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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起香山

2016-11-19倾顾

飞魔幻A 2016年11期
关键词:夫人

倾顾

1

邰长庚刚到香港时排场很大,时任港督亲自去码头接他,一群人笔挺地站在那里望眼欲穿。絮絮作为大学生代表,捧着束花站在人群里。邰长庚来头大,他爹当年将幼帝逼下位去,在肃京的官邸里稳稳住了几十年。这样的泼天富贵,养成邰长庚,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

他是幼子,自小受宠,因着几位哥哥姐姐都极有出息,他便不务正业起来。这次来港,不知道什么由头。絮絮等得不耐烦,同身边的柔雯小声嘀咕:“劳烦这么多人等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不成。”柔雯握住她的手,只是说:“小心说话。”

她总是最稳妥不过,絮絮只得住了口。日上三竿时,邰长庚总算下了渡轮。他穿件白衬衣,外面搭着花灰色的斜纹马甲,这一身很时髦,衬着他一张风流天成的脸,越发显出雍容的派头。港督迎上去同他寒暄,他只一笑,手臂还搭着位艳光四射的女子,两人亲昵地说着话,耳鬓厮磨间看得旁人脸红。

絮絮看不惯这样的做派,送花时便很敷衍。邰长庚将花接过来,她转头要走,不提防后面邰长庚问她:“你是圣玛利亚女校的学生?”絮絮嗯了一声,他又道:“女校的学生都像你这样凶吗?”周围响起笑声,絮絮涨红了脸刚要说话,柔雯拦住她,同邰长庚赔了个不是。柔雯长得美,出水芙蓉般,邰长庚怜香惜玉,只一笑便同港督一道上了车。

码头上人走光了,絮絮一跺脚:“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是什么人物,脾气大也算正常。”柔雯劝她,又叹口气,“我倒觉得,他人还好。”

隔了几天,絮絮放学时,看到邰长庚就等在她们学校门口。他开了辆进口的雪佛兰,穿一身西服,露出细细一截白金表链。絮絮还没忘记他给的难堪,垂着眸从他身边路过,他偏偏叫她说:“那边穿格子衫的小姐,麻烦你过来一下。”

他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周围人看来,絮絮顿住脚,到底转回来问他:“你有什么毛病?”

“是啊,”他一笑,懒洋洋道,“相思病。”

“邰长庚,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絮絮怕被人听到,恨不能上前捂住他的口,他很无辜一耸肩,“我又没说对你犯病,舒絮絮,你怎么这样自作多情?”说着,他冲着絮絮身后招招手,絮絮回头,正看到柔雯红着脸走了过来。柔雯今日穿了身白底的裙子,上面飞着大朵的蝴蝶,越发显得窈窕柔美。絮絮怕她吃亏,连忙上去说:“你怎么同这个人搅在一起了?”

“絮絮,等晚上回去我再同你细说。”

柔雯安抚下她,便坐上邰长庚的车,邰长庚亲自替她关上车门,转头向着絮絮二指一并敬了个礼:“劳烦你让开,我们要开车了。”

那辆车扬长而去,絮絮吃了一肚子尾气,回宿舍时气得不行。晚上柔雯回来时给她带了份三鲜小笼包,跟她道歉说:“抱歉没跟你说我同长庚的事。”

“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千万别上了他的当。”小笼包还热腾腾的,絮絮咬破口子吮里面的汤汁,就听得柔雯说:“你别这样说,他人很好的。还主动提出来给你买的小笼包。”

汤汁太热,絮絮烫了舌头,只沉默不语,一边柔雯当她已经不气了,这才同她慢慢说起来。说来也是凑巧,那次柔雯去逛街时被人偷了钱包,正是焦急时,邰长庚忽然出现,不但将钱包还给她,身后捕房的人还押着小偷给她赔罪。

“就是那天你去修小提琴,我自己待着无聊就去上街,谁知道这么巧便认识了他呢!”

