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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无边的古雅诗学——王学芯世纪之交诗歌创作断想

2016-11-25张德明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精神

张德明



温暖无边的古雅诗学
——王学芯世纪之交诗歌创作断想

张德明

问题与背景

众所周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降的中国当代文学使用最多的断代词是“新时期”。这不难理解,因为今天意义上的当代文学的确只有“新时期”以来才真正具有现实言说的地道的文学史意义。但是,我们也同样知道,早已进入新世纪的中国当代文学,当人们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却仍然是深怀不满的,一种普遍的认识就是,当下的文学在以一种集体逃亡的方式羞涩而曲折地书写,这已经成为一种时代文学特质。没有真情,缺乏意义;没有灵魂,缺少沉思。这是一个灵魂出了大问题的年代,各种怀疑和痛苦明明非常真实地摆在面前,作家却敬谢不敏,装聋作哑。这是读者对当下文坛的最大不满(包括个体创作)。应该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家的灵性和才能是非常优秀的(这里绝没有否定其他时代的意思),他们所遭遇的外部刺激也非常强烈,甚至强烈的程度不比历史上其他任何时候弱,可就是出不了杰作,人们的文学情绪是可想而知的。尽管前些年莫言获了诺贝尔奖,多情多愁的读者还是不依不饶地发问:我们究竟应该向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期望什么?

必须看到,在商品经济的大棒断喝下,新作品不断涌现的中国当代文学在二十世纪的暮鼓声声中似乎已经变得无关宏旨,作家何为,这个早已作古的问题,今天反而成了真正的问题。面对骇人纷扰的现实与卑微妖艳的日常情感,许多作家显得老态龙钟,感动不在,很多作品充斥着明目张胆的俗不可耐、虚假造作、低级趣味与肮脏无耻,对此,毫不夸张地说,许多新老作家都难辞其咎,是他们合谋暗算了这个应该出更多大作品的文学时代;面对戾气深重的集体失聪的时代,虽然不少的文学家亦没有放弃抵抗,但看上去却是那么地虚张声势和柔若无骨,缺少岩层般的粗粝与刚强,更缺少睥睨一切的精神气质,给人以表演失真的感觉;面对气势汹汹横扫天下的商业厉鬼,许多作品书写着意味暧昧的不满残梦,但作家们挥舞着的是他们自己都十分陌生的价值砍刀,表达着他们同样十分陌生的愤怒和忧伤,他们接过了优秀前辈的纸笔却没有真正接过历史,因此,他们无缘时代光荣的遍体鳞伤与鲜血淋漓,态度本身就令人生疑。时过境迁,往事难追,曾经令人无比神往心动的温暖只有无奈地退防在沉没的岁月深处;许多作家怀揣着真实而幼稚的文学想象,却根本无力勘探光与火构成的时代坐标,撕不开大众狂欢群魔乱舞这块刺眼的遮羞布,更多的时候甚至显得弃之不舍,根本做不到追慕本色,赋到沧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众多非常态现象的出现,原因自然是复杂的,但是,最关键的还在作家本身,在群体精神浪荡不堪野性勃发的危急时刻,许多作家却慌慌张张,找不到自己在文学中的座位“席卡”,缺少偏锋描时代的雄魄,缺少欲望法则下的叙事冒险意识,缺少修补苍茫的孤绝情怀,只有坐地摸天的无边臆想,在金钱魔爪的威逼之下,不敢为生活的蜕变埋单。江苏诗人王学芯近几年的新诗写作却让我眼前大亮,它没有和当下身姿艳冶的文学描写同流,而是温情而执著地在逼近自我的过程中铸造诗魂,坚守文学的庄严、神圣、高尚与优美,企图用诗歌遏制一种可怕的历史走势。他是真正本着良知和坦荡向时代执言的诗人,在诗歌这场人生马拉松中,在功利和唯美之间,诘问和考量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着不同凡响的新诗书写探索。这是交织着悲悯吝惜与温情暖调的生命之歌模态,它源自诗人敏锐深幽的世事观察,在消费诗歌的时代,他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文学标本,这是王学芯三十来年诗歌写作给我的启示。

