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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难让我们成长

2016-11-22陈小燕

都市 2016年8期
关键词:医生妈妈孩子

陈小燕

患难让我们成长

陈小燕

一、从一个梦开始

我被巨大的空茫吓醒。

是梦一场?我刚刚从那里回来。一片漆黑,没有电,已经持续多日停电,我和儿子,在长治市上高中的儿子,在一间狭小的屋子,好像是一个小诊所。屋里燃着一支飘摇的白蜡烛,影影绰绰。儿子病了,走得很慢,我陪他来这里输液……心里盛满忧戚,未来的事,祥或不祥,无人知晓,无人可以掌控。和谁对话呢?无边无际的空茫。

这是一个和往常一模一样的早晨,但是我的心有飓风走过的痕迹。还有许许多多的碎片,如电影一幕幕而过,仿佛快镜头,只是,我只记住了那一瞬,一个蜡烛燃烧的断章。

情节的填补是陆陆续续的。时隔一星期,还是一个月,我无法辨别,重要的是,事情真的一步步展开,记忆重叠在一个无电的夜晚,一个小诊所。

儿子在长治市一中读高中,已经升入高二。租了学区房,爷爷奶奶陪读。

元旦刚过,崭新的2014年来临。上星期,我到市里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学生家长会,主要围绕期中考试进行对话交流。学习上孩子很勤奋,这次考试冲进了年级前三十名,生活上孩子很自律,吃饭穿衣从不讲究,也没有玩游戏进网吧等恶习,在老师同学的眼中是一个踏实肯吃苦的角色。而且他的文学天赋让他成为一颗校园新星,习作在学校《魁星报》发表,语文老师和班主任老师一致说,史懋源同学学的是理科,写作还是有特长的,沉郁淡然,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会后回到家,儿子说,妈妈,期末考试我还会再往前走,我现在的状态极好。我很欣慰,也难过,什么时候高考将不再是孩子们的重压?

本意这个星期不再到市里了,孩子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我很放心。冬天的夜,寒冷而漫长。砰,砰,砰……一阵拍门声把我和丈夫惊醒。生活总是被意外向前推动,没有预约,没有通知,命运的潮水又一次来了?隐隐地不安。丈夫起身开门,是孩子的姑姑。走吧,去长治,懋源昨天夜里三点多一些开始呕吐,到现在已吐了三次,吐成绿水了。2014年1月6日,凌晨五点半,我们驱车向长治而去。黑暗里,我们的车灯撕开夜的一角,急速掠过之后,黑暗很快合拢。

孩子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铁青。昨晚他一点多钟才躺下,睡至三点多,天旋地转,翻江倒海地恶心,他赶忙起床朝卫生间跑,晚饭全部吐出。爷爷和奶奶被惊醒。一个小时后孩子再次恶心,这次吐的就是水了,怎么办呢?外面又黑又冷。到凌晨五点时,孩子又吐了,绿水。

孩子太累了,他已经持续一个多月夜晚一点多才睡觉,早晨六点准时起床,中午也只睡二十分钟。他珍惜一分一秒,上学回家的路上,也安排着背单词或记公式。我问他,班里的同学都是这样子吗?孩子说,大都如此,还有更甚者。班主任老师要求沉浸于学习中,完全不被外界所干扰,上晚自习黑压压一教室同学都埋头学习,老班故意声势浩大地破门而入,谁惊愕地抬起头,谁就是不专心,不用功。老班出其不意地查验了好几次,总有三五个同学不由自主地抬头,都被训斥教育。老班语重心长地说,衡水一中为什么一年能考一二百名清华北大,那是魔鬼训练,我们长治一中远远不及呀,同学们,我们的潜力要最大限度地开发出来……牛红霞老师,长治一中打造清华北大生的特级骨干,她带的魁星班届届创造奇迹,全班七十多人,倒数几名都能达一本线。当初孩子被分到牛老师班,我们一家人都很高兴。在这样的学习氛围之中,身体自然受到挑战,所有孩子都累呵。