柔雯说得语调婉转,眼底漾着盈盈的光,絮絮把小笼包吃完,匆匆说:“我去把垃圾扔了。”

“咱们房里不是有垃圾桶吗?”柔雯问她,她却已经跑走,裙角在门前一摆,便不见了踪影。

2

她们住的地方是老公馆改的,墙壁被爬山虎布满,看起来绿意盎然。絮絮下楼时看到邰长庚正倚在车上点烟,火柴被他拢在掌心里,映出盈盈一点光,点染他狭长凤眸明亮如有邪气。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眸,冲着絮絮笑道:“吃饱了吗?”

“你到底要做什么?”絮絮问他,他不答话,反而打开车门邀请她,“站在这儿说话算怎么回事儿,你不是喜欢袅袅如烟的十二色燕窝吗?还是边吃边谈吧。”

絮絮站在原地不动,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腕。她的腕子很细,凝脂的一截,雪捏出来的一样。邰长庚下意识放轻了手劲,柔声劝她:“你也不想被人看到对不对?”

到底还是坐上车,他凑过来,替她系上安全带。他的气息是凉的,带着一点烟草味,絮絮蹙着眉,问他说:“你做什么要招惹我朋友?”

“要不是你非要我帮她,我哪里会管这种小事?”他说着,睨了她一眼,“从来数你最没良心。”

絮絮不语,想起那天她借口修小提琴,同邰长庚会面时,不小心瞧见柔雯被偷了钱包,欲哭无泪站在街口。絮絮不敢自己上前,就差了邰长庚去帮她,谁料英雄救美,竟让自己的朋友喜欢上了邰长庚?两个人心不在焉地吃完饭,邰长庚送絮絮回去。絮絮推开车门刚要走,他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回去,捧住她的脸很用力地吻下去。

路灯是一颗孤零零的星,而天地浓缩成小小的尘埃,良久,絮絮猛地推开他,又甩了他一耳光。邰长庚若无其事地一笑,平静地说:“你学业完成后就要嫁给我,这是注定的事,倒不如现在就学着习惯。”

“不必了。”絮絮眼底还有挣扎出来的泪,闻言厌恶地对他说,“你这样的花花大少,我担待不起。”

絮絮回去时,屋里已经熄灯了。她床前放了枝晚来香,刚来香港那段日子她过得不好,夜夜都睡不安稳,柔雯便每天替她准备一枝。柔雯的帐子放下去,絮絮站在床边望了一会儿,只低声地叹了口气。

入了秋时柔雯染了风寒,絮絮替她请了病假,怕打扰她休息,便自己去图书馆温书。絮絮长得美,一向有人追。外面下了小雨,絮絮一边避开追上来的青年,一边冒雨往前走。青年死缠烂打,扯住她的手问:“我以为你也是开明女子,怎么连交个朋友都不肯?”话音刚落,这人便被一脚踹开。絮絮眼睁睁看着他跌在路边,倒抽口冷气说:“你怎么随便打人?!”

邰长庚漫不经心站定,冷笑道:“便是杀了他,又有谁能说什么?”絮絮脸色一白,刚要上前扶起那人,却被邰长庚一把拽住。侍卫官一拥而上,将那人直接拽走了。邰长庚这才笑道:“你真要为了这种人同我置气?我买了戏票,最时俏的《蝴蝶夫人》,一起去看吧。”

“我要去图书馆温书。”絮絮瞥他一眼,低声道,“不打扰你的好兴致。”

“你若不去,我便去找柔雯了。想必她很愿意同我一起。”

他说得轻巧,絮絮却顿住步子。不知他到底下了什么迷药,柔雯对他竟是死心塌地,任她怎么劝阻都置若罔闻。良久,絮絮转过身,面无表情道:“图书馆只让学生进去,你想跟就跟来吧。”

絮絮知道,这难不住邰长庚。果然,他在门前随便拦下两个女学生,只低语几句,便借来了学生证。人长得好实在是件占便宜的事,絮絮快步走进去,他长腿只一迈便追了上来,还要扬扬得意道:“也不是很难嘛。”

絮絮不搭理他,只低着头看书。他在一边窸窸窣窣不知干吗,许久,忽然扯住絮絮的手,将报纸叠的戒指推入她的指尖。絮絮一愣,望着那铅灰色的戒指问他:“你做什么?”

