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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爱情

2016-11-21王雅馨

都市 2016年3期
关键词:红梅

王雅馨

城市爱情

王雅馨

1

我和妻子分手了。我俩除了到民政局领结婚证之外,本着严肃认真的态度,把所有实质上的结婚过程统统事无巨细地走了一遍。待到我俩住进了新居,我第一次被从窗帘缝隙射进来的阳光搅扰,我看到光线的触角一寸一寸地悄悄爬上我妻子的脸庞,而她,就躺在我的身边,安静地翕动着鼻翼,我心中忽然莫名感动,这就是“日子”吧!我起身,情绪饱满地拉开窗帘,好事的灰尘们立刻在我周围欢呼雀跃,我看到它们浮躁喧嚣的样子,突然想到,该让结婚这件事彻底地尘埃落定了!于是,我找了一个机会向她提出,咱们领个结婚证吧。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跟我说:

“咱们分手吧!”

“为什么?!”

“我觉得你根本不爱我。”

“我操!”

我们分居了,分住在两个卧室。从法律上来讲,我们并不是夫妻,却实实在在闹着离婚的事情。

我和哥们儿喝酒,他们帮我分析,结论是:你媳妇要不就是外面有人了,要不就是性冷淡,还加一句,绝对的!我猛灌一口酒,哈哈大笑,笑得痛彻肺腑,气势如虹。其实我是在哭。靠!分析来分析去,归根结底都分析到我头上了!不就是我不行吗?男人最屈辱的事莫过于此了吧!我在大笑中,听到我的心一层层剥落,瓦片一样哗啦哗啦掉下来摔得稀巴烂,那是一个男人的自尊和自信。她这招,太狠了。

我俩的离婚仍在昏天黑地地进行。在爱与不爱的问题上,她刷刷掉下的眼泪似乎显示了她的真诚,那就是,我确实不爱她。我也几乎被她所列举的事实说服了。从相识到结婚这漫长过程中的种种艰难和曲折,种种不快和委屈呼呼地涌上心头,哦,我累了。一个普通高中老师的爱也就只能如此了吧。恰巧学校有一个去西藏支教的机会,一年时间,补助和好处也不少,关键能躲开所有的纷扰,我便和领导说,我去!

临行之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一个多年未见的同学小东得知我要去西藏支教,当即拍板,力邀我说:“去什么西藏!到我那儿去吧!我正缺你这样的人!”

几天之后,我便出现在了省城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像模像样地当起了教学部的主管。

小东的“典范教育”刚刚起步,租来的三层楼还在装修。小东,我,还有几个哥们都是80后,我们雄心壮志,抱着不赔光砸光,誓不回头的决绝。我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好像急切地在寻找另一个自我。创始团队里只有一个女的,我们也没把她当女人。装修那几天,个个灰头土脸,有时晚上就一起挤在宿舍和衣而睡,半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除了上厕所,她和我们没有性别之分。她人十分精明干练,头脑特别清楚。小东离了她简直一天也活不下去,无论大小事情,离了她小东就是两眼摸黑乱抓瞎。甚至有次做梦,梦到要去政府办个手续,小东就在梦里叫道:红梅,红梅!害得小东第二天起来跟老婆好一通解释。

开业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做着收尾工作,忙到凌晨,各自睡去。第二天一早,我匆匆淋了个澡,换了一件红底蓝点的新衬衣,赶到会场,迎头碰上了红梅。我俩像不认识一样把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怎么她梳洗打扮了一下竟也散发了几分女人的味道。靛蓝色束腰风衣将她的腰身罕见地勾勒了出来,高跟皮鞋也让她的腿变得修长了些,精干的短发第一次蓬松地自然垂落。我欣喜地赞赏着她的改变,双眼奖励性地投射到她的脸上,若不是一脸倦容,肤色黯淡,她还能显得更加年轻些,别说,她的两眼要是瞪起来,嘴巴再撅起来,很有点萌萌哒的嫌疑呢!此时,她正用那副萌萌哒的表情打量着我,“哎哟呵,鸟枪换炮了,还挺帅的哟!”

“你也不错呦!”我双手插在裤兜里,仰了仰下巴,颇似街头小混混的作风,“姑娘,真看不出来,你还比我年龄大。”

“滚!夸我呢还是骂我呢?就比你大三个月好不好!”红梅被我气走了,没过几秒钟,她笑容可掬地接待八方来宾的身影又在人群中穿梭了。

我点了支烟,躲在一旁静观着不远处的热闹与喧哗。“事业”两个字,从没有比现在这样清晰地现出它的原形。原来,如果一个男人拥有了事业,他会如此从容自若,连吸烟都会吸饱了之后,慢悠悠地吐出来,气息均匀地掌控着烟雾腾挪的轨迹。我不禁想到我的前妻。恋爱时,我是多么费劲才把她弄到市政府办公厅,没几年,大概她的眼界也宽了,信息也广了,思想也活套了,我这个人民教师在她眼里也一百个看不上了。哼!教师怎么了,不是教师挣不来钱,甘守清贫那是道德高尚。好教师还发愁挣钱么?没有钱来堆砌的爱看来就是脆弱,操!我扔掉烟头,用脚奋力地拧灭残存的火星。为什么要做旁观者,这热闹,也有我的份!

2

初次见到韩玉亭,我是在教室门口瞟了一眼,霍!青花瓷瓷瓶!一个身材圆润的女孩把一件青花瓷旗袍撑得鼓鼓的,正在讲台上试讲。她的身后是公司新投入的高科技:体感动画幻灯系统。我拿着个纸片,着急忙慌地找小东商量价钱:“咱们再砍砍价,7500不行,最高给他8000?”我当时的形象一定很猥琐不堪,因为据韩玉亭回忆,她以为进来一个小商小贩,我连大商大贩都够不上。我在外面和商家敲定了价钱,心里惦记着什么似的就赶快跑回教室,看还能不能赶上她的试讲。还好,韩玉亭正声情并茂地讲着,我悄声坐下,问旁边的助教小颜:“嘿,她讲得怎么样?”

“挺好,就是我有点听不懂。”

我侧脸瞪了小颜一眼,“什么?讲语文你都听不懂?脑袋怎么长的?”

小颜眨着眼,说:“为什么人们叫月亮‘月亮婆婆’,而叫太阳就叫‘太阳公公’?你知道吗?”看我没表情,小颜继续说道:“不知道吧,因为月亮属阴性,太阳属阳性,太阴,太阳,你懂吗?”我听了也一头雾水,讲什么嘛!这是小学生的语文阅读课吗?

