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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后街

2016-11-22柳金虎

绿洲 2016年1期
关键词:刘姐王飞闺女

柳金虎

西后街

柳金虎

1

早七点。这个城市还在黑暗里徘徊,凤嫂就准时醒了。

她摸索着伸手把床头的小闹钟关了,防止一会儿闹铃响起来搅了闺女晴晴的好梦。卧室里黑漆漆的。凤嫂摸索着下床,第一件事便是掀开窗帘一角,趴在窗户上看外头的天。窗外是稠得一眼望不透的黑暗,所幸没有下雪,能看到黎明前的几颗晶亮的星星在天上闪着。凤嫂的心这才放下来。她挪着小步悄悄出了卧房,边走边用手拢拢头发,之后来到厨房,拉亮了那只十五瓦的电灯泡。一天里的忙碌由此开始了。

事实上,凤嫂不算西后街起得早的。她刚进厨房,便听到了嗡嗡的抽油烟机声。她知道,这是楼上的胖婶在给她的小孙子胖墩炒菜了。

胖墩和晴晴是一个班的,同班的还有对门刘姐的儿子王飞。当初凤嫂和丈夫老卯之所以下决心每个月掏出两千多块钱租下这个简陋的小套房,也是考虑到有胖墩和王飞这些同学住在这里的缘故。女儿上学下学至少有个伴。尽管离学校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但有个伴总比没有强。

凤嫂也打开了抽油烟机,嗡嗡嗡的声音立时盖过了一切。

当初租这房的时候,她最不满意的就是这抽油烟机,样式老旧,油渍麻花。这些倒在其次,关键是声音太大,嗡嗡嗡,就像拖拉机爬坡时的声音,沉闷嘶哑,还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凤嫂提出让房东更换抽油烟机,要不就降房钱。房东眼皮一耷拉:“你们要不想租就算了,找我租房的人都排着长队呢!”凤嫂不敢讨价了。她知道,房东这话并不是吹牛,靠着一所重点高中,这房子就是学区房,学区房自然很吃香。

凤嫂的早餐照旧准备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外加一碗蛋花汤。两个菜里,素菜做的是葱花炝菠菜,先把择好的菠菜用开水焯了,攥成一个菜球,拿刀在球上横拦几刀,然后下到油锅里爆炒片刻,一个香喷喷的素炒菠菜便出锅了。另一个是道荤菜,叫回锅牛肉片,是凤嫂自己卤好的牛肉,切成片,在油锅里翻炒一阵,然后放上调料用小火焖着,等出锅前再下进去一把蒜苗,既有色香味,营养又不差。这个菜谱是对门的刘姐传授的,按刘姐的话说,又有维生素,又有蛋白质,营养可全了。

趁牛肉片在锅里咕嘟的工夫,凤嫂擦干手,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便是去卧房喊醒闺女。她知道闺女喜欢赖床,必须提前几分钟叫她。

闺女睡得实在很香,凤嫂趴在床边,望着她那红扑扑的睡脸,真不忍心叫醒她。就这样又挨了两三分钟,才狠狠心,轻轻摸了摸闺女的额头说:“晴晴,该起床啦!”凤嫂的声音柔和,就像掠过一阵小风。

晴晴睁开眼看看老妈,紧接着又闭上了。这是要赖床的表现。

凤嫂稍稍提高了声音:“别磨蹭啊,一会儿又没时间吃饭了!”

“哎呀,知道啦!”晴晴说着,眼睛却没睁开,“这就起来啦!”

凤嫂叫醒闺女后,又麻利地进了厨房。这时候牛肉片已经焖得恰到火候,她将切好的蒜苗下进锅里,用大火翻炒一阵便出了锅。

几乎在同时,电饭锅里的米饭也已经熟了。凤嫂将饭菜端到客厅的茶几上,闺女也已洗漱完毕,打着一串哈欠,懒洋洋地坐到沙发上。

“又吃这些东西!”晴晴抓起筷子,嘴巴不情愿地撅了起来。

凤嫂抬眼望望墙上的旧石英表:“还有十五分钟,抓紧吃吧!”

其实不用凤嫂讲晴晴也知道,这十五分钟时间要分作两段用,十分钟用来吃饭,五分钟用来走路。不管吃饭还是走路,都显得很紧张。

饭菜已经被凤嫂捣弄得不凉不热,晴晴只是大口吃即可。在闺女吃饭的时候,凤嫂坐在茶几对面,剥开了一个桔子和一根香蕉,把桔子分成瓣,把香蕉切成段,放到一个空饭盒里,让闺女带着作午后水果。

这一招是班主任王老师教的。王老师不光是对她一个人讲,而是在家长会上说的。“高三学生最不能缺的就是营养!”王老师用内行人的目光盯着在座的家长们,“只要营养跟得上,就不怕学习跟不上!”接下来,王老师不厌其烦地讲述了如何保证孩子营养的问题,主食要利于消化,肉菜要合理搭配,水果一定不能少。“我请大家记住,高考不光是考学生,也是在考家长。家长尽了心,学生就一定会有好成绩!”

事实上,也正是在参加了高三第一次家长会后,凤嫂和爱人老卯才决定来西后街租房子。闺女上高一和高二的时候,都是背着书包去挤公交车,路上单程要用去一个小时。进了高三后,班里开了晚自习,所有学生都在闷着头往前冲。凤嫂觉得不能再让闺女挤公交车了,这样既苦了孩子,还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于是狠狠心,就租下了这套房子。

十分钟时间很短,仿佛眨眨眼皮的工夫就过去了。晴晴的米饭才吃下去半碗,菜吃得倒可以,一盘菠菜见了底,半盘牛肉也下了肚。令凤嫂欣慰的是,闺女还吃了一根香蕉。她确信,这些肉菜水果什么的正在转化成有用的养分,营养着闺女的大脑,增添着她冲刺的动力。

对了,还有“冲刺”这个词,也是王老师在家长会上讲的。王老师说了挺多,凤嫂记得最牢的就这句:寒窗苦读十二年,现在就到了冲刺的时候,我们不能松劲,而是要加油、加油、加油!王老师说到最后这三个加油的时候,攥起拳头,在空气里捶了三下,显得很有力度。

送闺女下楼时,天已经亮了。小区里静悄悄的,偶尔有只小狗从远处颤巍巍地跑过。出了小区门口,凤嫂说:“闺女,好好冲刺!”

晴晴皱皱眉:“求求老妈,别用王老师的口气跟您闺女说话。”

凤嫂拍了女儿一把:“这熊孩子,咋跟你妈说话呢。”

晴晴扮个鬼脸说:“你闺女一听到冲刺俩字,腿肚子就发软。”

凤嫂说:“好了,不跟你啰嗦了,再啰嗦就该迟到了。”凤嫂知道王老师对付迟到的招数:站后墙。只要迟到,甭管什么原因,一律去教室后面贴墙根站着,直到早自习结束。这招挺灵,迟到现象基本绝迹。

望着闺女脚步匆匆地进了学校大门,凤嫂才转身准备回小区。

这时候,对门刘姐的儿子王飞正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出小区。与凤嫂擦身而过时,王飞稍微减了减速,含混地叫了声“阿姨好”,没等凤嫂回应,就一溜烟地穿过马路,消失在学校门口。凤嫂知道,刘姐怕是睡过了头。王飞不敢迟到,迟到就得站后墙根,难怪他要跑呢。

还有出门更晚的。凤嫂上楼时,住在楼上的胖墩正不紧不慢地下楼梯。胖墩手里抓着一个面包,边吃边走。凤嫂知道他跟晴晴和王飞都是同一个班的,就说:“快走吧孩子,要迟到啦!”胖墩道:“不急,迟到就迟到呗。”说着,用力咬了口面包,把腮帮子撑出一个疙瘩。

凤嫂回到房子,把闺女吃剩的饭菜吃完,草草收拾一下,便急急忙忙出门去上班。她也不敢迟到,迟到的话,当场会被扣掉一百块钱。

出门时,凤嫂隐隐约约听到对门刘姐家里传来了吵闹声,不过只有刘姐一个人的声音,她似乎很气愤,叫骂声里掺杂着断断续续的哭音。

2

凤嫂是一家超市的售货员。这些年,超市效益不好,先前一同进超市的几个姐妹,有的办了辞职,有的找关系干了内勤,唯独凤嫂还在站柜台。不是没想法,早些年,她也动过辞职的念头,甚至把报告都写好了,但到了也没勇气递上去。主要原因还在于他们家的老卯。老卯不像别人家的丈夫那样有能耐,他只是一个公交车司机,五冬六夏抱着方向盘满大街跑,又忙又累待遇又低。凤嫂要是离开超市的柜台,凭他们家老卯的能耐,再找份像样的工作恐怕就难了,所以她不敢像其他姐妹那样去折腾。毕竟有份固定工资月月领着,虽说不多,总比没有强。另外最重要的是,闺女晴晴已经慢慢大了,学习压力一年比一年重,这几年她的心思基本上全放在了闺女身上,自己也没什么心劲去折腾了。

凤嫂最得意的是有个聪明懂事的闺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觉得这句话用在他们家晴晴的身上正合适。

因为家境一般,晴晴打小就从没享受过别人家孩子要啥有啥的那种待遇,为这,凤嫂心里时常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这么好个孩子出生在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实在是受委屈了。不过,她和丈夫老卯尽管没有能力给孩子送去优裕的物质生活条件,却都尽力在其他方面做着弥补,比如晴晴小时候的玩具,基本上都是她和老卯利用晚上时间亲手做的。晴晴上幼儿园时,老卯曾用掉十几个晚上给闺女做了一辆小公交车,外型像真车一样,只是型号小而已,把四邻五舍的孩子们都给馋得不得了。

或许就是这种环境熏陶的缘故,晴晴打小从不乱花一分钱,也从不随便开口问他们要这要那。孩子在平静朴素的环境里慢慢长大,最令她和老卯欣慰的还是学习,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晴晴的学习成绩始终都在班里排前十名左右。凤嫂曾去学校参加过无数次家长会,差不多每次开会,在老师点名表扬的学生名单里,她都能听到晴晴的名字。她知道,别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好,那十有八九是花钱上补习班的结果,但他们家晴晴从来没有参加过一个补习班。这事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以致于她每次跟姐妹们分享孩子的学习进步,她们都会惊得闭不上嘴。

