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

一

“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是羊群”是马兰花熟悉的夏子街戈壁滩。在马兰花的记忆中，她常常独自在戈壁滩放牧连队的羊群，两百多只羊散落到戈壁滩，就像一朵朵白云飘在天空中一样。不同的是，羊群没有白云自由自在，也不能闲闲地任意东西。因为那红柳丛、梭梭堆、芨芨草后面时时刻刻都可能冲出一只饿极的狼，向着羊群猛扑过来。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羊群属连队共有，夏子街成立了畜牧班，畜牧班每天都要和狼打交道，与狼斗智斗勇。因此班长指名点姓要了老马，班长说：“有老马在，连队的羊就安全了。”

老马进畜牧班的条件是带上自己的老婆马兰花，老马有自己想法，这样，在他去戈壁滩找狼打狼时，马兰花就能替他放羊了。马兰花愿意替老马放羊，她顶佩服老马戈壁滩对付狼的本事，马兰花说：“戈壁滩的事，打狼的事，谁也别想骗老马。”

这个夏日，一只大青狼光顾了马兰花放牧的羊群，马兰花不害怕狼，她朝狼大喊大叫，用石块打狼。狼咬死了一只羊，喝完血，却不吃肉，又咬死一只小羊，叼着跑了。马兰花看看被狼咬死的羊挺肥。她想：“如果把羊交给班长，一块肉也分不到，啥也没得吃。”于是，马兰花自作主张，抱着死羊向附近的一个蒙古族人家里走去。

下午，马兰花把自己的头发弄乱，把衣服弄脏，还故意藏起一只鞋子，然后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大伙面前。马兰花说：“今天我能回来就不错了，差点我也被狼咬死了。狼进羊群去了。狼一边吃肉，一边叼着羊走，狼吃羊吃得快得很，跟吃豆腐一样。我赶狼追狼打狼，摔了好几跤，把衣服都弄烂了，把鞋子都跑掉了。”

班长看马兰花这样狼狈，也不好意思提丢羊的事，还表扬马兰花奋不顾身营救国家羊群，还说要在广播上表扬马兰花。

回家后，老马说：“你骗骗他们可以，你能骗过我吗？狼还抓羊，还一边吃肉，一边叼着走，谁相信呀？”

马兰花笑了，拿出藏起来的鞋穿上。马兰花说：“老马，戈壁滩的事，狼骗不了你，我骗不了你，谁也骗不了你。”

马兰花这话说了没多久，夏子街又出了一件事。

一天，李戈人去戈壁滩放羊。其他牧羊人中午都不回家吃饭，带一个馍一壶水，戈壁滩拔棵野葱野菜就对付了，但李戈人讲排场，而且好喝酒，他中午要回家吃饭喝酒。

李戈人回家吃完饭喝完酒，已经到下午了，他去戈壁滩找羊，一只羊也找不到了。戈壁滩没有，树林里没有，人工牧场没有，水库边也没有。所有的地方，羊的影子都没有，羊去哪了？是被狼吃了？是被老鹰叼去了？可是两百多只羊，狼也吃不了那么多，老鹰也叼不去那么多，羊到哪里去了？

夏子街的牧羊人都去找羊，老马不去树林找，也不去人工牧场找，更不去水库找。老马说：“羊被狼赶走了，狼骗得了你们，骗不了我，狼赶着羊群上山了，狼要把羊圈起来，再一只一只吃掉。”

老马对此了如指掌，他知道羊不像马，不像牛，不像驴。马呀牛呀毛驴子呀，它们吃饱了，天黑了，知道往家走；被人卖了，也知道往家跑，它们认得路；羊不会，羊没有脑子，羊笨得很。羊一天吃呀吃呀，吃饱了，天黑了，它们就卧下了，它们不知道回家，被人卖了就卖了，也不知道自己跑回家，人赶着也走，狗赶着也走，狼赶着也走。

第二天，老马骑马上山。老马跟着羊群的脚印，跟着狼的爪印上山，遇到硬戈壁滩石子地，找不到狼爪印，老马也能根据石子滚动的方向，根据挂在灌木上的一两根羊毛，根据羊的气味找到狼和羊走过的路。

半路，老马看到一副新鲜的羊骨架，又看到几只被狼咬了脖子喝了血的羊，羊群却不见踪影。

老马继续往前走，碰到蒙古老牧羊人赤那，骑着马四下张望，老马断定老牧羊人知道羊群的下落。

老马一问，赤那果然知道羊的下落。一只狼赶一群羊上山，对赤那也是稀罕事，赤那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赤那跟着狼和羊群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相信了这个天方夜谭似的故事。赤那赶走了狼。

