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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梦鹤录(中篇小说)

2016-11-08姜红铃

昭通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族长

清晨7点钟,12岁的初一女生谭雯雯和平常一样,在闹铃声中醒过来,揉了揉睡意浓浓的双眼,打一个大大的哈欠,5分钟内穿好衣服,再套上那件除周末外每日必备的运动装式的宽大校服,简单梳洗后,抓起书包,冲出房间,低头看了一眼腕表,7点已过一刻,公交车,尚来得及,早点来不及了,她留恋地看了一眼丰盛的早餐桌,竟然有西瓜汁和麦粥,妈妈不知何时已收拾停当,此刻淡妆宜人地坐在桌边,细细品尝着煎蛋和麦粥,这人真怪,做什么事都慢条斯理的,从未见过她匆忙慌张的样子,可办事效率却超高。雯雯真不明白,为何吃早点也需要化个淡妆?怎么可以用大把的时间把蜂蜜薄薄地涂在面包片上,慢慢享用,上班还从不迟到,她是如何做到的?谭雯雯往书包里塞便当盒时,听到妈妈慢条斯理的声音,“今天不是星期三吗,有作文课,资料包记得带上,要用到的。”这人记性还奇好,每天忙这么多事还忘不了作文课,雯雯临出门时想起一件让她开心的事情,回头向妈妈笑道,“你知道今天的作文写什么吗?谜底打一鸟类哦。”这才想到时间快来不及了,急急跑下楼去。

初秋的早晨,空气中飘浮着一层细细的晨雾,还未熄灭的路灯因蒙上了雾气,散发出一圈一圈柔和的光晕,不时传来卷帘门拉开的声音,汽车发动的声音,耳边是种种无比熟悉的清晨的声音,地上低洼处积着昨夜的雨水,快到公交车站时,一个穿着同样校服的男孩骑着自行车,从她身旁一闪而过,打着响亮的口哨声,吹的是一支人们常在清晨吹的调子,他灵巧地转动车把,避开积水的洼地,喊道,“等公交车吗,会迟到的。”这是住在对面单元的夏正淳,是本地骑协的成员,谭雯雯的同班同学,谭雯雯记得他每一种打招呼的方式,要么像刚才,说她上学会迟到,要么是做出一种不容质疑的严肃表情向她借作业,借笔记。

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与往日无异的早晨,浸在秋日早上凉爽的空气里,谭雯雯想到,这是上中学后的第一个学期,也是第一个秋天,很快就要过去了,难道不能留下一点点美妙的回忆给中学后的第一个秋天吗?看来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

一路赶来,仍是差一点迟到了。教作文的老师名叫周婕,是一位年轻文静的女子。她把今天的作文题目极工整地写在了黑板上,“鹤的故事”,随后转身对着同学,“本市向来有鹤都的美名,因为我们这儿有国家级的黑颈鹤自然保护区,黑颈鹤大家也熟悉,上大山包去玩的时候,一定去看过的,有没有去大山包看过黑颈鹤?”“去看过!”同学们回答得很大声,很整齐,出生在作为黑颈鹤越冬栖息地而知名的本市而没有去看过黑颈鹤的人恐怕没有吧。

“喜欢黑颈鹤吗?”

“喜欢啊!”一片稚气未脱的声音异口同声地答道。

“大家能告诉我为什么喜欢黑颈鹤呢?”

教室里一片兴奋的低语被一阵短暂的沉默打断了,同学们显然在思索老师的问题,几分钟后,很多双手争先恐后地举了起来,很多双眼睛因为兴奋而发光。

“杨雪,你来说说看。”杨雪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是谭雯雯的好友,浓密的短发漆黑发亮,一双眼睛十分聪慧,每次她回答问题的时候,谭雯雯总是很专注地听着。

“因为黑颈鹤是一种古老又富有灵性的生物,地球上古鹤类的出现比古人类的出现早了五千多万年,可以说鹤类见证了人类从未被文字记载过的早期的发展和演变,就比如说自极远古的时代以来,有很多部族经历长途迁徙来到这片高原,这些部族的人们有的在这里生息繁衍,他们的后人可能至今仍生活在这里,或许就是我们中的一员,或许是我们所熟知的朋友。也有很多部族在历史的长河里消失了,他们去了哪里,又为何消失?这些都是湮没在时间里的谜,假如鹤会说话,它会告诉我们怎样神奇的故事,所以人们对鹤寄予了美好的想象。”

很多同学都发表了意见,一幅幅富有冲击力的图画随着少年人无拘无束的想象,像电影一般闪过,其中有鹤群的迁徙,它们飞行的路途中经过的无数村庄和原野,迁徙途中所目睹的远古时代的部族战争,庆祝战争胜利时节的欢庆和舞蹈。在一幅幅鲜活的画面中,他们似乎听到了鹤群起飞时用力拍击翅膀的声音,感觉空气被搅动时形成的强大的气流。

鹤类,自古以来就以它的优雅,神秘使得人们无限神往,在它们栖息地的村庄里不知留下了多少传说。

老师的声音把大家从想象带回现实,老师以平缓的语气总结道:“大家说得都很不错,这个题目今天我们是第一次写,不妨打开思路,探索各种可能性,现在用十分钟把提纲拟一下,剩下的时间可以去资料室查阅相关资料。另外,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来我这儿登记,报名参加学校组织的大山包黑颈鹤自然保护区的实地考察活动,这个活动定在本周五。”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活动!谭雯雯感到这个平淡的学期终于透出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在这一抹亮色之后会不会有更加绚丽的图景呢?一种期待的心情竟油然而生。踊跃者们大声地邀约上平日里和自己要好的人,相约报名,其中当然包括谭雯雯和杨雪。两人报完名,便到一楼的资料室查找与鹤相关的资料。

在资料室里林立的木质书架之间,她们找到了昭通地方风物和地方文献这一栏,这里关于黑颈鹤的书竟有满满的一架,每翻开一本书,都像是打开一个自己从未了解的世界,两个人都被吸引住了。雯雯打开一本摄影集,里面有很多黑颈鹤家庭的图片,原来黑颈鹤是以家庭为单位聚族而居的,家庭的规模通常不大,有两成两幼组成的四口之家,也有两成一幼组成的三口之家,成年鹤对幼鹤十分关爱,喂食,教幼鹤学习飞行无不十分尽心,这和人类的世界何其相似。

“雯雯,过来看这个!”

杨雪找到了一本特别有趣的书,是一本当地黑颈鹤保护志愿者拍摄的摄影集,里面是极生动的,在保护区实地拍摄的照片。吸引住两人视线的是其中一幅表现春耕景象的照片,照片的前景立着一名憨厚朴拙、老实巴交的山里人,这人牵了两头毛骡,正吃力地踩着犁,试图把冻了一个冬天的土地翻松,在他的周围是成群的黑颈鹤,灰鹤、野鸭、斑头雁,有成年的也有刚在学飞的幼鸟,它们跟着犁地的人,在翻松的土里寻找埋藏了一冬的薯类,谷粒为食。远处是由深深浅浅的土褐色构成的苍茫辽阔的高原景象,略带荒凉的景色中立着三五个身着鲜艳衣服的人,他们站在埂子上大约商议着春耕的事宜,正觅食的各种鸟儿也不时停下寻找食物的工作,互相追逐,嬉戏,一幅人与鸟和睦相处的景象。

从摄影者的笔记中,她们了解到黑颈鹤在每年的长途迁徙中必须面对的种种风险,其中有能见度过低的,不适合飞行的天气,以及偷猎者的猎枪。“它们会识别枪声,听到枪声,鹤群会调整队形,向更高处飞去。栖息地的农人,它们通常是不害怕的。”这位摄影师在笔记里写道。

两人找到各自要借的书从资料室出来时,离第三节课上课还有一刻钟的时间。资料室的玻璃门外是一个安静的小院,院子中央有一个小水池,水池旁有一棵极高大的树,她们在树下坐了下来,各自看刚刚借到的图书,上午的阳光透过树叶形成细碎斑驳的光影洒在两人身上。

“雯雯,你看的是一本什么书?”

“是讲述两千七百多年前,千顷池文明的故事。据说在两千七百多年前,昭鲁坝子里聚居着数个大大小小的农耕部族,他们掌握了在当时很先进的农耕文化,与他们同时代的,坝子周围的高山密林中居住着类似于职业军人一般的战斗民族,也分为若干部族分布在密林中,当时农耕部族和战斗部族经常发生冲突。”

“这和我们要写的鹤的故事有关系吗?”

“有啊,在农耕部族和战斗部族的对抗中,最终是农耕部族胜出了,你想假如鹤族参与了这场战争,它们会站在哪一边?”