“不过你快看,她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小颜用胳膊肘戳了戳我,示意我赶快看。

嘿!果然,小虎牙,红红的嘴唇下露出两个白白的小尖尖,闪着寒光,像小时候动画片里的坏蛋想到一个鬼主意时嘴角的寒光一闪。可这里的寒光一闪却那么可爱,使你产生一种想被那白色小尖尖咬一咬的渴望,轻轻地咬也好,重重地咬也许更受用,定会叫你浑身麻酥酥,爽歪歪。呵呵呵,你真是个贱骨头!我自娱自乐地让心绪飘了一会儿,如今的我也只剩下这么一点卑微的快乐了。这时小颜又用胳膊肘戳了戳我,把飘着的我从天上拽了下来。她神秘兮兮地递过来一个方盒子,随之倾过身体,嘴巴对着我的耳朵潮乎乎地说了声:“生日快乐!”我的耳朵立刻发热了,速热。我受宠若惊,一时竟不知该报以怎样的表情,用呆若木鸡形容也不为过。我使劲儿想了想,打开手机对了对时间,嘿,还真是我的生日,只不过我一直过着阴历,今天是我身份证上的阳历生日。她怎么知道的?我转过头,看到她正做出一副专注听讲的神态,眼角嘴角却收不住飞动的神采,不停地出卖着自己的主人,千方百计地向我投怀送抱,那样子相当可笑。

对小丫头们的这套把戏我还是有一定经验的。我故作憨态可掬的样子,端着小盒子不明就里,话也结结巴巴:“这,这是什么,什么意思嘛?”她有些气恼地白了我一眼,歪着头软绵绵地说了声:“傻瓜!”这句傻瓜软绵绵地飘了过来,我软绵绵地接住,却像接住了一颗手榴弹,炸了,完了。这是下属在对领导说话吗?90后女孩都是这样直白吗?真够大胆!弄得我一个大男人燥烘烘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她是什么意思?靠,不用你猜,人家不是风情万种地对你说了么,说傻瓜算吗?不算?我还在那里憨态可掬地僵持着,说不出一个字,端着个盒子,歪着个脖子,我的样子才最最可笑,尤其在一个小姑娘面前。

回到办公室,大家才炸开了锅。小东拍着我的肩膀,“行啊伙计!赶快拿下吧!”他胳膊抡圆做了一个强有力的回收动作,笃信地盯着我,仿佛那空空的拳头里就是我幸福的未来!红梅也凑过来,给了我一拳,“章涯,你小子走桃花运啊!”我不能和大家一起笑,因为一笑,我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市民心态就会暴露无遗。小颜真的挺漂亮。英语系刚刚毕业的90后,电脑屏保还是一顶学士帽飞向蓝天的照片。她真的能看上我?一个大她整整10岁的,普通的,老男人?那个小方盒子已经打开,里面是一个高级打火机,我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红梅眼尖,夺到手里端详一番,咂吧着嘴说:“她还知道送男人zippo火机,做了功课了。”我一脸迷惑不解的茫然,装作很无辜的样子问道:“你们说,她到底是啥意思嘛?”红梅啪地打着了打火机,伸到我眼前,吓了我一跳。只见那橘红色的火苗包围着蓝幽幽的内核,微微地颤动着,泰然自若。“啥意思?你说啥意思?”红梅故意让火苗绕着我的脸转了两圈,火苗不再泰然,我的心也火烧火燎地跟着上蹿下跳。红梅的声音却稳稳地一字一句地传来:“这是一团火。一团火!”

小东在一旁瞎乐,因为他想到今天晚上的饭有着落了。

3

韩玉亭的课大家反映确实有些深奥,尤其是对于小学生来说,她是个大学老师,这也难怪。不过,我们借着她大学老师的噱头下猛料宣传,“大师讲小课”,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但是给小学生讲课不单单是个把授课内容简单化的问题,你得按照小学生的思维方式设计教学内容、形式、环节、提问,说实话,比大学课堂讲起来难多了。更重要的是,还要比小学老师讲得高出一个档次,既要有广度还要出深度,同时还让孩子们感兴趣,易理解,能拔高,家长们才愿意掏腰包买你的课呀!韩玉亭这几天频繁地过来试讲,看得出她也有些抓挠,她和我抱怨,每天晚上做梦都在琢磨,吃不下睡不香,都虚胖起来了。我就势宣布,中午犒劳一下大家!

饭桌上,我招呼韩玉亭,毕竟人家是我们聘来的“大师”。我说:“韩老师,来来来,我们老的坐在一块。”韩玉亭还没搭腔,红梅抢白我说:“谁跟你一样是老的?我和韩老师也是年轻人好不好?”因为就一桌人,韩玉亭还是和我挨着坐了。我苦大仇深地问她:“你看我像多大?”韩玉亭想都不想,嘴里还嚼着东西,直接说:“也就40吧。”那口气意思好像是说你40算是对你客气了。我的心在呐喊,我还不想当大叔!难道我那么老面吗?曾经也是风云校园的一介帅哥啊!我愤愤不平地掏出身份证,双手举到韩玉亭眼前,她看到我是1982年的,不敢相信地核实了好几遍。令我稍感欣慰的是身份证照片上的我,还算得上一个英武的小伙。谁知她撇撇嘴,好像得知我的年龄让她食不甘味。我做受伤状小心翼翼地问她:“不像吗?”她放下筷子,几乎是拍在桌子上,遭受什么冤情似的愤然起身:“当然!你和我像一个年龄阶段的人吗?让大家伙看看,你像只比我大一岁吗?”众人都哄笑着支持她,说我至少比她老六七岁。韩玉亭开心得哈哈大笑。好吧,我就当她们调戏我吧。女人就爱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嘛!况且,有经验表明,女人若是一上来就贬低你,说明对你有意思,下一步你与她们进一步发展会更有机会。要是她们违心地把你夸上了天,一定在心里已经把你pass掉了。所以,我以越挫越勇的心态故意对韩玉亭频频进献殷勤,给她夹菜递水,好不周到。她一定感觉到了,于是就问了我一个堵心堵肺的问题:“你孩子多大了?”

不提孩子还好,一提孩子正中我的痛点。我特别特别喜欢孩子。和前妻努力了将近一年,不知怎么就是没要上。总之我们从没有刻意避孕,但也从没意外怀孕。你不会知道一个男人心底那块最软的地方,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尤其是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我心里那个痒啊!空落落的心里会回荡起低低的摇篮曲,仔细一听才知道那是男人最不愿示人的呜呜声。我的婚姻状况只有小东他们几个知道,此时若于众人面前坦承我没有孩子,还在离婚,嗨,事实上我并没有结婚,法律上的我一直是单身,这些太过曲折的经历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啊!何况我在她们眼里,像是40多的人了!能不屈辱吗?可是,我却听到一个声音轻飘飘地掠过众人头顶,不像从我嘴里冒出,倒像一个轻描淡写的画外音:“我还没结婚呢。”

“啊?”韩玉亭吃惊不小。我以为她要继续损我,谁知她马不停蹄地跟进一句:“我给你介绍对象。”

“好啊!”我回应得非常之快,治疗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进入另一个伤痛。我已经不在乎和谁谈恋爱了,有人谈着便比没有好。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呢?”韩玉亭认真起来。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我脱口而出。眼睛微略闪过小颜郁闷的脸,但我顾不上想她的感受,就曲意逢迎地顺着杆儿爬了上去。

说我谄媚,不完全是真的。这并不是一句戏言,一个玩笑。我的良心不会承认的。比起小颜她们90后左右的女孩儿,韩玉亭显得干净许多。我不知道怎样解释“干净”这个词,不仅仅是素面朝天的坦然和真实,还有一层毫不设防的简单和大气。小颜她们,总喜欢在自己眼睛上加上两道生硬的黑线线,和厚厚的睫毛膏,搞得自己既俗气又脏兮兮。红梅也不化妆,她是够坦率,但她的坦率略显直白,韩玉亭的坦率,亲切和隽永,吊着你的胃口,总想与她更贴近些,再近些。她,也许会更适合我,我的黑暗中的潜意识曾经这样闪念,也就那么一闪念而已。

“我这样的?那你可不好找啊!”韩玉亭放肆大笑,她完全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可是有一个人当回事了,我无法不再关注小颜,她神情凝固,可我能读出她内心的波澜,我像做了一件亏心事,甚至觉得她洞察了我那隐秘的真实想法,因为我们私底下已经接触一段时间了,而今天我却恬不知耻地一直和韩玉亭套着近乎,男人,恨他吧!