我们带孩子到长治市和平医院看病。丈夫表哥两口子都在医院工作,姑舅亲,表哥排行老三,我们叫三哥三嫂。电话里和三嫂说了病情。三嫂说:“不发烧,不流鼻涕,也不咳嗽,不是感冒。小孩子能有啥呢?可能是吃坏了。主要是头晕恶心,孩子们上高中压力大,睡眠缺乏,挂个神经内科的号吧。”神经内科主任是一位女医生,问询了病症,又让孩子做了几个动作测试。医生说,应该没事的,回去注意休息,现在就做脑CT……嗯,再观察两天吧。平民百姓,生点病,一进医院就做各种检查,结果花一堆钱,只是个感冒。医生是为我们着想呢。医生开的药很简单,谷维素和维生素b,没花几个钱。

不是什么大问题,心安了。孩子说,今天休息一天,没事了,明天上学。孩子一整天都在睡觉,逢着吃饭时方叫醒。药按时按量服用。

这天中午,小区电路老化,总线路燃烧起火。小区大门口成捆的电线在寒风中呼呼燃烧。通往小区的主干道暖气管道也破裂,热气腾腾的水从地下涌出,路面一层冰凌。整个小区停电,停暖气。

孩子没有再恶心呕吐,只是头还有些晕。一直瞌睡,倒头就是睡觉。按理孩子这个年龄,再劳累,美美睡十几个小时,醒来精神体力会全然焕发。轻易入睡,而且睡眠时间长久,这不正常。

没电没暖气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严冬时节,昼短夜长,下午5点半天光就被黑影笼罩,点着蜡烛,暗影浮动,心事浮摇。刚吃过晚饭,孩子又躺下睡觉了,他说美美再睡一夜,明天就去上学。他卧室的门嘎吱一声掩上时,我的心紧了一下。奶奶说,不如去问问小胖?小胖是我们沁源老乡,长治市中医医院的医生,中医药理方面小有成就。

1月9日,孩子一早起床坚持要上学,同学们都在加紧学习,我要误多少课呢?最后劝说下来,也是他对我和奶奶的体谅,答应早自习可以不去,上午一定要去听课。奶奶再次提出,趁小胖叔叔未上班前,到他居住的隔壁小区把把脉。小胖问询了病情,说从脉象上看没什么大碍,不过一直瞌睡,还是有压力,或者神经紧张,营养一下神经吧,输三天液,快些,孩子着急要上学。

孩子去上学了。说好下午放学后不上晚自习,到小区门口一个私人诊所输液,这样方便一点。

晚间大约六点钟,孩子和班主任请了假,回来输液。天已黑透,小诊所里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小小的一间屋子,二十多平方米,却塞了十几个人。冬天,感冒的,咳嗽的。医生是个中年男子,带着眼镜,配液体,消毒,忙忙碌碌。排队,一个接一个。儿子稍后一些,吊瓶挂在墙上的一颗大铁钉上,我打着手电筒,医生俯身找血管。似曾相识的场景,雷同的记忆,我已经来过这里,我的心证明我经历过这一片段。噢,在梦里……

一切早已拉开帷幕,遥远天边的一阵风吹一朵花开都铺陈着要开始的故事,我是其中的重要角色,却浑然无知。液体滴完了最后一滴,我和儿子朝家走。天地黑成一团,天上没有星星,地上也没有灯火。据说小区要停十几天电,刚过三天,前面黑暗的日子还很长。小诊所距家200多米,我和儿子走得很慢,路也觉得很长。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异常地安静,孩子也异常地安静,我们不害怕,我们如此渺小,我们是宇宙的一粒尘埃,可我们却被委以重任,被安排进一个故事,需要演绎一个形象,坚强软弱,爱恨,由人选择,人的主动性便在这里。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是我们避不开的命运,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功课。我们母子朝前走,安静地朝前走。我们是夜的碎片。

二、倒空,倾覆

孩子坚持上了两天学,又请假了。他承受不了繁重的学习强度,头晕,走路吃饭都不能动作太快幅度太大,否则就会恶心。头也不能左右随意扭,整个世界都在晃。输着液,还吃着药,却不见好。我心慌了。

