的诗人心境,向他通报离山海关还有多远。陆为民只是“嗯啊”应付着,心思根本没在龙哥那里——龙哥一点儿都不像将要卧轨的人。

终于来到了张梅兰家的楼下,陆为民按了对讲机的号码。可能铁门所有环节都做了很好的润滑,楼栋的防盗门几乎就是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没有一点声音。陆为民进去,上了电梯,按了十八层的按键。陆为民家在十六层,当年买房子时,他想过要买十八层,觉得“八”字吉利。当时龙哥知道后告诉他,“八”是好,可是前面加了“十”,就不好了,你听听,“十八层”,好吗?陆为民没听明白,问怎么不好。龙哥来了一句“十八层地狱呀”。

到了十八层,陆为民按了门铃。他现在才醒悟过来,觉得张梅兰之所以不去车站接他,也不在小区门口甚至也不在楼栋下面,大概为的是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在车站那么乱的地方见面,总是没有在家里见面的好。他猜测她肯定还穿着那件三年前的浅灰色的丝绸睡衣,旧人旧衣,更能唤醒彼此的激动心情。陆为民突然激动起来,身体鼓胀得要挣脱某种束缚,要大喊大叫着去冲锋陷阵。

陆为民猜测着,等门打开的那一刻,张梅兰肯定会激动地抱住他,他也要抱起她,就像三年前一样,他们一起隆重地倒在床上。

门开了。

陆为民惊住了。没有穿睡衣的张梅兰坐在轮椅上。

你……你……陆为民指着轮椅,吃惊得说不出话。

我不是张梅兰。

陆为民后退了两步,感觉脑袋上的头发瞬间都被大风吹走了,头皮凉森森的。在这清明节前的日子来到了“鬼城”,不会真的闹鬼吧!

我是张梅兰的妹妹。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清淡地说,我叫张桂兰。进来吧。

陆为民不进去,这太奇怪了,怎么张梅兰变成了张桂兰?眼前明明就是张梅兰嘛。这时,手机响了,陆为民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龙哥打来的,他没有接。

张桂兰说,手机?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陆为民摆手,然后看也不看,掏出手机,恶狠狠地关了。

进来吧,你不会就站在门口吧?张桂兰说。

陆为民战战兢兢走进去,他感到后脖颈有丝丝冷风吹来。

陆为民坐在张桂兰家的客厅里,看着用黑色丝绸围扎起来的张梅兰遗像,听着张桂兰讲述姐姐张梅兰的故事。

张梅兰已经在三年前的一场突发车祸中去世了。张桂兰替独身的姐姐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姐姐的一个日记本,上面记满了与一个叫“陆为民”的男人的特殊情爱。张桂兰给陆为民打电话,本是通知姐姐去世的消息,可是陆为民没有听出来,以为还是张梅兰。这样的误会经常发生,张桂兰的声音与姐姐张梅兰的声音极为相似,两个人长得也一样,外人第一眼几乎很难区分开来。

你应该早告诉我。陆为民觉得张桂兰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跟他联系。

张桂兰说,起先我也没想这样,可是……

陆为民生气地说,可是……可是你一直在这样做。

张桂兰抱歉道,我始终觉得姐姐还活着。我可能……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姐姐永远活着。只有跟你通话,才能证明姐姐还活着。每一次跟你通话,我都觉得姐姐坐在旁边……深情地看着我。

陆为民想要发怒,他想要骂人、打人,觉得被人奚落了,而且还是三年的时间。可是面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面对一个与姐姐感情似海深的妹妹,他该怎么发怒呢?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觉得三年来被这样的状况所缠绕,与一个敷在死人身上的声音通话……怎么想怎么郁闷无比。

你自己生活?陆为民努力让自己平静,看着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的屋子,他在想着怎样走开。

张桂兰点点头,但又摇摇头,小声地说了一句“还有姐姐,姐姐没死,她活着”,说着话,眼睛看向迎面桌子上的姐姐的遗像。

昨天晚上……陆为民想起昨晚微信上收到的“张梅兰”发来的“张梅兰穿睡衣的照片”。

张桂兰说,还用问吗?当然是我发给你的。是姐姐三年前的照片。

陆为民感到腹部一阵翻江倒海,想要呕吐,但是努力止住了。

三年来我邀请你来郸城,还有一个目的……让你祭奠一下我姐姐,她钟情你,可你有家庭……这不公平,对不对?

我没有许诺你姐姐什么!我的情况她是知道的。陆为民一下子站起来,他觉得张桂兰今天晚上想要做什么事。因为他看见张桂兰原本哀婉的眼睛忽然变得有些凶,闪烁着母狼一样的凶光。陆为民知道,此刻无论发生什么事,面对坐在轮椅上的一个女人,他永远都是一个理屈词穷的人。

这时,陆为民的手机又响了,现在他特别想接听,趁着接听手机,他也有机会琢磨一下,怎么才能毫发无损地走出这个门。陆为民隐约觉得外面似乎隐藏着什么阴谋。张桂兰费尽心血“隐藏”了三年,难道仅是为了让姐姐继续“活着”吗?