后来，老马说起狼赶走羊的事，很多人都不相信，说老马吹牛说大话，大家都是牧羊人，谁没见过狼？谁没打过狼？又有谁看到过狼赶羊上山的事情？只有马兰花相信老马。马兰花说：“戈壁滩的事，谁也别想骗老马，天上的老鹰不行，地上的狼也不行。”

二

那一年，老马抓了九只狼。

老马在泉水边下夹子，夹到过一只狼；在地头下夹子，夹到过两只狼；在死羊边下夹子，夹到过两只狼；在狼窝跟前下夹子，一窝狼都被抓住了……

一只狼冲击羊群，咬死两只羊，老马在死羊四周埋下一圈夹子，狼回头吃羊，先是很警觉，确定没危险才去吃羊，左前脚先被夹住了，狼赶忙后退，右后脚踩上另一个夹子，这样狼就开始跳舞了，两条腿在夹子上，两条腿踢腾着舞，舞着还大声嚎，载歌载舞当了老马的俘虏。

一只小灰狼带着夹子跑了，老马骑马追，从风和日丽的清晨一直追到彩霞满天的傍晚，老马甩出了套马绳，套马绳在空中又急又快，旁人根本看不到绳索运行的弧线，奔跑的狼还没听清绳索的声音就被套住了。老马很会甩套马绳，赶车的马，疯跑的马，惊了的马，不管多快多疯，老马追上去，一甩绳就能把马套上。

套马绳套住了狼，老马拖着狼跑。狼腿受了伤，又被追了一整天，慢慢跑不动了。老马拖着狼继续跑，绳子勒着狼脖子，活活把狼勒死拖死了。

老马不敢跳下马，他骑着马绕着狼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狼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老马还是不敢跳下马，他撇了根长长的红柳棍，捅狼的肚子、眼睛和耳朵，狼一动不动。老马这才跳下马，慢慢收拾狼。

老马还套过一只大青狼。狼毛色青黄，高大健壮，壮实得像只小牛犊，狼的牙齿尖利，它的咀嚼就像一台粉碎机。老马看到大青狼捉到一只黄羊，眨眼工夫把整只羊撕碎吞食了，连根骨头都没留下。老马看着狼吃黄羊，又看看天上飞着的秃鹫和乌鸦，那些专吃腐肉的家伙空欢喜一场，聒噪一阵，各自散去了。

大青狼上了老马的当，铁夹夹住了狼后腿。老马迅速出击，摔出套马绳套住狼，狼一转头咬断绳索。老马再套，狼又一转头咬断绳索。

老马骑着马，挥舞着长鞭驱赶狼，狼带着铁夹跑得却不慢，狼想甩掉老马的追逐。老马却不敢让狼休息，他知道狼一旦得空，就会咬断带夹子的腿，变成三条腿的狼。三条腿狼的传说在戈壁滩风一样流传，三条腿的狼更狡猾更阴险更残忍，三条腿的狼变成狼头领，领着狼群来报复人……

老马第三次套住大青狼，他调转马头飞马急走，绳子拽着狼走。老马不给狼转头咬绳子的时间和机会，他绕着一丛红柳转圈，绳子缠在红柳上，绳子拽得挺而直，绳子勒紧了狼脖子，狼不能动，也不能转头咬绳子。

然后，老马跳下马撇红柳，红柳压在狼身上，压了一层又一层，把大青狼压得严严实实。他把一根粗大的红柳塞进狼嘴，狼立即咬住红柳不松口，狼总是这样，咬住东西绝不松口。老马解下鞋带，把狼嘴结结实实绑上。绑上狼嘴，老马就不怕了，老马跳上红柳堆，痛痛快快把狼杀了。

一次，一只狼与老马的马展开激烈搏斗，狼对着马又撕又咬，狼一口咬烂马嘴，马又疼又急，一声嘶叫，尥起前蹄站立起来，一蹄子把狼踏倒在地上。

老马不等狼站起反扑，攥着大棍子扑过去打狼。老马知道怎么打狼，如果打在狼头盖骨上，十几棍子也打不死狼，狼头盖骨硬极了。老马拿大棒子打狼的耳根后，两棒子就把那只狼打晕了。

初冬的第一场雪，老马的夹子夹住了一只母狼。母狼带着夹子回到狼窝，四只小狼跑出来迎接妈妈，小狼才一个月大，又健康又欢快。小狼向母亲讨食物，母狼张开嘴，把胃里的食物吐给小狼。

