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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栎树底下的人生

2016-11-25胡加斋

延河(下半月) 2016年1期
关键词:青苗

□ 胡加斋



苦栎树底下的人生

□ 胡加斋

苦栎沟因村口有棵苦栎树而得名。苦栎沟只有两户人家,一户姓刘,一户姓林。据说他们的祖先是太平军战士,失败以后为了逃避官兵的追杀,躲进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往后割草搭棚,开山辟地,后来又留住那些讨饭的、逃荒的、发疯的女人,与之成婚,繁衍后代。只是死的死,嫁的嫁,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苦栎沟仍然只有两户人家,共四口人。两家只隔一道坎,上屋住着林家,母亲叫春兰,儿子叫青苗;下屋住着刘家,母亲叫凤梅,女儿叫翠月。凤梅与春兰,姐妹相称,当年一起逃荒嫁到苦栎沟,不幸的是她们的男人都是“短命鬼”,留下一个后代便匆匆“归西”了。两姐妹只好相依为命,互帮互助,共同维持生活,抚养儿女长大。她们吃着地里长的,家里养的,生活虽清苦,倒也过得宁静平和。青苗比翠月大两个月,两人青梅竹马,关系胜过亲兄妹。小时候,她们结伴在田里捉泥鳅摸田螺,去山上摘杨梅采“红串”。两人最喜欢下田捉泥鳅,那新翻土的水田里,一处处水洼在阳光下泛着白光,犹如夜空里的星星。青苗和翠月走在田埂上,泥鳅一见到人便“噗”的一声窜到松软的泥土下面,水洼里便“呼”地腾起一阵水雾。青苗穿着裤衩下到田里,展开手掌,捧起泥土“啪”的一声掷到田埂上。田埂上便蹦蹦跳跳地窜出一条小泥鳅。翠月伸开小手掌,把泥鳅抠进小竹筒里。小竹筒捉满了,两人便高高兴兴提回家里,煮着共吃,滋补身体,修养性情。

栎树边有条小溪,到了夏天,青苗便“咚”的一声跳进水潭里玩“狗爬”,有时跟翠月捉迷藏。青苗远远看见翠月提着一篮子的衣服过来,便深深地吸一口气,把两腮吸得鼓鼓的,像正在鸣叫的青蛙。青苗把整个身子沉下去,一动不动地躺在水底,等翠月到了溪边的时候便“嘣”的一声从水里冒出来,向翠月做鬼脸,吓得翠月转身就跑。往后翠月见青苗又要来那一招吓他,便故意走得慢慢的。翠月一边走一边数数,起初数到“二十”的时候青苗就憋不住气浮出水面,脖子胀得发紫。渐渐地,青苗的“憋气功”越来越厉害了,翠月一直数到一百才从水里冒上来。

后来两人一起去沙湾读书,一直读到初中毕业,那年两人已经十八岁了。真可谓“苦竹根头出好笋”,青苗长得高大健壮,成为干活的一把好手。翠月则长得清秀小巧,后生们见了她就像见了汉朝的秦罗敷一样“脱帽著帩头”。

有一天,翠月十里坪的姑父发奎来到了家里。翠月不知道他与母亲“嘀咕”什么,只觉得姑父看她的眼神有点异样。

原来发奎见翠月已长大成人,便替她的亲事操心起来。他在十里坪找到一位后生,名字叫建生,比翠月大三岁。建生的父亲是一位活络的人,他与朋友合伙在丽阳投资办起了一家麻底厂。生意景气,赚钱不少。建生在厂里当管理。

凤梅听了发奎的介绍以后,心里犹豫不决。她知道翠月心里有青苗,但又想让翠月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发奎叫凤梅先去十里坪看看再说。

第二天早上,凤梅便跟发奎去了十里坪。

十里坪是镇府所在地,改革开放以后,那里的人外出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凤梅已经十几年没去十里坪了,全然不知那里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去了十里坪之后才知道那里跟苦栎沟已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的街道用水泥铺成,平整得像磨刀石一般。街道上人们来来往往,非常热闹。街道两边都是商店,店里的商品看得人的眼睛都花了。那里的人住的是洋房,整洁舒适。吃的是美味佳肴,不像山里人家只有腌菜萝卜。穿着更是青春靓丽,不像山里人那样土里土气。

建生家的房子就在街道旁边,是一座五层楼洋房,底层开着小店。

凤梅见到十里坪的情景,心里便掀起了波澜。她想翠月要是嫁到建生家将来一定能过上好日子,自己也跟着沾光。于是就迫不及待地叫发奎促成这门亲事。发奎说跟建生家里联系以后再说。

凤梅从十里坪回到家里后像得了宝贝似的,心里喜滋滋的。翠月琢磨不透母亲的心思,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与自己的婚事有关。翠月毕竟长成大姑娘了,因害羞也不敢多问。而凤梅也因为建生那边还没有回音不便跟翠月道明。

有一天,翠月在村口溪边洗衣服,只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陌生男人的叫声:“大嫂,这里是苦栎沟吗?”

翠月回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位个子高高皮肤白皙的后生。那后生身穿白衬衫,脚穿黑皮鞋,左手拿着一个黑皮包,右手提着一对酒,满身都是汗,连衬衫也湿透了。

翠月听那后生叫她“大嫂”,心里感到好笑。又见那后生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自己,便羞得低下了头,轻声回答说“是”。

原来那后生便是建生。建生听奎叔说苦栎沟有一位姑娘叫翠月,长得天仙女似的,于是便急切前往看个究竟。建生一路跋山涉水,走得精疲力尽,忽见一位穿着花格子上衣扎着两条辫子的女人蹲在溪边洗衣服,便随口叫了声“大嫂”。待翠月转身后,建生见眼前立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既尴尬又惊喜,忍不住盯着翠月细细欣赏一番。