“应该是和农耕部族站在一边吧,善于狩猎的战斗民族一向是鹤的天敌,我刚刚在一本关于鹤的地方文献上读到,其实早在国家设立黑颈鹤自然保护区之前,栖息地的各族人们之间仿佛有一个不成文的,古老的约定,这个约定和保护鹤类有关。有文献记载了栖息地的人们保护黑颈鹤的悠久传统,这个文献记录了人们曾经自发地救助意外受伤的黑颈鹤的许多事迹,在越冬食物匮乏时村民们曾给黑颈鹤投食。这都是在政府设置正式的投食人员之前就存在于民间的,有记录,有凭证的。所以可以这样设想,在远古的时代,比如在农耕部族和战斗部族发生战争的年代,鹤族曾经帮助农耕部族的人们取得了胜利,之后鹤族与农耕民族的各部签订了盟约,若干年后,当年的故事已经湮没了,听说过,记得这事的人也消失了,当时写下的盟约也找不到了,唯这两族的后裔仍然默默遵守着这个约定。这样设想应该较为合理吧,只是这么久远的事情谁也说不清啊。”

“正是,听上去很不错,可要是能回到那时去看看那才好啊!”谭雯雯感叹道。

这时上课铃响了,二人回到教室时发现很多同学已经开始写了,教室里安静得只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谭雯雯也低着头快速地在纸上写着,这时的她还不知道,她正在设想的这个故事,虽然现在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很快将会自己成形,从模糊变得清晰,进而拥有强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将把写故事的雯雯卷到不可思议的世界里去。

对于谭雯雯来说,星期五是个难忘的日子。那天清晨天空中洒着深秋时节的寒雨,她和其他报名参加这次活动的同学一样,八点不到就来到了学校门口,本校爱鹤志愿小组的成员们早举着“保护濒危野生动物黑颈鹤”的大幅横条等在那儿,不一会儿,成员们全上了开往大山包的校车。

离开市区,一过苏家院就是崎岖的山路,过了龙树街,一眼望去便是绵延的山丘,一个个草山隆起在滇东北高原上,没有背景和杂质,只映衬着辽阔的天,缥缈的云和久久的沉寂,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时间难得在这些固执的山丘上留下痕迹。

山丘之外,便是广袤的大地和苍劲的天空,给人的感觉是荒凉和宁静。这片荒凉的背景中只要不时出现一个安静的村落,一缕淡淡的炊烟和一群在村口嬉戏的儿童,都使人感到看似荒芜的原野中藏着无限生机。

汽车在云贵高原特有的地形地貌上行驶了一个多时辰,便明显地感觉到马达在呼啸着,吃力地爬坡了。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个突兀的,仿佛天外飞来的巨大无比的山丘,这山丘不但高耸入云,直插蓝天,更奇的是它没有高耸的山峰,是坡度十分平缓的巨大土丘,庞大的体量遮住了人视线所及之处的大部分蓝天,蓝天被挤得只剩下一线,大片的白云在半山腰飘荡着,山脚下的村子在大山巨大尺度的对比下显得渺小得没有真实感。汽车开始绕着环山公路往上走,爬上这座山就到了海拔三千三百米以上的地区,地势也变得更加平坦、开阔。黑颈鹤的栖息地之一,跳墩河水库就在这片高地上,库区四周是大片的湿地,大大小小的溪流闪着粼粼的波光,淌过在夏季时曾经绿茵茵的草甸子,注入跳墩河水库。校车上的年轻人们这时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开始拍照了。

深秋天气,已经可以看到成群的,到达越冬地的黑颈鹤在湿地觅食的景象。在水库附近停留片刻之后,校车带着大家前往集镇吃午餐,下午的目标是位于集镇另一侧的大海子栖息地。在那儿,人们可以走进大海子黑颈鹤行为研究监测隧道去近距离观鹤,如果在中午之前赶到,还可以看到一身农人装束的投食人员给黑颈鹤投食,摄影爱好者可以在很近的距离,在被拍摄的对象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抓拍到生动的镜头,因为这个便利,队员们决定把主要的拍摄地点定在大海子的隧道。

整个下午,杨雪和谭雯雯都在忙着给鹤拍照,有时她俩看着一群在水中嬉戏的鹤,看得出神,竟忘了拍照。四五只鹤,晒够了午后的暖阳,邀约着跑到水里去嬉戏,有一只淘气的,把头和喙浸到清凉的水里,然后猛一抬头,将一连串水珠甩到同伴的脸上,身上,那同伴也毫不示弱,用翅膀在水面上拚命拍打,溅起更大的水花。它们在水里尽情地追逐了一会,又结伴到蓝天翱翔,天空中传来它们互相呼唤时此起彼伏的高亢的啼声,嘹亮、悠扬的声音在天地之间久久回响,是一曲旷野之歌,其中蕴涵着难以言说的快乐,只有飞越过千山万水,经历过千险万难,来到一片天堂般的乐土时才能体会得到。

此刻耳边回响着鹤鸣之声,伫立于纯净得仿佛创世之初的天地之间,大概任何人都会产生一种无以言说的情怀吧。两个女孩只顾看着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鹤,试着去体会这野性的生灵所感觉到的生命之美。对自然的向往,对生命之美的渴望,千百年来早已融入了人的血液。不知何时起,空气中渗进了一丝丝甜意,好像微风中的花香一般,充满了怀念的气息,或许是久已失去的记忆将再次重现,又或是期待已久的与旧日朋友的重逢。

那天晚上吃过饭后,谭雯雯把手提电脑放在饭厅的桌上,把日间所拍的照片输到电脑里比较,筛选。妈妈在桌子的另一边做她的功课,家里收拾得十分整洁,柔和的灯光下有一种温馨,安宁的气氛,俩人不时会聊上几句。

“那个作文,‘鹤的故事想好怎么写了吗?”

“还是没有头绪,不知从何下手。但我总觉得可以放在古代的背景去写,因为鹤的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美,那种美似乎不属于现代文明。”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有一年冬天,你那时才5岁,大概是和冬泳协会的人一起去,我们在大山包呆了快一个星期,那时乡政府的护林员阿姨在照顾一只生病的幼鹤,你常去找它说话,一说就是好半天,看上去好像互相都能听得懂对方的话似的,惹得乡政府的那个阿姨说,你们家雯雯会说黑颈鹤的话。”

想起来了,浮现的记忆仿佛褪色的老照片,雯雯看见一个小女孩的身影,穿着一件大大的带帽防风衣,用温柔的小手把一只幼小的鹤抱在怀里,极亲呢地说着话,那一幅画面像电影似的在她脑海里回放,深藏于童年的甜美气息,和当时温柔的心情都随着重现的记忆再次涌现。

“啊,想起来了。我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查查,他现在早长大了吧。”

雯雯因为突然想起了忘却很久的往事,此刻沉浸在温馨的回忆里。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今夜这个小小的饭厅里的灯光特别柔和,窗外的万家灯火更衫托出室内的温馨,还没有上床,她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掉进了一个甜甜的梦里,如果说在白天,她感到的仅仅是微风中的一丝甜意,那么夜晚,她将掉进一个浓得化不开的甜蜜的梦境里。她似乎看到了,那古老的夜晚;似乎听到了,那远处的歌声。

雯雯还记得那个星期五晚上发生的事。她正在饭厅的桌上整理白天所拍的照片,竟困得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妈妈不知何时已经回房间睡了,饭厅里只有她一个人,灯光也变暗了许多,墙上的挂钟也停了。她想现在是几点呢?站起来刚要去寻手表,就听见窗外有呼呼的风声。起风了吗?不一会儿又听到仿佛豆大的雨点敲击玻璃的声音,再仔细一听,并不是风声,是一群巨大的鸟儿扇动翅膀时掀起的气流声。不可能吧,她们住的是24楼,什么鸟会飞这么高呢?她蹑手蹑脚地循着声音走去,发现一大群黑颈鹤盘旋在开放式的阳台周围,因为阳台太小,不够它们站立,所以它们一边扇动着宽大的翅膀,维持空气的浮力,一边用灵活,柔软的长脖子左右试探着阳台通向饭厅的玻璃门,那也不是雨点的声音,是它们用长长的喙敲打玻璃门!它们想干什么,不会是想进来吧!雯雯本能地冲上去,想把可以滑动的玻璃门锁上,可是来不及了,其中一只鹤好像比同伴更聪明一些,或者它在人类的房子里生活过,总之它懂得把尖尖的喙插到滑动式玻璃门的缝隙里,慢慢地把门拨开。

这一定不是真的,我是在做梦!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很快她就为这个想法找到了依据,那就是这些黑颈鹤比她白天所看到的黑颈鹤个头更大些,一般的成年鹤身高大约在一米五左右,不超过两米,可眼前这些鹤身高应该在两米五以上,所以一定是做梦了。这么一想她就用力掐自己的手腕,手腕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是梦早该醒了!可眼前的情景没有一点改变。她使劲闭上眼睛,然后对自己说,“好了,现在睁开眼睛,醒过来。”还是没有用,一睁眼,眼前还是这些巨大的鸟儿,它们已经进到屋子里来了,那盏吊灯被这些高个子的家伙碰得乱晃。

“雯雯,这事很要紧,你一定得帮帮我!”

说这话的是那只懂得打开玻璃门的鹤,可是难道一只鹤可以说人话吗?如果那样的话,它就是一只顶奇怪的鹤。不过雯雯很快发现奇怪的不是那只鹤,是她自己!鹤并没有说人的语言,是她能听懂鹤的语言,它们还知道她的名字,这种怪事,到底是为什么?

她在想怎样才能让这些不速之客明白她帮不上忙,然后心甘情愿地离开呢?显然她没有机会了,那些巨大的鸟儿不由分说地用有力的翅膀簇拥着她飞出小小的玻璃门,飞到广阔的夜空里来了。这时候,她别无选择,只能用力抱住一只鹤的脖子,就是那只知道她的名字,还让她帮忙的。整个身子都趴在鹤身上,还是害怕会摔下去。鹤群的飞行时急时缓,当他们迎着风向高处飞去时,她觉得一阵强风几乎要把她卷走。他们向地平面俯冲时,强大的惯性差点把她甩向前方。就这样大约飞了两个时辰,雯雯有些适应了,她不再那么害怕了。她向四周看看,发觉周围的景色不错,鹤是飞行的专家,大多数时候他们飞得既平稳又安全。不一会儿,她竟和带着她飞的那只鹤聊起来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怎么,你的记性那么不好?我是查查啊,我可没忘记你。”查查有一点不满地说。雯雯想,难怪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我怎么知道是你呢,你的变化很大呀。

和查查聊天的时候,雯雯知道了很多鹤族的事,比如说查查它们这支队伍共有20只鹤,级别是鹤中的武士,所以身材比普通的鹤高大了许多。

开始飞的时候,因为害怕,雯雯不敢向下看,只紧紧地抱住查查的脖子,眼睛看向正前方。经过了一个日出和日落之后,她开始四处张望,当鹤群飞得很高的时候,她就欣赏下方的云海,一层层的云时而堆出雪山顶上巨大的宫殿,时而堆出连在两座高山之间的桥梁,每一个工事都是前所未有的壮丽,这样的景象只会出现在最瑰丽的梦境里。