老马一路跟踪找到狼窝，母狼护崽，死死守着狼窝不出来，老马不敢接近母狼，但老马有耐性，马褡子里有干馕有水，狼窝周围也能找到野葱野菜，而且老马习惯了戈壁滩。他耐干旱，不需要吃许多东西喝多少水。

老马有足够的耐心、耐性和耐力，他就等在狼窝边，他封锁了洞口，等着母狼自投罗网。

母狼护崽，不敢独自外出打猎觅食，母狼也没有像其他狼一样，咬断自己被夹的腿，以获得自由。母狼带着铁夹在狼窝里，小狼咬着铁链玩，拖着铁链玩，小狼不知道妈妈的痛，它们只知道向妈妈讨吃的。

老马不急着收拾母狼和小狼，他要等公狼回窝，公狼皮又厚毛又顺，是上等的狼皮褥子。老马守株待兔，要把狼的家庭一网打尽。

一天过去了，公狼没有回家；两天过去了，没有公狼的影子。第四天，饱受饥饿和伤痛的母狼奄奄一息了，三只小狼也不能从妈妈嘴里得到一点食物，小狼从妈妈的乳房吮吸出来的是血……

第五天，母狼走出狼窝，“啪嗒”母狼踩到第二个铁夹，母狼强忍疼痛，拖着两个铁夹，艰难移动，“啪嗒”母狼第三条腿也被夹住了……

老马在狼窝边布下一圈夹子，只要走进那个区域，没有不被夹到的，无论人还是狼。母狼显然知道身处的险境，母狼看见老马布夹子，老马布夹子的时候也没回避母狼。母狼用身体为孩子排除险境，就像《地雷战》里，母亲以身试雷，为孩子蹚出一条生路。

第六天，老马在洞口看到母狼的尸体，小狼在母狼身边嗷嗷叫。

老马把小狼塞进麻袋，搭上马背，他要把小狼带回家。

可能小狼太小，也可能老马把麻袋口扎得太紧，半道，小狼闷死了两只，老马只带回一只小狼。

三天后，那只小狼也死了，死在老马特意为小狼打造的铁笼里。

小狼是怎么死的，老马也说不清楚，老马还让马兰花给小狼喂馍馍，还让马兰花给小狼喂羊杂碎，老马想把小狼养成大狼呢。

后来，老马又抓回两只狼崽子来养，都没养活。

老马就再不提养狼的事了，干不成的事，老马就不干了。

三

马兰花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牛呀马呀毛驴子呀，给人干活，人还用鞭子打它们，还不给它们吃饱，它们还听人话，也不知道报复人。会报复人的，只有狼。”

马兰花和老马生活多年，知道狼的报复性极大，牧人打死一只狼，就要每天防狼，每天等狼来，今天狼不来，明天狼不来，后天狼也不来，过几天一准来，狼来了，羊遭殃人也遭殃。

为打狼的事，马兰花没少跟老马生气，老马抓的狼最多了，老马的羊被狼咬死得也最多。

马兰花说：“我就一老恨老马，你不打狼，你不惹狼，狼也不来报复，狼也不来咬羊，我们也不用天天担惊受怕，我们也不用天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老马打死了一只母狼和三只小狼，一只公狼来报仇，那只公狼狡猾又奸诈，老马下夹子，它绕着夹子走；老马把老鼠药涂在一只死羊的腐肉上，过一会儿去看，狼把羊快吃完了，唯独涂药的那块肉没动；老马请来猎人打狼，猎人跟着老马在戈壁滩转了半个月，狼的影子也没见到。

那一年，公狼咬死了老马家二十九只羊。

二十九只羊，有咬死的，有挤死的，有吓死的……

羊在平顶山上吃草，老马在山沟挖发菜。下午，羊突然跑起来，尘土也飞起来了。老马赶快往山上跑，并且大叫：“四只眼（狗名），狼进羊群了！”

狗跑上山坡，站在山坡上汪汪叫；老马跑上山坡，只看到被咬死的羊。狼呢？影子也没有。狼的动作快，一口咬死一只羊，一会儿工夫咬死了九只羊。

一天晚上，狼跳进羊圈，羊咩咩乱叫，挤成一堆，狼逼着羊往门口挤，可门关着，羊挤羊，羊踏羊，就发生了羊的踩踏事件。

老马赶到羊圈，狼早没影了，五只羊被咬死了，六只羊被挤死了踩死了，一只羊被吓死了。被吓死的那只羊，打开肚子一看，肺被吓得炸开了。

麦收后，羊进麦田吃草，狼趴在毛渠里，趴得很低很低，像蛇一样行走，羊看不到狼，人也看不到狼。人一直站着看护羊群，狼就不上来；人去喝水了，去吃饭了，或者打瞌睡了，只要几分钟，狼轰地站起来，直扑羊群。在麦田，公狼一共咬死了三只羊。