“真是读书读傻了,戒指也不认得?”絮絮咬住唇,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盯住他。她长得好,眼睫扑扇,蝶翅一样,邰长庚受不得她这样的眼神,下意识放柔声音问:“怎么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等我念完书,你就同大帅说清,解除婚约吗?”她说着,眼睫垂下去,只是问他,“是你当初说的,现在都是自由恋爱,父母之命做不得数。你又何必来招惹我?”她将戒指捋下,放回他面前。邰长庚僵了一下,就手把纸做的戒指捏成一团。窗外老橡树的叶子落了一半,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良久,他笑了一声。

“你以为你是谁?舒絮絮,什么时候轮到你冲我发号施令了?”

他说着扬长而去,走动时风衣扬起一角,带倒了身边的小椅。絮絮在周遭人好奇的眼神里静静坐着,只是一滴泪缓缓落在书本上,洇开了靛蓝的笔迹。

3

柔雯这一病,缠绵床铺,竟是断断续续到了十二月。下了课,絮絮只待督监点了名,便匆匆赶回去。屋内门虚虚掩着,絮絮心下一惊,小心翼翼地推开,却看到邰长庚正坐在柔雯床前。向阳的那扇窗投下花枝纹路,将他的神情染得模糊不清,絮絮刚要出声,他便止住她,牵着她去了外面。

“她刚睡下,别吵到了。”

絮絮嗯了一声,忧心道:“柔雯不听我的劝,一直不去医院……”

“我叫了医生来,已经替她开好了药。”他不紧不慢打断她,一双凤眸紧盯着她,“你就不问我来做什么?”

絮絮不语,他也接着说下去:“过段日子,我母亲要来香港,到时你要同我一起出席。”

“可……”

“没有可是。”他语调强硬,看她一眼便回房,“你别想多了,我不打搅你,你总该配合我把戏演好,免得到时解除婚约我爹骂我没良心。”

他回去后,依旧坐回柔雯床前,亲手拧了帕子替柔雯拭汗,侧脸看去,竟似深情如水。

晚上柔雯苏醒过来,他总算离开。柔雯倚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同絮絮说:“你说,我是不是将未来的幸福都预支了,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别瞎说。”

絮絮替她倒了杯水,她接过,笑得越发甜蜜:“你不晓得,遇到这样一个人,便是天塌了,我也没什么不满的了。”

那之后邰长庚常来,带着私人医生替柔雯诊治好后,便坐在她们房中不走。不知他给了宿管多少好处,才能任他来去自如。絮絮气闷,他在时总找借口出去,却被他拦在门外说:“我一来你就走,柔雯会起疑心的。”

“还要我看你们甜蜜?”絮絮冷冷道,“我还不如去多读两页书。”她说着就要走,邰长庚偏要赶来,将她堵在楼道口。絮絮被困在墙与他的胸膛之间,抬眸便看到他扬起的嘴角,饶有兴趣地问她:“我怎么闻到了酸味?”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来,絮絮抬脚要踹他,他灵巧地躲开,啧啧道:“性子还这么野。舒絮絮,你说除了我,谁肯这么忍让你?”

“你放开我,我回去就是!”闻言,他这才放开她,笑着看她不情不愿地走回去。屋内柔雯正在看一本小说,邰长庚心情大好地过去道:“怎么不开灯,仔细眼睛看累了。”

柔雯冲他柔柔一笑,问絮絮说:“你不是说要去报馆,怎么又回来了?”