小颜不理我了。我那定时定量供应的水果和小吃也断了顿。这几天她每天在朋友圈里发些自拍美照,加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诸如“有些话你说与不说都是伤害,有些人你留与不留都会离开。”“爱总是给人太多期许,我只愿守住心中的那份春暖花开。”我本想点赞讨好一下,可总感觉这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那些卖萌照也是拍给我看的。每当看到她照片上直勾勾的眼神,我就觉得像在接受拷问,一条条皮鞭抽在脸上,燥热难耐。这小妮子,还能反了她?

一天开完晨会,她和别人谈笑风生,又是做给我看,我心里想着。别人陆续回去工作了,她留下来整理资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她的故意安排,反正我上套了,还能吃亏不成。等小会议室只剩下我俩的时候,我把门轻轻关上了。我走到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啊!”她惊叫了一声,然后忸怩着身体想从我怀里挣脱。她抓着我的双手,像握着裤腰带的两个头,那蛮劲儿好像是要把我这条裤腰带解开扣儿,又好像是要更紧地勒到自己的小腰里。我的臂膀更加用力,将她牢牢紧箍,直到她的小腰彻底松了劲儿,背弯成了我胸膛的弧度,我的嘴埋到了她的长发里。

“快放开。”她声音软下来,虽是求饶却甜蜜无比。我放开了她,这种偷袭不宜时间过长。小颜跺着脚转过来,两个小拳头捶打着我的胸,低眉咬唇,那羞赧的模样像第一次被男人拥抱,我霎时真诚地想,她若同意和我处对象,我就踏踏实实和她处!

我的水果和零食又恢复了供应。除此之外,波澜不惊的办公室里从此暗流涌动。我一有机会就偷偷抓住小颜的手,用越来越大的力量把她的手握得越来越紧,看她想叫不能叫的样子。并排坐着时,我的腿和脚会故意有节奏地碰撞她的腿和脚,像第一次那样趁办公室没人时偷着拥抱也有三五次了。我绝不是猥亵分子,我是喜欢看她像小鹿一样惊吓的眼睛和像苹果一样羞红的脸蛋儿,尤其是旁边有人时,虽然我的手已经翻着花样挑逗着她的手了,我依然若无其事,倘若别人问我什么,我照旧神态自若,对答如流。小颜就不行了,她总会自己乱了阵脚,小动作带动其他大动作,不是打了杯子就是踢了椅子。有一次听课,我俩的脚在下头打着架,她突然被叫了起来,本来该回答杜甫,她脱口而出冯巩。这脑子,哪儿跟哪儿啊!众人都哈哈大笑,而她的窘态,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可爱。

我这样找乐子般不断戏弄她,确实有些不地道,而我不是不地道的男人,所以我决定找个机会正式和小颜提出交往的要求,认真对待她,这个比我小10岁的傻姑娘。她能接受我吗?其实我并没有把握。我轻浮的举动掩饰的是一种极度的自卑。我每次都在试探中获得虚荣的满足,但这种满足带给我的却是越来越大的空洞。

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一个既有夜宵又有驻唱,气氛幽暗暧昧的场所。这晚,我和小颜相对而坐。想到她主动馈赠我礼物,关心体贴我的日常生活,还配合我投怀送抱,我把她今夜的忸怩不安理解成迟到的娇羞,女孩子么,都会矜持一下的。

“吃什么?”我问小颜。

“随便。”

“好,来份随便。”我对站在旁边的服务员说。服务员笑了,小颜也笑了。

“你来点,我真的是随便。”

“唉?这话怎么理解?女孩家怎么能说自己真的很随便?”

小颜反应过来,气恼地把餐巾纸扔了过来。我接过来,动作幅度很大地为她擦拭餐桌,“这桌子上很油,必须拿纸巾再擦一遍。”

我点好菜,又问她:“喝点酒吧?”

“我不会喝。”

“今天无论如何来一点。啤酒也行,怎么样?”

“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能喝。”小颜说什么也不喝,可是酒在我的设计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这个姑娘,为何今晚这么不识趣?

还是要了两瓶啤酒,对饮几次,我已经喝了两杯,她只抿了一小口。我略微来了兴致,决定趁着酒劲儿,拿出我当年泡妞的杀手锏,一举把自己隆重推出!我走到了驻唱台上,与歌手耳语几句,接过话筒,坐到高脚凳上,进入了状态。我唱了《再回首》和《爱你一万年》,前一首唱给自己听,后一首唱给小颜听。我是大学时代的校园歌手,拥有过粉丝无数,据以往的经验,两首歌过后,让女生喜欢上我甚至动情的概率达百分之九十九。今夜,我唱得尤为深情。一幕幕往事一个个故人不断闪出。我想起了她。不是我前妻,而是我众多前女友中唯一一个至今让我挂念的人。

我们手拉着手,走在落满黄叶的秋天,在那没有尽头的校园里,我们谈着童年,谈着烦恼,谈着八卦,谈着未来。黄叶在脚下嚓嚓地被轻轻碾碎,她的笑声时而风铃一般回荡在树杈之间,伴着脚底与叶子的摩擦,那美好的刺激着神经的麻酥酥的感觉,一步一步传导在了我永久的记忆中。我们租住一个房子,无数个静谧的夜晚,我们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整夜整夜聊着聊也聊不完的话题,不觉天已泛白。我们同看一本书,同一个节奏,同一段同一行同一个字,翻书不必打招呼,看到眼睛花了,四只胳膊都累了,就相拥而眠。我不记得我们曾经紧紧拥抱过,热烈亲吻过,我们也从未做爱过,仿佛那些都不是最让我们愉悦的活动。她曾经牵着我的手,领略了她全部的山脉丘陵,波峰浪谷,平原盆地,还有湿地沼泽。她说,等我们结婚那一晚,全给你,现在,不行。我不知是被什么打动,始终帮她遵守着对爱情的这一份庄重的誓言。她只有一次对我生气,就是我决定放弃考研。她气我不求上进,死死盯着我,快哭的样子,眼里一汪纯洁的热泪,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她知道,我有难处。而她,还没有能力养活我。她妈妈来找她,从不进门,站在门口把她叫出去,我知道,她是怕碰上我。终于有一天,她们家给她找到了正式工作,继而找到了正式的男朋友。我这个从未晒在阳光底下的男朋友也就永远留在了出租屋内。她临走,脱掉了所有衣服。窗帘遮不住的阳光还是把她镀成了我的女神。她赤裸裸走到我面前,淡定而从容,我知道,她要把自己给我,才肯走。我拿起衣服,甚至不曾仔细看过她的身体,就帮她披上了。我要关于她的全部记忆,不掺杂任何肉体的激情。夜空中飘过的窸窸窣窣的言语,相依相偎的温存,精神相通的慰藉,才是我们的爱情。

当两首歌唱毕,心中的画面一帧帧滑过,我已泪眼婆娑。突然为那一份真挚的爱情而动容,我好想她。眼前的小颜也蒙上了时光的柔影,轮廓边际都模糊起来,她像从波光粼粼的湖水里钻出来,湿漉漉滴着水,哆哆嗦嗦,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我动情地执着她的双手,唱完了最后一句“飞越了时间的局限,拉近了地域的平面,紧紧地相连——”汹涌澎湃的情感浪潮便朝小颜扑面而来,此时我握着小颜的手不觉又紧了紧,在我营造的感人氛围中,我深情地说:“我们,要不,试试吧。”

小颜的脸抽搐了一下,她笑了,她没有扑向我,没有感动得流泪,而是笑得很不自然,吊起来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伤感。

等到音乐的尘嚣落下,我的情绪平复下来,她才慢慢地说:“我有男朋友,已经五年了。”

我握紧她的手突然放开了,我想逃。啊!这一夜好可笑啊,哈哈,我他妈像个傻子!