他们的飞行路线似乎极不规则,有时候飞得很高,穿越层层云海,初升太阳的光辉将整个队伍染成了玫瑰色,有时飞过架在高山之间的彩虹搭成的桥,绕过那些抵达了天际,终日与云霞嬉戏做伴的奇形怪状的山峰,那些奇丽的景象就算在梦里她也从未看见过,这时却一个接着一个,在疾速的飞行中不断闪现,令人目不遐接。

有的时候,鹤群飞得极低,他们从低空掠过一个小镇的上空,灵巧地躲避着广场上高耸的拱门,伸出建筑物的各式广告牌,横穿过街道的电线,有一次他们经过一个露天表演的马戏团,差点撞上正在走钢丝的杂技演员,那个杂技演员完全没有留意到飞过的队伍,完美地保持着平衡。 有时他们飞得这样低,都快碰到人们的头顶了,可是那些人看不见他们,他们穿着美丽的异国情调的服饰,照常做着每日习以为常的事,一点也没有被这支奇怪的队伍打扰。

为什么人们看不见他们?难道这支队伍是隐形的吗?她向查查提出这个疑问时,查查只说,他们所在的时空与镇上的人所在的时空是平行的,所以不能被看见,“只有抵达目标时空后,一切才会如常,在此之前,就会有这种怪怪的感觉。”

听到查查提起“目标时空”这个词,雯雯感到了一种担心,这么说她不但离开了原来居住的城市,连时空也被改变了。如果她再也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那可如何是好?还有查查所说的“目标时空”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她可不想被带到荒蛮的史前世界去。

“还要飞多久才能到达你所说的目标时空?那是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你是谁?你是古代的鹤还是现代的鹤?我们要去做的事危险不危险?”雯雯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查查试着用她能听懂的语言解释这一切。

“我们对于时间的观念可能有点不同,你所说的古代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不久以前的过去。你问我是属于古代还是现代,那真不好说,我只是活得比较长而已,也许对于你们来说是太长了。我们现在确实要回到过去,去解决一个问题,这个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飞行的途中,查查向她描绘了那个时空的情形。在那个年代,鹤类由他们之中最古老,同时也最有智慧的部族——“鹤长老会”领导,在鹤长老会的带领下,鹤类与人类中的许多部族都订立了和平盟约,他们过着和睦、宁静的生活。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通晓鹤族的语言,只有人类中的巫师和学习过古代文化的学者才能与鹤族沟通,至于管理鹤族事务的长老会成员就不是普通人能够晋见的,必须是被鹤族和人类共同选中,认可的人。这样的人无论转生到哪一世,身上都会留下难以磨灭的,被选中的印记,据查查所言,雯雯就是这样的人。

“真想不到,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普通啊!”雯雯感叹不已。

尽管查查一再地保证说很快就能到达目标地,并没有危险,并且事情一完就把她送回原来的世界,她还是十分担心。至于要完成的是什么事情,它却守口如瓶,无论如何也不愿透露。

又经过了一个日出和日落,查查说,很快就要到了,我们要抵达的目标时空已经不远了。

雯雯向下看时,只看见一望无际的连绵起伏的群山,苍苍莽莽的森林,连一间低矮的茅屋都很难见到,可以确定已经远离了现代文明,可是无法准确地知道这是什么时代,什么地方。她在心里祈祷着,第一千万别碰上部族战争,第二别碰上瘟疫流行,她知道在古代世界,这两件事是死人最多的。

在苍茫荒凉的群山上空飞了许久,终于看到一片生机勃勃,金色的平坝子。那是一片宽阔的,群山环抱的高原。正当秋季,日照充足的高原上目之所及是大片的金色,那是成熟了的稻谷,一些地里的稻子已经打好,晒干,收进了仓库。离稻田不远的地方,有矮树丛围着小小的村子,青色的炊烟在村子上空升起。

见到这番景象,鹤群发出一阵欢快的鸣叫声,在空中盘旋着,准备着陆。一个放羊的孩子对空中的队伍打了个响亮的哨声,几个农人在不远处正把晒干了的稻草堆成垛,看见他们,便摘下草帽,向他们招起手来,鹤群也欢快地回应着。

雯雯看到这情景,不禁又感慨了,原来史书上说的是真的,从远古的过去以来,富于智慧的鹤类与人类一直是相处和睦的友朋之邦。只是没想到它们曾经还通晓彼此的语言。

村子里零零星星、四处分散的几只老弱的鹤也聚集到鹤群降落的稻田里,他们先询问了旅途上的事,又把雯雯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种鸟类特有的犀利目光把雯雯看得极不自在。这时,来了一名身穿褐色麻衣的长者,他先以朴素的一揖向查查问候,看来查查是这一群鹤的领头。接着便问道:“那个被选中的女孩找到了吗?”查查指了立在身旁的雯雯,答道:“就是这位啦。”那褐衣长者用不动声色的目光把雯雯打量了一遍,有些惊讶,好像有点不相信的样。查查又说,“不会弄错,她能听懂我们说话,这就是被选中的人的标记之一。”这时,村子里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他们大都穿着蓝色或白色的长衫子,也有穿短褂的,男子束发,女人梳着辫子,有黑中透红的肤色,和一双会笑的眼睛。这些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那一头被风吹乱的短碎发,黑色紧身毛衣,高腰牛仔夹克衫,格子尼宽松式裤裙,黑色皮鞋,站在这些身穿古代长衫的人们中间真的挺奇怪的。雯雯也好奇地和他们对望着,她对于古代人的服饰了解甚少,竟不能分辨村民所处的大概的年代。褐衣的长者似乎在人群中颇有威望,他一挥手示意人们回到各自的工作中去,村民们无不听从,笑着散去了,都是些毫无心机,以劳作为快乐的人们。

雯雯在村口逛了一会,发现这儿的人们不知为了什么重大的活动,都在忙碌地准备着。几名年轻男子脱了上衣在伐树,他们要把稻田上方那一整片树林中的树全砍去,做成一个林中极为开阔的空地,又把砍下的树筑成一个大的台子。另一些人从林子深处砍来许多木柴,高高地码在林中的空地上。

稻田下方的村子里,到处升起袅袅的炊烟,女人们正使用石头砌成,供临时使用灶,烧起大火,用很大的锅炒制各种食物,好像将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典。

雯雯觉得首先应该弄明白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然后再想办法回到原来的世界。她记起大多穿越剧中的女主,为了搞清楚年代,常会这样提问,“请问当今天子是谁,叫什么名号,登基几年了?”所以她也把这一句话拿来问查查,只见查查一头雾水的样子,好像不知道“天子”的意思。雯雯倒吸一口凉气,再看看村里极简陋的茅草房子,暗自想道,应该还要早些吧,又问道:“请问此地叫什么地名,这儿的族长姓什么?”

这下查查听明白了,便说:“这村名为黑泥地村,‘宇是这个部落的名字,村里已经开垦的土地半数属于族长家,族长姓郭名顺,那位穿褐色衣服的老人名叫苍七,便是族长的管家。今天晚上将要举行每年一次的舞会,到时你可以看到族长全家,各寨寨主,以及各个村里最显要的人们。”

“舞会?可是那种为庆祝丰收而举行的,由各村各族的未婚青年来表演的那种舞会?”

“是啊,看来你知道很多这里的事嘛!”

这是前一天雯雯在资料室的一篇文章上读到的,那位作者把这种舞会称为“农耕时代的情人节”。真没想到一来就碰上这样的事,到时候一定得看仔细点,回去好和同学们大侃特侃。难怪小孩子们都兴奋得像过节似的。前日一起飞行的那一整队黑颈鹤们已经在村子前的小河里洗过澡,捕食了河中的鱼虾,又把羽毛梳理得雪亮,一副等着参加晚会的样子,精神抖擞地停在环绕着林中空地的参大大树上,他们也在很期待晚间这场热闹。

离舞台较远的空地上,族长家的管家已指挥着众人摆放好数十张桌椅,考虑到要招待上宾和远处赶来的客人,长桌上放好了新炒的燕麦,上好的米酒,现打的年糕,煮熟的牛肉,和各式水果。村子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们充当起舞会的服务生,她们用一个轮子的小手推车把各种食物从村子里运过来,再分发到每一张桌上。各寨的寨主由一名身着纯白长裙,黑发及腰的女子引导着提前入席了。查查告诉她,那白衣女子名叫藜,是族中的巫师。

舞会尚未开始,那位叫藜的白衣巫师四处走动着,和相熟的人们互相问候。此时她正和一位上了年纪的,看上去曾经很美丽的妇人谈话。查查告诉她,那是云石寨的寨主,名叫云真。雯雯很想知道二人谈些什么,便也学看其他少女的模样,从小推车上取下一个装满食物的篮子,挎在手臂上,走到距离谈话的二人较近的长餐桌前去分发食物。因为之前查查已经让她换上了当地少女的衣服,所以并没有引起谈话人的注意。只听那巫师开口说道:

“云真啊,今夜的舞会结束后一定要看好寨中的女孩们,令人送她们早点回家。睡觉之前还得请家中年长的人点起明亮的烛,检查门户是否关好,如果半夜狗叫,也不可掉以轻心,如此也许可以避免损失,不速之客将在今夜到来。”

“藜啊,这么说你一定是占卜到了那个不吉的征兆了。爱神向来只取悦少数人,给更多的人带来悲伤!人生的忧愁真是一桩接着一桩,让人顺心的时候没有多少!这么说来,我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命运是难以抗拒的,如果爱神要给情人提供方便,检查门户又有什么用处呢?如果凶猛的虎豹要向羊群发起进攻,那么狗儿的吠叫是不会有用的。这种事情除了听天由命,我看不出还有其它的方法,但愿顽皮的爱神最后会对我们露出他温柔的笑容。”

偷听到的谈话,并没有满足她的好奇,却激发起她更大的好奇心,再听下去也不得要领,只好去向查查打听。

“谁是她们口中的‘不速之客?”

