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

今天的新闻跟其他行业一样，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走了的应该被祝福，留下的也犯不着自我悲情，所谓有生就有死，向死也能求生，符合自然规律。我个人很珍惜记者时光，因为一转身，我可能就再也不会踏入这行了。

一、一起做“一生难忘”的热点报道

在这样一个选择多样化的年代，坚持做记者的确不是一件易事，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一稿成名”的年代已经远去了。这当然跟传播渠道的多样化有关，一件事，大家不再需要通过报纸才能了解，微博、微信以及各式各样的App，都在消解媒体的不可替代性。此外，更重要的一点，我认为是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出现了多样化，在对很多事情的理解上，大家各有认知，大一统的想法已不太可能。所以，已无法指望所有人都能再对一篇报道点赞。

我以为，这两点以及纸媒收入下滑导致个体收入下降、社会地位下降等，最终降低了记者的成就感，导致很多人出走。不过，我深受塔勒布《反脆弱》一书的影响，所谓“杀不死我的，使我更强大”，大家都去做公关、创业了，那我做记者不是更有意思吗？虽然已难“一稿成名”，可是万一抓住个大新闻呢？还有，大家都认为这条路走不通，万一我走通了呢？！

当然，我从小就把做记者视为梦想。我对新闻最初的认识，来自我爸订的一些报刊——除了省市党报，还有些早已退市的杂志。此外，就是发端于20世纪90年代、至今仍被怀念的一批央视新闻节目，以至于2015年我读到讲述央视已故媒体人陈虻的那本书《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为什么出发》，感到十分亲切。与南方报业的感情，联结于《南方周末》的黄金时代。大学毕业求职时，我成了南方报业的万千追随者之一。那时，每年网上都有吐槽南方报业难考的“面经”流传，有人还为此由爱生恨。拿到289大院（南方报业办公地）的offer后，那种兴奋的心情，我记得不亚于彩票中了500万，也压根就没有再考虑过其他的去处。

爱新闻，爱南方，我的处事原则就很简单了，不争论，也不矫情，做新闻。

2015年6月，我迎来了迄今为止最惊心动魄的一次采访机会，与同事一起卧底曝光跨省高考替考团伙。当时，这个选题我们已跟进了好几个月，分管编委也一直在做精心部署。但事实上，我跟另一位卧底记者出发去武汉与替考组织成员接头时，抱的是一种很轻松的心态。原因就在于，过去媒体对高考替考已有不少报道，但几乎全集中在事前和事后，关键的替考过程一直是缺失的。所以。哪怕我们做好了准备，还是隐隐觉得搞不好会黄。

预料会黄，反倒没了压力。结果出人意料，我们去跟替考组织成员接头的时候，对方就表达了势必成功的决心。他们甚至发了十几斤备科备考试卷。不过，自打领回来之后，我们就扔在宾馆没动。当然，即便看完，我相信我的同事也压根无法再考上大学。我作为掩护，与他在6月5日晚登上了列车，而后方团队早已驾车从广州出发，他们将在南昌接应。

那是一趟混合着方便面和汗臭的列车。同事与替考团伙有说有笑，潇洒吃着盒饭。因为担心跟丢，我不敢轻举妄动，一路饿着肚子。为逃避监控，同事还故意与我装作不识，那是我见过的此人最冷若冰霜的时刻，以至于我想，这小子是不是本质上就是个白眼狼。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去了南昌我才知道，无论是在火车站拍摄替考团伙出站的摄影，还是6月7日混在南昌十中门口伪装发传单，实则监控考场动态，以选择报警时机的分管编委，都是伪装取证的高手。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最终这则报道成为当时国内重大热点。这次采访也让我深刻认识到：要做出好的报道，尤其是调查报道，靠单打独斗难再实现。

后来，这个报道遇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其中一点就是记者替考本身违法，目的的正义不能抵消程序的不正义。对此，我是这样看的：首先，经过充分考虑，包括卧底记者在内，报道期间未对考场产生任何滋扰，报警是由场外记者完成的，卧底记者暴露之后也是默默离开。报道事实上有效促进了考试公平，当天下午，卧底所在的南昌十中即有大批考生缺考。