然而她却陷入到了莫名的悲哀中,她比我还要伤感地说:“可是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要让你心里有我!”

我看着这个姑娘,听着这些幼稚的话,突然明白,她的世界不存在道义,只有很简单的逻辑:我喜欢谁,就是喜欢谁。我对谁好,谁也得对我好。

我压抑着自己,小心地问:“我怎么样做就算心里有你呢?”

她更加伤心,似乎已经有恋人的一方是我而不是自己,她说:“你知道吗?你每次出差,不在的那几天,我就像掉了魂儿,我喜欢每天看到你,看到你,我心里就有了底。我要你每次走之前,到我身边,绕着我转三圈,我就知道你会想着我,行吗?”

我想表示一些疑问和不解,旋即意识到不必。时空在此凝固片刻,一个庄严有力的承诺刺穿了时空:“好的!”

小颜笑了,这次的笑看得出她非常开心和满足。哦,此刻,我多想有一个女人,能让我坐在台下看着她唱歌,源自心底的哼唱缓缓飘来,拨动着我的心弦,我浅斟慢饮,细细品味。然而,与小颜交往时间也不短了,她着实不是一个有沧桑感的女人。她生活中所有的感叹都像一个个漂浮在水面上的气泡,太阳一晒,就会轻轻破碎,连消失都很微不足道。她的爱是真诚的,但也是没有负重的。她就那么轻易地爱了,如此而已。她像一枝无辜的梅花,以为把整个春天都给了我,也着实为着自己凌寒盛开的勇气而陶醉,然而严冬的凛冽不是一枝梅花的点缀就能消逝得了。我喝着变了滋味的酒,出于绅士的礼貌,还是给了小颜一个送别的拥抱,小颜笑了,看到她笑,我苦笑着,配合着她玩玩感情的游戏有那么难吗?非要那么认真吗?你就非要做个正人君子吗?

4

韩玉亭要给我介绍对象,说了好几次,我没搭理她,怕她调侃我,怎么,我就那么急不可待地需要一个对象吗?没想到一天她来上课,把她妹妹带来了,堂妹,塞到了我办公室里。晚上,我请红梅、司机小李、韩玉亭和她堂妹吃饭。她堂妹的长相和神情与韩玉亭颇有几分相似,这姑娘话不多,但是爽快,我与她连碰三杯,热酒咕咕下肚,我也心猿意马了。在送别小堂妹回来的路上,我浪了起来。韩玉亭问我喜不喜欢,我记得我说喜欢,而且说得由衷地饥渴,声音都颤抖着,不能自持。

其他人只看到我每天下班急火火跑去约会,只有红梅看出我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什么叫大龄剩女的冰冷和古怪,我算领教了。我好几天约不上小堂妹了,红梅坐在我旁边,我们本来还聊着什么工作上的不咸不淡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之间被沉默填满了。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抽烟,一根接一根,我又掏出一根,准备用那个小颜送我的zippo打火机点燃,红梅一把夺下了那个通体闪着银光的打火机,她冷冷地说:“你别抓瞎了,等我三年。”

“等你三年做什么?”我没听懂,也没心情弄懂,她也没有解释,只是轻轻地又说了一遍:

“记住,等我三年。”

这时韩玉亭下课了,跑到我这里来了解我和她堂妹的进展。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韩玉亭,不无遗憾地说:“但凡她和你的性格有一点相似之处,那就好了。”

韩玉亭听罢,满怀期望的表情一下子坍塌下来,啪地狠狠拍了一下沙发,说:“我就知道,那个嫁不出去的家伙,每次都是这样,不冷不热的,不知道怎么谈恋爱啊?这还用教吗?要是换作我,三招之内,必将你搞定!”她的右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握拳的姿势,狠狠的仿佛我已经在她的手掌心挣扎了。

我苦笑道:“不用你搞定,我就先投降了。你不知道,我多想当你的俘虏。”后半句说得发贱了点。

韩玉亭站起来对我说:“你别急,我马上说她。”

“别别,你别说她。”我也起身,我好像着急忙慌地去阻止她干一件蠢事似的,追随着她下了楼。

本来是礼貌性的送别,一下楼,被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灯闪昏了眼,映照在灯光下的韩玉亭的脸朝我愧疚地一笑,使我霎时想起了徐志摩的那句诗“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我盯着她波光粼粼的眼睛,一时间动容了,脱口问了一个憋了好久的问题:“为什么给我介绍你的堂妹?我本来以为你要给我介绍对象,也就是同学同事之类,没想到,是你的堂妹。”

“和我成了一家人不好吗?”韩玉亭说。

“好啊!可是看来我没有那个福气。”我说。

“不对,是她没那个福气。”韩玉亭低下了头,不无惋惜。

“我哪里能配上她呢?我是一个从山里走出来的山里娃,又是那种情况,小东和你说了吧。”我也低下了头,羞于向别人说啊。

“说了,但是我觉得是她配不上你,因为,我觉得你特别靠谱。”韩玉亭说着抬起了头,波光粼粼地望着我。

我一时语塞,我是一个靠谱的人,这句话仿佛从一个久远的年代穿越过来,落满历史的尘埃,古旧斑驳,面目可憎,连我都不敢相认了。这句话,却也打开了我尘封的往事,因为,我的前妻,也曾对我说过。

我想继续送送她,也许送到公交车站,我和韩玉亭并肩走着,一走就走上了不归路。我们缓慢地穿过喧闹拥挤的夜市,又穿过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来到一个大学校园,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但我们谈话的声音和频率并没有多少改变。我们在校园里走着,来到热闹的食宿区,又穿过幽暗的小花园,爬上了情侣扎堆的假山,又走过灯火通明的自习室。这一路周遭变换了多少景色都不记得了,也许晚风的吹拂降下了我们通体的火气,也许还闻到了道旁潜伏着的馨香,更多情况下是那烧烤摊位的烟雾和地沟油的热味铺天盖地弥漫过来,我却以为我们置身在一个云雾缭绕的仙境。周围不论是嘈杂的叫卖声,汽车的鸣笛声,还是音响里震耳欲聋的嘶喊,抑或是情侣们的窃窃私语声,都成了优美的背景音乐,将我们彼此的话语一句一句真真切切地送到了对方的心里。总之,我不记得了,不记得走了多远,用了多长时间,只记得,我对她好像全说了,我的一切。

不仅说了我的前妻,还有我的N个前女友,好像重点说了我刻骨铭心的那段爱情。她也说了很多,差不多也是全部。她平静地说了亲人的去世,说了过往失败的恋情,说了和丈夫曲折的结合,缓缓道出了很多心底的忧伤。我和韩玉亭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近了。

另一个人却和我越来越剑拔弩张,她就是红梅。自从那晚我送韩玉亭回来,我便经常不明就里地受着她给我的各式各样的敲打。不是毫不客气地对我指指点点,就是当着我的面训斥我的员工,还发展到摔摔打打,对我恶语相向。何止一个女汉子,你会突然听到她愤怒的声音在空气中骤然炸响:“今天这么凉快还开空调!”“这又是谁在复印纸上写东西!当草稿纸用呢!”“谁的书?谁的书?复习资料?公司给你发工资就是养着你让你考试然后跳槽吗?谁的?”“你整天就知道玩手机!一上午看了五次,想干嘛?”“你一天备了几节课?就翻着两页书,翻来翻去有什么好翻的?”“你一个月迟到了五次,还有脸来啊?你当是逛商场呢?”众人无不敬畏惧怕,看到她就像看到了一只母老虎。