等建生回过神来,翠月已提着一篮子衣服往家里走去了。建生想这姑娘必定是翠月,于是便跟在后面一直到了翠月的家里。

凤梅听了建生自我介绍以后,忙好生招待建生一番。

吃完午饭以后,建生怕路远赶不回家,便依依不舍地向凤梅母女告辞。凤梅叫翠月送送建生,翠月低着头把建生送到栎树底下。建生对翠月说:“你来丽阳玩吧,那里可热闹呢!”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支笔,摊开翠月的手掌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叫翠月到丽阳以后打电话找他。

翠月看了一组数字,记在心上,然后默默地回到家里。

过了几天,发奎又来到苦栎沟。他跟凤梅说,建生见了翠月之后很是中意,准备过年回家就把亲事定了。

原来建生见翠月天生丽质,尤其那双杏眼,水灵灵的会说话一般。又见翠月文静娇羞,与山外的姑娘相比有不少独特之处。于是忙与家人商量要把翠月娶过去。

凤梅听了心里高兴,她对翠月说:“你以后嫁过去就享福了。”

可是翠月心里只有青苗,她一听母亲要把自己嫁给建生,急得只掉眼泪,说:“妈,我不嫁。”

凤梅说:“你傻了,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好人家,后生又好。我们前世点过清油灯才遇到他的。”

“不嫁,就是不嫁。”翠月噘着嘴说。

凤梅厉声说:“不嫁就打断你的腿。”

傍晚,翠月把青苗约出来,两人一起来到栎树底下。青苗听翠月说要嫁到山外去,急得直挠后脑勺。他急忙跑回家央求母亲帮忙把翠月娶过来。

春兰听了直摇头,叹一口气说:“哎,难啊!”

春兰想自己与凤梅虽然情同姐妹,但她必定要为自己女儿的幸福着想。她知道凤梅性子刚烈,认定的事情是改不过来的。春兰毕竟心疼青苗,于是就硬着头皮跟凤梅说:“阿姐,青苗与翠月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又好,你就成全她们吧。”

凤梅说:“阿妹,不是姐狠心,我只想让翠月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一点。”

春兰心想自家的生活确实无法跟建生家比,便无言以答,低着头回到家里。心想青苗这孩子命苦,年纪小小就死了父亲,如今他与翠月的亲事又没指望了,于是不免暗暗流泪。

自从建生那边说要娶翠月之后,凤梅就告诫翠月:“现在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你早晚是建生的人。你就不要跟青苗在一起了。”

迫于母亲的压力,翠月不敢轻易接近青苗。她发现青苗最近整天没精打采的,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身体也瘦了一圈似的。翠月心里像被油煎了一般急,她决定偷偷地跟青苗见面。

那天晚上,月儿高挂在碧蓝的天空,翠月和青苗来到栎树底下。那时正是栎树开花时节,微风吹过,树上白色的小花便下雪似的纷纷飘落下来,撒在树底下的平地上,地上便像铺上一条花布毯似的。翠月与青苗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身上也沾满了小花。翠月仰起脸对青苗说:“阿苗哥,我的心永远属于你的。”于是两人越抱越紧,青苗忍不住低下头去吻翠月,两张充满青春活力的嘴唇便紧紧地贴在一起,然后两人情不自禁地翻到在树底下的“花毯子”上。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过几朵黑云,月亮悄悄地躲进云层里。

没想到就这一次,翠月竟怀上了青苗的孩子。

凤梅渐渐发现翠月身体异常的反应,心里顿起疑云,猜想可能是她与青苗做的孽。在凤梅的逼问下,翠月只好说出实情。凤梅当场就气得呼天喊地的,她手拍着自己的膝盖说:“真是前世作孽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争气的女儿。”

发奎那边到底还是听到翠月怀孕的消息,建生与翠月的亲事就这样吹了。

凤梅想好端端的一门亲事被青苗给搅乱了,心里难免有气,只是碍于两家的关系不好发作,于是便“敲三作四”的。要是春兰家的公鸡跑到凤梅家里来,凤梅就会骂起来:“你这发骚的鸡,专跑到我家里害人。”

春兰自然听出凤梅话里有话,心想毕竟青苗对不起人家,误了人家女儿的前程,便忍着不作声。往后春兰就在路口按上一道竹篱笆,不让自家的公鸡跑到下屋去。可偏偏那只红公鸡总是飞过篱笆,“咯咯咯”地跑到下屋与那只花母鸡作伴。

凤梅更是不给青苗好脸色看,每次遇到青苗便翻白了眼睛,像青苗欠她二十四箩筐的租没还一般。青苗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娘”,凤梅爱理不理地应了声“嗯”。青苗也自感对不起大娘,便拼命地干活,把大娘家的活也当做自家的来干,想就此换取大娘的谅解。

翠月的肚子一天大一天,春兰想青苗和翠月的婚事非办不可了。按照习俗,结婚前男方要先去女方求亲。于是春兰叫青苗去山外买了一只二十二斤重的猪脚,放进红布袋提到凤梅的家里。凤梅来气,但碍于面子把猪脚收下来。等青苗走了以后,一发狠就“啪”的一声把猪脚抛到院子里,吓得翠月抱着脑袋躲到房间里。但到底猪脚值钱,过了一会儿,凤梅又重新捡起猪脚,洗净了用盐腌在缸里以后再做打算。

翠月生产前几天,她腆着大肚子含泪告别自己母亲,走进青苗的家。凤梅无奈地摇摇头,感叹自己母女没有享福的命。在这种心态下,两家都没心思为子女操办喜事,青苗和翠月就这样草草成了夫妻。

青苗和翠月成亲不久,翠月就生下一个女孩。青苗给她取名叫丽丽。

端午节过后,田里插上秧,园里“压”上番薯苗。春兰对青苗说:“阿苗,你还是去外地赚点钱吧,好让翠月和大娘日子过得好一些。要是有能力,将来搬到山外去住。眼前家里的活我和你大娘能应付得过去。”

青苗明白,自己是两户人家唯一的男人,必定要挑起持家的大梁。他暗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多赚钱,将来像建生一样在镇里住上洋房。