带着孩子,我们再次来到和平医院。神经内科主任,那位女医生给开了脑CT诊断书。

医院里熙熙攘攘,到处是人。有这么多人生病吗?CT室的走廊里也全是人。

我靠近儿子,附在他耳边说,没事的,检查一下,很快就出来了。儿子搂了搂我的肩,妈妈,你害怕了?不要紧张,有病咱们看病就是了。儿子高出我一头,悄悄的,他就长高了。成长,要遇到许多事情。我心想,却没有说出口。

有声音在空中回荡,“史懋源,准备。脱去外套,拿去随身的金属物品。”

高大厚重的锡色门徐徐打开,穿白衣的一位中年男子送孩子进入里面。庞大的机器下,孩子按医生的指导躺下来。医生进入隔壁,坐在电脑屏幕前。儿子和医务人员隔着一堵巨大的玻璃墙。

除了这样顺序地讲述,我没有任何能力。原以为走到这个年龄段,不会有什么风雨能淋湿心的角落了……

等待,等待……我在走廊里不停地走动,我不能安静地坐在长椅上,不能。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也过去了。据我先前的观察,没问题的人很快就会出来,而查出问题的患者才会占用较长时间,医生要反复认真地查看,部位、病灶大小等等。隔一会,我就需长长吸口气,然后再吐出来,胸闷。

门开了,医生叫我,是这样的,孩子小脑静脉有一团雾状的东西,大约8×3厘米,而且这个部位有一个针孔大的出血点,往外渗血,血管畸形,或者烟雾病,瘤好像不是,需住院进一步检查治疗。

不是平常的感冒,不是简单的劳累。我有预感。

孩子什么也不问。不问为什么要住院,不问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也不再吵着要去上学。他顺从的跟着他的监护人,他的父母,上到了住院部十楼神经外科。接手孩子的刘劲松医生,是和平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孩子的床靠窗户,望眼楼下,医院的后院里草木枯黄,在风中颤抖,往来行走的人小小的。人为啥忙,忙什么呢?

我坐在孩子的身旁,看着他,用手摸着他的脸他的手,带着劝慰说,有时间好好休息了,学习的事可以放下了。他说,妈妈,我看来是要休学,要一年吗?我再上学,我的同学已升入高三准备高考了,我不能和他们一起冲刺了,掉队了。孩子说的我很伤心,他立马看出来,安慰我,妈妈,你不要伤心,在这世上我最怕你伤心,我不担心我的病,我的事我能扛着,我是怕你……如果你受不了,我就受不了。

孩子从小就是这样的,疼她的妈妈,安慰他的妈妈。我们母子走过了许多的艰难,在他上高中以前……这些难,让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和孩子一起成长,弥补了我许多爱的缺失。一夜夜无法入眠,看看身旁的孩子,坚定地等待黎明。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是上帝给我的补偿,孩子懂事上进,体贴人,成绩优秀,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生活正在平静,趋于安稳……

三哥和三嫂闻讯来到病房。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孩子会有这种病。三嫂说,要进一步检查才能得出结论,那东西到底是个啥,要做一个小脑造影,这也是个小手术,要麻醉,从大腿部的动脉进入,打一种液体药剂,上到小脑病灶,然后看其走势流程。待造影检查结果出来,看看,确定做手术,又是小脑,关乎孩子以后的生活,走路平稳呀,双手拿东西呀,还是要到北京301医院或者天坛医院。天坛医院是全国著名的神经专科医院,301医院是有几个神经外科的顶尖专家。

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我的声音很低。三嫂说,一般是压力大,思想负担重。懋源这孩子,听那说话,一两句就能看出,人小,心思重,心强,又上进。不像现在的独生子女,想干啥干啥,一点也不懂关心人。孩子们呀,健健康康,阳光成长比什么都重要,没必要非上清华北大。

是我,他的母亲从小教育孩子努力用功。虽然在小小的县城,最基层的生活区域了,但是我们生活的并不顺风顺水,父母都是小公务员,有许多盘根错节的网络让我们活的无奈,又不想举手降服。最大的伤害是里层的,我和我的孩子没有安全感。我努力营造外界的庞大,却也四围皆空。飞出去,飞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沁源,不要像妈妈一样为了一个月那固定的几张人民币在这里了此一生。

是我把孩子逼成这样的吗?一个折断羽翼的母亲硬生生把自己的梦想嫁接给孩子,言称这是教育。一个缺失父爱的成长,以挣钱丰富物质条件为由,留给孩子的是与母亲长久在孤单幽怨中长大。