这种母老虎精神也有管用的时候。一个难缠的家长找到她,反映小颜上课讲授不清,其实最终目的就是想让送课,少花钱,多上课。红梅对这位难缠的姥姥展开了攻势:“她姥姥,宝贝儿在我们这儿学习不是一天两天了,所有老师都喜欢她,今后,想多会儿来就多会儿来,想找哪个老师就找哪个老师,免费,问无不答,您放心!您的脸就是VIP,能有几个像您这样的姥姥呢?我给您的这个价可千万别跟其他家长说,这要是他们知道了非把我这儿拆了。以后,别人刷卡,您刷脸,老熟人了,谁敢不给面子?优惠只能优惠到这个程度了,这么多人等着发工资,您老也发发慈悲,您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都叫您姥姥,姥姥!”

那姥姥刚打发出去,红梅的脸立刻变了色。叫来市场部主管,骂了个狗血淋头:“这种事还能推到我这儿来?要你们吃屎啊!跟进跟进!每个家长不是都有顾问吗?你们做什么工作?还不赶快检点去,负责到人懂不?杵在这儿愣啥,快滚!”市场部主管刚拔腿出门,我正收拾书,她的枪口马上对准了我:“收拾啥收拾?看看你带的部下,什么货色?小颜她会不会讲课?你跟她混什么混,鬼混啥!”她把我正在收拾的书推乱,拿起一本拍到了地上,摔门而去。她是在生我的气?我过了好长时间不敢动一下,我仍感到她的余威在办公室回荡。

学生下课了,韩玉亭叫我吃碗面。我锁门和她下楼梯,往红梅办公室瞟了一眼。那是一间安着玻璃门的开放办公室,里面一览无余。红梅和整个楼道早已安静了下来,我的这一瞟,让我直接洞察了一切。

落日从高高的小窗户外漫射进来,无私地照顾到了办公室里没一件细小的杂物,书柜顶上零乱码放着的纸张,扔在暖气片上撕开了口的饼干,还有搭在办公桌隔断板上一条半新不旧的粉色毛巾,都披上了夕阳的余晖,呈现着生活的五味杂陈。当然还包括红梅办公椅背上搭着的外罩衫,一条黄色丝巾,以及靠在椅背上,背朝玻璃门的红梅,和她低低垂下的头,还有头上飘散了的几丝碎发。夕阳照着一切,在她身上却照出了即将衰败的颓势。她像只丢了孩子的母兽,蜷缩在椅子里,任由精神和肉体在无望中陷落和坍塌,静待着余晖消失,生命老去。

我想到了别人对她的议论,说她因为生不出孩子,和丈夫不和,经常在公司宿舍过夜,还说谁会喜欢这只母老虎,养在家里真是颗定时炸弹。又想起了她对我说“等我三年”时笃定的眼神,想起了在我与别人交往时她的旁敲侧击和保驾护航,想起了她对我和韩玉亭特殊的敏感,我突然明白了,这暮光之下的颓影所代表的全部含义。很奇妙,有时人心的大门也就在极为偶然和短暂的一瞬开启,而我恰巧成为在这一瞬路过这扇大门的无意却有心的人。“等我三年”不是随便一说的,她真的要我等她,等她三年,等着她,和我好,我才懂了一切之后的反应。红梅啊红梅,你已把赌注下到了这三年之中?若我和其他的女孩相好了,便默默退出,好意祝福,若我没有其他的缘分,便奋不顾身,来充当我的救世主?而你自己呢?和丈夫离婚吗?红梅,你怎么这么傻!你爱我什么呀!而你怎又知道我一定会接受你呢?你毫不畏惧我和其他女孩儿的打情骂俏,唯独对我和韩玉亭的交往耿耿于怀,你住到了我心里,看到了真实的我吗?你害怕我误入歧途,自己却跳入火坑,何苦?何苦。红梅,我该把你放在哪里啊!

就这么一瞥的时间,天地已换,我的脚步陡然沉重得迈不开了。既然无意间窥探到了一扇大门里面的世界,往里面走几步,总是入情入理的,但我为何踟蹰徘徊?通常,这位有心无意的窥视者,都会不自觉地发展成有心有意之人,有心有意又会发展成有情有义,最终,走进这扇门,住进去,然后再关上它,了此一生。闭眼一想,想到了尽头,哦,我并不喜欢这样设计好的路,尤其路的尽头,是红梅。

5

新鲜的爱情游戏固然能使人麻醉,于我却不像是救赎,更像是另一次堕落。我饥渴地需要一份真正的爱情,可是心态却是一个买醉者,一个嫖客。人生纵然需要酒,离不开的却是醋,我想她了,我的前妻。

并不想提前联系她,我于出差中,告别众人,安静地回到了家,就像每一天下班回家时一样。你若非要让我承认这样突然回家的目的并不单纯,我也有口难辩。内心对于抓个现行的阴暗期待不是不曾闪念于心,但驱使我匆匆回家的,的确是一份心无旁骛的对“家”的期盼,是那个房子里,依然有她的守候。

门锁没换,我推开家门,干干净净,冷冷清清。我像一个强盗撬开了一户贫寒之家,一股失望袭来。我的拖鞋还在,好像也没有新添别的拖鞋。嗨,毕竟我离开家也就三个多月,不至于。我放下包,心情复杂地环视屋内,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准备换上睡衣,却见衣柜内只有她的衣服,吊着的,码放着的,顶层多出两个包袱,扯下来打开一看,我的衣服被折叠整齐,封存了起来。我气鼓鼓地将两个包袱都抖搂开,泄愤似的抓起每一件衣服,让它们现出原形。怎么,这就准备让我打包走人了?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把衣服包起来,找什么都看不见,还得拆包,不是多此一举是什么?说了多少次了也不听。我就是喜欢乱糟糟,我就是喜欢一目了然!试图改变我?没门!

我换上了睡衣,回头一瞥,哈哈,满床都是我的衣服,张牙舞爪,放肆张扬,横生出对生活完全不屑的态度。我满意地走出卧室,走进厨房。霍,灶台上一尘不染,空空荡荡。煤气灶和油烟机清清利利,不带油渍。打开橱柜,餐具整整齐齐,锃光瓦亮,各种食品被装到大大小小的保鲜盒里,标签统一明了,却让人失了胃口。洗碗池里竟然寻觅不到一丝水痕,连垃圾袋都是新换的,这里做过饭吗?我憋着火打开冰箱,几棵油菜统一屁股朝外一字排开,数得着的几个鸡蛋呆头呆脑蹲在它们的坑里,一瓶辣酱,一瓶芝麻酱,光鲜亮丽地站在冰箱门背后,倒有些像两个迎宾小姐。没有我常买的腊肠和啤酒,更没有罐头鱼。这些都是她嗤之以鼻的垃圾食品,没有是当然的,我不免为自己的幻想冷笑一下。我本想把厨房也弄得热闹起来,可兴味索然,真搞不懂她在家吃什么?做不做饭?我坐到没有一个褶子的沙发上面,从光秃秃的茶几上拿起遥控,饥寒交迫地看着电视,面无表情,思无波澜。当未拉上窗帘的玻璃上越来越清晰明亮地映照出跳跃的电视画面时,我这才意识到,天已晚,屋是黑的,只有我一个人。