那天早上,天边布满浓云,青苗背着被铺走出家门。翠月把青苗送到村口,噙着泪对青苗说:“家里的事你不要管,你要早去早回。”青苗说:“你也不要惦记我,我一定要赚钱回来,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青苗来到丽阳,一下车便见眼前黑压压的全是人。马路上汽车穿梭似的来来往往,喇叭声此起彼伏。马路的两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洋房,有的洋房看起来比山还高。

青苗好不容易找到劳动力市场,觉得那里跟街上似乎又是不同的世界。那里的房子又矮又小,就像村里的“灰铺”一样。那里的地面又脏又乱,苍蝇嗡嗡的漫天飞舞。劳动力市场的旁边有一条“河峡”,河水黑黑的,上面飘着白色的塑料泡沫。风一吹,河里飘来一阵臭气。在那里生活的都是外地来打工的人,操不同地方口音,穿着也破破烂烂。

青苗又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出租房老板。

老板大约五十来岁,头戴草笠,身穿短裤,手摇一把蒲葵扇。长得白白胖胖的,走起路来脚下的拖鞋发出“踢踏踢踏”的响声。老板把青苗带到一间矮房子前面,拿出钥匙打开一扇木门,叫青苗进去看看。

青苗低着头进了门,只见窄窄的房间里一片灰暗,只有对面墙上有个米斗大小的窗户漏进一缕光线,小窗户里插着一根根铁条。房间门口边上有一个拉线开关,老板拉亮电灯。昏暗的灯光下,青苗看见房间里摆着一张木床,床上放着一张草席。门边的墙上靠着一张烂断一只脚的学生桌。

老板说每月要付五十块钱的房租,叫青苗先付一个月。青苗摸摸口袋,掏出一把零钱,大多是一块的。青苗数了数总共只有三十来块钱,于是他央求老板等赚了钱再付。老板细细打量青苗一番,叫青苗先付二十块钱。青苗数钱给老板,老板便拿着钱“踢踏踢踏”地走了。

青苗把房间简单整理一下,铺上床单,放好脸盆,便走出房间。

青苗看到隔壁住着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那男的皮肤黝黑,长得矮墩墩的。女的长得圆滚滚的,怀里抱着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孩子。

青苗做工的事还没有落实,于是就主动上前跟夫妇搭话。那夫妇是四川人,男的叫李耀坤,家里人都叫他阿坤。女的叫叶芳,年轻人都叫她阿芳嫂。阿坤说只要有力气,干粗活是有的,主要是到建筑工地打工。那时建筑技术落后,除了大工地之外,一般工地的建筑材料都要靠肩扛手提的。青苗想,自己长得人高马大,身体健壮,有的是力气,于是便安下心来等第二天上工。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阿坤就来催青苗起床,说有包工头来找人去建筑工地干活。

青苗睡眼惺忪地起床,拿起脸盆到门口水龙头接水洗了脸。锁上门,又到旁边一个包子铺里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啃着,一边跟着阿坤上路。

大约走了二十来分钟的马路,阿坤和青苗来到一处建筑工地。包工头给每人发一个安全帽叫他们戴上。

阿坤和青苗六个人分在一组,负责挑水泥浆。在包工头的催促下,工人们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挥起铁锹往畚箕里铲沙子,然后提过畚箕把沙子倒在水泥地面上,加入水、水泥,用铁锹拌匀。工地上立即传来“呲呲嚓嚓”的铁板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水泥浆拌好了,青苗用铁板铲进一个个黑色的塑料桶里。立即有人过来把塑料桶挑走,通过竹篱笆搭成的桥“哩哩啦啦”地挑到泥水匠的身旁。青苗快速地铲着,不一会儿,感到手臂酸酸的抬不起来。包工头只催快点,说磨磨蹭蹭接济不上老司就要停工。于是青苗只好咬牙坚持着。太阳火辣辣的,青苗脸上的汗水像丝面一样挂下来。

阿坤叫青苗歇一歇,青苗感激地看了阿坤一眼。阿坤接过铲子,飞快地挥动手臂,铲子便像轱辘一样转动起来,水泥浆迅速被阿坤铲进塑料桶里。青苗非常佩服阿坤动作敏捷有力。

青苗想要是在家里干活,累了就坐在树底下歇歇,喝一口家里人送来的水,那是多么舒心惬意啊。

好容易到了中午,工人们歇了下来,青苗感到又累又饿。工地上送来盒饭,青苗便狼吞虎咽般地吃起来。吃完饭后,青苗喝了一碗水,包工头立即催大伙上工。于是大伙又开始行动起来,直干到天黑才歇下来。吃了盒饭后,青苗从老板手里接过十块钱,青苗想比在家里一天劳动的收入好多了。

青苗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矮房子里,那时天上已布满了星星。青苗来到水龙头边把自己淋个透心凉,然后躺在床上。青苗感到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不久便呼呼地睡着了。

“钱财压筋骨”,第二天早上,青苗早早起床等着跟阿坤一起上工。

青苗毕竟体格好,干了几天便慢慢适应下来。

青苗在丽阳安顿下来之后,便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自己住在劳动力市场里,在工地上做工,叫家里人不要挂念他。

十几天以后,青苗补足房东一个月的房租,然后到店里买来一只烤鸭和几瓶啤酒,拿到阿坤屋外搭成的棚子里,放到桌子上,叫阿坤一起喝几杯。他觉得这次来丽阳多亏阿坤帮忙,自己要好好感谢他。

几杯啤酒下肚以后,阿坤的脸由古铜色变成了紫色,两人话匣子也打开了。阿坤说自己生活在四川广元的山里,家里很穷,为了改善生活条件便千山万水来到丽阳打工。如今快两年了,但离自己的目标还很遥远。

青苗想自己的目标和阿坤是一样的,但自己才刚刚起步。想起每天所赚的钱,青苗的眼前一片茫然。

那天晚上,他和阿坤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第二天,青苗在工地上挑砖时不慎扭伤了脚。青苗只好回到矮房子里休息。