1月15日,孩子做小脑静脉造影。早饭和午饭都没有吃,也不能喝水。一个小时后,孩子从脑造影室推出,他静静地躺在白被单下。心儿,我叫他,想哭。他答应,妈妈……向我微笑,很累的样子。医生嘱咐,72小时,左腿不能动,切口在大腿动脉,一旦碰触,会喷血,造成医疗事故,这几天进食尽量少,不要大便,免的动了左腿,尤其是夜里陪床的家属看好,不能发生病人睡着了,不小心右腿压到左腿上的情况,隔一阵给揉揉小腿,免的麻木,另外多喝水,把注入血管的液体24小时内全部顺小便排出。

医生举着脑血管造影图片,对我们讲,脑干下方5厘米,小脑静脉一团乱麻样的东西,你们看,这孩子静脉血管这样走。不懂医学,但可以看出片子上呈现的图像好像一棵树,一条主干,分成若干枝枝杈杈。医生说,似脑静脉畸形,不过海绵状血管瘤的可能性大些。医生给出的分析判断并不是一锤定音,左右言之。一直追问,除了重复,他们也只能走到这一步,影像也只是影像。能确定的是,需开颅,做手术。

天灰蒙蒙的,长治,全国评选出的园林城市也有霾了。我们租住的小区还没有电。我回家取东西。天地混沌,我行走的趔趔趄趄。恍然间,看到时间的远处。几十年已过,一百年已过,我已融化于泥土,一回眸看到从前,2014年1月16日,我走在从和平医院到天集小区的路上。那个车来车往的城市叫长治,那时家里出了大事。静静的,我已是一捧山野的泥土,其上长着狗尾巴草,开着野百合,我心里盛着静夜星河的波涛,盛着千古流年。越过了这么久的年日,我该理解了为什么上帝让如此重负落到我的头上了吧?上帝说:我知道我向你们所怀的意念,是赐平安的意念,不是降灾祸的意念,要叫你们末后有指望。

平安……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严冬里,白气腾腾。

天地如此安静。我心含感激,泪流满面,正奔安静而去,为了遥远处的那一次回眸。

三、从前,现在

脑血管造影出来的当天下午,孩子的父亲和铁哥们赵新民,乘飞机去了北京,前往301医院和天坛医院,预约了专家看片子,听听具体分析,选择一家医院,如果有可能年前就带孩子住院。

我留下陪孩子。孩子很自律,时刻记的左腿不能动。没有忧愁,孩子眉宇开朗。他说,时间多的漫漫无涯,在学校,一分一秒都是金子。他嚷饿,可不能吃太多食物。他左腿空乏,可不能动。躺在床上的孩子像幼时一样,什么也离不开妈妈,喝水,妈妈倒入杯中,凉好,拿吸管让他喝,吃饭,妈妈拿小勺子一口一口喂,小便也要妈妈接。很久没有这样事无巨细的照顾他,特别是他上学离开家,他已是离巢的鸟儿,又飞回来了。我心里暖暖的,可以时时刻刻和孩子在一起,又酸酸楚楚,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一下子躺在床上什么也不会做了。平日他一直忙于学习,母子没有时间交谈,这下有了足够多的时间。我叫着他的小名,心儿,不必那样用功学习,咱不上大学又何妨?怎样也能活。你小时候妈妈太严格要求了,从此以后,咱不那样活了。孩子笑了,妈妈,你放心,上帝安排我手术是要把我原来3g的内存变为8g,康复后,我也还会珍惜时间,我会做好我自己。我不知该说什么,心柔软而疼痛,悄悄问儿子,做脑造影痛吧?妈妈不敢想象,从大腿动脉打进去,要上到小脑……儿子平静地说,若这点疼也支不住,那怎么到北京做开颅手术呢?我生的是男孩子呀,不是女孩子。他不喊痛,不抱怨,不迁怒,他还安慰他的母亲。

入夜,孩子面容凝重,不再说话。一会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麻药过了,这夜是最难熬的。我给他轻轻地揉小腿,看着他,不知如何分担他的痛苦。