情感惦念与诗人立场

韩少功曾说:“我们的文学正在进入一个无深度、无高度、无核心及没有方向感的扁平时代,文化成了一地碎片和自由落体,并在一种空前的文化消费语境中,在获得前所未有的‘文化自由选择权’的情况下,反而找不到自己真正信赖和需要的东西。”*韩少功:《扁平时代的写作》,《文艺报》2010年1月20日。消费文化与商品市场的串连陡增了诗歌对人性世界发现和书写的难度与限度,从事件的生活到表达的生活变得愈来愈走样,形成了俗世传奇与生命体验的内在大断裂,许多优秀的诗人无可幸免的沦落其间,但他们角色感和镜头意识又太强,不得不沦为现场走秀的奴隶,其作品弥漫着一种令人失望的表演气息。忘记了诗人应该做的是世上最真诚的事情。王学芯是一位现代意识很强的诗人,眼光向内,怀抱严肃谦逊的精神态度,致力于书写那些”看不见“的城市和乡村,寻找那些”视而不见“的事物。他以平等的视角姿态,揭开隐秘世界莫测纷繁的迷雾,打捞物欲时代众生的生存真相。面对尖锐凌厉的物质世界和不忍细读的世道人心,他渴求躁动的浮世灵魂都能够谦卑服善,敬畏自我和生命;面对浮夸喧嚣妄自尊大的时代,面对张狂无知行将深陷灭顶之灾的人们,他表达了深沉的忧伤情怀,抒情的柔仁之美和尖锐的刺猬沉思完美统一。一个诗人,只有具备了深刻的人文关怀,才算优秀;优秀的诗歌作品,惟有传表了浓郁的人文情怀,才有阅读的必要和传世的可能。王学芯具备了一个优秀诗人的整体情感素质:祈祷——对现实世界宗教般的瞩目和追问;仰望——对人生经验透彻领悟的虔敬态度;行走——用自己真实的人生墨迹与大地对话;怀旧——对群魔蹁跹的盛宴和乌云翻飞的阳界表达由衷的激情挽歌;沉思——用绚烂生命的灵魂之痛的练达通会获取作品的巨大宁静;吟唱——在谎言无处不在的时代话语中以诗的名义和形式谱写令人动容的纸上牧歌。这既是他诗歌创作中六个重要的关键词,也是昭示他审美世界的诗人立场,更是他永不改悔的诗歌宣言。

王学芯出道以来,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重要刊物发表五百余首诗作,先后出版《双唇》(一九九三)、《这里那里》(一九九五)、《偶然的美丽》(二○○三)、《文字的舞蹈》(二○○四)、《天上的草原》(二○○七)等诗集。上述几个诗集我曾经做过一个综评(见《当代文坛》二○一四年第二期),借助这种阅读我有一个自觉比较准确的感受:王学芯的诗歌写作不是应景,不是为稻粱谋,更不是为别人梦寐以求的名利,而是他生命的自然流泄,是生命泉源的张弛有度的奔放与彰显。卡夫卡在致裴丽斯的信中曾主张:“什么叫写作,写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开,直到不能再敞开为止。写作也就是绝对的坦白,没有丝毫的隐瞒,也就是把整个心身都贯注在里面……但是,对写作来说,坦白和全神贯注却远远不够。这样写下来的只是表层的东西,如果仅只于此,不触及更深层的泉源,那么这些东西就毫无意义。”*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第298-29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作为一个优秀的诗人,王学芯既不回避公众性话题,同时又能将公众性话题转化为个体话题,加以独创性的阐释,尤其是他更能从熟视无睹的生活万象中发现并创造话题,唤起读者的精神注意。王学芯的公众身份是多样的,但我更愿意把他视为一个真正纯粹的诗人,他与许多诗人不同的是,他的写作是完全从自己血液的呼唤和真实的人格出发,甚至超越了社会为其规定的身份设置,从现实的人回归到生命内在,发出自信而优雅的声音。能在文学上立足的诗人(也包括各体作家)一定是有能力提出并坚守一种精神哲学的人,古今中外,庶几如此。王学芯以独特的生命经验和个人语型,作为非职业写作,成为江苏同代诗人中少数翘楚之一,实在可嘉。