青苗看见阿坤家的房门关着,房前的棚子下一张婴儿椅上坐着阿坤的小儿子多多,多多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青苗凑上前去,拿起拨浪鼓“当当”摇起来,多多便发出“咯咯”的笑声。就在这时,阿坤家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那男人满脸胡腮,秃顶的脑瓜子在阳光下亮闪闪的。阿芳嫂紧跟着从房间里出来,她的上衣有点凌乱,丰满的胸部像春笋一般撑开衬衫的胸襟,一道深深的乳沟山谷似的展现在青苗的眼前。阿芳嫂一见青苗,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忙低下头整理好上衣,然后又立即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阿芳嫂扭动着滚圆的身子来到青苗跟前,向青苗送来一个秋波,轻声说:“小兄弟,你也渴了吧?你来,不要你的钱。”青苗立即涨红了脸,跑回自己的房间。青苗想,阿芳嫂真是为了钱什么事情都愿意干啊。

劳动力市场不停有人走动,原来那些人是来买自行车的。青苗纳闷自行车为什么不到店里去买。

青苗看见阿芳嫂神神秘秘地把一对夫妇带进房间里,不久那男的就推出一辆黑色的自行车。阿坤的自行车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卖出去?青苗满脑子疑问。

劳动力市场里不断有人卖出自行车。青苗留意一下,有卖一百元的,有卖八十元的,大约比店里便宜一半。

青苗忽然明白了,那些自行车是他们偷来的。卖出一辆可以抵得上将近干十天粗活的工资,怪不得阿坤经常不上工,原来是干那事情去了。

来丽阳一个月以后,青苗拿出放在枕头底下的钱数了数,发现自己已有二百多元的积蓄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回原处,打算攒足一千块钱就回家一趟。

为了尽早攒足钱,青苗不顾身体劳累,几乎每天都出工,有时候晚上还去加班。两个月以后,青苗已攒了六百多块钱。

有一天傍晚,青苗收工回家,发现家里的门锁被人撬了。青苗急忙进入房间,只见房间的床铺被人翻个遍。青苗一摸枕头底下,顿时变了脸色,发现钱不见了。青苗急得直跺脚,忙去问阿芳嫂看见有人进来没有。阿芳嫂摇摇头,惋惜地说:“你真傻,钱要存到银行里才安全啊。”

青苗立即去劳动力市场旁边的派出所报警,两位年轻的警员过来拍了几张照片,叫青苗“等待消息”,然后就走了。

“哪有什么消息哟!”阿坤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这里来往的人太复杂喽。”

就这样,青苗几个月的苦力白费了,他懊恼地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夜晚,青苗孤寂地躺在床上。一缕月光从狭小的窗格子里射进来。青苗想,此时母亲和翠月也许在月光底下抱着小丽丽一起看天空吧。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家里的一切可好吗?小丽丽会叫爸爸了吗?他多想飞回家里,跟家人一起欣赏那明镜一般的月亮。可如今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又被人偷走了,自己两手空空怎么回家啊。

没办法,一切又要从零开始。青苗继续去工地干活,一天一天地积攒着苦力钱。

有一天,工地停工,青苗在家里休息。他看见阿坤悄悄离开家,猜想阿坤又去干那事情了,便好奇地跟了上去。

阿坤从家里出来以后,像老鼠一般钻进巷子里,不一会儿就来到一条街道上。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停满自行车。阿坤翘首四望,眼睛贼溜溜地转着。忽然,他走向街角的一辆黑色自行车,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钳子,剪断锁链,骑上自行车飞也似的跑了。

青苗想,阿坤不到一个小时就偷回一辆自行车,赚来自己十天的工资,看来吃力不讨好,省力能赚钱啊。

青苗想自己可不能干那缺德的事情,但他一想起自己的辛苦钱被人偷走,就恨得咬牙切齿,两眼发狠。

青苗没日没夜地干着。不幸的是,青苗再一次扭伤了脚,干不了重活,只好一瘸一拐地回到矮房子休息。

青苗苦涩地躺在床上,他想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呐。”照这样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啊,什么时候才能让家里人过上幸福的日子啊。

屋外不时有买自行车的人走过,阿芳嫂笑盈盈地从客人手里接过钱卖出家里的自行车。

青苗终于心动了,他也想跟阿坤一样干一次试试看。

青苗想,干那事不会骑自行车不行。于是他从阿坤那里借来一辆旧自行车,等脚稍微好了一点之后便在房子旁边的空地上练习。不到一天的功夫,青苗就学会骑自行车了。青苗又偷偷从店里买来钢丝钳子。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青苗带着工具悄悄来到街上,像逛街的人一样在人行道上来回走动,斜着眼睛看着停在马路边的自行车。停在店门前的自行车青苗不敢下手,他觉得那里前后都有几千双眼睛在瞪着。青苗转了好长时间,总是找不到适合下手的自行车,只好靠在一棵柳树杆上苦苦地等着。

“叮铃铃”,青苗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悠悠地骑着一辆自行车过来。老人随意地把自行车靠在巷子的墙壁上,离青苗只有两米远的距离。老人下车以后,来到一家店门前。屋里随即走出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两位老人便安详地坐在店门前的凳子上,低着头,摆开棋局,拱卒走马。青苗不愿意打破老人宁静的心情,便转身离开,转到另一条街上。

青苗的眼前忽然晃过一片红色,像是天边飘过一朵红云。青苗定睛一看,只见一位穿着红衣服的姑娘骑着一辆红色的自行车来到一家服装店门前。修长的大腿穿着一双伞尖一般的红色高跟鞋,高跟鞋往地上轻轻一点,姑娘的身子便轻盈地离开自行车。姑娘脸上溢满甜甜的笑靥,匆匆走进服装商店,那辆红色的小自行车停靠在店外的墙角边。红色的自行车、红衣姑娘,那是多么和谐美妙的境界啊,青苗不愿意打破这种和谐,于是又悄悄离开那里。