如今再说起这个报道，我看重的不是拿了什么奖、得到了什么样的评价，因为如此近距离地参与热点事件，感受大场面，并用一篇报道改变很多人的命运，的确是一生都难忘的。

这，不就是记者这个职业重要的附加值之一吗？！

二、相信原创内容的价值

做卧底替考报道是特别的经历，不过我也清楚，这并非常态。如何从日常新闻中发现乐趣，就是个很重要的命题。在这里，我想以今年6月南都深度做的“裸条借贷”调查为例，讲讲我不断调整的新闻观和操作方法。我认为，原创内容依然有价值，专业主义依然有未来。

最初有关女大学生深陷“裸条”的报料，来自一名互联网金融从业人员。此人6月12日在微博透露，有人通过一款网络借贷平台提供“裸条放款”，即进行借款时，以借款人手持身份证的裸照替代借条。当发生违约不还款时，放贷人以公开裸体照片和与借款人父母联系的手段作为耍挟，逼借款人还款。目前，有女大学生遇到了这样的麻烦。

我们第一时间展开核实，包括对受害者的采访。采访轻车熟路，记者很快了解了基本套路，如果此时发出报道，足以完成一条日常快讯：网络报料——记者核实——发稿“网曝……”不过，记者并不满足这种热点1.0的操作模式，既无法产生实际影响，还有点浪费题材。

所以，我们调整了报道策略，即赶在其它媒体发稿前绕开个案，展开深挖，从行业乱象入手一一如果“裸条”是广泛存在的，就不以个案真假为转移了。很幸运，记者很快兵分多路“卧底”进了这一类借款群。在群中，记者从多位放款人处获悉，只要遵照指引——先进行信息审核，材料包括素颜照两张、收还款截图、还款记录截图，同时提供年级、负债等情况，即可拿到贷款。放款人还强调，若到期不还款，裸体照会被曝光，并与家长联系。

更为核心的证据是，记者在这类群中注意到，借款人还对逾期不还者发出警告：“明天24点前！没有回款！将全方位公布”，配图是露半张脸、关键处打码的裸照。

6月13日中午，我们通过南都App发出第一稿《南都调查“裸条”借贷惊现大学生群体，不还钱被威胁公布裸照》，仅在南都App就获得了近30万阅读，同时获得全网转载。

当然，经验告诉我们，对于一则哪怕是具备足够冲击力的报道，光有猛料还是不够的，尤其是当同行都介入时，难以跑开身位，这时就要充分考虑话题的传播和发酵路径。理想的状况是，让这个话题打上南都的烙印，让大家关注它、谈论它时，都绕不开南都。

基于这一考虑，记者在发稿前给报道拟了一个热词，“裸条借贷”，来概况报道的核心元素乃至主要内容。无论在稿件标题还是内文当中，都反复使用这一标识，就像那些打在图片上的水印一样。通过南都App发稿后，我们又有意在微博、朋友圈等处，以“新词出现：裸条借贷”作为引导，让大家关注这一新词，并关注它背后的乱象。结果效果非常好，无论是网友讨论，还是媒体跟进报道，发表评论，都普遍援引了“裸条借贷”一词。

这就是个观念先行的年代，给个新词，让偷懒的人们发挥去吧。

第一天报道做完了，接下来怎么办呢？我想，要牢牢占据并引导一个热点，很多时候最重要的不是有多猛，因为天下压根就没那么多猛料，而是持续，并且足够坚决地持续报道。

在采访中，我们发现，在网络借贷乱象当中，除了以发裸照相逼这种极端手法以外，暗藏的催款手段可谓五花八门，常见的还包括“呼死你”（不断打电话）、入侵通讯录、打电话给家长同学、网上以“老赖”名义公布当事人身份证及通讯信息等方式。

围绕这一点，我们又造了一个新词：网络催客。当然，这不是凭空捏造的，而是基于部分网友的评价。为炒热这个词，我们又给它下了定义，即以“呼死你”、入侵通讯录、打电话给家长同学等方式催款的人。然后，这个词又热了，报道也推出去了。