反应最激烈的还是媛媛。媛媛是她最好的一个姐妹,当年两人一起招工进超市,媛媛被分到鞋帽组站柜台,她在成衣组。她和老卯还没开始对上象时,媛媛已经披上婚纱嫁给了一个做生意的小老板。小老板当然有的是钱,从媛媛婚后的穿戴打扮上不难看出,她一般是每天都会换上一套新衣服,而且一连半个月不会重样,至于脖子上戴的铂金、黄金项链什么的,据说有十几条之多,什么元宝扣、鸡心扣,凤嫂听都没听说过。后来他们的女儿佳佳出生了,孩子一落生就掉进了福窝里,从小穿金戴银,娇生惯养。凤嫂和老卯结婚那年,佳佳开始上幼儿园。后来不久,媛媛从超市辞了职,自己开了一家美容院。这些年,她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每次见面基本都是在媛媛逛超市之后,顺路来她的柜台里聊会儿天。一般都是媛媛眉开眼笑地说,凤嫂笑眯眯地听。她身上的貂皮大衣,她用的法国进口指甲油,她每天做一次面部按摩,种种,都是媛媛兴致勃勃对她展示的话题。不过,毕竟都是有孩子的女人,每次聊着聊着,话题自然就会说到孩子身上。但一说到孩子,媛媛的语气便低落下来,甚至开始不住地唉声叹气。凤嫂知道,她闺女佳佳的学习很成问题,老师在课堂上讲的课根本听不懂,所以从小学开始就不停地报补习班,每年花在补习班的钱都得用万这个单位来计算。“不过呢,”媛媛说,“花点钱我倒不心疼,家里就这么一个孩子,我们挣的钱还不都是她的钱。叫我头疼的是,孩子学习上没出息,将来能干点什么,我们还指望着把孩子送出去留学呢!”见凤嫂在认真听着,又说:“你们家晴晴真是懂事,没上过一次补习班,就能学出这样的成绩来!”也正是在交流孩子成长进步这个话题时,凤嫂的心里才真正觉出畅快来。

晴晴在学习中的出色表现,也的确成了他们这个家庭的令她扬眉吐气的一个亮点。远的不说,单说两年前的中考。凤嫂去学校参加初中毕业班中考倒计时家长会时,晴晴的班主任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考进好高中,等于一条腿已经迈进了大学校门!”凤嫂把这句话认真抄到家长会记录本上,回家对老卯和闺女反复念叨了好几天。晴晴参加中考的两天时间里,凤嫂专门跟同事换班调休,在家给闺女做后勤保障工作。闺女喜欢吃芒果,她平时不舍得买一个,但这次一下子买回来七八个,每餐饭后,闺女都能吃上一盘香甜的芒果肉。晴晴每次都是先夹起一块芒果肉往她嘴里填,笑嘻嘻地说:“老妈咋一下子学得不过日子了,买这么多好吃的。”凤嫂故意绷紧脸说:“你妈这是在给闺女加油呢,只要你一条腿迈进大学校门,你妈做的这些就都值了。”

果然,晴晴没有让她和老卯失望,最后以优异成绩被市重点高中录取了。重点高中好倒是好,有一点凤嫂却不太满意,那就是学校离家太远。虽然公交车有直达线路,可公交车并不走直线,而是在几条街道上拐来拐去,不停地装人,不停地卸人,到学校门口下车时,基本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所以,每天天不亮,她就得把闺女从香甜的睡梦里拉起来,闺女快速吃完饭,然后急急忙忙出门,急急忙忙去挤公交车。

老卯虽然开的也是公交车,可他那趟线路主要是跑郊区,与闺女学校的方向正好相反。再说,即使他开的是去学校这趟线路,也帮不上闺女的忙,该停的站还得停,该拐的弯还得拐,闺女在路上该用一个小时还得用去一个小时。凤嫂有时真担心,每天来来去去挤公交车,高中学习又这么紧张,再说也吃不好,休息不好,可别把闺女给累垮了。

就这样坚持了两年。两年,五六百次来来往往,闺女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凤嫂想想就很心疼。这也正是促使她下决心在西后街租学区房的一个主要原因,家里虽然穷,但为了孩子,该花的钱一定得花。

站柜台的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似乎熬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才终于盼到了晚上下班。凤嫂不敢耽搁,急匆匆出门准备去挤公交车,她得赶在放学前做好晚饭,闺女吃罢热乎乎的晚饭,还得回学校上晚自习。

这时候,凤嫂的丈夫老卯穿着一身油渍麻嘎的破工作服,匆匆进了超市大门,与凤嫂差点撞个满怀。“你个死卯,慌里慌张干啥呢!”

老卯眼角堆起了笑纹,跟着媳妇出了超市大门,说:“啊呀,亏我这一路上走得急,要是晚几分钟,恐怕就碰不上你了。”

凤嫂问:“咋啦,今晚不加班了?”

“加呀,”老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到凤嫂手上,“刚买了个烧鸡,还热乎着呢,你带过去跟闺女一块吃。”

凤嫂埋怨地说:“我卤的牛肉还没吃完呢,净爱乱花钱。”

老卯道:“得给闺女换着花样吃,不能老是吃一种东西。”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凤嫂看看天说:“我得走了,别误了咱闺女的晚饭!”老卯有些不舍地说:“替我亲亲咱闺女,过一阵不忙了,我就去看她。”凤嫂望着丈夫鬓角冒出的花白头发,说:“你也别太受累了,开车小心点。”老卯笑笑说:“没事,老司机了,你快走吧。”

媳妇挤进了公交车,望着公交车跑远了,老卯这才怅然若失地离开那个小站。他没有回家,而是朝着本市最豪华的来福大酒店走去。

3

又到了双休日,西后街这栋学区楼也就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因为孩子们要正常上课,热闹的其实只是这些租房陪读的家长们。一些外地的学生家长也全都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西后街,与孩子共度双休日时光。

高三毕业班已经进入总复习阶段,学校抓得非常紧,双休日一般不安排全休,学生们周六正常上课,只能休周日一天。据说,过去曾有学生偷偷向市教育局举报,说学校剥夺了学生的双休日休息权。教育局也曾发过一个通知,要求学校不能占用双休日时间上课。但通知并没起到什么效力,每个学校的高三毕业班还在继续剥夺学生的双休权,有的学校甚至把两天时间都给剥夺了。教育局也不好强加干涉,毕竟升学率是个硬道理,不把学生的发条拧紧,拿什么保证重点大学的录取率?

凤嫂喜欢过双休日,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自己不用来来去去地奔跑了,少受累不说,关键是工夫大了,她可以清闲地呆在房子里,全心全意为闺女张罗好吃的。许多费工夫的美食,比如剁瘦肉丸子、包饺子、卤牛肉什么的,凤嫂一般都是利用周六这天,一个人在租住房里不急不慌做成的。偶尔,他们这些陪读的家长们也会互相串个门子,交流交流孩子的学习,讨论讨论高考报什么志愿、学什么专业之类。

与凤嫂不同的是,对门的刘姐、楼上的胖婶,她们都算是全职陪读的家长,所以她们家的孩子每天中午放学后都可以回家吃饭,而晴晴就没这个待遇了,除了星期六中午可以回来享受一顿美食外,其他时间只能排队吃学校大食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来中午放学时间短,二来她和老卯都在班上忙,顾不上照顾闺女。凤嫂曾去体验过一次学校大食堂的伙食,饭菜质量的确都很差,青菜里能吃出杂草,米饭里常有石子硌牙,关键是菜里的油水太少,菜汤里没几个油星子。晴晴的午饭只能是凑合着填饱肚子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营养。所以,她只好变着花样把早晚餐做精细些,帮着闺女补贴中午吃大食堂造成的营养亏空。

今天的中午饭,凤嫂想给闺女做一道红烧排骨。这是晴晴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她却不常做。关键是排骨太贵,再说这东西也不实惠,只是肋条骨上包着薄薄一层肉,买回来一斤排骨,至少有六两是骨头。

凤嫂把大米淘洗干净,放进电饭锅里焖着,之后准备出门去菜市场买排骨。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凤嫂拉开门一看,是对门的刘姐。

刘姐比凤嫂长一岁,但看上去要年轻五六岁,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凤嫂想,除了人家每天都要精心地化妆描眉外,恐怕与她每天都呆在房子里享清闲有关系,不用像她这样天天在风里雨里奔忙。

刘姐手上提着一袋水果,弯腰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说:“凤嫂,我准备出趟门呢,中午让我们家小飞在你这里吃饭行不行啊?”

“有啥不行的呢!”凤嫂笑着说,“别嫌我们家饭差就行。”

刘姐说:“看你说的,你家闺女学习这么好,我还寻思着让她多帮帮我们家小飞呢。”一顿又说,“我家的情况,你可能也听说了,他爸在外面有人了,正跟我闹离婚呢。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离了。”

凤嫂心里咯噔一下子。她突然想起有好几次听到刘姐家里传来的吵架声,想必就是刘姐在电话里跟丈夫吵架吧。刘姐的丈夫,凤嫂一次都没见过,只是听说是一个当官的,好像是什么处长吧。来西后街租房两三个月了,这个处长似乎一次都没来过,至少凤嫂一次都没见过。

刘姐说:“我今天得回趟家,找人把锁子换了。不能便宜了这对狗男女,老娘在这边辛辛苦苦地伺候儿子,不能把家留给他们胡搞!”