“是居住在山高林密之处的人,自称为‘鹰的后裔的部落。他们生性骠悍,骁勇善战,是天生的勇士和猎人,从未与其它部落的人订立过盟约,却轻易赢得了很多部落的女人的心,只因为在所有带着剑,骑在马背上的强盗中,数他们长得最漂亮,在除了战场之外的地方,他们是情人当中最温柔的。”

雯雯听了觉得这样的男子果然很好,很有让女人倾心的理由,这些人真的要来吗?为什么他们的到来会使那位美丽的女寨主一脸忧愁呢?今夜的舞会显得越发有趣了。

天快要黑的时候,舞台前方左侧的巨大篝火被点燃了,环绕着舞台的观众座席之间摆上了高高的烛台,烛台之上,牛油烛和松明子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离空地不远处的树林里响起了低沉的鼓声,那声音就像古代军队行进中的整齐的脚步声,不急不徐,始终按着同一个单调的节奏,毫不间断地响着,轻易就将人的思绪带到过往的岁月里。这时,栖在空地周围的高树上的黑颈鹤们开始用鸟类的语言大声交谈起来。雯雯听见他们说,跳舞的人来了,他们从各自的村子出发,从空地四面八方的广阔的森林中向着这块空地的方向走来。乐师们背着野猪皮蒙成的筒鼓,合看回响在林子中的节奏击打着鼓面。观众们三三俩俩地聊着天,跟在乐师和舞者们身后。

深蓝的夜幕降临在黑泥地村的上空时,舞会开始了。第一场舞的舞者是七八个云石寨的年轻后生,这时筒鼓的节奏配合上舞曲的旋律有了或急或缓的变化,后生们踩着筒鼓击打的节奏,用优美活泼的舞姿叙述了开荒、春耕、秋收、围猎进入村庄的野兽等各个部落的人们日常的活动。种种日常的劳作由年轻,均称,美好的身体表现出来,有了叙事诗一般的风格,年老的族人们看着便想起了自己当年的种种事迹,不禁露出微笑。过一会儿,七八个年轻姑娘加入了舞蹈,舞姿叙述了他们在树林中相遇和相识,而后鼓声由平缓变为激烈,剧情也转为紧张,仿佛是树林中的草地上出现了毒蛇,后生们把各自的女伴托起来,让她们踩在自己的膝盖上以避开毒蛇的侵袭,一面拔出腰间的短剑,英勇地与毒蛇相斗,最后把所有毒蛇砍死,赢得女伴的爱慕。围着看跳舞会的观众不下三四百人,其中有不少年轻未婚的女子,这一段舞蹈极符合她们对爱情的期许,这些人看得分外出神,年老些的或站起来与熟人打招呼,或和左右的人聊起今年的收成来。

第二支舞也是叙事风格,说的是一个小伙和一个姑娘结婚之后,互相都感到了十分的不满意,竟吵起架来。男方有六七个兄弟帮衬着一起挑剔女方的不是,女方这边也同样有六七个姐妹一起数落男方的不好处,双方各有一个领舞,一男一女都是各族中挑选出来的最标致的人物,都穿一身飘逸的白衣,倾倒了台下不知多少人。演到男方数落女方时,那风度翩翩的后生领着六七个少年, 快步追逐着台上的女子们,口里唱着诉说女方不是的歌词,那气势逼得女子们一路倒退,几乎退到舞台的边缘上。台下十四五岁的男孩们得意地打起口哨来,给那个数落妻子的男人鼓劲。男声唱完后,那个美丽女领舞用清亮动人的声音唱起了男方的不是,每唱一段她身后的女伴们都或咏或叹,随着节奏应和着。歌词中说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男方的短处,使那领舞的男子无从争辩,这次女孩们边唱边追逐着,男子们差点退下舞台,台下响起了一阵热情的笑声,喝彩声。

过了一会儿,热烈的喝彩声如潮水一般渐渐消退,下一个节目还没开始的间隙里,雯雯注意到数名带着镶银宝剑的年轻男子,手举火把,在靠近舞台的观众席间走动,搜索的目光在人群里穿梭。

“他们是在找人吗?”她不解地问查查。

“也可以这么说,但他们寻找的并不是特定的某人。那个身材高挑、身穿褐色亚麻衣的人名叫东方,是黄牛寨寨主的儿子;旁边青衣者是云石寨寨主之子木岩;他身旁穿朱砂红衣服的人叫龙树,是族长的儿子;身后的武士是跟随他们的人。年轻人们借着开舞会的时机,假装找人,寻找各部族中美貌的少女,属于跳舞会——这一古老习俗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雯雯的目光追随着几名猎艳者的火把在人群里穿梭。果然,在众多欢笑的面孔中她看到几张笑容最为甜美的,属于少女的面孔,其中不乏长得美,打扮也极美的,当中一名年纪最小的吸引了雯雯的目光。那女孩穿着刺绣红色外衣,头发梳成一个高髻,插满了光灿灿的银饰,肌肤如雪,双眸如宝石。这人好生面熟,长得竟有十分像杨雪,难道杨雪穿了古代的衣服来坐在这里吗?二人目光对视了一瞬,但她完全不认识雯雯,很快将目光移开。查查见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女孩看,便说:“那是云石寨寨主的女儿,名叫云雪。”怎么,连名字也是同样的!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火石电光的一瞬,两个时空骤然重合,使她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怅然。

雯雯正出神间,整个舞会的气氛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跳舞的人不知何时停住了,音乐声消失了,所有的人在那一瞬间仿佛被魔女的咒语定住了,定格在各自方才的动作上,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一个光线较暗的角落,就连数分钟之前还吸引住所有人视线的舞者们也在朝那个方向看,少女们的脸上不觉流露出温柔的神色来,武士们的手都已经扶着腰间的宝剑,碍于族长的威严不敢将剑拔出。紧张的空气快要擦出滋滋的火星来,面容庄严的族长与另外几位长者低声交谈着。

雯雯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幽暗的树影下立着六七名异族人的身影,虽然看不清容貌,身形却被远处的火光映衬出清晰的剪影,个个皆矫健如鹿,敏捷如豹,叫方才舞台上最标致的少年也要自惭形愧。当中一名着白衣的年轻人又把其他人都比下去了,这人披着外衣,里面穿件贴身的短褂,风将外衣吹起时便显现出完美的身材来,浑身的线条充满了力量感,而不失柔和的美,是造物的神依了黄金比例的模子打造出来的。

默默对峙的数分钟里,双方都把对方打量得极为清楚。陌生人完美的五观在朦胧的月光下清晰起来,人们认出来那是鹰部族长的儿子,族长姓沈名肃,其子名锋,跟随他的其中一个年轻人,也是他同族的,名叫沈岚,在战场上二人皆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勇士,今日却没有头盔和铠甲,只穿着普通年轻人的衣服,那锐不可当的英气仍是呼之欲出。沈锋和他的随从们想必已经看清了他们想要知道的关于这个坝子,这次舞会的人和事,正打算离开,只听见一声十足拔扈的声音喝道:“慢着,既然来了,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个坝子里没有哪一族哪一寨是可以任人欺负的。”说话的人是黄牛寨的东方,他正和木岩、龙树及随从的武士们朝着鹰部的人走了过来。

“别放走邪恶的鹰仔子,得叫他们付出点代价!”

“给他们点厉害看看,黄牛寨的汉子们不是吃素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暴躁的呼喊声。那几个异族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连剑也没有拔出来,面对气势汹汹地走上来的东方,他只淡淡地丢过来一句,“请你们的族长过来说话。”言下之意是东方是没有资格与鹰部族长的儿子说话的,间接地也否定了龙树说话的资格。这些鹰部人的嚣张气焰激怒了东方,他扯开嗓子骂道:“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要和我们族长说话。”话音刚落,只见族长、管家及随从的一小队人已经赶了过来,老族长喝止东方道:“黄牛寨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你的祖上都是铁铮铮的好汉,没教给你做人行事的礼节吗?”那鹰部族长的儿子见说话的人是该部的族长,便上前一揖道:“老伯,我部与宇部虽未结盟,但向来边界相连,两个部落的人们互通有无,和睦相处。”

“哼,鹰部的人你们听着,你们口中的和睦相处很快就要到头了。”东方被自己这边的武士拉着,还奋力指着鹰部的人叫骂。人群中许多年轻人赞同东方所说的,鹰部和宇部虽未公开交战,但确未和睦相处过。

族长早先在一些商议各部事务的会议上见过这名叫沈锋的年轻人,便说:“沈锋,这坝子里的老规矩你是知道的,两部未结盟,这样公开的聚会你们是不便参加的,你可带上随从速速离开。”

“我们也正是要走,可是你们族中的几位兄弟认为这事不应该这样办。”沈锋说着,阴郁的目光扫向木岩、龙树等一行人。

宇部的人听说族长要放走这些人,都不肯依, 木岩向族长说:“老伯,这些人虽未与我部交战,但他们的部落数天前烧杀﹑扫荡了北边的村子,我家的一个亲戚在那边也被杀死了,这事我前天才报告了老伯,今日怎能便宜了他们。”族长听了只是摆摆手,说:“宇部人今夜的舞会是为了庆祝丰收,也是向神灵祈福,在这里械斗是对神的不敬。何况在正式宣战之前,无论哪个部落的人都是我们宇部的朋友,不得无礼。”众人见了这情形,又听说了北方的战事,心想这次开战必是迟早的事,这些人此来想是来察看地形的。放走了他们,众人都十分不平,但碍于族长的威严又不好即刻拔剑,便用“屠夫”,“色狼”等种种难听的话骂过去。

跟随沈锋的鹰部武士沈岚,实在听不下去,也大声回骂道:

“宇落的人们你们听着,数十年前,你们的祖辈和我们的祖辈一样,都是天空中的雄鹰,捕食草原上的肥羊,令羊儿看见我们便簌簌发抖不是我们的本分吗?我们的族人至今仍是高贵的勇士,与弓箭、快马、宝刀作伴,你们却让犁和耙使你们的手脚变得软弱无力,现在除了会用下流的话来辱骂你们的邻人之外,你们还会做什么呢?”