王学芯的诗歌发散着一种快乐思索的人生智慧,体现了彻头彻尾的思辨意志和圆润的人文眼光,他像地勘者一样勤谨、踏实、自信而不争,时刻提醒自己保持现场者的精神主动性、警觉性,尽其所能地抵抗现实非常实况的限制,自然而自由地扩张书写的精神疆域。在并不太长的对经验和语言的深切烛照中,他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之脉。这么多年来诗歌总体质量稳定,想象奇异,辞采瑰丽,佳篇颇多,很多作品具有令人震悚和惊喜的美学效果。

商业文化极度盛行的汉语诗歌时代,诗人的身份一再受到质疑和打击,值此话语情景,清醒而独立的诗人不在少数,但王学芯似乎走得更远、更孤绝。面对诡秘的大数据时代,他竭力寻找自己的心灵依托,不断拷问灵魂,冥想未来,自省启悟,搜索人类文化精神的核心价值和斑斓人生的时代意义。在和王学芯有限的几次接触中,我形成了一个几乎固执的看法:面对形色生辉的大千诱惑,许多人(包括诗人)其实是很狡猾的,但王学芯是能够发现狡猾并常常宽容别人狡猾的诗人,他只是随时在暗示自己提放别人的狡猾,不被其利用。在价值失衡的狰狞世界,始终保持心灵的端方,没有沉沦念想,流布的只是普渡众生的慈善心肠和义无反顾的献身精神。当这些质朴与机智、真诚和迂曲等气质表现得顺风顺水自然无痕的时候,王学芯势必成为这个高尚远离的时代别有意义的卓绝风景。

王学芯很多诗作表现的沉重价值内涵与诗情观照,始终投向大众故事的关乎人类特别是人们生存本质性的东西,个体经验自觉内化为一种平民书写的亢奋。“为了寻找福地我们在地图上/进入皖南溪马小村 为了喉咙/为了一滴干净的水分 我们/从蓝藻的水边 从空气悬挂颗粒的水边/坐在漫不经心的溪马河边/水看见我们 我们也看见/野鸭和跳水的绶带小鸟/看见黄昏的太阳 孤悬山岗/如空中围合的透气玻璃/我们像被保护在里面……无法述说我们对明天的/忍耐 像昨天水边的突然惊呼/鱼翻开白色的肚皮停止游动……”(《黄昏的溪马小村》)王学芯希望通过对自然形态的深度监测,展示人类伤害自然的种种罪恶、无情与残忍,预报人类生存时空的岌岌可危,他也希望借助这样的一般性判断,警告人们更好地认识自己,善待周遭。这样的世情意识,诚然属于私人经验,但同样属于民族经验,是对人类最普遍价值的细腻精妙的典型传达,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浅薄媚态。