凤嫂本想劝慰几句,但又不知劝什么,嘴动了动,没出声。

送走刘姐,凤嫂赶紧又淘了些米放进电饭锅里,她想,除了红烧排骨外,再加个韭菜炒鸡蛋吧。王飞是男孩,这个年龄正是能吃的时候。

菜市场就在西后街尽头,规模不大。住到这里以后,凤嫂一般都是到这个市场买菜。已经下过几场雪,气温到了零下十几度。冬天的生意并不好做,菜贩的货摊上都蒙着一床厚厚的棉被,菜贩们穿着大衣站在摊位里边,全都缩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每一个来到菜市场的顾客。

凤嫂并没急着掏钱,而是在几家肉摊前来回走了两趟,一边问着排骨的价格,一边对比着看哪家排骨上的肉多。结果都不能令她满意。排骨与精瘦肉的价格差不多,凤嫂觉得吃几根排骨,还真不如买两斤精瘦肉划算。不过她知道,这两种东西没法放在一起比。有一次她试着用红烧排骨的做法做了一顿红烧瘦肉,结果晴晴只吃了两小块就再也不愿动筷子了。她尝了尝也觉得味道比不上红烧排骨鲜美,瘦肉吃到嘴里干巴巴的,就像嚼一块木头,而排骨上的肉吃起来除了香,还是香。

凤嫂在一个胖子摊前站定,抓起案板上的几块排骨比较着。

胖子笑嘻嘻地招呼道:“大姐好眼力,这是最好的排骨,不管您清炖还是红烧,保管叫您吃了这顿想下顿,吃了今天想明天……”

凤嫂也笑着说:“排骨是挺好的,可你这价格也高得太有些离谱了吧,你看看,就几根干巴巴的骨头,都赶上精瘦肉的价格了。”

胖子大嘴一咧说:“咦,大姐说笑话呢,不是有句老话嘛,宁吃仙桃一口咱不吃烂杏一筐,这排骨就好比仙桃,肉不就是烂杏嘛。”

凤嫂挑好了一块排骨,嘱咐胖子按两寸长短剁好。胖子一边麻利地挥着砍刀,一边问:“敢情大姐也是陪孩子的?”凤嫂说:“是啊,不是为了孩子,谁舍得花闲钱吃这些东西呢。”胖子说:“咦,一看大姐就是个称职的家长,您家孩子学习指定差不了!”凤嫂笑着说:“学习还行吧,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关键时候,该花的也得花。”胖子将剁好的排骨装进一个塑料袋里,递到凤嫂手上说:“孩子有您这样称职的家长,考不上一个好大学,老天爷都不答应。不信您等着瞧吧!”

离开菜市场,凤嫂的脚步走得轻松又畅快。为了孩子,该花的钱决不能省。这实际上是她一直坚持的一个观点。是啊,横竖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她和老卯拼死累活地挣钱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孩子。

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凤嫂发现她和不少人的观点并不一致,比方说媛媛。媛媛一直强调女人要为自己活着,对孩子尽到做父母的赡养义务就可以了,没必要把自己拴在孩子身上,甚至牺牲自己的幸福快乐去为孩子做保姆。凤嫂的观点跟媛媛正相反,她觉得父母首先必须是一个称职的保姆,在孩子成人之前,父母要付出的不只是义务这么简单,而应该是心血,全部的心血。在这点上,她和丈夫老卯可谓志同道合。老卯心疼闺女一点不比她少,有点好吃的,总是先想着闺女。有一年夏天公交公司每天为司机发一根雪糕当福利,老卯一根都没舍得吃,每天都装在饭盒里带回家给晴晴吃。雪糕已经化成了水,老卯先放进冰箱里冷冻成一个冰疙瘩,等闺女晚上放学回到家,捧出来给闺女吃。而最令凤嫂欣慰的是,她和老卯心疼闺女,闺女也在他们的潜移默化中慢慢学会了心疼父母。就说吃那个冰疙瘩,闺女每次在吃之前,都会让爸爸妈妈先尝一口,只有他们两个高高兴兴地尝了,闺女才会高高兴兴地吃。

凤嫂觉得,一个家庭的幸福与否,有时候跟贫富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有钱虽然能吃好穿暖,但不一定能转化成幸福。贫困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一家人相亲相爱,未必不是一种幸福。从刘姐身上,她更加觉得自己的观点正确无比,也更加觉得自己的幸福是那么实在。

“啊哟,这不是凤嫂吗?”凤嫂提着东西刚走到楼前,一辆小车吱的一声停在了身边,从车里钻出一个胖子,正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凤嫂一看认识,是楼上胖婶的儿子,胖墩的父亲老贾。她记得刚来西后街租房子时,老贾曾到房里来串过门,还曾热情地在旁边饭馆安排了一顿饭,招待他们这些左邻右舍的租房客,以后大家互相关照些。

老贾是一个生意人,家住在县城,据说当初花了不少钱把儿子送进了这所重点高中。每个双休日,他和妻子都会扔开手头的生意,从县城开车赶到这座城市里,一家老少团聚。不过今天,他妻子没有同行。

凤嫂说:“来啦兄弟,怎么没见弟妹一起回来呢?”

老贾叹口气说:“唉,胖墩他姥姥住院啦,她留下照顾呢。我一会儿也得赶回去。你看看,这两头都是事,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凤嫂说:“孩子这边都挺好的,只是学习紧张,你也别太操心。”

老贾道:“还得多谢谢你们,有大家帮着,我也没啥不放心的。”

凤嫂的租住房在二楼。刚上到二楼,老贾在身后犹豫了一下,又开了口:“有个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多嘴。”凤嫂转过身说:“有啥大不了的,你尽管说。”老贾又犹豫了一下,低下头道:“我上次吧,就是上个双休日回来,从儿子书包里搜出一个东西,哎呀这个臭小子,把我气得不得了!”凤嫂看老贾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笑起来:“贾兄弟你看你,有啥大不了的,只要不是偷不是抢,孩子能有啥事呢。”老贾咽了口唾沫说:“关键吧……关键是跟你家晴晴有点关系……”这下轮到凤嫂紧张起来,她盯着老贾的胖脸问:“啥?我家晴晴……我家晴晴怎么了……”凤嫂的这句话问得极为艰难。老贾的胖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说:“是我家胖墩给晴晴写了一封信……信……”凤嫂的心噗的落了下来,但紧接着又紧张起来:“啥?啥信?”老贾又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就是……就是写给你家晴晴的信,让我好一顿揍。十几岁的小屁孩,毛都没扎全呢。”凤嫂心里一下子乱了,这的确是个新情况。

凤嫂扔下老贾,开门进了自家的租住房。她听到老贾似乎在门外又说了一句:“晴晴这孩子挺好的,我和胖墩他妈也都挺喜欢呢。”

4

周日一大早,凤嫂准时醒了。房子里黑沉沉的,她伸手去摸床头的小闹钟,打算关掉闹铃,让闺女多睡几分钟。不料摸索了半天也没摸到闹钟。凤嫂这才一下子想起来,这不是在租住房,而是在自己家里。

闺女晴晴已经睡在了她自己的小卧房里。主卧这边是她和丈夫老卯的领地,此刻老卯正在香甜的梦乡里游荡,黑暗里传来他磨牙和吧唧嘴的声音。凤嫂笑了笑,又闭上眼,打算好好享受一下这个每周唯一不用起早的早晨。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她觉得自己的神经依旧像一张绷紧了的弓。这可能跟年龄也有关系,凤嫂觉得自己越来越瞌睡少了,不像刚结婚那阵子,头只要一挨上枕头,外面就算刮风打雷都吵不醒她。

胖墩的那封信,尽管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内容,但她能猜出来,那应该就是一封情书吧。好几次参加家长会,王老师都提到过这个问题,说是班里有学生谈恋爱的苗头,她已经没收了好几封情书,希望家长们多留意自己的孩子。那时候凤嫂觉得这些事离她还很遥远,晴晴自小又聪明又懂事,是绝不会去早恋的。再者说了,孩子高考压力这么大,哪有闲心去玩这些过家家游戏。不过,老贾的一番话又让她警惕起来,自家的孩子虽然没有这些念头,但架不住别的孩子会有,造成的影响照样不能小视。那天中午,凤嫂一边炖着红烧排骨,一边寻思等中午晴晴回来吃饭,旁敲侧击问一下,算是给她提个醒,同时也是打打预防针。

很快,一个红烧排骨,一个韭菜炒鸡蛋,一盆牛肉丸子汤,一顿丰盛的中午饭赶在孩子们放学前,已经摆在了充当饭桌的客厅茶几上。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凤嫂拉开门,果然看见闺女像个轻捷的小燕子,张开手就往她怀里扑过来。落在后面的王飞和胖墩,却都是满脸霜色,一点欢乐的样子都没有。也难怪,学习抓得这么紧,每天都得不到充足的睡眠,即便有点乐趣,也都被疲乏给挤到一边去了。

晴晴用力吸着鼻子,欢快地叫起来:“哇,老妈,红烧排骨!”

凤嫂最喜欢闺女这种夸张的表情,催道:“赶紧洗手,吃饭!”

王飞慢腾腾走了门口,凤嫂说:“你妈妈出去办事了,来,今天中午在我们家吃吧,吃完你们一块上学去。”王飞似乎有些不太情愿,站在门口犹豫着说:“不了,阿姨,我去外面饭馆吃。”凤嫂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这孩子,有啥不好意思的,你阿姨做的饭不比外面的饭馆差。”晴晴一边洗着手,一边从洗漱间伸出头来说:“王飞,你就尝尝我老妈的手艺吧,她老人家做的红烧排骨,本姑娘可是百吃不厌!”

王飞这才磨磨蹭蹭进了房子,在沙发边沿坐下来。凤嫂不由想起刘姐的话,她和当处长的丈夫正在闹离婚。父母不和气,受害最大的还是孩子。你看,王飞人长的白白净净,性格却很不开朗,不像个男孩。凤嫂觉得王飞生活在一个没有欢乐的家庭环境里,实在是挺可怜的。

晴晴洗完手,坐到饭桌边上,伸手抓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脸上立时又堆满了那种夸张的陶醉表情。凤嫂在闺女头上轻轻拍了一把:“你个小馋猫,也不等人家王飞过来一块吃!”晴晴叫起来:“王飞,拿出爷们的速度,赶紧洗手吃饭,别扭扭捏捏跟个大姑娘似的!”