似乎过了很久,门开了,她惊叫出来。可以想象,她看到的是一副什么场景。一张黑沉严肃的脸,从电视机屏幕跳动的光照下转过来,空洞地盯着她,凶神恶煞般辨不清五官,怒气冲冲,直捣灵魂。

“你怎么不开灯。”她平复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整晚唯一一句话。随之白炽光灯哗地将屋里照了个雪亮,把我在黑暗中酝酿起来的情绪一扫而光。我本来心里头盘算了好多,憋着一肚子质问和道理,这时却被霎时刷新了记忆,呆头呆脑傻坐着,看着她一件一件换下外出的行头,换成家居模样,我像在等着她做什么。可我没听到她出于道义地问我一句:“吃了没?”,也没看到她走向我,温柔地说句:“回来了。”,更没有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尝到她的手将我的脖子紧紧箍住的力道,和她娇嗔的喘息:“想死我了。”我对妻子的幻想,我走向这个家时的热望,无情地被各个击破。我像一个圆心,她始终在半径5米开外的圆周上走来走去,几趟之后,砰地一声,消失在了卧室。我被当头一棒,震得不轻。她怎么变得这么无法亲近?这个家,太冷了!

我是在买醉。酒是个好东西。再没有比酒更尽职尽责的情人了。她热吻着你的全身,舔舐着每一处伤口,在五脏六腑间穿行,燃烧尽一切陈年余垢。她还莽撞地在你心里翻箱倒柜,晒出压在箱底发着霉味的梦想。她捂着你的忧愁,沤肥一样让它们发酵变质,再从每个毛孔眼儿散出去,上下贯通,口出狂言,豪气冲天!有的哥们儿喝多了喜欢哭,有的喜欢给人磕头,喜欢咬人,喜欢脱衣服,喜欢唱歌,总之喜欢什么的都有。我喝多了喜欢做算术题,把别人绕进去,也把自己绕进去。

“小东,今天你生日,几岁生日?”

“34。”

“考你一道小学算术题,答对了我连喝三杯!请问,在多少年之前,你爸和你妈干了一件不好的事情,于是有了你?”

众人哈哈大笑。

“我去!语文老师出的题就是有水平。”

“34嘛,不是34年是多少年?”

“错!喝酒吧!”我得瑟起来。

“没错没错!”众人都喊。

“你们都先喝一杯,听我这个语文老师给你们上上算术。喝喝喝!”我怂恿着周围的人监督他们咕嘟咕嘟喝酒。

“你们怎么这么傻?35年啊,怎么不把他妈怀孕的时间算进去哈哈!”众人骂不绝口,我也笑疯了。然而玩笑戏谑间,红梅却始终冷冷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酒店。稍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被一条热毛巾敷着脸。这条热毛巾从我脸上被轻轻地揭开,又绕着我的脖子,摩挲前进。我衬衣的扣子不知怎么一个个自动弹开,为它让路,热毛巾这时已在与我皮肤的摩擦之中散失了温度,以至于贴到我胸口之时,我被激了一下。随之,有别于毛巾的一种细腻光滑的触觉火线一般窜到了腰际,我的裤带不知怎么听话地就一下松开,再不睁眼,手榴弹就要引爆了,死也要明白到底死在谁手里,我挣扎着睁开了眼,视线里缓缓现出的,竟是红梅。

她是红梅吗?不,她不是红梅。她是柔情似水的天使,是眷顾我的女神。她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地进行着每一项动作,娴熟而温顺。当她的手柔软地吸附在我的额头时,我再不能无动于衷。我只知道现在的我是一个雄性,要完成雄性的使命。目的虽然明确,过程和步骤却混乱不堪,总有什么东西磕磕绊绊,纠缠不清,我不管不顾,粗鲁野蛮,像一场戈壁荒漠的横风,飞沙走石,席卷起赤裸裸的欲望,奔向体无完肤的死亡。而我在泥沙俱下被掏空的那一刻,就已经后悔了。

红梅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她热气腾腾地活跃在我周围,脸上端着活活泛泛的表情,嘴里吐着热热络络的话语。时不时就能听到她放肆的笑声,刺激着大家的神经,因为连我也认为,她笑起来实在不如被她骂着舒坦踏实。她甚至当着别人的面,拿书拍我的头,拿手拧我的胳膊。当然她绝不是那种亲昵娇羞的做派,举手投足都携带着一种爽利和粗犷,就算这样,连傻子也能看出来,我算被她收编了。

那晚翩然而至的是她吗?我一度产生错觉。我渐渐体会到了她丈夫的痛苦。她一旦进入角色,便会产生主导一切的欲望,将工作中的强势幻化为两个人关系中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无孔不入的把控,而且毫不自知。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她在朋友圈的狂晒,无一不是比小女人还小女人的小忧伤,小苦恼,小甜蜜,永无止境的卖萌,简直判若两人。哦,她的一切强势来袭,我裹挟其中,不得不托举着她的幸福,哪怕这个幸福是一个炸药包,我也只有舍生取义的份儿了。

真是有火发不出,有苦道不了啊!我于后腰位置,憋出个大火疖子。这下红梅把全部心思放在了那个丑陋的大火疖子上。她陪我输液,陪我割疖子,理所当然,每天换药也成了她的专利。我是怀着多么沉重的心情每天跟着她,关进宿舍,撩起衣服,褪下裤子,将那发霉变馊的大包子暴露于她眼前啊!更加受不了的是换完药后我俩独处的时间,整个宿舍像一锅不断加温的肉汤,发腻的油沫逐渐泛起,若用筷子稍一搅动,便会咕嘟咕嘟热辣鲜香,喷涌出来,猝不及防。红梅每次都会热辣鲜香地看着我,不停地问:“我们能不能在一起?”“能不能?”“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呢?”“在一起吧?”无论得到怎样的答案,她始终情绪饱满,异常享受着整个过程,以至于担心我的火疖子会马上长好。我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一个多余的动作也不敢做。一个饿汉面对一锅肉汤的克制,你能想象得有多么压抑吗?我知道,只要一个轻轻的拉手,她就会全身心地扑来,将我喂饱,喂撑,可是一个饥肠辘辘的人,他的消化系统多么脆弱,无福消受啊!切莫说红梅和丈夫怎样不和,怎样迫于离婚的边缘,毕竟她是有夫之妇,我不能火上浇油,将错就错,毫不负责地让她无法自拔,纵然这泥潭是她自己下定决心深陷其中,甚至把我一步步引入她的埋伏,我也不能昧着良心,坦然消受她的爱情,因为,我还是一个坟墓中的人啊!恋爱是一回事,过日子是另一回事,我是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但现在能救我于水火之中的不是蒸腾着的日子,哦,那到底是什么?别问我!