张炜说过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话:“一个人只有被淳朴的劳动完全遮盖、完全溶解的时候;只有在劳动的间隙,在喘息的时刻,仰望外部世界,那极大的陌生和惊讶阵阵袭来的时刻,才可能捕捉到什么,才有深深的感悟,才有非凡的发现。这种状态能够支持和滋养他饱满的诗情,给予他真正的创造力和判断力。舍此,便没有任何大激动,人的激动。”*张炜:《张炜文集》第6卷,第311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我认为,这用在对王学芯诗歌写作状态的归纳上简直再合适不过。对物质世界和精神经验的苦苦思索直接影响到王学芯对书写对象干净纯粹的判断,影响到他对简约、素朴诗美的喜好和追慕。要知道,这是一种古风的承受,有着平民主义美学的典型特征。文化的抽象精神自动向形而下的民间智慧转移,并将其生成为一种人文理想,一种纯然的美德和诗歌境界。它使诗歌写作对人类变幻复杂的精神记忆的忠实记录成为可能。“月在池塘的怀里 如同/深切问候 纪念不可陈述的过去/你久已消失 在渐远的路上/这个场景 忧伤的位置/你的身材如发飘逸 所有的柔软/由近变远/出现心底之上景象/这个肖像沉淀已久/间隔问题 举止里的言语深入/树丛有真正的爱情/月在非常干净的池塘/天空有云的倒影 动情之处/已经没有一缕波纹/此刻月在静静站立在过去/无意义的涟漪从内心飘走”(《忽然,那肖像》)。

王学芯既是春天的诗人,也是冬天的使者,他所叙述的不是无边的激情和挑衅的疯狂,而是非常古雅的理性对疯癫和激情的绅士缴械。他用敛息屏气的吐纳方式将强烈的情绪感受聚合于内心深处,即便表达那些浓厚的经典记忆,也呈现出异常独特的明净淡远的诗歌境界。这是王学芯与现实毫不妥协的短兵相接,也是他投出的令人感佩的人道主义长剑,更是他面对苍穹写下的心灵自辩词,在无名文化无远弗届的当下,显得是如此灿烂而心酸。《梦》《涌浪》《黄昏看海》《悬挂一幅画》《一盏灯边的狂风》《最后的母亲》《擦玻璃的人》《零时偶感》《太阳雪》《阴影》《诗人看树》《梦语》《伫立山坡》《城市边上的一条河》《夜宿深山农家》等,都很好地体现了诗人所坚持的一种卑微而有尊严感、内敛但有道德力量的朴素而民间的诗美。这些作品非常明确地展示了诗人在商业狂涛和中国文人道德操守与精神品格整体下滑的严酷局面下做出的义勇决绝的反拨意志,这种斗士之声穿越时空,重击耳鼓。他以诗歌的形式感动民众,他和他的同仁们以诗歌的雍容肃穆捍卫着特殊的物质时代中国文化的精神标高,使我们在回首那段诗歌史的时候不至感到羞愧。这种文化觉醒是王学芯对时代生命精神的深切惦念,文本之中潜藏着以人格范本应对乖张时代并进行文化提示的诗人立场,温暖无边。

良知书写与精神故乡

诗歌源自生活,诗人理应将自己对现实的美学判断融入写作,继而瓦解这种判断,回归淡然,再还给生活。同时,诗歌遵从本色写作,它着力找寻茫茫的人生未知和主体内在的隐秘世界,在世俗与诗意的尖锐对峙中坚持自己的梦想。在欲望横行金钱至上的时代,诗歌写作应该成为一项孤绝的事业,众人景仰。遗憾的是,尼尔·波滋曼在《娱乐至死》中描绘的令人绝望的精神枯萎却在当下诗歌领域宿命般的不期而至。尽管有迹象表明,当代诗歌有望复苏甚至重现辉煌,但眼下依然让人对它从总体上高兴不起来,起码那种令人扬眉吐气的时候还没有到。一个基本的也是最有说服力的事实是,我们拥有全世界最庞大的诗歌队伍,却基本没有世界意义的真正的大诗人;我们是世界上诗歌作品数量的当然冠军,却找不到多少影响世界的诗歌作品。读者忠爱、主动记忆的更是凤毛麟角。残酷的现实远不止于此,当下许多诗歌文本往往与本意无关,已成常态;平庸、琐屑与缺少格调,成为通病。诗歌写作在许多人那里已经成为一种自弹自唱的自我抚摸行为,自己挠痒自己笑。眼下的诗歌担负了过多与之无关的俗物,变得面目滑稽庸俗不堪。宽厚的读者热望诗歌羽化腾飞,不曾想,诗坛飞起来的只是一只肉肉的雄鸡而不是峭壁的雄鹰。更有甚者,诗坛成了很多真诗人和假诗人角逐利益的竞技场和堂而皇之的私人会馆,蝇营狗苟,变得丑陋猥琐乌烟瘴气。很多诗人正在以诗歌的名义蹂躏诗歌,以复兴诗歌的名义强暴诗歌。读者伤痕累累,很多人不得不含泪远离诗歌,接着,把一种怀疑、轻蔑和被戏弄的侮辱化为深深的仇恨,从此,读者与诗人(这里聚集了太多的伪诗人)誓不两立!平心而论,许多诗人获得了太多而实在的利益,但他们的写作对不起这个激动人心的伟大而艰难的时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集体悲哀!