王飞悄没声地洗好手,又悄没声地坐到桌前。凤嫂将一大碗米饭递过去,他说:“阿姨,我吃不了这么多,小半碗就行。”凤嫂说:“那咋行呢,这么大个小伙子,怎么也得吃一碗米饭吧。”王飞说:“真的阿姨,我饭量不大。”说着,王飞将一碗米饭的大半又倒进电饭锅里。

整个吃饭过程,都是晴晴一个人在叽叽喳喳说话。王飞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往嘴里扒拉米粒,菜很少动。凤嫂催他吃菜,他光点头,却不见伸筷子。凤嫂只好往他碗里夹菜,夹什么他吃什么。这孩子!凤嫂在心里叹息道,一点小青年的朝气都没有,做派咋像个七老八十的人呢。

王飞很快就吃完了,站起身说:“阿姨,我有事,先走了。”

凤嫂欲阻拦,被晴晴拉住了。晴晴说:“王飞你先走着吧。”

王飞悄没声地出了门,凤嫂跟到门口嘱咐道:“别在路上打拐,赶紧去学校吧。”王飞回头鞠个躬说:“知道了阿姨,谢谢阿姨!”

回到房子,凤嫂叹息道:“这孩子,咋出息成这个样呢。”

晴晴正在啃排骨,斜眼盯着老妈说:“你这老同志,感慨啥呢?”

凤嫂说:“一个男孩子,一点也不像男孩子样,不阳光。”

晴晴哈哈笑起来:“老同志不简单哪,还知道阳光这个词儿。”

凤嫂在闺女头上敲了一筷子,说:“哪像你,大大咧咧,一点都没有女孩子的文静气儿。你看看你阿姨家的佳佳,人家——”

晴晴打断了她的话:“佳佳啊,小姑娘确实很会打扮哪。”

凤嫂不说话了,她实际上并不愿拿佳佳跟自己的闺女比。佳佳高中毕业未能如媛媛两口子所愿,上大学,出国深造,而是进了一所职业大专学美容,三年学制,今年该毕业了。其实,学高学低都没啥,凤嫂最看不惯的还是佳佳的打扮。从上初中开始,佳佳就学着描眉画眼,心思没用到学习上。还有就是早恋,凤嫂听说佳佳在高中时曾跟好几个男生谈恋爱。有一次,她曾委婉地提醒媛媛,一定得把闺女看紧管严了,年纪小小的女孩子,化的哪门子妆呢。但她的话媛媛似乎并没听进去,反而说:“女孩子嘛,化妆是爱美的表现。”凤嫂觉得佳佳最终出息成现在这个样,媛媛是有很大责任的,一个母亲,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不过,提起佳佳,凤嫂找到了意欲阐明的话题突破口。“我可得提醒你,”凤嫂望着闺女说,“佳佳在高中谈恋爱不学习,所以……”

晴晴说:“哎,老妈,我就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提佳佳的。”

凤嫂想,跟自己闺女谈话没必要拐弯抹角,干脆直接挑明了吧。想到这里,她说:“晴晴,我咋听说有人给你写情书了呢?”

“噢!”晴晴大大咧咧说:“这种东西,我都收到五六份了,既有匿名的,也有署名的,不过文采都一般,打不动本姑娘的芳心。”

凤嫂长出了一口气。她知道,闺女并未受到那些情书的骚扰,还有什么比这结果更令她欣慰的呢。不过,凡事不可大意,大意就容易丢了荆州。想到这里,她说:“好好冲刺,千万不可以一心两用!”

闺女嘴一咧:“老妈,我发现你越来越像我们王老师了。”

每次听闺女讲到这句话,凤嫂就忍不住乐。此刻,躺在床上,听着老卯的磨牙声,凤嫂又忍不住笑起来。其实,老师黑着脸抓学生,还不都是为了学生好。老师能图到啥?工资不会增长一分,充其量多拿几块钱奖金,可这跟一个孩子的前途命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眼下虽说不少人都在批评应试教育,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事实是,你不在考试中出类拔萃,就很难进入理想的学校。把自己教的学生送进名牌大学,应该是一个富有责任感的老师的职业追求。凤嫂觉得王老师就是这样一个负责任的班主任,有这样的老师,既是学生的福分,也是家长的福分。

这时,老卯翻了个身,把一只手搭在了她身上。她没动。

自从到西后街租房,每周只有这么一个晚上,夫妻俩才能躺在一张床上,平时都是她去陪读,他一个人在家里吃住。老卯每天晚上都要去加班,昨晚回来的时候她都睡醒了一小觉。加班干什么她从没问过,司机嘛,无非就是跑跑夜班车,不过丈夫带回来的收入明显比过去多了。

咬咬牙吧,凤嫂想,再苦上几个月,等把闺女顺利送进一所理想的大学校门,她和老卯也就该好好享受一下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了。

那个日子不会太远了,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闺女的录取通知书。

5

送走闺女,凤嫂回到租住房简单吃了点早饭,准备出门去挤公交车上班。从周一到周五,这已经成了凤嫂一成不变的生活模式。

在西后街,像凤嫂这样边工作边陪读的家长并不少,当然也有不少是像刘姐这样全职陪读的。这多是一些家境好的人家,不缺钱花,也根本不在乎上不上班,有没有工资领。刘姐原先曾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据说是在一个单位当会计,但自从儿子考进重点中学后就辞了职,当起了全职陪读妈妈。平时,刘姐与他们这些租房客来往并不多,甚至也很少见她出门。凤嫂始终觉得她是一个挺神秘的女人。有一次,凤嫂隔着门缝见她叼着一支烟卷出了门。这个发现,令凤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刘姐有一部红色马自达轿车,就停在楼下车库里,平时很少见刘姐动车。不过,今天早上送闺女出门时,凤嫂看见那辆车正停在楼前,还发动着,车屁股后头的排气管里冒着白烟。看样子刘姐准备出门。

凤嫂出门的时候,碰巧刘姐也刚出门,两人碰了个照面。租房住两三个月了,在凤嫂的印象中,很少有过出门与刘姐碰对面的事。

刘姐说:“那天谢谢你了,王飞说你做的饭很好吃呢。”

凤嫂说:“哪里呢,都是家常便饭。不过,你家孩子饭量不大。”

刘姐说:“这孩子从小就挑食,考进这个学校后,我就是不放心让他吃食堂,这才把自己的工作扔了,一天三顿饭做着伺候他。”

凤嫂感触地说:“真不容易,你这个当妈的也真够操心了。”

两人说着,下了楼,来到刘姐的车跟前。刘姐说:“我正好要去城北办点事,你就坐我的车一块走吧,路上咱们正好可以聊一聊。”

凤嫂本来想推辞,但想了想一时又没什么借口,只好上了车。

刘姐的车里很干净,座椅上蒙着软乎乎的毛垫子,车厢里飘着一股很浓的香水味。凤嫂闻不大惯这种味道,她觉得呼吸有些憋闷起来。

车子慢慢出了小区,拐上马路。刘姐麻利地操纵着方向盘说:“听我们家小飞说,你家闺女学习好哇。”凤嫂说:“有啥好的,始终不前不后十来名上。”刘姐说:“那已经相当不错啦,我家小飞,我盯得紧还可以,一放松就给我溜下来。这次一摸考试,才在二十名上。”凤嫂也已经知道了闺女的一摸考试排名,班里总共六十名同学,晴晴排在第十名上。据说前十名学生的照片将被展示在教室门口的光荣榜上。

说完孩子的学习,两人暂时无话。刘姐专心致志开着车子,过一个红绿灯路口时,又开口道:“你家大哥挺忙的吧,很少见他过来呢。”

凤嫂说:“他开公交车,白天忙完了,晚上还要加班忙。不过房子太小了,就一个卧室,我和闺女挤一张床,他来了还没地方住呢。”

刘姐说:“挺好的你们,都是些有情有义的人。哪像我们,我跟那死鬼已经冷战了五六年,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都不敢回头想。”

凤嫂不太愿意往下继续这个话题。她知道,一个女人,婚姻的不幸是最大的不幸。于是就说:“等孩子考上大学,一切就都好了。”

刘姐却不愿离开这个话题:“我也是因为考虑孩子,才不愿跟他撕破脸皮。我一再忍一再让,可最终的结果是什么?男人太不要脸了!”

接下来的话,都是刘姐在断断续续说,凤嫂只是听,没插言。不过事情大概已经基本明了。刘姐和她丈夫是大学同学,她丈夫当初为了留在这座城市,主动追求刘姐。最初,两人有过一段十分美好的过去,但这一切在儿子上初中那年戛然而止。那时候,她丈夫刚当上处长,属于年轻有为的干部。最初,刘姐并未发现别的,只是觉得丈夫工作忙,官场上应酬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出差的次数越来越多,出差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直到后来,她把丈夫和那个女人给堵在了自家的床上。

刘姐说:“过去的事情我都既往不咎了,男人嘛,招年轻女人喜欢说明他有魅力。男人有魅力,老婆脸上也有光彩。他也给我保证了,从今以后决不再做对不起我的事情。你看看,事情到这里该多圆满!”

听到这里,凤嫂插了一句:“这样最好了,都圆满。”

刘姐并没有离开自己的思路:“可这个混蛋,明着说一套,背地里做着另一套。他要离婚,我坚决不同意,儿子是我们两个人的债,我必须拴着他跟我一块偿还。他不让我好过,我也决不会让他过好!”

凤嫂的思路有些凌乱起来。开始,她以为两人已经和好,但听到最后又不是这回事。特别是刘姐最后那句话,让她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车子在城北主干道上疾驶。凤嫂工作的超市,就在家门口不远,每天坐公交车得用一个小时。凤嫂曾开玩笑地说,她现在过的日子,实际上是替闺女接力呢。过去,闺女挤公交车去上学,她上班在家门口,现在则是她挤公交车去上班,闺女上学在家门口,正好倒了一个个儿。

刘姐吐了口气说:“不好意思,让你听这些破事烦心。”

凤嫂说:“你们都是知识分子,我跟晴晴他爸都没什么文化,也不会说话。我总觉得吧,一个家不能有二心,要是心散了,家也就完了。”

刘姐说:“你这话说得很有哲理,就是因为那个混蛋变了心,我们这个家开始完蛋了。不骗你,当初要不是为了孩子,我都活够了……”

凤嫂说:“犯不着,人最金贵的是命,只要命在,啥都会有。老辈人不也说,好聚好散,好离好合,人犯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凤嫂拍了自己的嘴巴两巴掌,“呸呸,你瞧我这嘴!什么死不死的,丧气!”