晚上吃过饭,我溜回宿舍,躲得一刻清静。我枕着双手,闭着眼睛,努力想些什么,但脑中空无一物,茫茫一片。微弱的敲门声传来,我起初以为是什么背景音乐,待到我意识到有人在敲我的门,一定响过很久了吧。我赶紧开门,小颜举着一只手,弯着指头,打算一直敲下去的架势。门突然开了,她倒吸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看着我,受尽委屈的样子。我心软了一下。我让她进来,轻轻地关上了她身后的门,又躺回床上,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小颜立在门口,一动不动,我忽然觉得怎么这么安静,睁眼瞧她,只见她只是束着手,规规矩矩并拢着双脚,罚站的模样,长长的头发盖在一侧肩膀上,没化妆,白水青菜般清淡和羞怯,完全没有红梅主人翁似的气场。我顿生怜悯,“来。”她便轻手轻脚地走来,“坐。”她便谨小慎微地用半个屁股坐在了床的边沿。静,静得只能听见我的呼吸,微微牵动着胸口的起伏,如果此刻是一汪宁静的湖,小颜就像一片落在湖面的叶子,寂寞而轻盈,任性地随波逐流。突然叶子一抽搐,在水涡里打了个旋儿,我知道,她在无声地流泪。大约她知道我和红梅的事了吧。哦,小姑娘,你完全没必要为此伤心啊!她的眼泪还在流淌,绵绵春雨般打湿了湖面,却没有增加一丝波澜。然而,还是惊动了湖底腐败的沉渣,我的忧伤泛了起来。哎,别人的女朋友,别人的老婆,一股脑儿地朝我涌来,自己的老婆却拒我于千里之外。命运非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看我挣扎的样子是不是特过瘾?我因为别人的老婆对我有所表示而去劝慰别人的女朋友不要因此哭泣伤心,是不是很可笑?难道我想这样吗?

小颜哽咽起来,很快她把哽咽遏制下来,进入到一种神圣庄严的状态中,她掷地有声地说:“章涯,我结婚的前一晚,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和我在一起干什么?啥意思?我心下使劲儿琢磨。小颜继续着自己的动容:“结婚前一夜,我要穿上洁白的婚纱,站在你面前。我要你上前抱住我,吻我,要我。然后,我会在你熟睡时偷偷溜走。第二天,站在台上的我,才能心甘情愿地和别人结婚。”我战战兢兢听完了她的演讲,原来她要给我一份巨大的恩赐,一份她认为感天动地的恩赐!哦,结婚对象不是我,初夜却属于我?No!No!No!“No!你开什么玩笑!”我声音之大,显然出乎小颜的意料,她怔了一下,眼睛不解地瞪着我,“我说的是真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决定了。我就是那样想的,我想了一晚上!”

“哦,你想的时间很长是不是?你怎么没有想想做我的女朋友?或者,你怎么没有想想直接嫁给我?”

“我想过了。”小颜低下头,沮丧地说,“我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而我没有任何理由和他分手,我无法,无法做抛弃别人的事情。”

“那你怎么又说那样的疯话,你结婚前来找我就对得起他吗?”

“我喜欢你是我的事,和别人无关!而在结婚前,我喜欢和谁在一起,都是我自己的事!”

“不,不是你自己的事,还有我,还有我!起码和我也有点关系吧。你想过我一定会同意吗?”

“是啊,你为什么不同意?”

“哦!小颜!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当然愿意抱你吻你,甚至要你,一万年!但是,如果你不是我女朋友,我不要这样和你过一天!”

小颜盯着我,沉默了许久,也许她感动了,也许她失望了,我不知道。

“那你和红梅呢?”她低低地问。

“小颜,我和红梅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完全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

“你可以抱抱我吗?”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我喜欢你的野性。”小颜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正好一缕头发黏在了脸蛋儿上。

“哦,野性?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我探起身,伸手将那缕湿发捋到了她的肩膀后面,缓缓抱住了她,她的两只胳膊,又变成了皮带,将我紧紧勒住了。

可以说祸不单行吗?还是福有多至?我起疖子的事怎么韩玉亭也知道了,她拿来了一大堆药,摆在了我办公桌上。看着那一堆药,我犯愁啊。我诚恳地感谢了韩玉亭,发自肺腑地对她说:“快把这些药收起来吧,被人看见,不好。”

“为什么?这只是一些药。谁看见不好?”

我连忙抬起右手使劲儿压了压,仿佛这样能把韩玉亭高亢的声音压低下来。我办公室隔壁就是红梅办公室,韩玉亭来时,她正在我办公室待着,她起身告退,然而母狼护崽儿般凶悍绝望的眼神直射到我脸上,我是想回避都避之不及。我坐在韩玉亭对面的沙发上,红梅那靠在椅背上颓然的背影就穿透墙壁映射过来,咄咄逼人。我知道,此时此刻,她一定竖着耳朵,遥感天线一般接收着这里所有的声波。

“小颜看见会不好?”韩玉亭见我不回答,又说,“她不是有男朋友了吗?”见我还是沉默,韩玉亭提高了嗓门,“不是你跟人家说,咱们试试吧,人家说,我有男朋友,都五年了。”

我瞪大眼睛问:“谁告诉你的?”

“还用谁告诉我?八卦消息传播最快你不知道吗?你还拉着人家大冷天压马路,人家小姑娘穿得单薄,你倒是找个饭店酒吧之类的地方啊!你当是我们年轻那会儿搞对象,动不动就压马路?什么年代了,泡妞的招儿也得与时俱进啊!”

我暗自发笑,因为她讲的是我应付小东、红梅他们拷问的那个版本。

韩玉亭还在替我惋惜,帮我分析:“别看人家是90后,现在的小姑娘哪个没见过世面?呆萌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你别听他们瞎说。”我感觉我们的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了,我必须和她单独聊聊。我请她吃饭,韩玉亭说:“叫上红梅呗。”我摆摆手,和她下了楼。

在一家人气不旺的小饭店里,我终于可以放心说话了,说说我的心里话。“我和小颜没有去压马路,我带她去了酒吧。”

韩玉亭很诧异,她见我没了插科打诨的神情,也严肃了。她说:“你唱了《再回首》和《爱你一万年》?”

“你怎么知道?”

“你和我说过,当校园歌手的时候唱的就是这两首。”

“嗨,看来我跟你交代的真多。”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和小颜。你们然后,怎么样了。”

“你知道吗?我和你坐在这里,总怕时间过得太快,该说的话还没说完,我和她一坐下,就有种想逃的感觉。她有时真是索然寡味,无趣得很。我觉得,还是有代沟吧。”

“你和她有代沟?80后和90后?”

“是啊,你没感觉吗?用不着90后,85后就有了,咱们培训学校的几个85后,哪个靠谱?90后就更跳跃了,他们很多做法和想法都让人费解,你说,小颜说什么结婚前一晚,要和我在一起,你说她怎么说出这样的话?90后的思维能靠谱吗?”

“结婚前一晚,和你在一起?在一起干嘛?”

“你说干嘛?”

“她这样说的?”

“是啊。”

“也许,她真这样想。什么时候说的?”

“一天,她来看我。”

“哦。你感动了吗?”

“说什么呢,我能当真吗?”

“你可以当真,因为我也许也会这样做。如果我爱你的话。”

“我不懂,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不能嫁给我。”

“嫁人和爱,有时是两回事。爱往往是一种痛,嫁给爱的人,会让女人失去自我,小颜是理智的,我很欣赏。”

“她理智?那么怎么解释她要结婚前和我在一起?”

“这是一个女人对自己感情的一个交代吧。她无法欺骗自己的感情,无法漠视自己的感情。她需要一个形式,让这份感情装进去,成为一生的珍藏,也许。你答应了吗?”

“我能答应吗?”

“哦。你太狠心了。你至少应该抱抱她。”

“你这么认为?”

“嗯。”

韩玉亭说完,嚼起了面条,神情也没落起来。吃了一会儿,她又问:“既然不是小颜,谁还会在意我给你送药呢?”

“有一个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非常生气。”

“谁?”

“你没看到,我和你下楼,红梅坐在办公室里,埋着头。”

“我还想和她打声招呼呢,她不高兴吗?”

