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浆果的人
2016-11-16迟子建
迟子建
金井是个小农庄。一个收浆果的人来了,他的一番吆喝,让秋收的人们扔下了手中的农具,奔向森林河谷,采摘浆果。
曹大平夫妇的心情跟阳光一样明朗。他们边采边计划卖浆果的钱的用途。他们决定涉水渡河,把竹篮给装满了。河水凉得他们直打寒战,随着河心的临近,水涨到他们的腰际了,他们有些站不稳,但他们咬着牙,互相鼓励、坚持着。突然,曹大平的腿抽筋了,他侧歪了一下身子,水花朝他打来。他呻吟着,惊恐地看着白花花的水从脖颈下跃过。他的女人紧紧地拉住丈夫不撒手,她也侧歪了身子,挎着的竹篮趁机从她胳膊肘那儿溜走了。他们相互搀扶着哆哆嗦嗦地回到岸边。曹大平一回去就发烧了,他的女人唉声叹气的,她既不能采浆果,又不能去秋收,只能守着他。
金井有个头发全白的“苍苍婆”,三十年来,她的男人一直瘫在炕上,靠着她的服侍而活着。苍苍婆的眼睛没有老年人的那种混浊,依然那么明亮,清澈逼人,好像她的眼底浸着一汪泪,使她的眼睛永远湿润而明亮。
开始的几天,苍苍婆还认认真真地采上一天的都柿,交给收浆果的人,换来几十块钱。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当她独自在林中弯下老迈的腰,手指触到皱纹累累的已经蔫软的都柿的时候,她的心就凄凉了。她尝了一粒都柿,真是甜极了,这甜让她更觉凄凉,苍苍婆就很想喝上一碗酒。山上没酒,她自然把采来的都柿当酒吃,竟一发而不可收,吃空了盛都柿的盆子。收浆果的人为了安慰她,丢给她一张十元的钞票,让她买酒。苍苍婆捡起钞票,运足一口气,又把它吹回地上,苍苍婆说:“钱是什么,不就是一张落叶吗?蚂蚁合伙举过落叶,这样的叶子它们没见过,留着给蚂蚁们举着玩,当遮阳伞使吧!”说完,她就一摇一摆地走了。
苍苍婆在晚饭后摇摇晃晃地去大鲁和二鲁家了。大鲁、二鲁是金井仅有的还在秋收的人。他们是一对有智力障碍的双胞胎兄妹。他们已是中年人了。满嘴酒气的苍苍婆亢奋地叫道:“大鲁二鲁,别秋收了,采浆果去吧,能拿现钱!过年时大鲁就能买新鞋穿了,二鲁也能买件花衣裳了!”大鲁说:“苍苍婆,爸妈死前告诉大鲁了,下了霜就秋收,大鲁都点了头了!”二鲁也说:“春天撒了种,秋天就得收庄稼,二鲁也记着呢!”苍苍婆说:“你们真是一对傻瓜,这天响晴响晴着呢,晚个十天八天秋收,你种到土里的东西又不会长翅膀飞了;可你要是不采浆果,就得不到现钱,等你们秋收完去采,收浆果的人早就走了,你们一分钱也挣不到!”
大鲁、二鲁却不为所动,在他们看来,秋收才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刨完了土豆,又砍了白菜和大头菜,把它们运回来,腌了两缸酸菜和一缸咸菜,然后把余下的菜下到窖里。之后,他们把遗落在地里的菜帮也捡起来,装进麻袋,拉回家堆在仓房旁,作为猪饲料。最后,他们踏着更浓重的霜,去大草甸子,用绳子把猪草背了回来。
就在大鲁、二鲁扛回猪草的这个夜晚,天空下起了大雪。金井人一年的收获,就这么被掩埋在大雪之下了。人们脸上满是凄苦的表情。他们冬天吃什么?他们的牲畜和家禽吃什么?苍苍婆望着大鲁、二鲁这户唯一收获了庄稼的人家,她的心中先是涌起一股苍凉,接着是羡慕,最后便是弥漫开来的温暖和欣慰。
二鲁的脖颈上戴了一圈火红的野刺莓。金井的女孩,最喜爱穿这样的项链来戴。看来在秋收的间隙,大鲁、二鲁也采了浆果。只不过他们只采了很少的一种,并且为它们做了最美的镶嵌。(果 麦摘自《中华活页文选·高一年级》2016年第9期,原文为短篇小说,本文属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