刘姐说:“道理我都懂,可就是觉得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凤嫂说:“人找气受,实际上是自己折磨自己。你没听书上说,诸葛亮送了女人的衣裳去气司马懿,结果人家司马懿一点都不生气。他要是生气,可就上了诸葛亮的当了。我觉得吧,人就得学会不生气。”

刘姐难得地笑了起来,说:“不生气了,不能气坏了自己。”

在超市门前的马路上,刘姐停了车。凤嫂心里很过意不去,本来想顺路搭个便车,刘姐却执意要把她送到门口。临下车前,凤嫂说:“刘姐你以后要是没时间的话,星期六中午就让孩子到我家吃饭吧。我每个星期六都在房子里。”刘姐说:“谢谢,以后少不了得麻烦你呢。”

凤嫂站在路边,目送刘姐的小车远去。后来,刘姐出事时,凤嫂突然想起她下车前跟刘姐说的没时间的话,想不到竟然不幸被她说中了。

6

雪花又浮浮摇摇飘了起来。今年这个冬天,雪出奇的多,还没到冬至节,就已经下了四五场大雪,马路两边堆起了近半米高的雪墙。

过去,凤嫂很喜欢下雪天。她觉得雪干净,地面盖着一层白雪,到处都清清爽爽的,叫人看了心里怪舒坦。但自从闺女上学后,她就讨厌起下雪天来。那漫天飘飘扬扬的雪花,以及雪后透骨的寒冷,给闺女上学带来了很多不便。她更担心着老卯,下雪天路面滑,给老卯开车增添了不少困难。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没有年轻时那种机灵劲儿了。

超市里的顾客依旧不多。想想也不难理解,天寒地冻,成衣不是生活急需品,谁愿在这时候顶风冒雪出来逛超市呢。凤嫂站在窗前,望着不紧不慢飘落的雪花,突然想到,待会儿老卯过来得嘱咐他,晚上不要再去加班遭那份罪了,多挣那几个钱固然对家里很有帮助,可没有那几个钱也不会困难到哪里去。对了,还得嘱咐老卯一定要在吃喝上照顾好自己,别光图省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把自己拖垮了。还有……

凤嫂的脑子里没完没了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一会儿是闺女,一会儿是老卯,似乎总有着操不完的心。她想,这大概也跟年龄有关系,越老越婆婆妈妈了。晴晴她姥姥就是个例子,自己也越来越像她了。

下班前,凤嫂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这是一款老式按键手机,有两个键钮已经不灵活了,按好几下才能打出去电话。这是家里唯一的手机,过去一直由老卯揣在身上,到西后街租房后,老卯就把手机交给了凤嫂,既方便他给母女俩打电话,也方便她们母女俩跟外面联系。

电话是老卯打来的。老卯说今天下雪,车跑得很慢,他下班恐怕要推迟,就赶不过来了。凤嫂说:“你就别过来了,安稳跑你的车吧,路上滑,千万慢着点。”老卯说:“知道呢,我都老司机了。晚上我给你们打电话过去,得听听闺女的声儿。”凤嫂说:“行啊,到时候少说几句,闺女可对我抱怨了,说她老爸打电话老是没完没了地啰嗦,她又不忍心不听,闺女晚自习回来还得写作业呢。”老卯乐滋滋地说:“这闺女,开始嫌她老爸啰嗦啦。好啦,我知道了,你下班路上小心点。”凤嫂突然想到事先考虑的话题还没交代呢,于是就说:“你晚上就别再去加班了,冰天雪地的,咱不去遭那些罪了。”老卯在电话那头说:“知道了。”“还有,”凤嫂向四周看了看,周围并没有旁人,她还是把声音放低了说,“你自己别偷懒啊,做点热乎饭吃,我伺候你闺女,就顾不上你了。”老卯说:“你真是我的好媳妇,亲一口——”手机里果然传来老卯吧唧嘴的声音,凤嫂感到一下子脸热起来,她知道肯定红了。

老卯是个心细的男人,就说每天晚上赶来送她这件事,恐怕一般男人都做不到。其实也没啥可送的,无非是站在路边,说几句话,之后他看着她上公交车。但老卯基本上没落过,有几次临时有事来不了,他都会事先给她打个电话。当然,这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在其他人眼里或许算不了什么。但也正是这些生活中的具体小事,让凤嫂的幸福感变得更加实在起来。幸福其实并不是虚无的东西,它是通过若干具体小事去体现的,一个人倘若能把这些小事做扎实,就是一个可靠的人。

老卯给凤嫂打电话的时候,刚跑到线路的起点,待会儿还得返回终点站上。明天一早,这班车从终点站出发,一路晃晃悠悠进市区。

跟往常下班时间相比,今天果然推迟了近一个小时。下雪天,路面比平时滑了许多,老卯双手握在方向盘上,能明显感觉到车轮在不时发生着侧滑。尤其是减速的时候,稍不注意,车屁股就会甩到一边去。

老卯已经开了二十多年公交车,在公司里,算得上是少有的几个老人之一了。他喜欢这份工作,每天开着公交车在城里和郊区奔跑,听着车厢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心里会涌上一种甜蜜的感觉。本来,公交司机这份职业又体面收入又稳定,可前些年随着中巴车增多,公交车的生意受到很大影响,不少人都转行跑起了出租车。老卯当初也曾动过这种念头,但架不住公司领导一顿挽留,他只好在公司里坚守下来。

其实,公交公司晚上是不需要加班的,郊区的末班车到晚上十一点停运,第二天早上八点起运,一趟车由两个司机轮班倒。累倒不累,工资也比单纯跑市区要略高些。老卯晚上加班,实际上是另有活干。

前面我们说了,老卯在公交车站目送凤嫂上车后,他则朝着本市最豪华的来福大酒店走去。这里就是老卯每天晚上加班的地方。没错,聪明的朋友们已经猜到了,老卯在这里找到了一份代驾的临时工作。

来福大酒店在市中心最繁华地段,一到晚上,十五层高的酒店大楼灯火辉煌。老卯并没进过那座大楼,不过他能想像出里面的热闹,酒精把每个人的脸烧得红扑扑的,一些人甚至喝趴到桌子底下,最后被人抬着上了车。做代驾辛苦,有时候还得担负着背人上楼的额外任务。不过每天晚上的代驾收入也不算太差,平均下来比他每月工资都要高。

老卯一直没敢跟凤嫂讲实情。他知道要是讲了的话,凤嫂就绝对不会让他再干这伺候人的差事了。其实,伺候人倒好说,关键是累。白天跑一天公交车,晚上再搭进去大半夜,就算是小伙子恐怕也吃不消。

今天晚上因为下雪的缘故,代驾生意比往日要火爆许多。

老卯刚赶到来福大酒店门口,值班的保安就说:“老哥,你总算来啦,今天咋来这么晚?我这边已经接了好几单生意,正在发愁呢!”

老卯说:“这不下雪嘛,单位上的事耽搁了,好,这就开工!”

第一个客户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四十多岁,梳着一个溜光的大背头,看上去像个干部。女的顶多有三十出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两个人看样子都喝了不少酒,站在地上乱晃荡,说起话来舌头有些硬。

男的将车钥匙交给老卯说:“师傅哎,去锦福阁小区。”

老卯接了钥匙,上车发动。男的女的上了后排座。男的似乎有些不大放心,又说:“知道怎么走吧?”老卯说:“知道呢,我是跑公交车的,市里熟。”男的说:“哈哈,找对师傅了,放心,亏不了你。”

老卯很顺利地完成了第一单生意。返回酒店的时候,另一个客户已经在等代驾司机了。这人本身也是个司机,送人到酒店吃饭,结果被人拉住喝了几杯酒。酒进了肚子,车就不敢开了,这两年查酒驾严,一旦被逮住,罚款扣分事小,弄不好还得蹲班房。路上,这司机坐在副驾驶座上,滔滔不绝地大谈国际局势,老卯只是静静地听,一言也不发。

送完第三个客户,老卯看看时间,闺女下晚自习该回房子了,他来到酒店旁边的小商店里,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凤嫂的手机。

凤嫂说:“我们正等你的电话呢,咋才打过来呢?”

老卯说:“刚从家里出来,这不找了个公用电话。闺女呢?”

电话里传来晴晴的撒娇声:“老爸,你有没想你闺女呀?”

老卯觉得眼窝里一阵发热:“闺女哪,老爸谁都不想,就想你。”

晴晴说:“你晚上可以过来陪我呀,人家好多同学的爸爸都在呢。”

老卯说:“等老爸忙过这阵,就天天晚上过去看闺女。将来我闺女考上大学走了,老爸再想看可就看不成喽。”老卯说着,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这是他的真实想法,那个日子正在一天天临近,老卯既盼望它快些到来,又实在不愿意接受闺女这么早就远离家门求学的现实。

“老爸,你跟老妈说吧,我得写作业了。你可早点休息呀!”

电话又传到了凤嫂手上。“卯,今晚上吃的什么饭哪?”老卯的肚子咕咕响了起来,下班晚了,现在还没吃饭呢。“我煮了把面条,上面打了两个荷包蛋,吃的怪撑人。”凤嫂说:“冰箱里不还有菠菜嘛,你放点菜进去。”老卯说:“知道啦。你和闺女早点睡,作业写不完就别写了,我听说高中的作业多得不得了,就算一夜不睡都写不完呢。”凤嫂又问:“今晚没去加班吧?”老卯说:“没呢,我吃了面条,看了会儿电视,就出来打电话。”凤嫂说:“家里的座机该缴点费了,大冷天的,省得老往外跑。”老卯说:“一个月好几十块钱,划不大来,还是等咱闺女放了寒假再缴吧。”凤嫂说:“也行啊。先不说了,你快回家歇着吧,明天不还得跑早班车吗?我们收拾一下,也准备休息了。”

挂了电话,老卯心里怅怅的,但一开上代驾车,很快就忘了一切。

7

媛媛的美容店关门了。凤嫂去过她的店几次,当然不是以美容顾客的身份,而是一名受邀的参观者。印象中,店面虽然不大,收拾得却非常整洁雅致,店里挂满了各种容光焕发的美女明星图。凤嫂印象最深的是一张唇线宣传图,画面上只有一个厚嘴唇女影星的大脸,两只嘴唇显得愈加厚实了,看得凤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觉不出有什么美来。媛媛说,你这就老外了,人家这叫性感,不少男人被那厚嘴唇迷得神魂颠倒呢。凤嫂说,真是吃饱了撑的,一个厚嘴唇也能跟性连到一块。

还有一次,凤嫂硬被媛媛拉进店里,把她按到椅子上,说是让她享受一下现代美容的服务。一名女美容师在手心里涂了一种东西,然后在凤嫂脸上横擦竖抹鼓捣了半天。凤嫂对着镜子一看,吓了一跳,整张脸皮都变得红扑扑水嫩嫩的。媛媛说,知道了吧,那些老太太明星为什么都看上去那么年轻,说白了,都是现代美容技术造就的。要是离开了美容,一个个跟普通老大妈没啥区别。凤嫂问了问价格,不由吓得伸了伸舌头,好家伙,一次美容的消费金额,都顶得上她一个月的工资了。可惜的是,美容效力并不持久,不到两天,凤嫂脸上的粉嫩就没了踪影。

就是这么一个既时尚又有市场需求的店面,如今说关门就关门了。

凤嫂知道,这事其实怪不得别人,只能怪媛媛太贪心。那天,媛媛到超市购物,专门到凤嫂的柜台前聊了小半天。媛媛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水灵,身上的貂皮大衣在墙壁上的投射灯照耀下,闪着流水一般的彩色光晕。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气质风采,媛媛显然都是一个成功女人的样板。跟她比起来,一身工作装的凤嫂,就像一个佣人或厨房大妈。

媛媛说:“我的店准备上新业务了。”见凤嫂并未吃惊,媛媛托出了她的谜底,“我准备把整容业务引进来,我看好了,绝对挣钱!”