时近午夜1点钟时,他终于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倾听着他的呼吸,我的脉搏与之呼应。他睡着了,睫毛垂下,平静的脸庞涵盖了多少成长的往事。泪刷刷流了下来,无声却汹涌。

孩子小时候,他的父亲总不在家,进进出出,每天他和妈妈在一起。破烂的小平房里,外面飘着白雪,屋里生着煤炉,火焰熊熊,生动而温暖,我搂抱着他哄他睡觉。下了班,我骑自行车飞奔去幼儿园接他,他坐在后座上,咿咿呀呀说话,给妈妈唱学来的新歌:“时间是辆小马车,哒哒哒……”他爱听故事,沙发宽大,依在妈妈身边,妈妈读书给他听,《天线宝宝》《林中睡美人》《小美人鱼》……他在小区的院子里玩滑板,划出优美的弧线,如冲浪般轻盈,渐渐显露出小男生健壮的臂膀。他开始上晚自习了,夜的灯光下,他从家对面的小角门走进,他的身影,他背书包的样子。他和妈妈一起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外面雨声哗哗,天地之间只有雨,家里是妈妈和我。妈妈打起了帘子,门敞着,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妈妈喂我一口一口吃饭,我看雨。妈妈,那时我就懂得了什么是爱……”他记得我们在城南最初的住处,“妈妈,从前,我在家门口的那棵大树下看蚂蚁……”他记得姥姥家在沁县的屋子,记得妈妈带他去看一个很大的湖,舅舅也带他去过……

有些事,我都忘了。我为我的忘记而伤心,我为我的忘记而更珍爱这个孩子。他是我在岁月中留下的证据,除此全是荒芜。

他喜欢读书,他给他的妈妈讲他读过的书,《快乐王子》《皇帝的新装》《红楼梦》《三国演义》……他在他的房间写作业,我躺在正对他房间的沙发上看书,偶尔抬头看看他,心满意足。他穿着妈妈给他织的蓝色毛衣,上初中还穿着。他的奖状贴了整整一墙。历史、地理、小发明、作文比赛、期末综合测试、物理奥林匹克赛……他背的书包很烂了,却不嚷着换新的,从内里衬了布补好,继续背,不嫌丢面子。他从不乱花钱,一张钱折好装在兜里,折缝都磨破了,也花不出去。他不眼馋街边的小吃的,穿衣也不要求。

往事一幕一幕,不觉已半夜3点,手机响起。谁呢?儿子的干爹赵新民,专家说什么了?他理直气壮:“睡不着,非要给你打这个电话。憋不住,看不惯。你们俩,好好的,老天爷给了一棵好苗子,就在你们家出事。嗯?当爹的一天到晚忙,要挣钱,要养家,也没见着挣了多少钱,把家快扔了。当娘的,一天到晚哀哀怨怨的,担不住个事。谁家像你们,好好的日子,把一个孩子逼的。那么懂事,那么努力的孩子,包容,谦让。这孩子的心像海一样深呀。孩子比你俩谁都优秀。你们不想要,我要,我养。专家说了,这病是压力过大所置,手术成功了便罢,不成功了,你们等着吧,这孩子将不能走路,吃饭抓不住筷子……”

这是对我的判决吗?万箭穿心,死亡也不能了结。无声无息,黑暗的权势不狰狞,也不嬉笑。饮下盛满的苦杯,将是我人生的常态。没有救赎,因为这是当得的。我也不配成为黑暗的微小一分子,远没有那样的眼光与智力,一片飘浮徘徊的夜雾,没有归属,没有形迹。

守着儿子,我痴痴地看着窗。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光明撕开了小小的缝隙,挤进一根指头,一只手,一个肩膀,整张脸……黑暗节节退缩,败阵而逃。光明占领了整个天地,新的一天开始了。只要太阳还会升起,就有希望。感谢有白昼,感谢有光!感谢有夜,若不是因为夜,我还不能知道昼的可贵。神呵,我感谢一切!

儿子醒了,开口说,“妈妈,我们熬过了一夜!”

