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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浮乱的抵达
——评韩东长篇小说《欢乐而隐秘》

2016-11-25

小说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果儿韩东张军

黄 玲

穿越浮乱的抵达
——评韩东长篇小说《欢乐而隐秘》

黄玲

在阅读长篇小说《欢乐而隐秘》①之前,我对韩东的认知仍然停留在《你见过大海》、《有关大雁塔》等诗歌作品上,可见自己是个有点不靠谱的陈旧读者了。没办法,头脑中那个写“大海”和“大雁塔”的韩东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年读到韩东诗作时所受的震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那些惊世赅俗的冷酷诗句像兜头的一盆冷水,浇得我好多年都缓不过神来。从“他们”到“第三代诗人”,从“民间写作”到“断裂行动”,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坛,韩东一直以反抗性、革命性的姿态勇立潮头,充当着各种传统的文学观念、文学方式、文学话语的“终结者”。说实话,我一直不太喜欢激进的东西,对文坛上各种人为的潮流也不太关心,对那些刻意打出的种种文学旗号保有本能的怀疑。因此,韩东后来的作品读得少了,但我记住了这个作家对时代精神的敏锐,记住了他对抗文坛秩序的勇气,也记住了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写作追求,以及他内心所拥有的巨大能量。

之所以这么强调原先的印象,是因为翻开这部小说第一页我就接通了二十年前的阅读体验,如此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作品的文体变了,但那种口语化的语言风格,平实反讽的叙事姿态,以及藐视一切创作樊篱的自信与自负,都没变。韩东似乎永远都在与某种东西暗中较劲儿,带着恶狠狠的不屑和破坏性的快感,这几乎成了识别韩东小说的初始密码。但是,与之前在诗歌中着力的颠覆、捣毁和解构不同,在绵长的、富有耐心又不露声色的小说叙述中,我们能感受到韩东傲慢背后表现当下现实生活的诚意,庸常浮乱之中有对人的处境与命运的深切关注,尖锐凌厉之下又有对人性的宽厚与慈悲。

从长篇小说传统的美学特征来看,它应该是“时代的百科全书”,除了篇幅长之外,还应该有众多的人物、复杂的情节、宏伟的结构,以此来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和人物的成长历程,反映某一时代的重大事件和历史面貌。韩东显然没把这些传统当回事,不仅没当回事,还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我相信他在写作过程中一定是努力做了许多减法,小说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对宏大叙事的抵触,对叙事技巧的疏离,对抒情的警惕以及由此形成的冷静、克制的叙述氛围,使得这部小说充满了“韩东范儿”。《欢乐而隐秘》的叙事体量不大,人物很少,故事也很简单,内容也就是普通人之间的男欢女爱。整部小说主要就写了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女人叫王果儿,她先是跟小混混张军谈恋爱,旅途中遇上了富人齐林,齐林对王果儿一见钟情,张军因为齐林有钱就想把王果儿推给齐林以便自己从中获利。当王果儿亲眼目睹了张军跟另外的女人开房后,便去齐林那里居住。尽管齐林对其诸般讨好、爱恋、包容与宠溺,但她依旧爱张军不爱齐林。在齐林得知王果儿真的在与张军谈恋爱而提出分手后,回到张军身边的王果儿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爱张军爱齐林了。在两个人度过了非常短暂的幸福时光后,齐林因车祸去世,留下悲伤的王果儿一心想为齐林生个孩子以纪念他。故事里有爱情与欲望,有利用与背叛,如果光看故事,这几乎就是一个通俗的言情小说的格局。不仅如此,小说的叙事结构也很简单,基本上是线性的,一条线下去,没有枝叉,没有复调,更没有迷宫。故事情节也不复杂,以日常生活发展的逻辑来推动故事的发展,没有扣人心弦的悬疑,没有蒙太奇式的跳脱,更没有错综复杂的盘结。韩东说,“写作逐渐赢得更加广泛或非专业的阅读,我认为这的确是小说之道,或者小说之道的开始。”②因此,作家不考验读者的智商,也不卖弄自己的聪明与深刻,就是以非常诚恳的态度认真地给读者讲个故事,这让阅读平添了几分轻松。另外,韩东的语言一向考究,表现在这部小说中就是完全用生活化、日常化、大众化的口语写作,语言决定作品整体基调,韩东通过极其接地气的语言来追求一种平淡松弛的叙述,以此让小说看起来非常通俗浅白、平易近人,让人读小说犹如看电视里的生活剧一般轻松悠闲。从上述诸多方面看,《欢乐而隐秘》无疑属于风格“轻逸”③的小说。尽管有论者指出,轻质原本就是长篇小说的样态之一,而且到今天轻质长篇正在成为一种普遍的写作取向④,但在韩东这里它显然不是因为潮流而是有着反抗传统长篇美学的意图,至少是出于一份隐秘的叛逆惯性,因为我发现在韩东小说里松弛真的是假象,他的叙述里永远有一种内在的紧张。