凤嫂知道整容是干什么的。现今有钱人多了,不少人都想方设法收拾自己,单眼皮的要拉成双眼皮,塌鼻梁的要垫成高鼻梁,还有折腾女人那对宝贝的,据说里边充进去一些硅胶,硬生生地把一对乳房整成两个大篮球。凤嫂并没觉得这种整法有什么美,当然像人家外国把一个丑人整成美女,这就要另当别论了。凤嫂记得,先前超市里有个姐妹割过双眼皮,结果把一双漂漂亮亮的单眼皮给割成了两个疤眼,凤嫂每次与她碰面都不敢直视。她想不明白,人的模样本来是爹生娘养的,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呗,干嘛非要花上大把的钱,去挨那一刀之苦呢。

媛媛依然沉浸在她的整容蓝图里。“我先从割双眼皮开始,等后面业务做大了,可以做些垫胸、削臀之类的大整形。到那时候,我的整形美容店可就红火喽。”媛媛被自己描绘的宏伟蓝图激动得两眼放光。

凤嫂当然希望媛媛成功。但她眼前老是晃动着同事那双疤眼,于是就提醒媛媛说:“整容可不比做美容,一旦给人家做坏了咋办呢?”

媛媛说:“放心,成功率百分之百。我已经找好了合作伙伴,是个南方人,人家已经做整容十几年了,想把生意扩展到我们这一片。我实际上就是他们的合伙人,只管提供场地,技术上的事他们负全责。”

从那天见面之后,凤嫂一连两个多月没再见过媛媛,中间她给媛媛打过一次手机,媛媛在电话里说忙哪,等闲了我去看你。不料还没等到媛媛来看她,却等来了美容店被查封的消息。说起来,正是那个南方人把媛媛给害惨了,一个隆鼻手术竟然搭进去一条人命,尽管后来经过医疗鉴定,死者是死于自己的心脏病,但媛媛违法执业的责任逃不掉,最后是罚款、赔偿、关门。经营了二十年的美容店,从此成了过去。

这些天,凤嫂一有时间就会去看媛媛,没时间就打个电话,她担心媛媛想不开做傻事。其实,她的这种担心纯粹多余。媛媛显然并未被这打击击倒,这天中午,媛媛专门来到超市约凤嫂一起去吃自助火锅。就是在这家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凤嫂又得知了一件令她吃惊的大事。

媛媛跟那个小老板离婚了。不过不是现在,是在十年前的冬天。

坐在媛媛对面的凤嫂就像一尊泥塑像,嘴巴夸张地开着。她有些怀疑这件事的真伪。怎么可能呢,十年啦,她最好的姐妹离婚,而她竟然连一个字的消息都不知道。“看你那个夸张样儿,”媛媛端起杯子里的红酒与她碰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好朋友们我一个都没讲,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媛媛喝了一小口红酒,“知道吗,我这些年为啥拼死拼活地折腾那个美容店,就是想干个样子出来,离了男人,女人照样活得精彩!”媛媛说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凤嫂突然觉得媛媛有些陌生起来,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好姐妹,两人交往了二十多年,她还有多少秘密不为她所知呢?

媛媛笑笑说:“我知道你要怪我,咋事事都瞒着你呢?”

这正是凤嫂心里正纠结的一个问号,媛媛却一眼就把她看透了。

媛媛说:“说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个长梦,一梦梦了四十多年,直到现在才醒过来。其实,我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顿时,凤嫂的双眼里透出了疑惑,甚至可以说是一缕惊恐。

看见凤嫂的表情,媛媛再次笑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方面,我说的是心,女人的心!”媛媛又抿了一小口红酒,“我从小个性太强,从不愿意服输,事事都想比人强,只要我在,不能有别的女人超越我。”

这正是媛媛的真实个性。凤嫂记得当初她们一起进超市工作的六个人里,她们五个女工被分到了各个组站柜台,另一个女工当上了超市的收银员。媛媛当时就不情愿了,找了经理找书记,提出一个条件,要么让她也当收银员,要么谁都别当。结果到最后她们俩谁也没当成。

媛媛说:“结婚,生孩子,买衣服,下馆子,孩子上学,哪一样我都不想比别人差。我拼命地花钱、花钱,又拼命地挣钱、挣钱。能用钱摆平的事,我决不吝啬。用钱摆不平的事,我连自己都肯舍上……”

在凤嫂眼里,媛媛的确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也绝对是一个成功的女人。这种本事和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的不肯服输的个性。过去她对媛媛一直都是怀着欣赏和崇拜,而今这种感觉依然没有改变。

媛媛的话音低落下来:“到今天我才算醒了,过去全输了,半辈子都白过了……”媛媛的脸色很平静,慢慢低下了头。凤嫂看到她的肩膀在颤抖,渐渐地越来越剧烈,最后媛媛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

这是一个女人的哭声。失意,苦闷,孤独,失败,委屈,种种的不如意,似乎都随着哭声化成了咸涩的泪水,汹涌澎湃地向外流淌着。

凤嫂没有劝她,只是陪着流泪。她知道,媛媛需要这样的宣泄。

此刻,在凤嫂眼里,媛媛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样子。那时候她们都那么年轻,世界在她们面前,仿佛刚刚展开的一幅斑斓画卷,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充满诱惑。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每个人都在那幅画卷里印下了自己的脚印,回头看看,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深深浅浅。走过的大路可以回头重走,但人生却不能从头再来。从这个角度讲,人生可谓一次充满挑战的行走,迈出的每一步须得小心谨慎。

可是,又有多少人没有在那条路上留下遗憾呢?

8

寒假终于到了。高三毕业班的寒假,理所当然被打了折扣。放假时间比其他年级推迟了一个星期,而开学时间提前了一个星期,一个月的寒假被掐头去尾后,就只剩下了半个月时间。不过对于高三的学生和家长们来说,这是多么宝贵的半个月放松期,虽说每个任课老师都布置了相当可观的作业,但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学生们再也用不着起早贪黑去学习,家长们也用不着又工作又陪读天天忙得连轴转了。

放假当天,西后街的学区房再次变得热闹起来。家在外地的学生和家长们忙着在租住房里归拢行李,准备打道回府。胖婶家足足装了四个大提包,早在一个星期前,胖婶就开始收拾起来,准备等放假当天儿子老贾开车一到,立马装车走人,似乎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呆了。

家在本市的陪读家长们显得相对从容些。凤嫂共装了两个包,一包是晴晴的学习用品,另一包装了些杂物,有没吃完的蔬菜、水果以及她和闺女的洗漱用具等。装好包,凤嫂和晴晴坐在房子里等老卯。老卯早就打电话过来,他已经与别人换了班,要亲自过来迎接闺女回家。

与那些回家心切的家长和学生们不同的是,刘姐却没动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翻一本旧杂志。儿子王飞则趴在自己卧室床上玩手机。

刘姐不动是有原因的。实际上,她和儿子已经无处可去了。刘姐回家换锁的计划并没有成功实施。那天,她托凤嫂帮助照料儿子中午吃饭之后,自己开着那辆红色马自达回到了位于锦福阁小区的家。这是一个颇有些档次的小区,小区里矗立着二十多栋小高层楼房。当年,这座城市里的小高层楼房还比较稀罕,房价也比多层建筑贵出一截子,刘姐和丈夫却很轻松地买下了一套三居室。那时候儿子王飞还小,他刚刚当上科长,她则是一名业务熟练的会计,一家人的生活正如他们居住的这栋崭新的高楼一样,曾引起多少人的羡慕。然而这一切都随着丈夫的移情别恋被划上了句号。刘姐恨丈夫,更恨那个夺走她幸福的第三者。然而恨又有什么用呢,对于一个无情的负心汉来说,泪水是唤不回已经僵死的幸福的。在无数次的吵闹之后,她选择了和丈夫分居。儿子考进重点高中后,她又毅然从家里搬出来,成了西后街的一名全职陪读家长。

刘姐在楼前停好车,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十点整。她之所以选在这个时间段过来,也是事先反复考虑好的。丈夫早应该上班去了,家里不会有人,正好可以实施她的换锁计划。她实在无法忍受那个不要脸的小三躺在她曾经睡过的床上,每次一想起那些画面,她就忍不住想吐。

刘姐在车里抽完一支烟,这才开门下了车。小区里静悄悄的,积雪堆在楼前的草坪上,全都被修整得方方正正。虽说高层住宅的物业费比较高,但小区里的物业服务曾经是她引以为豪的一处亮点。如今,这些已经不再成为她关心的对象,她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家,是她和他拥有共同产权的这套三居室。她决不容忍别的女人住在属于她的家里。