絮絮还没来得及说话,邰长庚眉峰一挑问:“报馆?不是去图书馆?”

“整日去图书馆,不是要学成书呆。”柔雯娇嗔道,“我们絮絮,可是很受欢迎的,报馆最出名的笔杆子专程邀她会面呢。”她说得引人遐思,絮絮窘迫道:“他知道我有当记者的打算,要我去熟悉一下环境。”

邰长庚这才转开视线,却又笑道:“才子佳人,倒也挺般配。”他说话就是这样没个正经,柔雯笑起来,絮絮犹豫一下还是说:“我回来取东西的,这就走。”

她这次走邰长庚并未追来,絮絮行到楼下,抬头望了一眼,邰长庚正站在窗边,冷冷望着她。待她到了报馆,已经同约定的时间迟了许久。约她的人姓席,单名一个朗,絮絮同他道歉,他只一笑:“无妨,等你的时候我又写了篇社评,你要瞧瞧吗?”

那时的香港,较大陆氛围更为开明,以明报为首的一批报刊不禁言论,畅所欲言。絮絮接过,瞧见他点题便是抨击邰老爷子任人唯亲。

絮絮心下一跳,席朗见她神情,笑道:“怎么,怕了?”

“这样写不大好吧?”

“你还是太年轻了。”

席朗一笑,掠过这话不谈,带着她参观报馆。这一天过得很快,席朗送她出门时,一辆雪佛兰静静停在门口,车窗摇下去,露出邰长庚那张雍容俊秀的面孔。絮絮装作没看到,和席朗并肩走着。路上有卖糖人的,絮絮瞥了一眼,席朗便停下来:“你喜欢哪个?我买给你。”

他实在是个细致妥帖的人,絮絮选了个兔子模样的,一直跟着他们的邰长庚忽然摁了摁喇叭说:“你这一个摊子的糖人我都买了。”说着,他丢来一袋洋元,摊主只一掂量,便眉开眼笑。

絮絮气道:“你这是做什么?”他懒洋洋道:“买回去送人啊!”

摊主将满满一架糖人递过去,自有他的侍从接过,他摇上车窗扬长而去。絮絮气得银牙咬碎,席朗安抚她:“别气了,让摊主再做一个就好。”

絮絮拿着糖兔子回去时,看到窗边放了一架的糖人,柔雯一边笑一边抱怨说:“真不知道发什么傻,买了这么多回来,说是让我慢慢吃。”

“有钱人都这样。”絮絮勉强一笑,将自己那支藏到身后,柔雯状似未觉,只道:“你也来选一个,我知道你一向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絮絮随手选了个牧童的,匆匆躲去浴室。她那个白兔样子的已经有些化了,糖霜滴在手上,竟然是苦涩的滋味。

4

柔雯病好后,邰长庚便不常来了。她有时会怅然地同絮絮说:“也许病着会好点。”可不待絮絮安慰,她自己又道:“我说什么傻话,他是大人物,自然有事要忙的。”

那段日子国内不算太平,日本那边蠢蠢欲动,国际上又百般逼迫。连邰长庚这样倦怠的人都忙碌起来,报上常见他的新闻,不是同各国大使会晤,便是又主持了什么会议。

絮絮心里是舒了口气的。她不想承认,可实在不想看着邰长庚同柔雯亲昵的样子。

过年时香港从不下雪,柔雯回家过节,留絮絮一个人待在寝室里。她自己包了饺子,却没什么胃口,最后只喝了碗饺子汤了事。有人忽然砸了下她的玻璃,她猛地跳起来,果然看到邰长庚就站在楼下。

他穿了件呢绒大衣,衬出他略显苍白的脸,絮絮想起那一年,北平下了大雪,他也是站在自家楼下,团了雪砸她的玻璃。她不想理他,自己蜷缩在床上哭,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往窗外一看,他竟还站在那里,浑身落满了雪,像是个银装素裹的雪人。絮絮吓坏了,穿着单衣跑下楼,他冻得唇是白的,却还把她一把拥入怀里,责备说:“不怕着凉吗?”