韩东是个写东西很用劲的作家,这种劲不仅用在与他不屑的事物的对抗上,也用在对待写作本身这件事情上。他是那种喜欢死嗑的作家,会为每一个字词备受折磨,玩了命似的讲究。在这部小说中,韩东从题记开始就用上劲了:“谨以此文献给齐林、王果儿和我儿子及他父亲。”这有点绕的题记里暗藏玄机,小说混乱的人物关系、畸形的爱情、荒诞的结局都已埋好伏笔,但没有读到最后你就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所指。小说前后出现的人物总共不超过十个,主要人物除了王果儿,便是她的三位男性朋友。相比而言,她的三位男友面目都比较模糊:张军无非是个小混混,外表帅气乐观、谈吐机智幽默,但实质却是一个唯利是图,贪图享乐,价值混乱,没有底线的空心人;齐林作为一个公司的董事长,太傻太单纯,完全活成了王果儿的道具,这个人物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息,只是为了那个角色而存在。小说中还有一个人物“我”,王果儿的男闺蜜秦冬冬,作为小说的叙述人,“我”永远在一个位置上等待,等待果儿的离去和归来,等待果儿来告诉“我”每一次离去和归来之间的故事,而自己永远置身事外。仅有这几个人物,但读下来你会觉得人物关系很混乱:王果儿跟张军同居许久,堕胎七次,但张军在齐林面前却谎称他和果儿是表姐弟关系,并鼓动对果儿一见钟情的齐林主动追求她。王果儿与张军吵架了便搬去齐林的住处。当王果儿发现自己爱上齐林后,为了保证自己爱得纯粹,王果儿坚决要奉子成婚。在齐林出车祸去世后,她还是想着要为齐林生个孩子以纪念他,但斯人已去,王果儿竟然想出了让张军在自己身体里播种的荒唐主意。生完孩子,王果儿又自作主张要与秦冬冬结婚,因为秦是同性恋,因此他们可以在名义上的婚姻里各自安全。反正最终,王果儿用她和张军的孩子纪念齐林,而秦冬冬又成了这个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在这黑色荒诞结局的背后,道德缺席,伦常混乱,它无比尖锐地突破着我们对日常生活和情感的认知底线。韩东曾说,他的小说是“虚构小说”,注重探索“现实生活的可能性”,因为“以人为主体的生活它的‘本质’、它的重要性及其意义并不在于其零星实现的有限部分,而在于它那多种的抑或无限的可能性”⑤。确实,在这种“可能的”生活的夸张与放大之下,我们更能接近韩东所要表达的人的处境与命运。

现在我想来说说王果儿,这部小说真正的、唯一的人物。小说的叙述人“我”是王果儿的男闺蜜秦冬冬,但他除了果儿,事实上不熟悉果儿的另外两个男朋友,除了“我”在场的部分,“我”对他们故事的叙述均来自于王果儿的“告诉”,因此,整部小说几乎就是对王果儿叙述的转述,无论对人物还是对事件的判断与评价都有着王果儿的个人立场。那么,王果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变得非常重要了。王果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跟所有人一样,她渴望爱情,这没有错。但问题是从小生长在单亲家庭的她并没有受过父母良好的爱的教育,并不懂得爱情中包含的付出、责任等要义,在她那里,对于爱情的理解顺理成章地沦为身体的亲密,因此,她会为男朋友堕7次胎,如此不爱惜自己,究竟是爱得奋不顾身还是放纵了自己的欲望?发现爱齐林后,果儿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身体献给对方,这样的爱疯狂又苍白,暗含了数不尽的伤害。当爱的字典里没有了付出、责任和忠贞等约束,爱事实上就成了一个抽象的词,它是没来由的心动,它是一时的激情,来去无踪,虚幻神秘,又混乱不堪。因此,她可以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全凭自己的一念之间,任性无比。王果儿是在自由和个性的名义下成长起来的一代,藐视一切成规,内心失却法度,因此误把爱情当信仰。但事实上,爱情不应该也无法成为人的信仰,因为“在一个没有信仰的人那里爱情必然倒塌”⑥。此外,借着追求爱情为名,王果儿还是一个完全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浑身没有一个毛孔、没有一根神经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和想法的极度自私的人。她一开始不接受齐林的爱,视之如粪土,任齐林百般献媚都无济于事,还在齐林面前大方地跟张军谈起恋爱,极尽欺负老实人之能事。但到后来,毫无铺垫地她就爱起齐林来,为了保证爱的纯粹,她又执意要奉子成婚。齐林去世后,她还一定要为齐林生孩子,哪怕找别的男人生。我实在无法理解王果儿这种无厘头的生活逻辑和令人匪夷所思的人生计划。在这场爱里,王果儿一直沉溺于自己自编自演的剧情中,没有一丝一毫考虑过齐林的感受。那么,这真的是爱吗?显然不是。与其说她爱的是齐林,不如说她爱的是自己,爱的是自己在爱着的感觉。在她与张军的爱里,我们看到的是放纵的欲望和平庸的追求,在与齐林的爱里,我们看到的是虚幻的自慰和彻骨的自私。当然,批判人性的自私和欲望显然并不是韩东塑造王果儿这个人物的初衷,那么小说终究想指向什么?