青苗继续在街上转着,他忽然看到小巷里的角落里有一辆黑色的自行车孤寂地靠在那里。青苗走进巷子,与街上相比,他感到那里显得异常的寂静。青苗正想下手,他又犹豫起来,他怕巷子里忽然走进一群人。于是他又走出巷口仔细观察了一会,确认巷子里没人进出。青苗迅速地拿出钳子,剪断了后轮的锁链,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往前跑去,直跑回劳动力市场,把自行车推进房间里。由于紧张,青苗大汗淋漓,心里像做道场一样咚咚直打鼓。

第二天青苗又去偷了一辆。他悄悄交代阿芳嫂替他把自行车卖出去,每卖出一辆给她十块钱的报酬。

脚好了,青苗依旧去工地上工,他只是偶尔去偷一辆自行车卖出去。每次去偷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的。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有时在街上瞄了一天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一个多月之后,青苗连偷带赚的终于攒足了一千块钱。他想再去偷一次,给家里人买点东西,然后回家一趟。

不幸的是,那段时间市里正组织公安干警“严打”偷窃行为,当青苗向停在街角处的一辆自行车下手的时候,几位穿便衣的公安干警立即上前逮住青苗,给青苗戴上手铐,带到派出所。

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青苗彻底被那里的威严阵势打垮了,他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偷自行车的全部经过。派出所的民警带着青苗到劳动力市场搜青苗的房间,那时房间里已经没有偷来的自行车了。青苗看见劳动力市场里的人们一个个都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根据偷盗的价值和认罪的态度,青苗被法院判了六个月的拘役,没收了赚来的钱,被关进雷山拘役所劳动改造。

青苗出门以后,翠月在沙湾杂货店的柜台上收到青苗的一封来信。往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寄出的信也没有回音。

入秋以后,家里的收成都归了仓。翠月到底惦记着青苗,于是跟春兰说,自己想去丽阳看看青苗,乘机赚点钱,减轻青苗的压力。

春兰最近老是听到苦栎树上的乌鸦不停地叫着,叫得她头皮发麻,心里发慌。春兰暗自思忖青苗会不会出事了。她想眼前农事已经忙好,小丽丽也该断奶了,翠月去丽阳看青苗正中她的心意。

那天早上,小丽丽沉浸在梦乡里,翠月就悄悄起床出发了。翠月经过栎树底下的时候,发现栎树果已经成熟了,树底下撒满了指甲面大小的尖尖的果实。据说自己的祖先初来苦栎沟时就是捡取苦栎果充饥才保住性命的。后来先辈们把栎树果去壳磨成粉做成“苦栎腐”,一代代延续下来。苦栎腐有清凉解毒的功效,吃的时候有点苦味,吃了以后嘴巴里感到凉凉的。晒干了放进鸡汤里一起炖,既滋补又祛风湿。

直到傍晚时分,翠月才到了丽阳。下车后,翠月抬头看看天空,觉得那里的天空比家里看到的宽,但比家里的矮,四周灰蒙蒙的像要把大地盖住似的,让人心里发闷。天空下面的高楼、街道、汽车、人流让翠月晕头转向。她不知道劳动力市场该往哪里走,于是就去问过路的人。过路的人有的摇摇头,有的往一边指了指,也有的建议她去乘出租车。于是翠月就上了一辆出租车。不一会儿,出租车就到了劳动力市场。翠月下了车,问司机“多少钱”,司机说“五块钱”。翠月心疼地掏钱给司机,心想坐一次车要五块钱,需要家里卖出多少个鸡蛋啊。

劳动力市场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有几辆大铲车正在推那里的矮房子。翠月问坐在门口的一位老伯“那里要做什么”,老伯说“那里要建一个商品市场”。翠月问“原来住在那里的人搬到哪里去了”,老伯摇摇头说“不知道”。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怎么办?”翠月看看四周,四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从没出过远门的翠月不知所措。情急之中,翠月想起了建生。但她又想起自己与建生的婚姻纠葛,于是又犹豫起来。天色越来越暗,无奈之下,翠月在一家小店里拨通了建生的电话。

那时候,建生已结婚,妻子怀孕正在十里坪的家里休养。

建生接到翠月的电话后,叫翠月在劳动力市场等他过来接。

不一会儿,建生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招呼翠月上车。出租车在马路上前行着,两边的街灯像流星一般往后闪去。不久,出租车到了建生他们开的麻底厂。建生带翠月在旁边的小饭店里吃了点东西,然后便安排翠月在厂里宿舍住下,准备第二天安排她上工。

第二天上午,建生把翠月带到车间。整个麻底厂是一座砖木结构的房子,由原来村里的大礼堂改造而成。左边是办公室,往右依次是车间、仓库、宿舍。

一进车间,翠月就被里面弥漫着灰尘的空气呛得只打咳嗽。车间里排着一行行的桌子,桌子两旁坐满了戴口罩的女工。女工们正在低着头织麻底,车间里不停地传来线拉过麻底“吱吱”声响。

建生把翠月带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来。

建生拿来一捆像鸭舌一般扁扁的麻绳,另加一团麻线和一个锥子、一把剪刀,一并放在翠月面前的桌子上。建生从兜里拿出一个口罩给翠月戴上,叫她先坐在那里等着。

不一会儿,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走了过来,叫翠月看着她织。

只见那女人把麻绳转了几圈,用剪刀剪下来,放在桌前的一个脚印形状的铁盒子里。铁盒子一绞,麻绳就变成鞋底的形状。女人用一个带钩的锥子从侧面横着刺过去,把对面的麻线拉过来。这样一针针来回拉,拉了二十几次,一只鞋底就织好了。

那女人叫翠月试着织。翠月叠好鞋底以后,咬着牙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锥子戳过去,把麻线拉过来,花了十来分钟时间才织好一只。那女人说“就这样织,织好一双一毛钱,到了下班的时候有人来验收登记”。女人说完就转身走了。