愤怒的宇部人也回骂道:“鹰伢子休得猖狂,你们口口声声是什么天中的雄鹰,所作所为却和强盗无异,等到大雪封山,你们什么也抢不到时就做饿死的老鹰吧!”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以刚才叫骂的鹰部的人一时也无言以对,围观的宇部人发出一阵哄笑。

几名宇部的年轻人想拔出剑冲上去,被族长的武士们制止了。鹰部的人也无心恋战,数分钟后,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苍茫的森林里。

自从宇部人的舞会被高山上的不速之客搅局之后,宇部人聚族而居的各村各寨里接连发生了许多事,一时间纷纷扰扰,众人的心里也因为这些事渐渐蒙上了忧愁和不安。先是舞会当晚,沈锋、沈岚等人离去之后,巫师取了篝火的余烬占卜,占得‘不幸运的爱情,众人皆以为不吉。之后不久的一天,清晨到森林里打柴的人中有人声称见到鹰部的沈锋和云真的女儿云雪在一起。又有人说他看到穿着黑衣,骑着快马在清晨离开村子的沈锋。云石寨寨主云真气得脸色发白,当下回家质问女儿,云雪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沉默不语。早先,黄牛寨寨主的儿子东方很喜欢云真家的云雪,这次好容易下了决心托他父亲给云石寨送去了聘礼,没过几天聘礼就被退了回来,族长不想看到两寨寨主因此反目,为此亲自去了女寨主云真家。云真的脸色比哭还难看,一再说这事自己是绝无二话的,可这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还得女儿答应,最后此事连族长也无可奈何。黄牛寨被退聘礼的事一传出去,再加上前些天村里人在森林里看到的情景,各种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云雪拒绝东方是因为她正和鹰部的沈锋私下交往。云真为了这事苦得有口难言,又不便对亲戚族人们说,只得去找巫师藜诉苦,这事巫师也无可奈何,只说二人其实很般配,可不知沈锋为何不正式向云石寨提出,反而想遮人耳目。其实这理由众人皆知,鹰部的武士可以和宇部的女孩谈婚论嫁,族长的儿子却从未有与宇部联姻的先例。云真思来想去,一气之下就把女儿禁足了。之后,沈锋又几次托人来找云雪,希望得到她的消息。云真告知来打听消息的人说,云雪已被送到远处的亲戚家,两、三年内都不会回来。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鹰部的沈锋带着几名武士返回自己领地时遇上了东方和龙树一行人,近来正为了求婚被拒而郁闷的东方看见沈锋便分外眼红,双方在林子里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械斗,混乱中宇部人杀死了一名鹰部武士。因被杀的人是沈锋的亲信,随后,鹰部人以此为由向坝子里的宇部人宣战了。到此时,巫师藜关于“不幸的爱情”的预言始令众人信服。之前,宇部年轻未婚的女子们在田间劳动之余,喜欢把长得好看的鹰部武士作为谈资,互相打趣,现在两个部落已公开敌对,这种话题就没人提起了。

秋收的工作尚未完成,年轻人们全被召集到北边的战线上作战,田地里干活的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为了在天气变坏之前完成秋收的工作,所有有劳动能力的人都被动员起来了。

最近以来,几乎每天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都能看身穿褐色短衣,骑着快马的信使奔走在北边的战线和坝子里的各个村落之间。族长对于战事的进展采取了保密的策略,但由于战线离村子并不远,两地的人们又有各种亲戚关系,不久,关于前方失利的消息在各村寨沸沸扬扬地漫延开来。

“我侄媳家的小叔子昨天被鹰部人杀死了。”做布匹生意的郭安在路上遇到了村里的木匠王福,压低了声音把这个消息告诉对方。王福说:“现在连盐都难买到,昨日我在集市上遇到贩盐的,他说盐价还要涨,仓库已被鹰部人占了。”

卖糕的李贵也加入了谈话,“我们头人的儿子受了伤,有人看见昨日用马车拉回来。”

开始人们只是私下小声议论着种种令人不安的消息,不久便有人在集市上公开谈论战事的失利了。

不到一旬的时间,颓势已经无法挽回。再没有谁可以将前方战线上的情况保密了。战士们沾着血污的尸体裹在草席里,装在马车上运回村里掩埋。更多人的遗体还留在他们守卫的战线上,刚刚收割完庄稼的人们来不及歇息片刻又要赶到战场上掩埋战死的士兵。在各处战线上,鹰部人占据了压倒性优势,宇部人眼看着失去了原本就十分渺茫的希望。

黎明时分的密林之中,数名宇部士兵扮作农人,埋伏在路边的树丛中似在等侯着什么。他们得了消息鹰部族长的儿子沈锋将经过这儿,故在此埋伏。

“都这时了还没动静,会不会是临时改道了?”其中一个人问道。“应该不会吧,我们有可靠消息他们走的就是这条道。”话未说完只见前方走过来几名身着黑衣的侍卫,几道刀剑的寒光随了那无比矫健的身影在密林中一闪,埋伏的宇族士兵都成了刀下鬼。数名身穿白衣,背着弓箭的人走在黑衣人之后,正是鹰部的沈锋和他的随行武士。一行人向一处隐蔽在密林中的碉堡走去,看似平静的林子中早已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安插了鹰部的士兵,碉堡里的人早迎了出来,远远地向沈锋等人行礼。

进到石堡内,沈锋先示意卫士们退到堡外,便把一份来自宇部的要求议和的文书置于桌上,询问的目光看着随行的武士。众人见了文书,一时摸不清首领的意图,都沉默着。附近站岗的侍卫无不全副武装,高度戒备。周围的林子里驻扎着整装待发的士兵,如果这份议和的文书被认可,那么这些士兵将借着密林的掩护撤回本部族的领地。

“岚,宇部要求议和的文书你怎么看?”

“在下以为,议和是势在必行的。驻扎在此地的士兵撤回鹰部的领地最快也要3天,军中所剩粮草也只够3天之用。冬天将到,寨中急需过冬的粮草、物资,此时议和正可从宇部各部得到我部所需,况且这次战事已给对方造成重创,我方也需休整,议和将为鹰部赢得时间,待到明年秋天,他们把粮食收进仓库时再和他们较劲。”

沈岚所说的其实是鹰部人一贯的作风,沈锋仍是沉默不语,就算跟随他多年的人也难揣度他的想法。

“沈锐,也说说你的想法,这议和之事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头,你是担心议和之后不能从宇部人手中拿到粮食吧?”沈锋的目光变得专注、锐利,看来此言正中要害,他以一个手势示意沈锐说下去,“在下以为以鹰部的实力难以使宇部完全臣服,目前的战况看上去对宇部更为不利,但倘若他们能说服坝子里其他的农耕部落参战,形势并非不可以逆转,而且目前我方的粮草仅够3日之用,在下以为议和是可行的,但必须勒令宇部的头人,寨主们将子女质于我方,如此便可保证把协议承诺的粮食拿到手。如果他们撕毁协议,我们就分批处决人质,子女被杀害的头人们必然对本族族长心生怨恨,这有利于从内部分化敌人,便于我们各个击破。”

沈锐所说的显然极符合沈锋所设想的,鹰部凭着骁勇无比的战士征服了数个弱小部落,但各部都对他们心怀怨恨,倘若使宇部有足够的时间与邻近的部落联络结盟,对鹰部是极为不利的。

不久之后,以宇部送上10名人质为条件的停战协议从这间不起眼的石堡中发出了。军中粮食十分紧张,加上沈锋料定了宇部人必会接受协议,故他当即下发了撤退的命令。正当宇部人如临大敌,胆战心惊之际,鹰部的士兵已经取道密林中最隐蔽的小路开始有序地撤离了。

到了战事开始后的第十天,宇部的村子里一片萧索景象。数天前最激进主战的年轻人此时都负了伤,秋收的工作也到了最紧迫的时候,必须在下雨之前将晒干的粮食入库。龙树、东方等人正带着一群士兵和村里人一起干活。数天前曾飞到这儿观看舞会的鹤群已经回到自己的领地去了,自从查查带领着他的鹤武士离开村子,忙于鹤类的事务之后,雯雯便住在云石寨寨主云真的家中,每日与寨主的女儿云雪及寨中众女孩们一起忙于秋天的农活,她们要把摘下的核桃、栗子铺在阴凉透风的阁楼上,成熟的水果酿成蜜酒放到地窖里,女孩们每天跟随众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忙碌中日子过得飞快。

此时在宇部人议事的石堡里,有关议和的各项事务正在密议之中。诸头人和各寨的寨主们每日聚集在这里,对议和的事务争辩不已。这日率先发言的是黄牛寨寨主东晋中,“议和的策略是为了赢得时间以动员各部的力量与鹰部决战,如果此时同意送上人质,会极大地牵制我方的行动,或者付出更大的损失,不妨拖延,静观其变。”

云石寨寨主云真:“北边的战线距离此地只有数10里,现已失守,鹰部人只需每日将战线向前推进十里,3日之后这个村必将沦陷,后果将不堪设想。现在唯有同意鹰部议和的条件,才能赢得时间联络各部,待危机解出后,再设法解救人质,这才是周全之计。”

族长郭顺综合众人之见,不多时一纸附带条件的停战协议书被送往鹰部,书中同意了由宇部送出人质之事,同时也声明鹰部只能在两部边界上安置人质,并保证人质的安全。

协议书发出之后,宇部的另一个计划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族长的管家苍七受命联络散居在坝子里的各个部落,说服他们断绝与鹰部的粮食交易。苍七素来与鹤族颇有交情,几名鹤族武士答应陪同他前去寻找其他部落的族长,苍七告别了族人,领命骑鹤而去了。