“你怎么等我这么久……”

她小心翼翼问,他像是忍无可忍瞥她一眼,到底笑了:“等习惯了呗,数你没良心,我不等久一点,你不是更有理由不见我了?”

他一向执拗,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絮絮早已明白,可心却早已不是当年心境了。她不开窗,邰长庚却如有所感般抬起头同她对视。隔着雕花的玻璃窗,视线也是纷乱的,良久,邰长庚俯下身放下了什么便转身离去。絮絮顾不得换衣服,趿拉着拖鞋便匆匆下了楼。

水泥汀的地面上,一枝火红的玫瑰静静躺在那里,刺被一颗颗修剪干净,絮絮将花拾起,看到上面还带了张小纸条——新年快乐。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心里难过得不成样子,只好用指尖拂过遒劲有力的笔迹,仿佛仍能感受到写字人掌心的温暖。

过了几日,邰夫人抵港的消息成了各家报馆的头条。邰长庚的副官提前给絮絮送来一身礼服,恭恭敬敬同她说:“六少近日为着迎接夫人分身乏术,要我先来同您说一声,三日后他来接您去参加晚宴。”

“他这么肯定我会去?”

副官只一笑,又行了个礼说:“您和六少的心思我猜不透,我只是来传个话罢了。”

三日后,邰长庚果然如约前来,他穿了身军装,绶带肩章光彩夺目,絮絮的礼服有长长的裙摆,她小心翼翼地下楼,邰长庚等得不耐烦,从车里出来替她牵起裙摆,催促说:“快点,我母亲已经到了。”

絮絮一向最惧怕邰长庚的母亲,哪怕邰夫人对她从来和颜悦色。她垂着眸跟在邰长庚身后,邰夫人看到她时,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温柔笑道:“瑞哥,我都说了不要打扰絮絮学习,你到底还是把人给硬带来了。”

“母亲说的什么话,您好不容易来一趟,絮絮不来拜见您,哪里说得过去。”邰长庚说着,推了絮絮一把,“还不跟母亲行礼。”絮絮连忙恭敬地行了个礼,邰夫人亲手扶起她,问道:“在香港过得还好吗?钱若是不够花,只管开口跟我们讲。”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钱也够花。”

“那就好,你若过得不好,瑞哥整日惦念着,扰得一家都不安稳。”

邰夫人像是说笑般,引得周围的人都捧场地笑起来,邰长庚有些恼怒地反驳,只引得邰夫人宠溺地附和。一切都是这样完美无缺,唯有絮絮被她握着一只手,从掌心一路冷到了心里。邰长庚去应酬时,邰夫人眉目立刻冷淡下来,她抽回手,对着絮絮说:“同我来一下。”

絮絮跟着她上了露台,她伸手掐了朵花,漫不经心问她:“我不是同你讲了,要你和瑞哥离得远点?你这样不听话,是不打算顾及你母亲了?”

“夫人,我没有。”絮絮连忙解释,“六少是为了瞒过大帅,才特意带了我来……”

“也是,我来香港,若你见也不见,传到大帅耳朵里确实不妥。”邰夫人轻笑一声,冷冷望她,“只是你要记得,你同瑞哥,是断不可能的,莫要痴心妄想了。”

邰夫人说话时语调仍是平淡的,可那深深的鄙夷却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絮絮垂眸应了声是,听得她道:“你那个女同学,姓白的那个,听说是船王的小女儿,我今日也请了她来。”

说着,她自己举步出去,牵着刚到场的柔雯笑道:“你可算来了,瑞哥等你好久了。”

柔雯穿了一身黑色旗袍,越发显出眉目如画的一张脸,闻言她柔柔地笑,视线却掠过邰夫人肩头望向了絮絮。这一眼,有厌恶同伤心,絮絮不敢同她对视,只是在想,这样久了,邰夫人还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地不留情面,一模一样地做事做绝。

5

那一晚邰长庚只同絮絮跳了一支舞,便被邰夫人拉走,和各家闺秀应酬。散场时,絮絮刚要走,邰长庚匆匆赶来拉住她说:“怎么一声不吭就走,这样晚了你打算走回去?”