刘姐用圆形电子锁开了单元门,进了电梯。电梯里空荡荡的,只有面色苍白的她,和她投射到电梯门上的模模糊糊的影子。这个狭小的空间,曾经容纳过她和他比肩站立的身影,那时候,儿子刚刚上小学,她和他正处在人生的成熟期,天是那么蓝,地是那么广,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刘姐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于是迅速抬手,在两个眼角拭了拭。

终于站到了家门口。就像以往每次回家一样,刘姐熟练地将钥匙捅向锁眼。一门之隔,内外是两个天地。里面这个被称作家的地方,是人们最亲近最放松最随意也最包容的所在。打开这扇门,对每一个回家的人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简单得就像脱掉一件外衣、摘掉一副手套似的。过去,刘姐甚至都不用刻意去望那锁眼,钥匙就仿佛被一股力量吸引着,会很自然地进入锁孔,左旋三圈,防盗锁啪地开启,大门同时洞开,家的气息便会对着她扑面而来,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然而,此刻,刘姐没能做到这些,钥匙被一股阻力阻挡着,试了几次都没有插进锁孔。显然,她手中这把钥匙已经无法与门锁匹配。

刘姐顿时明白过来。家里的锁子已经被他捷足先登给换了。

她不再是这套三居室的主人。她已经被无情地阻隔在大门之外。

刘姐的眼泪再次汹涌地流了出来。那一瞬间,她曾经产生了破门而入的念头,她要用武力向这座房子,同时也是向整个世界宣布,她是这座房子的主人!但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慢慢转身,慢慢离开。

唉!她和儿子已经无家可归了。看来,西后街的这个租住房,将成为她和儿子这个寒假乃至春节的栖身之地。是谁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尴尬的境地?刘姐翻了一页书,丝毫也没觉察到那页纸已经被她揉皱了。

眼前的处境,刘姐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儿子。显然,儿子实际上早就已经知道了她和他的冷战。上初三那年,有一次,儿子像个小大人似的对她说:“你跟那个男人离婚吧!”那一刻,她的惊惧多于其它。“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儿子?”她竭力表现得轻松起来,“我和你爸只是闹了点矛盾,我们很快会好起来的!”从那以后,儿子再也没讲过有关她和他的任何一句话,只是性格更加沉闷了起来。这正是刘姐最害怕出现的结果。她知道,家庭破裂,受伤最深的永远是孩子。

已经永无回头的余地了。那把陌生的锁子,永远把她阻挡在了家门之外。刘姐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但是她并未绝望,她还有儿子。没有了他,她凭着自己的力量,照样会把儿子送进名牌大学的校门。

刘姐也曾经有过跟凤嫂倾诉的冲动。她知道,凤嫂是一个纯粹的好人,从她的那双透明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凤嫂的内心。但是,这样的倾诉无疑是极端自私的,她放下了自己精神上的重压,却把不快强加给了另一个善良人。这正是刘姐最终选择对凤嫂沉默的一个主要原因。

刘姐合上了那本杂志。事实上,她并未看进去一个字,眼前老是漂浮着那把陌生的铁锁。她也在反思着自己,或许那天真该砸碎它!

或许儿子说的也对,自己应该跟那个男人离婚。这样的话,一切的烦恼都将归于过去。不行,决不能让他得逞!世上没那么便宜的事!

刘姐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她听到了自己的后槽牙咬合的声音。

“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刘姐起身拉开门一看,是凤嫂。

凤嫂是来向她告别的,这也是凤嫂一贯的做法,每个周六晚上离开西后街回家,都会过来跟她打声招呼。老卯已经赶过来,一手提了一个沉甸甸的提包,站在走廊里冲着刘姐笑呵呵地点头,算是跟她打招呼。

凤嫂说:“刘姐,你们还没收拾好啊,等王飞他爸来接?”

刘姐说:“不急,又不出远门,横竖都在这个城里,急啥?”

凤嫂说:“啊呀,我心里急慌慌的,哪里都不如自己家好。”一顿又道,“楼上的胖婶,这时辰估计该跑到半路上了。她比谁都急,一个礼拜前就装好包了,这不,他儿子刚到这里,立马就上车走人了。”

刘姐说:“他们更不容易,孙子上学,把个老太太给累坏了。”

“谁说不是呢!”凤嫂感叹道,“伺候个学生,真不易哩。好在总有个出头的日子,再咬牙坚持小半年,我们都该得到解放啦!”

刘姐笑笑说:“没那么严重,伺候孩子,挺幸福的事呢。”

这时,晴晴在走廊里催她妈。凤嫂说:“那我们先走了,刘姐。”

刘姐说:“提了这么多东西不方便,我开车去送送你们吧!”

凤嫂连忙推辞:“有啥不方便的,三个大人提两个小包,又没有多重,再者说了,公共汽车直达,方便着哩。你快收拾东西吧。”

凤嫂一家三口下了楼。楼道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

刘姐倚在门框上,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发出的一声重重的叹息。

9

老卯驾着代驾车行驶在夜晚的马路上。临近年关,酒店里生意明显火爆起来,家人团聚宴,朋友碰头宴,亲戚串门宴,五花八门的宴席彻夜不断。宴会火爆,代驾生意自然就火爆,老卯每天晚上都忙得不可开交,常常是这个人还没送到地方,兜里的直板手机就又开始催起来。

闺女放寒假了,冷冷清清的家又开始热闹起来。每天晚上,老卯交车下班回到家,热乎乎的饭菜就已经摆到了桌子上。吃完饭,老婆坐在沙发里看电视,闺女坐在书房里写作业,他则瞒着她们去加班。相比较老婆孩子住在西后街租住房的日子,他觉得现在真是幸福到家了。只可惜闺女的假期只有半个月,要是一家人永远都这么甜甜蜜蜜在一起该多好!老卯开着车,自己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孩子大了,终究有一天会像小鸟一样自己飞出去。每每想到这里,老卯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不敢细往下想,闺女飞远了,他们该咋办呢?

后排座上响起了呼噜声。这是一个胖子,看样子喝了不少酒,他的朋友们把他抬到车上的时候,胖子还大声叫嚷着再干一杯呢。朋友交代了地址,付足了代驾费,并把胖子老婆的手机号码告诉了老卯。老卯拉着这个胖子上了路。巧的是,胖子家住在城北边,中间正好经过自己家住的小区。老卯最喜欢跑这样的线路,一路上都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到了自家小区的门口,老卯放慢了车速,让车子慢腾腾地从小区门口驶过。他扭头往小区里望着,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但是他却看不到自家的房子。当初按揭这套房子的时候,凤嫂嫌靠马路太吵,于是就选了中间偏后的一套房。看不见没关系,从别人家的灯光里,老卯也能想像出自家的灯光。此刻,他家的灯光也同样会亮闪闪的,灯光下,闺女在认真做卷子,偶尔为某一道数学题蹙起了眉头。老婆在看电视,是一些相亲节目,一个男人站在台前被十几个女人数落,老婆乐得哈哈大笑。

过了自家小区不久,车子左拐,驶上了通往市北郊的马路。

车祸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事后,老卯怎么也回忆不起那辆人力三轮车究竟是怎么冒出来的。市郊的马路边上栽着路灯,不过灯与灯之间的距离都太远,两个路灯的辉光难以衔接在一起。常行夜路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体会,如果一直在暗夜里行走,并不觉得有多暗,可一旦从光亮中进入黑暗,那黑暗就会显得愈加黑暗了,简直有如双目失明,老半天才能适应过来。老卯有意放慢了车速,从一个路灯底下驶过,这时候,那辆人力三轮车从路边的便道里骑上了马路,就在两车即将轰然相撞的瞬间,老卯一个急转,避过三轮车,他的车子却斜撞上路边的大树……

老卯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医院里打吊针。媳妇和闺女泪汪汪地陪在他身边。后来他才知道,车子撞得并不严重,只是驾驶部位变形,把他这个驾驶员给挤在了车里。而巨大的撞击力,让他暂时失去了知觉。所幸的是,撞击发生后,后座上的胖子醒了,人力三轮车主也从惊吓中醒过来。他们两人合力将老卯从车里抬出来,火速送到城北医院,又从老卯的手机里联系上他的家人。此刻,医生对老卯的处置已经结束。老卯人无大碍,只是左腿骨折,另外还有一点擦伤。代驾暂时干不成了,就连公司里的班都无法去上了。老卯丧气地说,这得损失多少钱哪。

凤嫂生气地数落道:“钱,钱,你心里就光想着钱!”

老卯嗨嗨笑着说:“哪有的事,我最想的还是你和咱闺女呢。”

晴晴小嘴一撅说:“老爸撒谎,晚上一次都没去接我下晚自习。”

老卯说:“有你老妈在那里伺候着你,老爸放心呢。再说晚上有点空儿,出去跑跑车挣点钱,让咱晴晴吃饱穿暖,好无忧无虑考大学。”

凤嫂埋怨道:“你也不能瞒着我们娘儿俩呀,还公司里加班呢,我先还一直纳闷,跑了半辈子公交车,咋一下子成了公司的香饽饽呢。”

老卯搔搔头皮,不好意思说:“不是怕你们两人为我担心嘛。”

凤嫂剥好一个桔子,将一粒桔瓣塞进老卯嘴里,说:“我要早知道你去熬夜开这种车,就决不会让你去了。咱家是穷,可再穷咱也不能整半夜不睡觉,东奔西跑地挣那点辛苦钱。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俩该咋办?”凤嫂说着,又抬起手背开始抹眼角。

老卯有些着慌,他这辈子最怕看见的就是媳妇抹眼泪。记得刚结婚那年,有一次老卯惹得媳妇生了气,媳妇一边哭一边捶他。老卯不知该怎么哄她,干脆将自己的后背往媳妇面前一摆,任凭媳妇捶打。等她打累了,气也就消了。当然,这样的不愉快,二十多年里只有那一次。

此刻,老卯举起右手说:“我向天老爷发誓,以后再也不偷偷摸摸去开代驾车了,要是违犯了,就叫我下辈子找不上媳妇,打光棍!”