女人走了之后,翠月便照着样子织起来。织好了,跟那女人织的一比较,觉得差不多。她怕织错了,又拿到邻座的一位女工眼前叫她帮忙看一下。那女人看了一眼点点头,于是翠月便按照原来的方法织起来。

每织好一只,翠月就想又赚了五分钱,于是就不停地织着。到了下班的时间,翠月把织好的麻底放进一个纸箱里。建生过来一数,翠月共织了二十一双。翠月发现有的女工半天织了六十双,照此计算,一天可以赚十二块钱,一个月下来就可以赚三百多块钱。

到了下午,翠月继续上工。织了一会,翠月感到手臂麻麻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建生过来叫翠月休息一会,然后自己拿起锥子织起来。翠月看到旁边的女工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向她投来羡慕的眼光。翠月感到有点不自在,她即想建生留下来帮忙又想建生快点离开。

几天以后,翠月渐渐织熟练了,织的数量也增加了。

过了几天,建生去外地出差。没看到建生的身影,翠月心里感到空荡荡的。

到了周末,厂里安排工人休息。别的女工都出去逛街了,只有翠月孤独地呆在宿舍里。此时建生出现在翠月眼前,他找翠月一道出去玩。

翠月跟着建生上了公交车,来到丽阳最繁华的街道——五柳街。五柳街因街道上有五棵大柳树而得名。那里是一条“步行街”,街道两边都是商店,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看得翠月眼花缭乱。来购物的人很多,挤满了店里和街上,叫卖声、砍价声夹杂在一起。翠月怕自己走丢了,便紧紧地跟住建生。

建生与翠月进入一家服装商店,店里的衣架上挂满了各色风衣、裙子,翠月睁大眼睛看着,觉得每一件都很漂亮。翠月看一看标签上写着的价格,每件都要三百元以上,最贵的要一千二百元。翠月吐了一下舌头,心想自己就是狠命干一个月也买不来一件衣服啊。建生从衣架上拿下一件紫红色的风衣叫翠月穿上试试。翠月羡慕地看了一眼,看看标签上标着“¥500”字样,赶忙摇摇头。建生把翠月推进试衣间里,叫她穿上。翠月从试衣间里出来,建生不由得看傻了眼。翠月穿上那件风衣以后,身材愈加窈窕;在紫红色衣服的映衬下,脸蛋也愈加显得红润可爱。在建生的眼里,翠月再也不是苦栎沟的那位“大嫂”了,而是整个丽阳城最靓丽的美少女。翠月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心想自己穿上新衣服以后决不会比城里的女孩子长得差。

建生去柜台付了钱,然后就拉着翠月的手走出服装商店。

建生又带翠月进了一家皮鞋店,给翠月买了一双黑色的高跟鞋。翠月穿上以后感到自己比以前高了许多,只是两腿像撑开的圆规似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不稳当。为了平衡身体,翠月只好一边走一边极力扭动着臀部。

从皮鞋店出来,不知不觉已到中午,翠月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建生问翠月想吃什么,翠月说想吃面。建生就带翠月走进一家拉面店。

拉面店就在街边的一棵柳树底下。店家依着树干支起一个棚子,棚子下放着灶台、桌椅。翠月想:那些做生意的人也真够精的,巴掌大的地方也可以用来赚钱。要是苦栎沟也可以那样,自己早就成富翁了。

翠月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她看到灶台边站着一位戴白帽子的胖师傅。师傅手里拿着几根面条,随着手的晃动,面条便像绳子般飘动起来,不断变长,变细。师傅又把面条叠起来,重复先前的动作,面条又变长,变细,最后细得跟麻线一般。翠月感到非常神奇。师傅把面条放进锅里,用两根小竹棍搅几下,然后捋进碗里,放上青菜味精,舀进肉屑,一碗香喷喷的拉面就上桌了。翠月用筷子夹起拉面张开嘴巴轻轻一吸,拉面就像小泥鳅一样滑进肚子里。

吃完拉面以后,翠月说要回家,建生说已经出来了就再玩一会。

建生又带翠月去了云山公园。公园里有山、有树、有亭、有花、有水,翠月觉得那里比街上安静多了。两人走到一个廊亭上坐下来,只见亭子前面有一个池塘。由于时值深秋,池塘里的莲叶有的已经枯萎,蜡黄的叶子向一边耷拉下去;未枯的则像伞一样挺着碧绿的身子。莲叶中间拳头一般举起一个个莲蓬。

建生说潭里有鱼。翠月一看,什么也没有,于是说建生蒙他。建生到旁边小店里买来鱼饲料往水潭里一抛,果见莲叶底下窜出一群红鲤鱼,在水里上下跃动,争吃着饲料。翠月看得入了迷。

看完鲤鱼以后,两人又登上云山的石级,一步步地向山顶爬去。石级旁边的树木郁郁葱葱,树上时有鸟叫声传来。翠月惊奇地发现路边也有一棵苦栎树,只是那棵苦栎树没有家里的高大古老。大约那里的土地肥沃,栎树也长得快,树干直直的没有褶皱。她低头看栎树底下,只见地上尚有几颗苦栎果实,长得比家里的大多了。她想这里该不会有人捡去做“苦栎腐”吧。

两人一直爬到山顶。云山是丽阳市区最高的山,站在山顶,整个丽阳城便尽收眼底。翠月站在一座亭子里居高临下,只见山脚四周全是一排排楼房,一条条笔直的街道像阴阳先生的八卦一样向四周延伸出去。街道上的车、人像搬家的蚂蚁一般快速地向各自的方向来回涌动。

不知不觉的,天边挂下了黑色的帷幕,街上的灯光也亮了起来。

建生和翠月走下云山,来到街上,走进一家舞厅。舞厅里暖融融的,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味。舞厅里的音乐婉转,灯光柔和。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搂在在一起,伴随着音乐声缓缓起舞。那里的男人身材高挑,穿着时尚,潇洒英俊。女人们则腰细臀圆,肢体柔软。她们穿着无袖上衣,裸出了雪白的脊背;有的穿着短裙,一转动身子,裙子便张开来,嫩白修长的大腿就像剥开的春笋一样露了出来。