羊在树林边吃草，狼躲在大树后面，一动不动，羊走到跟前，狼一跃而起，咬死一只羊。老李家的羊也在一起吃草，公狼只咬老马家的羊。

死了二十五只羊，老马连狼的影子都没看见。老马生气了，老马在羊圈四周下夹子，一次夹到了两只羊，一次夹到了狗，狼毛也没夹到一根。老马白天放羊，跟着羊走，晚上住进羊圈，一刻也不离开羊，这样一住八天，狼一次也没来。第九天，老李来跟老马唠嗑，老马说：“老李，你帮我看下羊，我回家拿个东西。”老马刚走，老李也被人叫走，两人只离开不到二十分钟，狼来了，狼跳进羊圈，咬死三只羊就走了。

狼进羊圈，不为吃羊肉，咬死羊就走，狼是来报复老马的。马兰花说：“狼要咬死我们所有的羊才放手呢。”

老马害怕了，便去借枪。

在夏子街，几乎所有的牧人都是猎手，几乎所有的牧人都会抓黄羊抓狐狸抓狼，他们抓黄羊抓狐狸抓狼都不用枪，枪在弹药库里放着呢。

老马请来蒙古族老猎人，天天守着羊，只要狼一露面，就立即开枪打死狼。

可是，老猎人在老马家住了一个月，狼一次也没有出现。狼消失了，好像是走了，再不来烦老马了。

老猎人走的第二天，马兰花去戈壁滩放羊，老马开玩笑说：“你小心点，那个狼十点不来，十一点肯定来。”马兰花放羊只带着一根鞭子，鞭子可以赶羊，却奈何不了狼。马兰花把羊赶到人工牧场，牧场上苦苦草、滕滕菜、勾勾秧、奶角角都是羊爱吃的。可是，那一片牧场，一棵梭梭柴也没有，一丛红柳也没有，一根可以赶牲口的棍子也找不到，一块可以丢去打狼的石块也捡不到。

马兰花放羊可警惕了，马兰花什么都不敢做，就看着羊，看着羊，又看着手表，十点，狼没来，十一点，狼还是没来，马兰花想：“狼不会来了。”马兰花就找了块平地，坐下来纳鞋底。

鞋底还没纳十针，“轰隆隆”羊乱起来了，羊就向东边跑了。马兰花抬眼看到一只好大的狼，耳朵立立的，眼睛红红的，尾巴耷拉着，狼看到人就站下了，马兰花想找个棍子打狼也没有，想找块石头打狼也没有，马兰花就喊：“四只眼，四只眼，狼来了！”

四只眼冲着狼汪汪叫，狼没跟狗打架，也没扑向羊群，狼站在那里看着马兰花，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下午，马兰花再去放羊，马兰花说：“老马，上午我看到狼了，狼没吃到羊，就看着我，就是你惹下的那只狼，好像要吃我呢。”

马兰花赶着羊群又去那片牧场吃草，老马悄悄跟在后面。马兰花拿了根棍子，拄着棍子看羊吃草，看着看着，马兰花有点瞌睡了，就坐在地上睡着了，马兰花做着狼吃羊的梦。梦中，羊跑起来了，尘土飞起来了，狼冲上来了。狼抓上一只羊娃子，一会儿工夫就把羊娃子吃了，像吃豆腐一样，三口五口就把羊娃子吃了，就只剩下一副羊骨架了，就只剩下羊头和羊蹄子了。

马兰花急得大喊：“老马老马，狼把羊吃了。”她把自己喊醒了，午后的阳光没遮拦地照耀着她，晃得她睁不开眼，恍惚中她看到老马站在不远处，一股气流从老马身体向上升腾，好像老马被太阳烤化了，变成气体，升上天似的。

马兰花想喊老马，却没有喊出声，她看见了上午那只狼，好大的狼，耳朵立立的，眼睛红红的，尾巴耷拉着，马兰花看见狼头顶有一个光环，就像狼戴着一顶王冠似的。

老马也站在那里盯着狼看，盯着狼头顶像王冠的光环看，他想喊却张不开口，他想甩出绳索套狼，手却不听使唤，老马像个木头人，只能呆在那里看着狼捉羊吃。

狼吃饱了，狼抬头看看马兰花，又看看老马，就像看平常的什么人。

狼走了，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