凤嫂捅了老卯一把,道:“你想得倒美,下辈子还想娶媳妇哪。”

一家人都笑起来。笑声在病房里缠绕,久久没有消散。

春节前,老卯出院了。他的左腿骨折已经开始愈合,身上的擦伤也慢慢结了痂,只需回家将养即可。已经到了春节跟前,城里到处都能感受到新春的气息。清冷的空气里,处处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儿。街头空地上,一些顽皮的小男孩正在放爆竹,那冷不丁响起的爆竹声,将过往行人吓了一跳。等行人回头欲责备的时候,孩子们早已笑着跑远了。

春节,中国人心目中最隆重的节日。几千年来,上至帝王诸侯,下到平民百姓,都会怀着隆重的心态去度过这个辞旧迎新的节日。俗话说得好:“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可见,过年无关于贫富,过的是一种情怀,一种心绪,当然更是一种文化。不过,这些文绉绉的感觉,老卯他们是体会不到的,其实也无须体会,平凡人家,过得快乐就可以。

凤嫂开始和面,准备蒸饽饽。这也是老辈上传下来的习俗,既是为了一家人春节期间食用,也是为了大年夜摆供桌。老辈人说,大年夜故去的列祖列宗会回来过年,所以春节又是一个祭祀节日。不过,习俗传到凤嫂这辈人身上,所剩已经不多了。但每年春节,她都会在饭桌子上摆开两堆饽饽,每堆各五个,下面三个排成圆形,上面两个一反一正摞在一起,一直摆到初二晚上送年才撤收。今年春节,当然也不能例外。

老卯半躺在沙发上,享受着喝茶水看电视的日子。“哎呀呀,”老卯恣悠悠地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咂咂嘴道,“说起来,我还真得感谢这骨折啊,叫我也享受上了神仙一样的日子。”过去,一到春节,也就到了公交公司营运最忙碌的时候,老卯他们天天不闲,常常是大年三十还得跑半天车,等交了车回到家,电视上的春节晚会都已经开演了。

凤嫂责怪道:“大过年的,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老卯伸了伸舌头:“瞧我这嘴,说着说着又胡说八道了。”

凤嫂的欣喜一直都挂在脸上。这欣喜的源头,实际上有一大半来自于丈夫老卯。方才老卯无意中的感叹,其实也正是她的感受。结婚二十多年了,她和老卯在一起过了二十多个春节,印象中,还从没有过守着丈夫忙年的经历呢。通常都是她一个人在家里忙这忙那,脑子里还得惦挂着老卯的开车安全。只要车轮子不停止,她的惦挂就不会休止。如今丈夫就在她身边,虽说受了些皮肉苦,可毕竟一家人团聚在一块了。

晴晴又在做她那些卷子。这孩子从小自觉,学习上的事,从不用家长催促。这些好习惯,给他们这个家带来了多少荣耀,墙上贴满的奖状见证着闺女的学习成绩,省下的一大笔补习费给他们减轻了很大负担。

“快!媳妇……快!你快看……”老卯嚷起来,吓了凤嫂一跳。

凤嫂抬起头,看到了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一段画面。这是本市午间新闻的一条内容。“今天上午,一辆红色马自达轿车在我市锦福阁小区发生车辆肇事,造成一死一伤……伤者为男性,四十多岁,死者是一名年轻女性。据了解,肇事司机是一名刘姓妇女,目前已被控制……”

新闻播完了。老卯和凤嫂瞬间成了一对雕塑,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说话。惊讶在他们脸上弥漫,不安罩满了他们的心头。

半晌,凤嫂喃喃道:“刘姓妇女……刘姓……”

老卯也喃喃道:“我可能……我拉过这俩人……”

“天哪!”凤嫂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那辆红色马自达轿车在她面前呼呼地飞奔,透过车窗玻璃,她仿佛看到了刘姐那张苍白的脸。

10

开学的日子到了。寂静了半个月的西后街租住房再次热闹起来。

凤嫂和闺女晴晴赶到楼前的时候,胖子老贾的越野车也刚风尘仆仆地赶到。老贾和儿子胖墩分别从两边下车,经过一个春节的滋养,爷俩似乎比放假前又胖出了一圈。老贾见了凤嫂,笑嘻嘻地打招呼:“啊哟嫂子,你们早就到啦。”凤嫂笑着说:“也刚到,准备进楼呢。”

胖墩低着头,两片圆嘟嘟的腮帮子红扑扑的。老贾催促他快跟老同学晴晴打个招呼。“这小子佝佝止止的,属狗肉的,端不上大席。”

凤嫂想起老贾讲过的情书事件,忍不住笑起来,她岔开话题:“贾兄弟,咋没见胖婶来呢?”“来啦!”胖婶说着,颤巍巍地从车里爬出来,“哎呀娘来,一路子把俺颠鼓的,差点要了老命,才缓过来!”

老贾连忙过去扶着老母亲:“妈您慢点,小心别崴了脚。”

胖婶说:“一出门往这走,俺心里就不大痛快,在家里多好!”

老贾陪着笑脸说:“妈,咱再咬牙坚持小半年,等革命胜利了,您老就是咱老贾家的大功臣,到那时,您就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养老吧。”

胖婶白了儿子一眼:“别给我灌蜜,你妈还没老糊涂哪!”

老贾说:“那是那是,妈是谁?您可是当年的妇女队长呢。”

胖婶脸上的笑容慢慢舒展开。“哎呀,上这个学,俺看真是找罪受哪,看把这些孩子们苦的。这么细皮嫩肉的俊闺女,也得起早贪黑地啃书本哪。”胖婶边说,边拍了拍晴晴后背上那个鼓鼓的双肩书包。

老贾张嘴说:“还是那句老话,现在吃苦,是为了将来受甜。吃不了苦中苦,就成不了人上人。”老贾像背书一样,一口气说出好几条先苦后甜的顺口溜。看得出,他时常用这些东西来激励他的儿子胖墩。

凤嫂和晴晴先上了楼。凤嫂得做晚饭,闺女吃完饭要去上晚自习。

凤嫂掏出钥匙开租住房门的时候,先望了望对面刘姐的房子。房门关得严严实实,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响动。凤嫂知道,里面没人。刘姐犯下那么大的事,不可能被放出来的。抛下儿子一个人该怎么办哪!

凤嫂麻利地给闺女做好晚饭,等闺女去学校上晚自习后,又迅速收拾好铺盖,把床头柜子上上下下都抹了一遍。做完这些,她的双脚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拉着,于是再次走到对门,侧耳听了听,房子里依旧毫无动静,敲了敲门,也没有任何声响回应她。回到房子,凤嫂坐在沙发上发起呆来。其实脑子里一刻都没闲着,她在想对门刘姐和她儿子。其实想得最多的还是刘姐儿子王飞的学习,她不知道王飞能不能挺过去这个巨大打击,但她确信,这个结局对王飞的学习将会产生巨大影响。寒窗苦读十二年,决定人生命运的高考已经来到了跟前。刘姐啊刘姐,你为儿子已经忍受了那么多年,到了这关键时候,为什么就忍不住了呢?

凤嫂想起看完那条本市新闻后,她和老卯曾经对刘姐未来的命运进行过一些猜测。老卯说,她这种情况不应该算是交通肇事,应该算是故意杀人了。凤嫂忧心忡忡地说,那刘姐不亏大了,岂不是得给人家偿命啦。老卯说,不大好说,要是那女的不死,情况可能会好一点,现在关键是出了一条人命哪。凤嫂叹口气说,这个刘姐,干嘛走这条路呢。

是啊,干嘛要去走这条路呢!凤嫂又想起那天坐刘姐的便车,她曾经劝刘姐不要再生气了,气坏了自己划不来。刘姐也曾笑着说,不生气啦,不能气坏了自己。都说得好好的,可她还是被那口恶气给毁了。她毁了的其实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她的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儿子还能一门心思学习吗,还能集中精力冲刺高考吗?绝对不可能了!

凤嫂不住地叹息着。此时她已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袖手旁观,她得帮帮那个可怜的孩子,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就这样给毁了。

但令凤嫂没想到的是,她最终也没能再见到刘姐的儿子王飞。

晴晴回来告诉她,开学之后,班里就没见过王飞的影子,他的那个座位始终空着,班主任王老师告诉他们说,王飞已经退学了。

几天后,高三毕业班召开了新学期第一次家长会,冲刺高考的气氛愈加紧张了。走廊里,每个班级门口的墙壁上都贴出了巨幅光荣榜,摸底考试前十名同学的照片连同各科成绩,都被展示在光荣榜上。凤嫂在那上面看到了闺女的照片。晴晴身上穿着肥大的校服,站在课桌旁边灿烂地笑着。不少家长都在光荣榜前驻足,羡慕和叹息声不绝于耳。凤嫂伸出手去,在闺女的照片上细细抚摸着,她心里充满了甜蜜和自豪。

班主任王老师再次讲到了冲刺的话题。王老师站在讲台上,面向满教室的学生家长说,再过几天,高考百天倒计时就要开始了,高三毕业班已经真正到了拼的时候,学生要拼,老师要拼,家长也要拼。在座的每个家庭都已经拼了十二年,我们不能在乎这一百天,哪怕是天天不睡觉,天天不吃饭,我们也要拼。只有拼,才能梦想成真!王老师一边激昂地说着,一边又挥起了右拳,显得很有力度的样子。凤嫂在笔记本上隆重记下了这段话,为了以示重要,她还在那段话下画上了波浪线。

或许是不想让负面消息影响家长们的心情,王老师并没有讲到王飞的退学。家长会结束后,凤嫂找了个机会,把自己打算帮助王飞的想法告诉王老师,请她劝王飞回校上课。王老师说:“他不会来了,我劝了他好几次,他说他的心已经死了。他走了,到南方打工去了……”

从学校出来,凤嫂走在回西后街租住房的路上。正月里,尽管街道两边的积雪依然散发着彻骨的寒意,但是太阳光已经有了些许温暖。毕竟是早春了,凤嫂想,再过些日子,街道两边的大树就该发芽了。人生多么像一年里的四个季节呀,春天是万物萌发的时刻,到处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夏天是热烈奔放的季节,就像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秋天是沉稳和丰硕的,即便是那些飘飞的黄叶,也都那么富有诗意;接下来便是寒风刺骨的隆冬,恐怕没有几个人会真正喜欢这个季节,但正是因为有了冬寒的锤炼和孕育,又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才会慢慢来到人间。

冬天有时候是漫长的,但不管多漫长,终究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现在,站在西后街的阳光里,凤嫂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

责任编辑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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