四、是谁走在前面

北京301医院住院部11楼神经外科西区。

11层的高度可以看到院子里一株株云杉茂盛的树冠,还有更远一些的天空。冬天,云杉的枝叶依然浓密,汇成深绿色的森林,也像海,风吹过来,绿色的波涛起伏激荡。无数的乌鸦在其间起落,还有更多的乌鸦扇着翅膀从远处飞来。他们通体黑色,双翼宽大,如夜的信使,他们从天外而来,那里藏着天地的秘密,大到宇宙的起始与终结,小到一个普通人的从前和未来。

2014年农历正月初七日,儿子入住301医院。主治医生为神经外科著名专家余新光,被誉为“神经外科的绣花针”,助手武琛,山西老乡,武乡县人。

我急速老去,健忘,身材佝偻,头发白了一半。一转身或一举首,竟不知自己为何来到这里,我是谁?

我徘徊于梦境与现实之间。

梦境之一:昏暗,拥挤,有人站起,有人坐下。这是一个闭合的空间,没有窗,开着灯,嘈嘈杂杂。心沉着,战战兢兢。一个中年女人,身着黑底红花的裙,一朵一朵的红玫瑰在暗夜里开放,她不停地来来回回走动,鲜艳的玫瑰在裙面浮动。眼睛被那玫瑰吸引,有一种向往从心的阴影里划过……如一叶小舟,引渡我到夜的那一边。是谁在给我暗语吗?一朵花不懂,再一朵,再一朵……那是亮丽的希望呀。

生活图景:2014年2月7日,农历正月初八,一早,儿子再次做了脑造影。301医院担心原先长治和平医院的那个不准确。又要72小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和许多家属一样,我候在造影室外。憋闷,恍惚。突然一朵红色的玫瑰在黑暗的底色中呈现,又一朵,又一朵……一个女人穿着缀满红玫瑰的黑底长裙。猛一惊,回到了梦中?无知的人呵,是谁领我两次淌进时间的河流?要告诉我什么?人的有限,人生的无常,尘世的虚空?不,不仅仅是这些。有一个我不甚明了的高空在所有这些之上,永恒的神居住在那里。

诊断结果与长治和平医院基本一致,偏重于海绵状血管瘤。手术安排在正月十一,2 月10日,由余新光亲自主刀,这是一个星期一。

星期日下午四时,孩子被安排剃头,光光的头皮,像一颗青皮西瓜。然后洗澡。一会武琛医生来,拿着笔和尺,儿子爬下,他在脑后脖颈稍上一些画了一条11厘米的线,明天,就从此处打开。

梦境之二:光,从天而降,单单照射在我与余新光医生的头上。没有屋顶,天光直泄而下。主刀医生与家属面对面交谈,明晃晃的光把我们围拢,没有世界,没有他人。他对我说,颅已打开,但是情况并不是脑造影检测分析出的海绵状血管瘤,而是花瓣样的静脉,先天性的,怀孕时形成,可以称为小脑静脉畸形,这也是我最早在学术界提出的。他和蔼地看着我,给我时间理解他的讲述。我怔怔地听着,生怕错过一个字,可是一个字也抓不住。我关心的是,比预料的病情更重?情况更坏?医生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接着讲下去,可以这样说,孩子的静脉发育与常人不同,我们大部分人是一条静脉,好像一根自来水管,而孩子是成长为花瓣状,并且功能不减,血液需通过这里正常流通,目前有两个出血点。医生再次停下来看着我,等待我跟上来。能听懂吗?他问我。我不知道听明白没有,说:余医生,您救救孩子。余医生不急不忙,我暂停手术叫家属来,是要告诉你,也是要你选择,目前有两种处理方法,一是堵上两个出血点,缝合,手术完毕,这样的话风险小,手术简单,也会很快结束,可是今后这个部位再出不出血很难估定,颅不是轻易可以说开就开的;二是把出血的这两处切除,这样做可以保证以后不再出血,问题是因这整个花瓣状的静脉通道全有功能,血改变了回路,怕手术中造成血涌,好似下水管道,原先是两条回路,切了一条,承担两条的任务现在由一条管道负担,可能会造成涌堵,有可能血当场就会喷注大脑和脑室,这样有生命危险,说得通俗点,手术台有可能就下不了台了。可是如果血流顺畅,不会发生涌堵,手术效果会很好。你想想愿意选择哪种办法。余医生看着我。我仰天而望,光芒万丈,极高极远之处,光更是辉煌明彻。我像一片光芒中的影子,我说,余医生说哪种好,就哪种,我把孩子完全交给医生,相信余医生。余医生持重沉静,光明里,他看着我,我已泪下双腮。他一字一顿地说,好,如果让我选,实施第二种方案,切除!类似的手术,我做过,目前没有意外发生,但是个体差异不能排除,心脏、血压等等,全部要在手术中跟上,也要看孩子本身的机体,或者老百姓说的造化。这时,孩子的父亲冲了进来,余医生再次重复讲解了一遍,他也表示,愿意把孩子完全交给医生。余医生沉着而坚定地说,好,立马开始切除手术。