“我约了席大哥来接我。”絮絮没力气同他应酬,只淡淡道,邰长庚眉目立刻冷硬下去,皱眉道:“席朗?你竟还同他搅在一起?”

絮絮不语,他便扯着她的手硬拉回去:“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邰长庚,”絮絮甩不开他,便任由他拉着走,只是低声道,“你还看不明白吗?”

“我看不明白什么?”

“你母亲不喜欢我。今天的宴会,说是接风,其实是帮你相看闺秀。”絮絮望着他,良久,苦笑一声,“你还不懂吗,从我父亲垮台那一刻起,我便出局了。”

谁不愿同自己的青梅竹马有个好结果?十二岁的絮絮同十四岁的邰长庚定亲时,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大喊说:“我才不要同他/她在一起。”时任陕甘宁总督的父亲问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啊?我瞧你们往日玩得挺好啊!”

“现在都是开明年代了,讲究自由恋爱!”邰长庚说,“我不要娶这个傻丫头!”

邰大帅闻言给了他一巴掌:“不是你整日在家絮絮长,絮絮短的时候了,臭小子嘴硬什么。”邰长庚哼了一声,又小声嘀咕:“反正舒絮絮她也不愿意啊!”

两个大人大笑起来,絮絮藏在父亲怀里,偷偷看邰长庚。他多好看啊,十几岁的少年,刚拉出修长优美的身形,那明亮的凤眸只一扫,便掠走她一颗心。

这婚约到底定下来,邰长庚去英国留学了三年,回来时絮絮不敢认他。他长高了好多,穿着最时兴的西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像是童话书里的王子。邰夫人催促絮絮上前,絮絮犹豫着走上去,却被他一把抱在了怀里,他身上有古龙水的淡香,夹杂着一点烟草味,絮絮心跳得好快,听得他低声说:“我回来了,你想我吗?”

当初多么好,只是当初越好,越衬出如今的仓皇悲凉。

絮絮父亲倒台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树倒猢狲散,絮絮同母亲流落到一处小宅度日。后来邰夫人找上门,说是可以照看她们,还能送絮絮去香港念书,唯一的条件是,絮絮学成归来,要同邰长庚解除婚约。

“你也知道,我是大帅续弦。瑞哥前头的哥哥姐姐不是省油的灯,哪怕大帅再宠他,想要继位也难上加难。可若是他能找个给他助力的妻子,那便又不一样了。”邰夫人挑剔地望着她,冷冰冰地笑道,“絮絮,我过去很喜欢你,可是世事不饶人啊!”

世事不饶人啊!絮絮抬眼望着邰长庚,听到他惶然地说:“可你也知道,我是不愿意的……絮絮,这么多年,我心里唯有一个你。我同白小姐交好,只是为了气一气你,也是为了这个借口去看你……”

他顿了顿,只是说:“你还不懂我的心吗?”絮絮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冷静说:“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儿子,她在邰家过得本就如履薄冰,若连你都忤逆她,她要怎么办?”

她说得正戳中邰长庚软肋。他一向知道,母亲在大帅面前虽有几分薄面,可那些哥哥姐姐一向瞧她不上。所以他从小事事占先,就是为了替她争口气。这两年,他察觉到母亲对絮絮不喜,为着抗议,便倦怠下来,他以为自己能令母亲回心转意,可……

“可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往后会变的。”絮絮麻木地说着,甚至笑了一声,“喜欢会有多久?你瞧你父亲,当年也是心心念念娶回第一任夫人,她死后不过三年便续弦了,宠妾侍女也不知有多少。”

“我同他不一样!”