“是。”

“她为什么不高兴?”

“你说呢。”

“她也喜欢你?”

“嗯。”

韩玉亭愣了一下,说:“她那么凶,谁都怕她。她生不出孩子,和丈夫每天吵架。”

“不,你别这样说她。”

“难道不是吗?”

“她也有温柔的一面。她也会关心人。她也是个女人。只是,有时不得不凶起来,而且,她并不想那样。”

韩玉亭更加诧异地望着我,“什么意思?”

“我们,接触过了。”

“接触?”

“嗯。”我也不知为什么要和韩玉亭坦白,我不想对她隐瞒什么。

“你是说,你们?”

“嗯。”

韩玉亭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

“你后悔说我是个靠谱的人了吧,我是个多么不靠谱的人!”

“什么时候的事?”

“小东生日聚会那次。”

“我也在场。”

“对,你感冒了,提前走了。”

“你还记得我感冒了。”

“记得,我想送你,想看看你,可是。”

“可是,你和别人做爱了。”

“不,我喝多了。”

“你喜欢她吗?”

“她太强势了。”

“你们做了几次?”

“就一次。”

“还打算做吗?”

“哦,别那样问。我后悔了。”

韩玉亭一直在哭。

“那么多人喜欢你,是好事啊。”

“不,不是好事。我只喜欢你。”

“喜欢我有什么用!”

“喜欢你有什么错!我知道,喜欢你没用,你那么幸福,我几乎不配喜欢你。我甚至想过,把你的一切都全盘接收,但我知道,只是我的妄想而已。”

“于是,你就对别人来者不拒!你不懂拒绝吗?你觉得很好玩吗?你玩弄她们很好玩吗?”

“不!我没有玩弄她们!”

“那你是认真的了?”

“别折磨我,拿这样的问题。”

“既然你说不喜欢她们,为什么还要和她们那样?”

“我没有说不喜欢她们,她们也有可爱之处,只是可能不适合我。”

“哦,那你意思是你享受得理所应当了?”

“不,不是享受,是礼貌和尊重,我认为。”

“你对女性的礼貌和尊重就是给她们性?”

“不是给她们性,是给她们安慰。”

“非得是身体上的?”

“女人吗?言语上的安慰有用吗?你不觉得,给予女人身体上的认可,是对她们最高的褒奖吗?她们不需要精神上的恭维,她们需要的是你见到她们,夸她们漂亮,想和她们上床。”

“放屁!”

“问你自己!你曾说过,并不喜欢别人说你知性,对女人来说,花瓶是比知性更高的赞美!”

韩玉亭不哭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是,我的确幻想过你的拥抱,幻想过你把我紧紧抱住,但现在,我觉得你的拥抱太廉价,地摊货!你以为和她们卿卿我我,温情脉脉是对她们的礼貌吗?你以为自己有资格给予她们垂怜吗?只因为你是男人?不!你是对女性的侮辱!你害了她们!也许,有些女人,离了男人的爱就不能活。但你不是救世主。你要告诉爱你的人,你狗屁都不是!你并不能给她们幸福!”

“我不是救世主,我也不是圣人,我只知道两情相悦,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你不知道吗?”

“那还是痛哭啊!她们要的是在你怀里笑,你最终只能让她们在你肩头哭。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们,不要从男人那里希求怜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哈巴狗!”

“不,你说的和爱情无关。爱是不希求任何东西的。如果爱能带来痛苦,也是美好的!”

韩玉亭听了这句话,又哭了,“比如现在的我,和你,是吗?”

“是的。”

6

韩玉亭日记(一):

他站在楼下等我下来。他明知道我丈夫经常出差,家里就我一个人,但还是拒绝了我的邀请。呵呵,对我,他倒是非常决绝。他说:“大城市的夜晚,从不吝惜它的灯光,一路闪过,LED大屏幕照得你的脸,白一阵,红一阵,蓝一阵,紫一阵。还有空无一人的写字楼,偏要用办公室的白炽灯在楼宇外立面打出一条一条的灯带。阔气!这里容不下多少心事,任何一点儿情绪和感受不到一秒钟就会变成微信晒出去,更何况在这彩彻区明的夜里?你以为这仅仅是夺走了黑暗的权利吗?夺走了黑暗,白天的光线便得不到吸收,尘埃便失去落脚的理由,人心便也悬浮在半空,肆意滋生着,甚嚣,且尘上矣。”

他问我:“你见过大山里的夜吗?黑得彻底,黑得恐惧,又黑得亲切。你潜入过水下,感受过只有声纳传播的静吗?静得空洞,静得动人,也静得广阔。怪了,灯光反而会为你的心作掩护,而暗和静却能直抵你虚无空洞的内心。你一定会鄙视自己,无用的躯体,制造垃圾的废物,徒然来到这个世界上,终究迷失。”

他的双眼并不看我,我却看着他瞳孔里不断切换的LED镜头,那跳跃的光分明在灼烧着他的心。我试图从他的瞳孔中窥探到他所说的迷人的黑暗,不料一滴液体从中渗出,霎时斑斓一片,他的双眸润泽晕染开来,最高超的画家也无法调配出那样梦幻的色彩,让我以为看到了灵魂在天国里的永生。

他走了,回家了。他说,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记得我。我感动至极。翻看微信朋友圈时,他给几位美女点的赞一扫而过,哦,于是明白,“会记得我”,不是“只会记得我”。哎,何必计较呢,至少,我接住了他的悲伤,抛给暗夜,对着并不宁静的夜空,竖起耳朵,低低地,说给自己听。

韩玉亭日记(二):

他打来电话,声音特别沮丧。事情竟到了无比纠结的地步。他先给我讲了红梅的故事,竟比谁都凄婉。“那晚我和你吃完饭回去,红梅坐在漆黑的办公室里等我,几乎把我吓坏了。红梅并不问我和你的情况,听到我回来了,头也不回,低低地说,她早就知道她丈夫有小三,只是没有点破,所以,她避免怀上她丈夫的孩子,这样大家都好收场。她并不是一个凶悍的女人,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是一种血液里的病。我问红梅,喜欢我什么呀?红梅给我的答案是,喜欢我对女人的体贴,还有理解。那晚,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没有告别,两只孤单的影子,在黑暗里,茕茕孑立。”

他又告诉我,他回去之后,和前妻并没有什么好转,然而一天从前妻朋友处得知,前妻患了不孕症,她知道他喜欢小孩,所以执意和他离婚,然而他怎么会抛下这样的妻子。却在这时,小颜告诉他,她和男朋友分手了,说是因为他。小颜追到了他家,他正准备和她摊牌,叙述和前妻的种种,却接到红梅的电话,说她怀孕了,孩子是他的。

啊,真够他喝一壶了!其实,在别人讲起来几句带过的话,在每个人那里,都是切肤之痛的生命。他说他无比茫然,我心说,我还没给你添乱呢,侥幸吧!我曾想过离婚然后嫁给他。他也曾问过我,喜欢我什么?我当时说,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现在想想,我大概喜欢他的深情,他真诚地陷入每一段感情,傻子一样,对每个女人好,这也是最要命的啊!在无数个丈夫出差的夜里,我想过谁呢?谁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幻想着谁的拥抱入睡?又是为谁流下过心痛的眼泪?不不,不要揭开我的伪装。不要将我的坚强和独立踩在地下。不要问我,幸福的定义,我几乎会屈打成招,承认自己满嘴谎言,像个骗子一样招摇过市,还顶着最最让人羡慕的笑容,无耻。

韩玉亭日记(三):

本文。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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