建生领着翠月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桌子上放着茶和各色点心,建生叫翠月随便吃喝。

立即有男人弯下腰来请翠月跳舞,翠月红着脸不知道怎么应付。建生忙向客人说“她不会”。建生离开翠月,搂着一个女人的腰滑进舞池。

忽然,舞厅里的音乐节奏变快,急促的音乐声震耳欲聋。伴随着音乐的节奏,灯光也快速闪烁起来,炫得人睁不开眼。舞池里的男女立即分散开来,她们疯狂地扭动着腰、臀部、脖子,就像柳叶被狂风吹拂一般不停地摇摆起来。

一曲过后,人们安静下来,他们回到桌子旁,坐下来吃点心、喝茶、喝酒、聊天。

建生向翠月递过一个高高的玻璃杯子,杯里盛着红色的酒。玻璃杯的“腰”细细的,翠月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起先感到有点苦,然后感到有点甜。慢慢的,杯子里的酒就被翠月喝完了。

又有人递来一杯酒,翠月仰起头喝下去。翠月感到头晕晕的,连整个舞厅也旋转起来。

建生带翠月走出舞厅,走到街上。建生一招手,一辆出租车“嘎”的一声停下来。建生扶着翠月上了出租车。车子在拥挤的街道上向前驶去,然后在一家宾馆前停下来。由于恍恍惚惚的,翠月看不清宾馆的名称。翠月跟着建生走进宾馆,她看到宾馆大厅的天平洁白如雪,中间的白色大吊灯灼灼地发出白光。宾馆的地面非常平整,像镜子一样映出两人的影子。建生拉着翠月的手走上楼梯,走过铺着红色地毯的楼道。建生打开房门,翠月走进房间软绵绵地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翠月看见房间的四周黄橙橙的,墙壁上有两盏灯射出嫣红的光芒。

翠月感到自己晕乎乎的,不知道身处什么地方,她听到浴室里的水潺潺地流着。不久,建生从浴室里出来,翠月看到建生身体上雄健的胸肌。

建生把翠月压在身下,翠月眼前忽然闪过青苗的身影。翠月想推开建生,只感到建生的身体像山一样沉重,于是无力地垂下双手……

第二天,建生在街上租了一间房子给翠月住下来。到了晚上,建生就到翠月的房间里过夜。此后,建生与翠月时而去街上买东西,时而去公园玩耍,时而去舞厅跳舞。

不久,麻底厂作了人事调整,建生负责厂里的原料采购和产品推销工作。经建生推荐,翠月成了厂里的管理人员,负责验收麻底和登记工作。翠月感到自己的工作比以前轻松多了,工资却比原来高了很多。

青苗从拘役所出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春天。青苗想重新开始以前的打工生活。青苗回到劳动力市场,发现那里已被夷为平地,自己的出租房也无影无踪了。青苗想自己如今真的一无所有了。

饱经苦难的青苗很想回家好好休整一下,但由于没有赚到钱,他又回不了家。青苗想等他找到新的工作安定好居所之后再给家里写封信。

青苗来到先前做过苦力的地方,他看见那里已立起一幢幢崭新的洋房。青苗知道那里已不需要他了,可是又找不到别的工地。青苗又去问了几家工厂,由于不懂技术,厂里不要他。

天色渐渐暗下来,青苗已经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青苗想晚上该去哪里过夜呢?从拘役所出来的时候,所里的民警给他二十块回家的路费,如今只剩下十块了。青苗舍不得拿钱去住旅店,他想那是保命的钱。要是自己找不到工作,就要靠那几块钱买食物维持生命。经历过拘役所的洗礼之后,青苗再也不愿意干偷窃的事情了。

此时天空下起绵绵细雨,青苗被雨淋得浑身湿漉漉的。青苗身上只穿着拘役所发的内套,他感到有点冷。他想眼前最要紧的是找到一个遮雨避风的地方过夜。要是在山里,只要看到房子就可以随意进去,那家的主人就会给他安排床铺。要是没有床,也可以呆在堂前间里一边取暖一边过夜。如今虽然一眼望去都是楼房,每座楼房的窗户里都射出洁白耀眼的光芒。可那里是人家的地盘,你如果冒然进去人家就会把你当小偷赶出来。青苗也不想像乞丐一样寄居在人家的屋檐底下过夜;他要尽量去没人的地方,他不想看到人们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于是青苗又回到了劳动力市场,那里毕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青苗翘首四望,依稀看到劳动力市场的边上有一座隆起的小桥。青苗飞奔过去一看,可能是由于施工的原因,桥下面的河水已经干涸了。青苗钻到桥底下,他看见桥墩的底部是用石头砌成的,勉强可以容纳一个人蹲下身体。桥面尚能遮住直下的雨点,只是风还可以从两边随意灌进来。青苗靠在桥墩上,庆幸自己还能找到这样的地方过夜。

青苗站累了,便坐在硬梆梆冷冰冰的石头上,他想要是有一把稻草垫在屁股下面就舒服多了,但桥下除了烂泥巴什么也没有。青苗拿出早上买的一个包子啃起来。啃完了包子以后,他感到屁股坐得有点疼,于是他又站起来,在狭小的桥墩边来回走动,舒活舒活筋骨。

桥底下伸手不见五指。青苗抬头看远处,只见那里的车灯与街灯互相交织着,由于隔着雨雾,灯光有点惨淡模糊。青苗移目到近处,只见对面有一座房子闪烁着耀眼的霓虹灯,房子里传出节奏感很强的音乐声。青苗想那里该是一家舞厅吧,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男女搂抱在一起翩翩起舞的情景。