在王学芯诗歌里我们感到的是诗人低沉而雄健的音色,诗人既往对生命世界的叩问与不安驱动了作品自然、静穆的美学境界。我发现,王学芯是内心非常柔软之人,也是一位在内心深处殷殷仰望宇宙宁静之人,对众生有着平安是福的天然渴望。这与他的审美哲学有着某种神秘的暗合,愈是激越的入世反而愈能催生回归内心的渴望。在读了他那些类似天籁般的文字时,我真的才懂得了隐忍对一位真正的诗人意味着什么。时代在崩溃,人们在同样崩溃的价值系统面前束手无策。于此,王学芯给出了对待人类精神故乡的最后一份深情的留恋,可以说,这些是灵魂干净的诗歌,诗人以神圣的涅槃仪式般记录着历史。“鸟在玻璃上飞 鸟在玻璃的森林中惊慌失措/光与影 鸟寻找失群的姐妹/它看见有鸟飞过/它追逐 撞上玻璃 摔倒在地/又急促地/拍翅而起……鸟在高楼的狭缝里无从穿越/玻璃合围 如入多棱花筒/眩晕中 它看见许多个自己/撞上又一堵玻璃/许多只鸟 一起纷纷坠地……可怜的玻璃之鸟”(《玻璃之鸟》)。诗人尖锐的判断使作品充满了深深诘问和强烈嘲讽的意味,帮助人们从盲动的热情中警醒过来,恢复对被伤害的生命形态的记忆,表达了莫大的悲伤与愤懑。“一滴水从远山或远方/几千米地下飘来 挂上嘴唇/在我的天空 在我的屋内/纯净地闪耀/我的心已坠落千山万壑的悬崖……在一只搁久的空杯子中/是茫茫无边的水域/天是灰色的 太阳/碎成雾一般的粉尘/涉水的脚 喉咙遥不可及……一滴水浸润他乡的泥土/原地呼吸的道路 仿佛/梦在改动我们的地名/我们在希望之外/在油污的时间里/一次再次 排放更多的语言泡沫”(《一滴水》)。在传统的诗歌里,“水”的意象往往与美、生命、成长有关,但在这里,王学芯把它当作了现实污瘢的象征物,目之所及所有物件遭遇践踏,意味着人类生命本源的日趋干涸。这种诗歌意象恰好印证了现代文明的基本病况。诗人触及到自我内心的颤动以及对灵魂的严厉逼问。灵魂本是人们必须坚守的最后一片净土,而今却饱受娱乐化、碎片化、游戏化的日常袭扰,坚持灵魂守节的诗人像西安的兵马俑一样被视为怪物,王学芯却顽强地表达着对病入膏肓的社会流习的深刻义愤和对平民生活的道德缅怀,因不合时宜而更显难能可贵。“如同搁久的手镯/我昨天见过的古村落/每条街/每垛墙/还有一直醒不过来的光线/都是黯淡的……黯淡的古村落/如同一段旧情/丢失在崇山峻岭的山坳里/山坳里的光是明亮的/而明亮的光/碰上旧情也抑制住了笑容……古村落蹲在黯淡里/望着青石板上很深的车辙/不再回忆/不再喘息/只是安静地/梳理黯淡的思绪”(《古村落》)。无论人们对王学芯的诗歌兴趣如何,有一点至少无可置疑,就是王学芯对凡俗和平庸的深恶痛绝。在诗坛危机四伏尸横遍野的残酷现实面前,王学芯的诗歌表明他绝不畏首畏尾地苟混在众多的平庸者之中,搔首弄姿,欲说还休,也绝不会降低自己一以贯之的精神标高。这种诗歌态度反过来更让我们感到诗歌现实的黯淡可怕,骚客们一次次从现实中溜走,反复沦入虚无与南柯一梦之中。王学芯显然成为了当下诗歌写作一个不识时务的硌人的异己。