在诗歌写作中韩东一向拒绝隐喻与象征,也许他也不希望我们在小说中寻找多么深重的意义。确实,想在韩东的小说里找到精神线索注定是艰难而又徒劳无功的,因为他用反讽消解了一切主题。这时候再回过头来看,小说其实不仅讲到了爱情、欲望,还讲到了信仰与救赎。我们看到,在历经多次堕胎之后,天不怕地不怕的王果儿终于感到了害怕,觉得有必要对罪孽深重的自己进行救赎。如何救赎?小说借秦冬冬之口,搬出了佛教因果报应和六道轮回的宗教理论。王果儿素食禁欲,并两次去须弥山,不论是去忏悔还是去求子,都是因为相信了秦冬冬关于“小婴灵”的说法。但是,这种宗教的救赎力量却被小说叙述自身瓦解了。首先,小说中持佛教教义秦冬冬,他不仅是一个素食主义者、佛教徒,同时又是同性恋者,这三个标签同时贴到一个人身上本身就有一种反讽的力量。韩东选择这样的人来充当叙述人,他叙述的权威性、严肃性甚至是合法性都在无形中被解构了,无足轻重的叙述立场使读者不会太在乎“我”的说法。此外,小说为了给因果报应的理论举证,还专门设计了相应的故事情节:十四年前王果儿救了齐林一命,十四年后齐林对果儿一见钟情,十四年前齐林车上的家犬葬身火海,十四年后齐林在同样的地点被狗叫声吓得失魂而车祸去世,这就是因果报应。但是,即便是最普通的读者也会发现,这因果报应的情节出现在小说里怎么看都让人觉得牵强,人为编造的痕迹非常明显。在我看来,这应该是韩东故意在叙述中留下的破绽,以此形成反讽。宗教的力量就是这样被步步消解,以此展开的救赎当然也就无法当真。

韩东认为小说家“不是从哲学的结论中抽取演化出他的小说方式和意义。他是提供性的,给现有的人类自我认识提供某种形式依据。”⑦因此,除了小说中乱七八糟的生活,价值错乱的人物之外,读到后来你会发现除了人物没有价值观之外,事实上整部小说都是没有价值观的。我们知道,在小说中不同的人叙述同样的事情呈现的面貌会大不一样。韩东在这部小说中的叙述大部分都是“我”对王果儿告诉我的故事的转述,因此,我们在小说里看到的故事,基本上就是王果儿眼里的故事。而王果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上面已经分析过,这样肤浅自私、没心没肺的女孩所看到和理解的生活和世界无疑也是不足为信的。韩东就是用这样不可靠的叙事策略,彻底隐藏了自己的价值判断,无论对于什么样的人物和事件,他的态度永远是暧昧而含混的,这符合韩东的追求,他讨厌判断,热衷呈现。让小说呈现今天的生活现实,这就是韩东的全部企图和野心了,他不想评判,也不认为任何人有评判的权力,做一个诚实的记录者是他认为他作为小说家最大的荣耀。