絮絮只是摇了摇头,明月疏星,风是凉薄的一撇,她慢慢向外走去,听见邰长庚唤了她一声:“不能信我一次吗?”

絮絮多想哭出来啊!她想不顾一切地扑入他怀中,告诉他自己心里有多委屈。邰夫人不光是资助她来香港,更是将母亲送出国,说是治疗心脏病,实际上是握着当人质。絮絮一步都不能走错,为着邰长庚,更为了母亲。

她突然快走几步,投入刚来的席朗怀中,席朗不明就里地抱住她,她已踮起脚吻住席朗的唇。下一刻席朗被一拳打了出去,邰长庚眼神冰冷地抽出枪,稳稳指着席朗。

“你宁愿跟这样一个穷书生一起,也不愿相信我?”

“是。”絮絮将泪忍下去,冷硬道,“我喜欢席大哥这样温柔的,你除了家世,有哪一点能同席大哥比?”她说着最伤人的话,眼看着邰长庚眼底的光彩一寸寸暗下去,几乎心如死灰地哀求她:“别说了……”

“邰长庚,”絮絮将最后一句话吐出来,心里竟有点虚浮的轻松,像是走上了绝路,再不会回头,“你让我觉得恶心。”枪声响起来,邰长庚将枪口对准天空,一口气打空了一匣子弹。弹壳叮叮咚咚落地,震耳欲聋的枪响散去后,他淡淡地笑了一声。

“是吗,可我却还是那样喜欢你,你说,我是不是魔怔了?”

6

开春时学校又开始上课,柔雯回来时带了一帮用人,将寝室里的东西尽数搬走。絮絮在一边沉默地看着,柔雯回眸冲她一笑,抬起手便给了她一耳光。这一下打得不重,絮絮却良久抬不起头来。

“这一下,就当是敬你对我的欺骗。”柔雯收回手,冷冷道,“我将你当最好的朋友,你刚来香港无依无靠,我怕你一个人孤单,从家里搬出来陪着你。你睡不好,我便替你找了各种安神的方子……可你呢?你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被你和邰长庚玩弄,是不是心里得意得要死?”

“我没有……”絮絮只能回这一句,却也无话可说,要怎么说,她心里宁愿邰长庚再次喜欢的人是柔雯?这样起码他能离自己近一点。

她到底是辜负了柔雯的友情,亦失去了邰长庚的爱,她两手空空,却只是自讨苦吃。

那段时间,她如行尸走肉一般,按部就班地上课读书。柔雯本就是大家闺秀,同班里的其他同学相熟,絮絮能瞧见她们鄙夷的眼神,像是看着飞上枝头的麻雀,等着她不知什么时候重新跌下去。可谁能料到,便连这样平淡的日子也维持不下去了?

那年十一月,日本公然对华宣战,因着邰大帅施行不抵抗政策,十二月初,香港便沦陷了。宣战的消息传来时,女校里的学生们便各找门路,去往国外避难。码头上挤满了想要上船的人,有钱人早已坐着私人飞机离开,只留下没有门路的苦苦求生。

絮絮有能走的机会。圣玛利亚女校是英国人办的学校,英国人撤离前,表示可以带走一部分学生。那天天色是昏沉的,防空警报响彻云霄,絮絮拎着箱子,挤在人群里。她看到柔雯站在英国人身边,笑容优雅地说着什么。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轮到她上飞机时,却被拦了下来。那人遗憾说:“抱歉,舒小姐,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

那人笑了笑,耸肩道:“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许久,飞机起飞了,狂风卷起沙尘,絮絮后退两步,绝望地跪坐在地上。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宿舍,宿管也跑了,不知道谁进来,将楼里的房间洗劫一空。门锁被撬坏了,絮絮懒得去修,自己坐在床上抱着膝。床头还放着枝风干的玫瑰,暗香残留,却到底枯萎成绝望的模样。