在人被普遍异化成为常态的当下,人们的自然品行遭受重创,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严重失调并日趋紧张,人们的身心均处在高度的分裂对立状态。王学芯《间歇》为读者带来了及时而特殊的审美样板,它满足了人们对时代的打探欲念。虽然在今天,观念的万千嬗变都不会再引起人们的大惊小怪,很多隐私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但重要的是,揭示这种秘密人的身份确认是考察事实是否存在的先决条件。王学芯帮助读者完成了这种身份确认。我们要问的是,他究竟确立了一种什么样的文学关系?通过仔细的阅读,我们看到,诗人朴实的身体满载着高贵的灵魂,精神世界纯美而自足。他坚持用优美的语言与不和解的态度抒写这个遗憾的世界。与其说这是一种从容的智慧,还不如说是其中滚涌的激烈情绪在让诗人自我作战——对于现实平庸的不可饶恕和刻骨仇视。王学芯隐藏了自己对草根平民的深情悲悯,孤绝而凛然。“徽人把一根长长的草绳/抛进山林/系在腰间/串起巨大的天目山脉/就像打开的山门/徽人变成了徽商……山里多雨/太阳闷湿/草绳历经岁月时断时续/徽商的视线/曲折几千年……徽商响遍大地/卸下的草绳/挂起锃亮的金匾和声誉/而西服或绒衣/腰间的褶绉/都留着草绳的痕迹”(《吴越古道》)。实话说,这样的诗句算不上什么箴言妙句,但读着清爽,有着原始古朴的镇静感、实在感。徽商与吴越的关系有一多半是淹没在历史的汪洋之下的,只消暗示给读者就足够了,不可能也不必要把话说透。隐秘的历史事件,消弭了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刀光剑影,看不见倾轧、荒谬、丑陋和血腥,梦幻般的片断却依然能够勾起人们强烈的历史记忆。在此,各种现实情绪互为扭结,构成了令人惊愕的精神意蕴和历史纵深。“因为仰视才有塔的存在/只有弥久不低的高度/塔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话/是牵动内心向往的目光/多少人朝着自己的耸立/眼睛 为仰视而飞扬/为高度而虔诚……多少人堆垒起自己的塔/为一块砖的寻找/垫起岁月的代价”(《塔》)。一度,有人认为,回避崇高有助于人对自己精神负面领域的深度掘进,在反思中认识自己,把人对象化,还原世俗相。然而,这些东西在义正辞严的正面价值面前,又因失去自信而显得委琐渺小。崇高的倾覆势必酿成精神危机的愈加猖獗,深怀良知的诗人必须用加倍的热情呵护那种强大的精神反拨。正如福克纳所说:“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崇高,使他们的勇气、荣誉感、自尊心、同情心、怜悯心和自我牺牲精神——这些情操正是人类昔日的光荣——复活起来。”以这样的要求和标准来看,王学芯做得很好,独树一帜的才气和继往开来的气魄浑然合一,体现出一个优秀诗人的大气、地气和情感旨趣。只有拥有这种渺小的伟大,诗人才是可敬的。这是迈向大诗人的必经之路。