这时如果想要得到鹤族更大的支持就必须找到鹤族事务真正的管理者鹤长老会。族长郭顺令人找来了负责与长老会联络的查查,请他帮助宇族人与鹤长老会取得联系,查查答应相助,族长令人把雯雯叫来,二人分别代表人类与鹤族去寻找长老会成员。这是雯雯回到古代世界的第一个使命,她和往日一起工作的女伴们一一告别,云雪把一个象征吉祥的木制瑞符系在她的手腕上,希望她能得到神灵的庇护,不辱使命。女孩们轮流着和雯雯告别,每人都向对方说出自己的祝愿,庄严的告别仪式完成后,雯雯向查查奋力跑去,敏捷地跃到查查背上,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完成使命了。查查驮着她绕着村子盘旋一圈,算是告别,然后直冲云霄而去。

这之后不久,出乎众人意外的是,鹰部的答复认可了这一条件,他们在回复的文书里把位于两部边境的一处高地——大山包跳墩河边的一处属于鹰部人的石堡指定给人质居住,并指定了鹰部的女巫瑞禾作为管理人质的女官,同时要求宇落尽快确定人质到达石堡的时间。

这时族人们再没有拖延的理由,人质前往鹰部人指定地点的事也开始筹备起来。人质由族人自己选出,经过一番斟酌,人选最后敲定了,较大的3个女孩为云石寨寨主云真的女儿云雪,及另外两名寨主的女儿名叫郭离和郭絮的,几位头人的女儿年纪较小,一共10名少女,族人们为她们打理了简单的行装,巫师黎给她们择了吉日,天色未明,10名少女换上出门时穿的长裙,告别家人,坐着人们赶集时用的马车上路了。

雯雯和查查二人一路去寻找鹤长老会的踪迹已经飞行了整整一昼一夜。他们飞过坝子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刚收割完庄稼的田地,飞过散落着小村庄的山丘,大地上的景物渐渐变得荒芜美丽,延绵数里的山坡上开满了鲜花。查查带着她沿着那个山坡向下飞,飞到一个别有洞天的幽深的山谷里,站在山谷的底部,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小小的一片蓝天。山谷里绿树成荫,到处是说不出名的奇花异草,各种鸟类和蝶类静静地栖息其间,只有在起风时,它们才从藏身的地方成群地飞起来,发出一阵欢快的鸣唱。不时有鸟鸣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显然这是一个极宽阔的山谷,因为生长了太多的植物掩盖了它真实的形状,使它看上去变得狭小了。他们听到山谷的深处传来仿佛是高处的泉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难道这密林里还藏着瀑布吗?二人沿着水声的方向向山谷深处走,一路上各种说不出名字的野花颜色更加瑰丽,硕大柔软的花辨散发出清幽的香气。雯雯想起海子的诗,“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众神死后的世界尚且那么美,如果能到众神还活着的世界去看一看,不知又会美到何等地步?

二人在密林中走了不到10分钟,来到山谷中一片开阔的空地,原来这儿真有个瀑布,从高处落下的泉水冲涮着呈台阶状的巨大石板,经过长久的流水浸蚀的石板变得十分光滑,水流经过一片卵石滩,汇聚到一个绿树环绕的,深不见底的深潭里。潭边是一片宽阔的草地,那草因为靠近潭水的缘故显得格外绿,查查沿着潭边的草丛仔细地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这里什么也没有啊。”雯雯好奇地问道。在她的印象里长老会的人应该是公务繁忙,说什么也不会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我在找布库呢,这家伙最喜欢到阴凉有水的地方游玩嬉戏,玩累了就睡上一觉。我看这里挺对他的胃口。”

“什么布库,是长老们的仆人的名字吗?”雯雯一头雾水。“这么贪玩的仆人为什么不解雇了他呢?”

“也可以说是仆人吧,但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解雇的仆人,等见了他你就知道了,他很特别哦。”

两人顺着水潭边的草地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查查不时用他尖尖的喙拾起一根散落在地上的茅草,他专注的目光仔细地搜寻着四周景物,好像很笃定那个名叫布库的仆人就在这附近了。

正当雯雯走得又累又乏时,忽见前方一棵数人才能合抱的大树下有一座简朴的茅屋,说是简朴却比普通的茅屋大了许多,有两三层的小楼那么高,伸出斜屋顶的烟囱正冒出缕缕青烟。这茅屋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山谷里真有点奇怪,雯雯正寻思着可不可以敲门向主人讨杯茶喝,只听得查查高兴地说;“可找到你啦,布库。我没猜错,你又躲在这儿偷懒呢!”二人进到茅屋内,里面空无一人,屋子的正中是一张长木桌,桌上整整齐齐地摆了10副碗筷,木桌四周摆放着10把一模一样的椅子,看来这是长老们用餐的地方。靠墙处是一排木质书架,上面放着各种文件和一些藤编的篮子,雯雯不小心打翻了一个篮子,里面几个鸟蛋形状的东西滚落到了地板上,她吓得叫起来,查查说:“那是用来压文件的鹅卵石,捡起来就好啦,何必大惊小怪的。”“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鸟蛋呢!”“长老们都是智慧年高的寿星,怎么会有那种东西!”雯雯松了一口气,十分尴尬,忙把散落地上的鹅卵石捡起来,放回篮子。二人上到楼上,只见洁净的地板上立着十个木床柜,每个床柜的门上都刻着样式各不相同的花纹,打开柜门,应该是长老们晚上睡觉的地方。雯雯只觉得这里的每样器物都古朴可爱,可是并没有看到仆人的影子啊,便问道:“布库在哪里?怎么没看见呢?”“他就在这里,布库是这座屋子的名字,他是一间会飞的茅屋,同时还负责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归类文件,说来也算个忠心的仆人,只是主人们出门的日子偶尔会开开小差,比如像今天,他特意找了这么个地方来乘凉呢。”有这样的仆人,主人应该也很厉害吧!雯雯不由把长老们的印象分加上好几分。此时屋子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二人如坐舟中,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二人都摔到了地板上。“怎么回事?是地震了吗?”雯雯问道。“是布库生气了,它好像不欢迎咱们,不过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只见查查伸展开翅膀,保持住平衡,像跳舞似地走到卧室后的厨房,取了些做饭用的柴禾,燃起一个火把来,他拿着火把在屋子里四处走动,不一会儿只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布库来了,茅草屋最怕火,他终于沉不住气,现身了。”查查一副早知道会这样的表情。“布库也有人的身体吗?”雯雯好奇地问,“那是自然,他常常需要去集市上采购各种用品,还要打扫房间,做各种杂事,没有身体会很不方便的。”说话间只见一个约摸七八岁的,胖乎乎的小男孩冲了进来,“查查你到底想干什么,又来这里捣乱。”一边说一边身手敏捷地夺了查查手中的火把,把火灭了,把柴禾放回厨房里,接着便开始忙碌地收拾房间,任人怎么软磨硬泡,就是不透露半点长老们的事。

查查也束手无策,心里想着真不知要在这儿浪费多少时间。这时雯雯端着两个陶罐走了过来,“这是什么?是饮料吗?我又饿又渴,在厨房找了半天,只找到这个。”布库脸一沉,说:“谁让你去翻别人家的厨房啊,有这种规矩吗?”查查抢过一只陶罐,打开闻了闻,原来是酒,度数看来不低,叫道:“布库,这次可让我逮到你了,一个人跑到这世外桃源似的地方来消遥,还带了酒来,要知道身为长老会的仆人是不能喝酒的,一间会喝酒的飞屋多危险啊,这事传出去,你的工作有可能保不住啊!”布库一把将罐子夺了过去,说道:“查查,你别以为这就抓到我的把柄了,便是偶尔喝点酒长老们也是许可的,只要不在工作时喝酒就没问题啦,真是小题大作。”

雯雯想请将不如激将,灵机一动,两手往胸前一抱,摆出一副十足怀疑布库的神情来,对查查说:“我想这家伙根本不知道长老们的行踪,他在忽悠咱们呢。”查查会意,轻描淡写地说:“布库今非昔比了,连飞行的技术大概都忘了,才会躲在这里晒太阳。飞屋失去飞行的能力也不是没有先例,据说他们一旦产生飞行焦虑症就怎么也飞不起来了,真可惜。”“你才有飞行焦虑症呢,你是在说你自己吧,你这只愚蠢的鸟!”雯雯知道布库已经被激怒了,便接着说:“如果你真的会飞,就飞给我们看看,若非亲眼所见我才不相信世上有会飞的屋子呢!”话刚说完,雯雯感到整个屋子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急忙抱住身边的一根木柱子,只听窗外传来呼呼的风声,低头一看,地上的景物变小了很多,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好棒啊,布库是一间真正的飞屋!”在雯雯欢呼拍手的时候,那个生气的小男孩布库不见了,飞屋飞得越来越稳,查查站着窗边眺望,发现他们正向跳墩河的方向飞去,问道:“我们这是要去跳墩河吗?”“没错,那里是长老们指定的今晚过夜的地方。我们得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那里。”

太阳刚消失在西边的山后,他们就看到了清澈美丽的跳墩河,作为鹤的越冬地之一,这里聚集了数千只黑颈鹤,他们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嬉戏,捕食。随着冬天的来临,还会有新的鹤群抵达。布库找了一个背风的山坡停了下来,重新变成小男孩的样子开始张落着生火做饭。他在厨房里十分熟练地工作着,不一会儿便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烤鱼和荞麦饭。“这就是长老们爱吃的食物吗?”雯雯好奇地问,“那当然啦,布库是这一带最棒的厨师。”布库对自己很有信心的样子,“如果不会喝酒就更完美啦!”查查还在逗他。天刚一黑,茅屋门口亮起了暖暖的灯光,长老们处理完白天的工作,陆续飞回夜间栖身的茅屋来。雯雯从二楼的窗户可以看到一群丰神俊逸的鹤飞到屋外灯光之下,徐徐落下,抖了抖羽毛,像脱下一件衣服似的轻易便褪去了鹤的形貌,化身为一个个极儒雅极斯文的白衣长者,气宇轩昂地走进屋内。其中一个人开口问道:“布库,晚饭准备好了吗?客人们想必已经饿了。”雯雯想我们自己并不知道今天能找到他们,他们却早知道我们要来了,果然有些不凡。