又是老马的电话。陆为民假装生气,说,老马呀,你要是再不说什么事,我就不理你了,你也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老马似乎还是犹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原来老马父亲今天早上去世了,三天以后要火化,想要找人一起抬尸首。按照丧葬规矩,不能家里人抬尸体,必须要找外人。老马想了半天,加上陆为民,刚好凑够四个人。

老马在电话里感慨不已,说,我把手里的电话本看了一遍又一遍,发现这一辈子呀,我就只有四个朋友。只有四个能够张口帮忙做这事的好朋友,我那些个好朋友都哪里去了?老马说着,忽然伤感地说不下去了。

陆为民能够感觉到老马为难的心情,否则也不会这么多次打电话,犹犹豫豫地不好张口。想到这里,陆为民又想起车祸去世的张梅兰,眼睛忽然湿润了,痛快地答应老马,你放心,不是后天吗?我肯定能回去,一定帮助你。老马在电话那边一个劲儿道谢,道谢的声调都走了音儿。

陆为民说完,放下电话,用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紧接着,电话又响了,陆为民接了,是龙哥的电话。龙哥哀怨地告诉陆为民,绿皮火车出故障了,现在火车停了,不能去找海子了。陆为民长叹一声,劝龙哥一定想好了,千万不要做后悔的事,火车出故障,说不定这就是天意,上天让你好好地活着。龙哥听了,不领情,立刻否定陆为民的好意,反对道,这不是好事,这是老天爷跟我作对,我就是徒步,也要赶到山海关。陆为民身心俱疲,也不好再说什么,觉得龙哥已经走火入魔,没法儿再劝了,只好放下了电话。

张桂兰看着情绪起伏的陆为民,悠悠地说,快到清明节了,你祭奠一下我姐姐吧。

怎么祭奠?陆为民看着遗像,紧张地问。

鞠躬。张桂兰说,鞠躬你会吧?

好吧。

陆为民走到桌子前,看着张梅兰的遗像,开始鞠躬。

张桂兰在后面说,你头……应该低一点。

陆为民的第二个躬,低了点。

张桂兰又说,应该再低一点。

当陆为民第四次低头鞠躬时,他在张桂兰的督促下,已经把头彻底低下去了,他想起了张梅兰生前的甜美笑容,想到了四十岁就撒手人间的不幸……就在他要起身时,感到脑袋被什么重物狠狠地砸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为民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客厅的沙发上,但不是坐着,是躺着,身边有几个警察。

怎么回事?陆为民刚问完,忽然觉得脑袋疼,他摸着疼痛的脑袋,懵懂地问道。

一个脸颊瘦削的警察,指着旁边一个圆圆的木棒子,又指着张桂兰说,她用这个棒子打了你的脑袋,然后给我们打了电话。

陆为民满脸木然,他想坐起来。警察让他躺会儿,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陆为民摆摆手,还是坐了起来。倒不是礼貌问题,而是躺着时,目光正好对着墙那边的张梅兰遗像,等于歪着脑袋看她,样子特别奇怪,令他毛骨悚然。

张桂兰看着陆为民,说,你只有低头时,我才能把棒子砸在你头上。你的头越低,我就能砸得越准!

张桂兰又对警察说,三年来,我就是想打他一棍子,替我姐姐打,现在打完了,结束了,这三年……我太累了!一个活人装成一个死人,我容易吗?打他一棒子都是轻的,应该再多打几棒子!

陆为民呼出一口大气,根本接不上张桂兰的话。

张桂兰看着陆为民,柔情地说,提前祝你……清明节快乐。

陆为民想要跟警察解释他与张梅兰的关系,可是话到嘴边,忽然觉得再做解释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胖脸警察拿起本子,按照程序开始做笔录,陆为民如实回答。

做完笔录,胖脸警察指着录好的笔录,让陆为民看一看,然后签字。陆为民看也没看,利落地签好字,就像丢弃了身上一件沉重的盔甲。

那个脸颊瘦削的警察看看手表,对陆为民理解地说,回家吧,现在这地方出租车都没有,一会儿我们送你到车站。明天早上,不,已经是今天早上了,有一辆回去的车,说不定你还能赶上。

陆为民赶紧道谢。脸颊瘦削的警察没有接话。

胖脸警察说,高铁就是好,来得快,走得快。

陆为民站起来,除了还有一点微微的头晕,已经没大碍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女人打下来的棒子,还能厉害到哪里去?这会儿他已经不再想脑袋的事,而在想老马和龙哥之前那个没有背景声音的无语电话,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呢?他下了决心,回去一定查到底,反正也有来电显示,查找应该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

陆为民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对张桂兰说,不管怎么讲,我和你姐姐曾经也是朋友,你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我肯定帮忙,在所不辞。

张桂兰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没有表情地看着陆为民。

陆为民在两个警察的护送下,走出张桂兰、张梅兰的居室。在楼下,他再一次感谢两个警察用警车把他送到火车站,否则他根本回不去。

我们也是顺道。胖脸警察说。他见陆为民站在车边,似乎很感慨的样子,问他想说什么。

陆为民感叹地说,现在看来呀,活人联手活人,还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联手死人,这才真叫可怕呀。

脸颊瘦削的警察插上一句,所以说呀,要做个安分守己的人。

警车的大灯照得很远。前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一团倏忽飘过的白色的雾气。车子开起来,仿佛在空气中飘浮向前。

清明节前的夜雾,浓稠得快要把整个天地完全扼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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