不得不说,韩东对现实生活的观感确实是非常敏锐的。小说不是生活,但掩卷的一刻眼前竟会有众多王果儿的面影纷至沓来?这女孩实在太让人觉得熟悉了,我说不出她是谁,但确信她就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生活在眼前匆匆而过、衣着光鲜的人群中间。这样的女孩子,看似聪明伶俐,看似主宰一切,实则内心无比荒芜。她们横冲直撞地生活,纵情声色地爱恋,所到之处,伤残无数。有论者曾指出,韩东在小说中回避了“关于世界之本质的问题,直接去描写人的处境和状态”⑧,这一写作追求至今未变,并在这部小说中得到了最为充分的表达。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王果儿们在不自知的盲目里把生活过得千疮百孔,看着她们在不可见的命运里狼奔豕突,心疼,却又无力同情,因为她们与这浮杂零乱的生活互为因果。这里没有批判,却有对存在虚无性和荒谬性的指认,这正是韩东式的“悲悯”。

韩东正是用这样一部价值搁置又看似通俗的轻质小说,轻轻撬动了当下人们内心习焉不察却日益沉重的精神暗石,冷峻从容地扒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症候:浮乱生活背后隐藏着人们内心的孤独与荒芜,欢乐放纵背后有失却法度的惶乱带来的隐秘的疼痛。这是一个避重就轻的时代,消费主义以及娱乐至死的时代文化精神无孔不入地倾吞着个人内心的宁静,每个人都感觉自己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裹挟和绑架着,永远浮躁,却又永远不知所终。在人群里我们把酒言欢,相谈欢畅,生活看上去是如此热闹而欢欣,每天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同别人一样奔忙,让人感觉无比安全。在这样“不问存在,只问生存”的生活表层生活着,人开始本能地拒绝严肃与沉重,拒绝深刻与形而上,拒绝虚构与飞翔。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突然对韩东的这部轻盈得近乎通俗,平实得近乎粗鲁,不彻底得近乎凌乱的小说肃然起敬了。“小说家独特的品质就在于提出问题,他以提出问题的方式解决问题。”⑨韩东的意义正在于用他的敏锐与不羁对当下人的精神现实提出追问:那些浮躁、充满欲望而又无处皈依的灵魂究竟该如何自持才能穿越浮乱,抵达幸福与安宁?当虚无主义强势占领了一代人的灵魂,世界的可爱与美好将如何成为可能?由此可见,韩东从来没有在小说中放弃形而上的哲学野心,他总是通过一些非常形而下的叙事指向很形而上的追问,那种“没有重量的沉重感”(卡尔维诺语)在小说中弥漫始终。

最后我想说,为了写作的独立与自由,韩东从一开始就以冷峻的“他们”而不是温暖的“我们”面对世界,面对文坛,他永远傲慢、愤怒与不合作,也因此成为“异类”(陈晓明语)。许多年过去,韩东身上的这些特质从来未变,只是在读到《欢乐而隐秘》这样优秀的长篇小说时才发现,从2003年开始至今韩东已经写了6部长篇小说,分别是《扎根》《我和你》《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知青变形记》《中国情人》《欢乐而隐秘》。可以看出,对待写小说这件事,韩东是非常认真而有毅力的,他说:“以前相信天才,后来相信大师,现在我相信匠人,也只想做一个匠人”⑩,他以每两、三年推出一部长篇的速度在写,稳扎稳打,逐步阔大,这样匀速度的写作节奏让人感到踏实。相比于青春时各种激进的理论宣言和艺术行为,我认为这样扎实写小说的中年韩东更加值得尊敬和令人期待。

黄 玲 江苏省作家协会

注释:

①发表于《收获》2015年第4期。出版时更名为《爱与生》,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

②陈竞:《韩东长篇小说转型作推出:作家的耐心与冒险》,《文学报》,2010年7月6日。

③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3月版,第1页。

④汪政:《长篇小说的轻与重》,《南方文坛》2016年第1期,第68-72页。

⑤韩东:《有别于三种小说》,《花城》1994年第3期,第122页。

⑥汪继芳、韩东:《“我们想做的只是放弃权力——韩东访谈录》(节选),汪继芳《“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自由作家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26页。

⑦林舟:《清醒的文学梦——韩东访谈录》,《花城》1995年第6期,第120页。

⑧谢有顺:《与虚无相遇——谈韩东的小说及其观念》,《山花》1996年第2期,第73页。

⑨林舟:《清醒的文学梦——韩东访谈录》,《花城》1995年第6期,第120页。

⑩陈竞:《韩东长篇小说转型作推出:作家的耐心与冒险》,《文学报》,2010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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