防空警报还在响着,一声高过一声,不远处传来一声轰鸣,该是日军的第一轮空中轰炸开始了。絮絮握着那朵玫瑰躺下去,她合上眼,心里却第一次这样轻松。再不用为了母亲与爱情焦头烂额,不必沐浴在邰夫人鄙夷的视线里,她只是有些遗憾,连最后一眼都没见到邰长庚……

门被人一脚踹开,有人狠狠拉住她的手腕,絮絮睁开眼,看到邰长庚正恶狠狠地望着她:“你真是自己找死!为什么不去防空洞?!”

“我……我没来得及……”

絮絮下意识反驳,邰长庚冷笑一声,将她扛在肩头就走:“扯淡,舒絮絮,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炸弹的声音越来越近,邰长庚匆匆下楼,将她塞上车就走。身后是一片火海,地狱一般灼烧一切,可絮絮痴痴望着邰长庚,梦呓般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母亲给我注射了安定,将我秘密带回北平。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船回香港。”

他轻描淡写,可絮絮能想象出这一路他遭了多少罪。他手背上还有注射后的痕迹,该是反复注射才会留下这样深的伤疤。絮絮慢慢将脸贴在他手背上,一颗泪滚下来,很烫很烫。

“你不该回来的……不该为了我回来。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邰长庚放缓语气,伸出指尖拭去那颗泪珠,“可我没法子,絮絮,我爱你。”

这三个字多么可怕,世界灰飞烟灭,她也荡然无存,可这三个字在心底跌跌撞撞,终究是无路可避。絮絮终于哭出声来,她紧紧握着邰长庚的手,委屈到了极点,只能呜咽:“我好怕,我怕自己会死在香港,可我更怕连最后一眼都瞧不见你。”

“别怕。”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可她的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炸弹越逼越近了,眼泪簌簌地坠下去,可她笑了起来:“我不怕了,长庚,我爱你。”

7

那一场轰炸响了三天。三天后,全香港包括租借在内,几乎被夷为平地。当日军的飞机飞走后,一队人马立刻开始一寸寸地搜查。当他们找到邰长庚时,只看到他一个人平静地坐在一阶断了的石柱上。暮色将晓,天是赤色的猩红,副官哽咽着唤了一声“六少”,他嗯了一声,站起身问道:“我母亲要你们来的吗?”

“是,夫人猜到您一定会来香港找舒小姐,要我给您带句话,她不会阻止您同舒小姐在一起了,只要你们平安回来就好。”副官以为邰长庚会欣喜,却看到他慢慢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日光映在他眸中,潋滟到了极点,他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依旧平静,却是绝望到了极点的麻木。

“不必了,絮絮她死了。”

“什么?”副官悚然一惊,“怎么会……”

“怎么不会。炸弹无眼,她为了救我死了。”

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刻,离防空洞口只有一步,可日军的炸弹已经追到了身后,邰长庚牵着她的手用尽力气奔跑,可还是太慢。他听到她说:“长庚,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承诺,却连自己也不敢保证,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他会不惜一切保护她,哪怕牺牲自己……可她却忽然松开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倒在防空洞前,被里面的人拖了进去,而她,因为躲闪不及,就那么消失在了一片如霓虹般的爆炸里。

这一辈子,像是再也没见过那样美的红霞,是心头血滴尽,蜡炬亦成了灰。

絮絮最后冲他笑了一下,眼泪像是剔透的珠子,缓缓划过她削尖的下颌。

“我一直都相信你,原谅我。”她这么说着,永远地从他的生命里离开了。

天不会再亮起来,邰长庚起身,望着那轮朝阳,良久,只低声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可他的一辈子,却再也没有她。

这一世地久天长,到头来,也只留了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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