一位须发皆白,凤眼微挑的长者坐在席首,示意众人依宾主之序各自坐下,他说道:“各位忙了一天,客人远道而来,想必也饿了,大家不必拘礼,先用晚饭吧。”众人也不谦让,各自吃了起来。虽是极普通的鱼和荞饭,雯雯觉得从来没吃过这等美味,很快就把自己那份吃光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众人都鸦雀无声地用完了餐,坐在席首的长者和蔼可亲地问道:“二位远道而来,不知是路过呢,还是特意有事而来?”查查斯文地一揖,说:“我们这次正是特意来求长老们帮忙的,坝子里最近出了一些棘手的事。”于是便把宇部和鹰部最近如何发生冲突的事叙述了一遍,又说了宇部战事失利的现状,末了请求长老们能设法帮助宇部扭转战局,转败为胜。长老们听了,面面相觑,似有难色。查查又把鹰部一向如何飞扬跋扈,肆意掠夺其他部落,加上狩猎无度,竭泽而渔等种种劣迹叙述了一遍,长老们始终不为所动,以鹤族事务繁多,无暇他顾为由对查查要求之事一口拒绝。

雯雯说:“如果对鹰部的势力不加以牵制,他们必将对坝子里的部族各个击破,变得更加强大,届时这片土地上长久以来形成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和平将不复存在,各个部落都会被卷入战争,鹤类作为栖息于此的生灵之一怎能置身事外呢?”

长老们似被此言有所打动,彼此之间低声交谈了数分钟,其中一名道:“如果我们协助宇部打败鹰部,各方之间的平衡同样会被打破,何以见得这样做就能为这片土地带来和平呢?”

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雯雯想到数日前查阅资料时看到的有关杜宇和梁利的故事,或许这个故事本身便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吧,便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从两个部落起初如何相仇,如何战争不断,两部之间的纷争如何祸及森林中的飞禽走兽,之后两部的首领杜宇和梁利如何在机缘巧合之下相识相爱,因为二人的相爱,两部最终化干戈为玉帛,由此带来了两个部族的融和,促进了农耕文明的发展,给当地的人们带来了种种好处。据说当时这两个最强大的部落订立了盟约之后,族人们把兵器集中销毁,人们每日辛勤耕种,一切事务都井井有条,用不了多久,族人们过上了富足、幸福的生活,森林中的飞禽走兽也借此机会休养生息,令各自的种族变得更加强大。长老们听得极有兴趣,一再说这种为生灵造福的爱情是人间的美事,神灵也是极赞成的。他们仔细询问起这个故事的年代,又问了很多有关杜宇和梁利的事情,雯雯只好凭了自己的记忆一一答复。雯雯想长老们年老多知,如果这事已经发生,断没有他们尚未听闻的道理,一定是现在这事尚未发生,可又不便如实说,便谎称这是古时之事。众人听了这传奇式的美谈,无不羡慕不已,恨不能亲眼目睹。雯雯见此情景便说:“在座的诸位都是各有神通的不凡之辈,上天赐给你们长寿和智慧,使你们得以目睹昨日,以昨日为镜,照亮一个更美好的明天。如果这一次你们能协助各个部落维护和平,无异于成就杜宇和梁利那样的传奇,将会为鹤类赢得无上的光荣,各个部落的人们会对鹤类更加敬重,这种注定将被传为美谈的事不是和诸位身份与智慧都很相宜吗?”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既不能拉弓射箭,又不会舞刀弄剑,完全帮不上你们啊。”雯雯听到坐在首席的白衣长老不急不徐的声音,心知此事已成了七八分,便将临走时族长郭顺所教之言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原来鹤族的长老们有精通百兽语言的神通,如今他们答应用这个神通来帮助宇部,雯雯和查查此行的目的就已达到了。

“我们已经派出使者说服各部中断与鹰部的贸易,令他们买不到粮食,烦请长老们联络百兽,令鹰部在秋冬季节的狩猎期间一无所获,除此之外就无需长老们费心了。”

“凭借鹤族与百兽的交情,这事倒不难,一言为定吧!”为了表明诚意,长老们当下就在屋外召集了鹤群,将方才的决议用鹤类独特的语言告知了鹤群,数千只鹤在天空中列队成一个巨大的环形,以示鹤族团结一心的力量。在被晚霞映得绯红的天空中,鹤群不断变化着队形,这是鹤所独有的语言,也是他们无声的告白。

雯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向她袭来,如此确信,这一幕绝不是今日第一次看见,在白茫茫的雪原,漫天飞雪中,在千里冰封的高原,在许多个不同的场景中都看见过这壮观的一幕。

“我觉得我来过这里,看见过这一幕,而且不止一次。”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并不奇怪,”查查对此毫不意外,“你是被选中的鹤语者,不论转生何方都与鹤类有极深的缘分,自然不会是第一次见此场景。”雯雯听了此言,想到自己此时所感到的虽从未经历,却无比熟悉的感觉,不由相信了四五分。心中想到,我因无兄弟姐妹,常常倍感孤独,哪知竟与自己从未了解的族类缘分极深,可见人生难料之事必定还有很多,无论如何此次一定要用尽全力,使这块土地重归宁静,才不虚此行。

二人在飞屋前拜别了长老们,连夜起程飞回宇部去向族长复命。

当天晚上,雯雯和查查飞回了宇部人所在的村子,把长老们的答复禀告了族长和众头人,众人闻言都十分欣喜,都说既然长老们愿意相助,再凭借宇部人足智多谋的头脑,此番与鹰部周旋,不战而胜也并非没有可能。

此时出使各部的使者也陆续传来捷报,各部都极愿配合宇部削弱鹰部的势力。

完成了任务的雯雯急不可待地想去找云雪和其他女伴们,这时才知道她们已经作为人质被送到位于两部边界的高地上去了。

“她们不会有事吧?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雯雯一脸担心地问巫师藜,这次回来她被安排住在巫师家里。她知道虽然两部签定了停战协议,但是那张协议随时都有可能被撕破,如果开战的话作为人质的女孩们不是极危险吗?藜的答复出乎她的意料,“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出行之前我为她们占卜过,所得是吉兆,数月之内女孩们定能回到家中。”“数月?那也太长了吧!”雯雯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无奈早已疲惫不堪,睡了过去,临睡前仍念念不忘,次日一定要约了查查一起去探望云雪和其他女孩们。

昨晚念念不忘,打算天一亮就飞到大山包上去看望女伴们的雯雯次日仍留在村子里,因为今日村里有极重要的事。一大早,族长和众头人已聚居在村中用于议事的石堡子里,他们在等候鹰部派来索要粮食的访客。雯雯因为前日的任务完成得极好,族长允许她在一旁观看。只见宇部负责迎接客人的使者进到堡内,一躬身道:“鹰部族长的儿子沈锋和随行的武士们已经到了。”族长道:“快些请进来。”不一会儿使者领着数名威武的年轻人进到石堡里,双方寒暄礼毕,族长为他们引见了坝子里的各位头人,及头人们送给鹰部的礼物,多是各地特产之物及手工艺品,无不精美绝伦。族长待客的礼仪十分周全,沈锋只是随意过目之后便令随从收下,他关心的还是宇部承诺过的粮食。族长令一名管事奉上一纸清单,上面记载着宇部此次将送给鹰部的各类粮食。沈锋看着那张清单,不一会儿俊秀的眉毛就拧了起来,他把单子置于桌上,向族长问道:“老伯,我们原来说定的远不止这个数目,这里恐怕只有原来议定数目的四分之一,这是怎么一回事?”族长郭顺于是把天气不好,粮食减产,时间仓促,未能筹措等话说了一遍,又道:“若能宽限老夫20日,定想方设法再去筹措……”沈锋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此次不能再宽限了,我们要赶回去,限你在开春前将议定的数目分批送来。”族长闻言,满口答应着,说:“那是自然,开春之前一定会送到的。”族长似未觉察沈锋等人面有愠色,很有兴致地说:“沈锋啊,老夫要托你一件事,不知可方便?”“老伯但说。”“老夫有两名故人恰好要到贵地去,这两人置办了一些货物又畏惧路上的盗贼,故想与你们结伴,可方便?”沈锋等一行人颇感唐突,族长又说,“说起来这两人你们也都认识的。”说着便令人带了两名男子进来。这两名男子约摸二十七八,比沈锋大了几岁,果然都是认识的人,也是他同族的人,数年前见过几面。这两人一名沈谦,一名沈淳,十年前的一场战事中被宇族人俘了过来,那沈谦因被铁匠收养,也成了一名手艺了得的铁匠,擅长于制造各种农具。沈淳当时被分给在村东种菜的一家人,如今也经营着一个菜园子。二人听说沈锋等人将前来运粮,便央求了族长,想借此机会回家乡看看族中之人。此时经族长引见,沈锋自然不便拒绝,次日一早就运了粮,返回鹰部地界。

一路上,沈锋等一行人走在前面,那两个同行的沈姓族人落在后面。沈岚等人十分不满,说道:“那个郭顺果然是只老狐狸,承诺了的粮食故意克扣着,又令这两个不生不熟的家伙跟着我们。这两人虽是我们同族,这些年来恐怕早变成宇部人的奸细了。这运粮之事拖到开春去,不知还要折腾出多少花样。”

沈锋也正思忖着郭顺的意图,故一言不发。武士们各自骑着马,士兵们赶着运粮的马车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行了大半日,不觉日头西斜,到了鹰部的地界上,此处有一户殷实的人家,主人与族长同宗也姓沈,单字远。这沈远早打听得沈锋等人将从这经过,此时便命家中管事的请一行人到府上用晚饭。沈远年轻时仗着拳脚功夫了得,与人合伙开劈过商道,赚了不少钱。晚年安于淡泊,闲居深山,与侄子们垦荒种菜,今日便用自家所出瓜果菜肴款待了沈锋等人。席间主人沈远因结识了沈谦和沈淳,对这两人颇有好感,听说他俩久未返乡,不免谈起些数年来族中人事的变迁。看了沈谦打的铁器,更是大加赞赏,说是极好的。末了又分别向二人索要了些农具和种子,一晚宾主甚欢。