一阵冷风吹过来,青苗打了一个寒噤。他蜷缩着身子,尽量往桥墩的墙上贴去。

精疲力竭的青苗终于靠在桥墩边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青苗从桥底下出来,走向大街。他想只有找到建筑工地,自己才有活干。青苗又转了半天,始终没有看到建筑工地。青苗去问店里和过路的人,他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后来青苗看到街边有一家职业介绍所,青苗进去一问,说要先交十块钱才能帮他介绍工作。青苗一模衣兜,发现只剩下九块钱了。为了找到工作,青苗豁出去了,把钱掏出来递给柜台里头发烫成花菜一样的女人。“花菜”数了数钱,摇摇头说钱不够不给介绍。青苗想那必定是所里的规定,于是只好拿回钱悻悻地离开了,重新回到大街上。

到了傍晚的时候,一辆三轮车在青苗的身边停下来,车夫问:“要坐三轮车不”。青苗感到那声音有点耳熟,抬头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车夫就是劳动力市场的邻居阿坤。

阿坤载着青苗来到一家排档,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

阿坤要了几样菜,开了几瓶啤酒。阿坤在青苗的杯子里倒满啤酒,青苗端起杯子“咕噜噜”地往喉咙里灌。

阿坤再次给青苗倒满啤酒,两人端起杯子“嘭”的碰了一下,然后一干而尽。阿坤说他非常感激青苗当初没把他供出来,要是供出来就非坐牢不可。

阿坤又给自己倒满啤酒,端起来喝了一口,眉头皱成山峰模样。阿坤苦涩地说,你别看他拿到卖自行车的钱高兴,那是用命换来的。有一次阿坤下手的时候被车主发现了,车主立即纠集一伙人追过来。阿坤骑着自行车拼命跑,结果“嘣”的一声撞到前面的一辆小汽车的后备箱上。自行车的前轮撞歪了,阿坤身体飞了出去,直落到马路边的阴沟里。幸好那位司机怕赔钱赶忙开车跑了,那伙追的人怕出人命也散了。阿坤鼻青脸肿地从阴沟里爬起来赶忙跑回家里。阿坤说有一位老乡被车主抓住了之后打断两根肋骨,用去一大笔医药费,回到家里半年之后才能下地干活。还有几位像青苗一样被抓进牢房里,有的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再说偷自行车也并不想象的那么容易,有时候瞄了好几天才能偷到一辆。就是偷到了心里也时常感到不安,毕竟那些骑自行车也不是很富裕的人,真正有钱的人是开小汽车的。

阿坤每喝一口酒眉头就习惯性皱一下。阿坤说,当初自己也是赚钱心切才去干那事情的,自从青苗被抓进去以后,他就歇手不干了。去建筑工地干活又吃力又不赚钱,于是就想找别的出路。从劳动力市场搬出来以后,在一位老乡的引导下,阿坤去出租公司租了一辆三轮车,靠踩三轮车载人赚钱。由于自己熟悉丽阳城的街头巷尾,踩车载客便能得心应手,赚的钱比做粗工好多了。

青苗想起自己在丽阳的经历,不由自主地又灌下一杯,眼泪潸潸而下。

阿坤叫青苗不要伤心,叫他以后也去租一辆三轮车载客赚钱,三轮车的押金可以先帮他垫付。

青苗一时决定不下自己该做什么。此时天色渐渐暗下来,青苗起身要走。阿坤拉住青苗的手说:“我们搬家时,你嫂子顺便把你的被铺也搬了出来。你先到我那里去住吧。”于是阿坤就载着青苗来到他的出租房。

阿芳嫂听阿坤说青苗来了,便笑盈盈地迎了出来,拉着青苗的手直叫“兄弟”,然后又招呼小多多过来。小多多当时正在搭积木,他听见妈妈叫,便晃晃悠悠地跑过来,脚下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阿芳嫂教小多多叫“叔叔”,小多多便口齿不清地叫了起来。青苗立即把小多多抱进怀里。

青苗想,小丽丽也快长成小多多那样大了吧。

青苗在阿坤的出租房里打地铺过了一夜。第二天,阿坤跟青苗一起去了三轮车出租公司。阿坤拿出钱交了押金,又向青苗细细交代踩三轮车一应要注意的问题。就这样,在阿坤的帮助下,青苗踩上了三轮车,走上了新的打工之路。

有一天,青苗踩着三轮车来到建生麻底厂外边的马路上,忽然看到厂子的一端冒出烟来,厂子外边乱糟糟的挤满了人。不久,浓烟变成烈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从原料间开始,迅速向车间和宿舍蔓延。烧着的地方火光冲天,未烧着的浓烟滚滚。消防车“滴滴嘟嘟”的声音由远及近。

忽然有人喊:“不好,翠月还在里边。”

建生焦急地等消防车到来。青苗一听“翠月”两字,不由得心头一震。他吸足气,鼓着腮子不顾一切地冲进车间。车间里弥漫着浓烟,青苗憋住气,弯下腰东寻西找,他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阵阵嘶哑的咳嗽声。青苗踹开门冲进去,他看到翠月晕倒在地上。青苗迅速背起翠月往车间大门冲去。此时车间已燃起熊熊大火,青苗越过火海,冲出大门。由于用力过猛,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翠月被往前甩了出去,青苗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根火梁子从上面掉下来,砸到青苗的背上。青苗背上的衣服被烧着了,皮肤被烧得“哧哧”响。

危急时刻,消防车赶到。消防员立即用水枪浇灭青苗身上的火苗。

青苗和翠月一同被救护车送进医院里。

一个月以后,青苗和翠月回到了苦栎沟。那时夜已很深了,月光透过栎树的枝叶银屑般地撒向大地。此时丽丽已经睡着了,在春兰的怀里发出均匀的齁声。

离开喧嚣的城市,青苗和翠月感到山里更加宁静了。

第二天早上,天边布满了粉红色的朝霞。春兰起床后,发现灶台上放着一个泥瓦罐。掀开盖子,罐里冒出热气,一股鸡汤混合着苦栎腐的清香味扑鼻而来。

春兰想:苦栎腐是苦的,但吃了却能让人心气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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