王晓明曾说:“今天的诗人能否创造出真正优秀的诗歌,关键是在他能否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深切体验到来自他今天生活中的诗意,他的整个心灵能否因此而猛烈燃烧,酝酿出表达这种体验的充沛的诗情……今天的诗歌需要的不仅是才气,熟练地调词遣句的能力,对古代或西方诗歌的修养,对‘颠覆’之类策略的兴趣,而更是一种原初的能力……一种一旦投入诗创作便念怀一切,无暇他顾的能力。”*王晓明:《“戈多“究竟什么时候来》,《花城》1994年第6期。诗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类那些鼓舞士气的精神维度土崩瓦解,孤傲地向往叙述的夜宴和手法的自娱。人类生存意义的哲学思考才是诗歌写作的自觉。

王学芯生于北京,长于无锡,江南那片清幽的山水给了他无限的精神与人文滋养。这么多年来,他不仅在地理学意义上漫游江南,更在精神文化上漫游江南。传统意义上的江南是一片水乡,肥沃的土地、绮丽的美景、曼妙的女子……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遐想无边。元代辛文房面对那片灵山秀水曾经发出了如此深情感叹:“余昔经桐庐古邑,山水苍翠,严先生钓石,居然无恙。忽自星沉,千载廖渺,后之学者,往往继踵芳尘,文华伟杰,义逼云天,产秀毓奇,此时为冠。至今有长吟高蹈之风。古碑石刻题名等,相传不废。揽辔彷徨,不忍去之。”*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卷六,《徐陵传》,北京,中华书局,1990。江南漫游早已成为一种文化时尚并以一种古风的形式起码在文人雅士中固定下来。这种极具地域色彩的文化追随与中国许多历史时期的文学发展有着非常亲密的关系。面对那样的风水宝地,身临其境的历朝文人表现出了永不衰竭的朝圣激情。当然,人文意义上的江南似乎又是消弭斗志、偏安一隅的代名词,名声多少有些暧昧。当年杜牧那令无数后世文人为之神魂颠倒心仪忘情的“扬州梦”就是明证。然而,历史终归抵挡不住现代性的强力推手,新时代的经济大椽,搅动着江南静静的历史旧梦。千姿百态的妩媚江南站在了平息众生欲望的刀尖上。物欲的浊浪泡沫翻飞,令无数仓皇的人们呛够浑汤,庆幸的是也让真正的诗人在人们无所适从中留出了思索的空间。《间歇》(四川文艺出版社,二○一四)“沿运河向南”、“故居的映照”两辑五十三首诗作的大部分都书写着王学芯的精神故乡记忆,仅从标题读者就能够领悟其传达的使人神往癫狂的灵秀江南的神奇魅力。王学芯笔下的江南故乡,很明显包含了地理学意义和精神层面两重指向,前者的话语功能只是作为后者叙述上的哲学依托而存在。“作家的家乡,不一定都是作家精神的故乡。作家的故乡可以有爹娘赐予,而精神的故乡则必须靠他自己去寻找,在寻找中营造。”*阎连科:《寻找精神的故乡》,《文学评论家》1991年第2期。在精神颓败信仰不在的危机时代,许多诗人已经没有自己的精神故乡,他们在假惺惺的寻找过程中艰难跋涉,逢山遇河,少有坦途。我们可喜地看到,在王学芯笔下,处处体现了他对精神与生命故园的钟情和苦恋。诗歌中含蕴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它净化的不仅是诗人的灵魂,也迎合了读者痨肠寡肚的对神圣性情的呼唤。“江南”已经不是地域意义的水乡,它是生命的故乡,也是诗意栖居的地方,为诗人提供了安放圣洁心灵的净土。“透过山顶的树叶 寂静的山谷/这里真实的每一丝雾 像巨大的漏斗……直至浸满山谷 浸满房屋和田垅/无限而超量的堆积/从豁口溢出 山在天空中消失……那座三十年以前的低矮房子/盖着羽毛形状的瓦片 小窗的/玻璃看不清过去的日子/旁边一棵斜靠在路口的山楂树/在云雾中泛出薄薄的光……这个黄昏在山丘有种绢丝的/温和 正在牵动夜晚的灯光/且在灯光中吮吸/那些夜的轻声重复”(《山谷里的雾》)。在众多江南故里的诗情书写中,王学芯是非常突出的抒写灵手,他得益于一种特别的语言,经过二十来年的漫长研磨,这种语言已经在他那里变得乖顺灵巧,光滑受用。“老屋”、“田垄”、“云雾”等都是日常俗物,看似缺少刺激性,却因为特殊的人文江南而变得极易入口入心,也正是“江南”特质的介入,使那些琐碎不堪的东西成为令人遐思良久的物件。作品通过古色古香的迷人化境消解了生命的虚无,优雅的叙述隔绝了社会的喧闹,保留下了典雅、纯洁和高贵。