我不能保证这是在梦中,还是真实的场景,或者是梦与现实的重合。可以确知的是,我在光明之下,浩瀚无垠的光芒如一张幔子遮蔽着我,身藏其中,我是一片倏忽而逝的云影。我甚至看到那光罩在儿子的身上,许多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忙碌着,儿子睡着了,光与他同在。

《圣经》创世记:“耶和华神使他(亚当)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神在许多年前,已开展了手术。我的泪热辣辣的,把我温暖……

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心分分秒秒从刀尖上走过。没有意外,一切顺利!

孩子被推了出来,送往重症监护室。四五个医生护士在他左右,他在白被单之下沉沉睡着,头上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纱布,如戴了一个大头盔。医生走得很快,还没看仔细,已要求家属离开,他们一闪进了重症监护室。

接下来,等待醒来。

六点十分,一名男子从重症监护室走出来,“史懋源,余新光主任主持手术,术后准时苏醒,神志清醒,记忆恢复,口齿清晰。”宣读完毕,他看看我们,声音平和了下来,“手术成功了,就看怕不怕高烧起来。”

一关,又一关。

梦境之三:初春的草芽微微有些绿意。旷野的风还凛冽。我们一家开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远处有古典的庙宇。史懋源穿着大红色的冲锋衣,头上裹着的白纱布从冲锋衣的帽子边看得清清楚楚。他走在他母亲的前面,他的身姿还是从前的样子……

生活图景:手术后第二天,孩子的体温开始上升。特别是深夜,持续高烧,42度。武琛医生被深夜的电话一次次急呼。重症监护室外,我们看不到孩子。我们只知道,孩子做了腰穿,又做了引流。他的身上插着管子。药也换成了进口的。

一天,一天,又一天,高烧,高烧!

第五天,武琛医生和我们对话,他已采取了一切能降温的方法,也和余新光主任做了汇报,目前只能静候观察。这是一次安慰式的谈话吗?我的心凄凄楚楚。我问孩子怎么样。他说,史懋源同学是个男子汉。

男子汉……孩子承受了多少?

一夜一夜,我们都候在重症监护室外。虽然看不到他,但总比在暂住处能离他更近一些。他在重症监护室里会有感觉的,他会在高烧的静夜里感触到来自母体的力量。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磁场,我相信超人的力量。我不停祷告,祈求。我的祷告如光,从大地向天空而去,耀亮漆黑的夜。他父亲一会儿朝重症监护室门里望望,再望望。

第七天,体温终于降下来了。我和他父亲一人瘦了一圈。

又坚持观察了两天,孩子体温没有再上升,他在重症监护室一共待了十天。

出院回家的路上,孩子穿着大红的冲锋衣。头上的纱布仍然裹着,和梦里的情境一模一样。我们回老家沁源,在河北下车吃午饭,不远处有一座新建的庙宇,和梦里的一模一样,微凉的春风,窃窃钻出大地的小草。孩子走在我的前面,他走路的姿势,他甩胳膊的样子,都如从前。是在梦里吗?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也没有什么可追问的。没有不该,只有应该。感谢生活,感谢苦难。活在当下,仰望星空,很简单,生活就这样。

过了许久,闲谈中,我问儿子,在301医院重症监护室,怎样的痛?他说,疯牛,一群疯牛,撞墙,倒下了,又一群上来,再上来,不要命地撞。他还说,监护室里放音乐,《夜的第五章序曲》。他熟练地哼出优美的旋律。

愿经历过的并不徒然。经历神,你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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