做到这一步，我感觉话题依然没有做足做透。因此，我们决定进一步延展“裸条借贷”话题，即将其纳入校园借贷乱象的一环。然后，推出了“疯狂的校园贷”调查。

也许有些已经离开的同行会觉得，这年头还满心欢喜地做这种报道很可笑，可是我并不在乎，人各有志，我的乐趣就是捕捉到一个线索，做成本报独家，然后生成热点并引导它。

乐此不疲，又反反复复，热点虐我千百遍，我待热点如初恋。

三、开拓眼界，向同事学习

坚守也并不孤独。除了我们在调查新闻领域的坚持，身边其他部门、业务平台在做的各种尝试，也不断提示我，要开拓眼界，互相学习，报网结合，为纸媒转型寻找出路。

例如，南都互动娱乐平台主创的奔跑吧2016跨年演唱会系列报道，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据了解，这是南都互动娱乐平台采编小伙伴们第一次独立完成的整合传播案例。跨年演唱会全案项目落实时间晚，筹备时间紧，推广小组的成员从上一年11月底接到任务，立马制定方案和做人员分工，从12月1日开始在《南方都市报》娱乐版面及南都全娱乐微信公众号推广跨年演唱会看点内容，到12月15日正式在南都报系版面及全媒体集群、广深各大纸媒、电台、电视台、社交媒体及APP发布演唱会开票信息，共发布微信公众号推送120余条、版面报道50余个，加上电台、电视台节目及APP等渠道，合共对外推广内容超过200条。

与此同时，内容部根据跨年演唱会的特色精心策划推广的时间节点，制造多个跨年话题，一台演唱会从阵容猜测到幕后解密，被全方位热炒。版面内容并没有因为是活动而降低要求，依然有明星大咖的专访、新年愿望的特刊制作等靓丽操作。此外，内容部还与运营部门充分配合，结合数据分析，充分发挥南都互动娱乐平台内容团队在推广创意策划、制作优质内容和整合媒体资源方面的优势，有效将阅读和点击转化为收视率，并完成倒计时海报、创意海报等物料制作，在朋友圈进行有效推广宣传，演唱会收视率达到2.6，排名全国第二。

内容制作精良，运营策划给力，报纸品牌价值持续提升，有这样的小伙伴怎能不受鼓舞。

而这不是个案。专车话题是2015年广州乃至全国民生领域内最关键的话题、也是社会观点撕裂最激烈的矛盾。在微观层面上，它和广州1700万市民的出行息息相关，而在宏观层面上，它又集技术创新和政府管制、出租车行业垄断和自由市场竞争等诸多因素于一身，被当作各地政府是否有改革创新勇气的试金石。在这一背景下，本地媒体对本地专车市场的报道却趋于零散和破碎，缺乏对专车公司经营、专车司机群体、行业运转模式得失、出租车公司受到的冲击等一系列深度问题的调查和了解。为此，南都广州新闻部专门组建了专车调查项目组，时政、社会记者联动，通过问卷调查、现场走访、人物访谈、行业专家对话等多角度全方位的采访，还原了整个专车生态链，整组报道既有纵深的宏观分析，也不缺乏有血有肉有趣的人物故事和命运，报道过程始终维持客观中立的态度，对于专车的不足、出租车行业中部分被扭曲的形象进行了还原，得到专车公司和市交委的高度评价。

此外，项目组成员始终保持跟踪，在当年5月专车行业最火爆的时候第一时间拿出7个版的专题内容，而在10月行业温度骤降时，再度第一时间拿出3个版的跟踪专题，报道内容始终领先。在多媒体传播手段方面，整组专题通过部门微信公众号“咩事”等新媒体持续推送，最终取得了满意的传播效果，南都广州微信号“咩事”的推送内容阅读量超过45万。

我暂时还没发现比做新闻更有意思的事，看了同事们的上述努力，我更佩服他们的“脑洞大开”，以及对社会进步的持续推动。如此有趣，我没有理由不坚持下去。（作者是《南方都市报》深度新闻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