一定意义上说,文学就是回忆,可是商业脚步的跫跫之音使行色匆匆的人们常常变得健忘,现在许多诗歌不愿直面现实,回望过去,这是值得深思的。老实说,王学芯也不是对自己一再弹奏的江南神曲没有微妙的复杂情感,其实,他是有所表示的。但是,无论如何,它在精神的汪洋中依然是诗人为之感动的幸福港湾。要知道,并非每个人都守得住自己心灵当中那片圣土,背叛是经常的。由于形形色色的生活变故、引诱和磨难,在很多文人(特别是诗人)的文字生涯中便无可避免地产生无根的漂泊感和失血的苍白感。王学芯紧紧依偎自己的精神故乡,注定他会成为一个有价值的诗人。他的文字与名扬天下的水乡丝丝相连,写得放松而放肆,幽默无边。他用自然天成的声调翻来覆去地演绎着一份粘稠的生活,让读者接受一份特殊的审美满足。“下雨了 雨滴玩起一种/不经意的地面游戏/向很远的祖母方向滑去/完美的球/任意滚动/像一个孩子背后的视线/把日常的平淡无味/变成水的发光……一本书 在离雨几十年的地方坐下/几行充盈的雨/隔着光碰上玻璃跳跃/像在祖母膝盖撞痛的瞬间/滚进现在的雨中……有些记起的雨/脸盆放上漏雨的床边/水珠在房梁的椽上形成/滴落的回声/闪过脸盆移动的手指/溅响在此刻的书边”(《有些记起的雨》)。江南水乡最重要的勾人心魄的意象——“雨”——在这里有了形而上的意味。诗人以一颗涤除玄览的童心烛照对象,那些充满欢畅和寂寥的点点滴滴,是人们共同拥有的感觉和记忆,代表了一种群体审美认知。江南是王学芯诗歌美学的人类学参照和对比,成为他精神还乡的内在动力。这是对自然江南的刻骨信仰,那里是诗人生命激情勃发的地方。诗人的写作表达了一种非常难得的水乡情韵与大地深处洋溢的无处不在的精神品质,具有非常明确的穿透江南故乡的灵魂之思与道德底线。

几句闲话

行文至此,我真诚为王学芯感到骄傲和自豪,在物质、趋利的年代,他居然还能如此专注于传递诗的星光,并且,被一大群依然执著于女神之恋的仰望精神天空的读者所接受,以稳定的诗歌风格,创造在不利的阅读环境的良性诗歌态势,实属不易。当然,我们也不得不说,王学芯的诗歌也有诸多尚待打磨、精纯之处,有时因为个别材料的处置粗疏、随意,降低了诗歌的活力和蕴涵。但是,作为读者,我对王学芯的诗歌写作怀有更高的期待,也相信这种期待是现实的有价值的,他是一位内力很强的诗人,不会停留在既有的成就上,一定会不断探索精进,为当代诗坛提供更多的汉诗佳作。

〔本文系西南科技大学社科重点研究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项目编号:13sxt01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责任编辑李桂玲)

张德明,西南科技大学文学院中文系主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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