次日一早,运粮的人都上了路。行了大约一个时辰,沈岚若有所悟地对沈锋说道:“头,你说咱们要这样敲锣打鼓地来回走上四遭,有关宇族的匠人手艺如何不错,族长郭顺如何待人宽厚,这些流言恐怕会到处传播,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更可恨那两个碍事的家伙,被人利用了还蒙在鼓里,呆得像瓜一样!不如咱找个地方把他俩做了,如何?”沈锋听了只是面无表情地摆摆手,示意不可,说:“郭顺之所以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两人交给我们,可见他早有提防之心,我们此时动手就在众人眼里留下了极难听的把柄,现在只有任他俩人去招摇。”

一回到鹰族的山寨,沈谦和沈淳二人便没了踪影,沈岚向一名士兵打听二人的去向,那士兵说:“他俩因急着探亲访友提前走了,只叫我代为转达,说是多谢诸位一路照应了。”沈岚这才想到,原来这两人不傻,知道我们不喜欢他们,所以也不打声招呼就走了,这时再想去追回来,料也没那么容易,只得作罢。这时一名士兵来传话说,“头叫大家休整一日,晚上去他那儿,有要事相商。”众武士交换一下眼色,这时节的要事除了去被打败的部落运粮,就地准备秋天狩猎的事。

话说作为人质的女孩们刚一到达高地上的跳墩河,就感到了离家的苦楚。供人质居住的石堡十分宽敞洁净,鹰部送来要她们换上的衣装也很精致,但每日供给的饮食却太过简单。每天早晨姑娘们梳洗完毕,吃完早餐就跟随鹰部的女巫瑞禾和其他几名管事的女人到田里劳作。高地上天气变化无常,风雨来得很急,有时躲避不及就会被全身淋湿,不久就有两个女孩生病了,一个是名叫阿芸的年纪较小的女孩,另一个就是云石寨的云雪。那日晚上,瑞禾送了汤药过来让两人喝了,她送族中负责采药的婆婆出门时说道:“也不知族长是什么意思,把这些小孩子弄来让我们照看着,若稍有闪失,我们倒无法交待,偏偏这些小孩又不省心,三天两头地闹病。”

那婆婆听了道:“巫师也不必烦恼,这种事一向是有贯例的,等下边坝子里把粮食送齐了,姑娘们就可以回家了,巫师到时自然解脱了。”

这话被照顾阿芸的郭离和郭絮听到了,二人急忙找到云雪,说:“云雪姐姐,不用担心了,刚才我们听说只等族长把粮食凑齐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相信族长不会对我等不管不顾。”

原来自从作为人质来到这石堡后,云雪一直病恹恹,无精打采的,众女孩以为是她太想家的缘故,哪知道她那忐忑不安又四顾茫然的心情还与另一件事有关。自从被母亲禁足以来,她一次也没见过沈锋。她不知道母亲谎称她被送往异地的事,以为只要沈锋想打听她的消息,他总会有办法找到她的,不明白为什么他连试着寻找她都没有呢?难怪族中的女人们常说与异族人恋爱是极不明智的,想到这里,心中十分烦恼,回到石堡就病了。

这日早餐又是每人一碗稀粥,宇部一名头人的女儿名叫阿桢的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又是喝稀饭啊,喝得人浑身乏力!”瑞禾说:“我们这儿养不了闲人,更养不了像姑娘这般的娇客,姑娘嫌这伙食不好,也不想想自己每天干了多少活,采收了多少粮食?”阿桢刚想说,反问我们采收了多少粮食,你们这儿根本没有多少可以采收的粮食嘛!这话还未出口,见众女孩纷纷向她使眼色,只好把到了口边的话生生地又咽了回去。巫师瑞禾还是生气了,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饭厅。瑞禾一走,几名年纪稍大些的女孩便劝她说:“你少说两句又没人当你是哑巴,何苦又惹她生气。咱们在这里能设法脱离,回到家乡已是万幸了,千万别逞强,给自己找麻烦。”

这话说到了众人的心里,女孩们不免感慨起来。收割的工作应该早完成了,这些天接连下雨,不知坝子里的人在做些什么?家中人可挂念自己?想到往年这时节,族人们聚在屋子里搓麻纺线,赶制冬天的衣服,所谈论的无非是丰收之后特有的话题,那情景多么使人怀念。一念及此,女孩们无不双手合十,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不久便可回家。

这天因查查要上大山包与鹤族的同胞们议事,雯雯也随了他来,顺便探望云雪。女孩们都在石堡里,雯雯待巫师的马车离开后,便从窗户跳进云雪的房间。二人许久不见,自然十分高兴。

“云雪,你瘦了,是生病了吗?”

“没什么,只是有些想家,把村里的事全告诉我,好吗?”云雪强打精神笑道。

雯雯把最近村子里的大小事情说一遍,末了又说族长的种种举措,说到如何与鹤长老会结盟的事,嘱咐了一句,“雪,这次长老会答应出面与百兽结盟,到时他们秋季的狩猎便不会有收获,你可留意他们的反应。”

“就算他们秋季的狩猎一无所获,又如何呢?”

“届时他们没了粮食或许会以更优的条件与宇部议和。”

“这更优的条件有所指吗?”

“这事族长郭顺自有主张。”

直到查查办完事,飞到窗前来叫她,两人才依依不舍地道别。之后,雯雯时常随了查查来看她,每次都是人不知,鬼不觉地从窗户来去。不久后的一日,难得雨过天晴的午后,二人在云雪的房间里倚窗看在天空中列阵的鹤群。数千只鹤从整齐的人字形队列变成巨大的环形,再列为矩阵,仿佛纪律严明,整装待发的军队。

“这是鹤群独特的语言,他们用在天空中列阵的形式向同类传达信息,不同的队形代表不同的意义,同时伴随着整齐、高亢的鸣叫声,方圆百里内的同类都会听到这召唤。”雯雯对云雪解释道。

“我自小就听母亲说鹤族是极古老而神奇的种族,但像今天这样壮观的景象还是第一次看见。”云雪若有所思地说。

“雯雯,你可知道族长给了鹰部他们想要的粮食吗?”

“听说要分四次运去,只运了一次,之后天一直下雨,运粮的事就拖延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巫师瑞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们的伙食也越来越差,这事将如何了结,我们又何时能回家呢?云雪只觉得茫然无措。

此时,在鹰部头人们居住的要寨里,一栋宽敞但略显古旧的石堡大厅内,族长沈肃伫立窗前,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一名士兵进来报告说沈锋等人的信使,一头名叫‘疾风的猎鹰飞回来了。沈肃走到厅外,一名士兵已经把系在疾风脚上的信解了下来,另一名士兵在喂它吃肉。沈肃急忙取过信,展开读了起来,只见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读完后,他把信就着烛火烧了,转身对亲信沈英说:“没想到郭顺如此狡诈,他只发放了约定数量的四分之一,秋猎如此不顺,这点粮食够什么用呢?”

沈英说:“我有个主意,只怕老族长不肯。”

“只要能保证族人们今冬有粮食吃,就不妨说出来。”

“我听说从前的人遇上洪水等灾害常常进行人祭,族长何不以此为由处决一个人质,其一可震摄宇部,其二子女被处决的头人会与郭顺反目,我们正好借此分化宇部,可谓一举两得。”

沈肃思索良久,觉得可以这么办,当下令人去寻女巫师前来商议。

雨已经下了很多天,田地里的工作都停止了,石堡里的女孩们每日在跳墩河到大海子一带游玩,她们哪里知道一项对她们极为不利的计划正在悄然进行。每当看到天空中飞过的鹤,她们常常驻足观赏,心中感慨像鸟一样自由自在是多么好!近来巫师变得更繁忙了,每天都要赶到不同的地方为狩猎活动占卜,祈祷。或许是鹰部想试探宇部的反应,人祭的消息被泄露了,人们开始私下里谈论这事。

一天,石堡里只剩下一个年老的女管家和几名年轻的侍女看管人质。云雪听到一名侍女对另一名说:

“你有没有听说,今年秋天可出了两件怪事,其一是连降大雨,老话说‘天无一旬雨,如今这雨快下了一个月了。其二是据说这一月以来就连最精明的猎手都一无所获,天上的飞禽和地上的走兽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

“这事村村寨寨早传开了,族长怎么说?”

“据说族长决意要以最隆重的仪式祭祀神灵,像古时候的人们所做的那样,将最美最好的处女献给神灵,以此来请求神灵的庇护。”

“真的吗?虽然战争年年不断,但以人祭祀的事已经数十年没有过了。听老人们说过,在他们年轻时,那个被献给神灵的女孩也曾住在这石堡里。”

“是吗?真是一座不祥的石堡!你说他们这次会挑谁呢?”

“喂,你小声点吧,”那名侍女压低了声音说,“自然不会挑你我,是从人质中年长些的女孩中挑一个。”

“吁,还是不要说吧,你忘了巫师临走时吩咐过……”

“那是你问我,我才说的。”

自从听了两侍女所言,云雪就格外想家了,整个人恍惚起来,如同置身大海。每日清晨和黄昏,她照例在跳墩河边散步,观看鹤群凌晨时分的舞蹈。也曾独自伫立在鸡公山上,看着层层叠叠的云雾从深深的谷底蒸腾而上,那些刚到山腰的雾气被强风驱使着,变成巨大的云团,向远方涌去,万里西风的尽头是一望无垠的层峦叠嶂。心中的疑虑也如流云般纷纷……为什么家中没有半点音讯?老族长为什么无视当初许下的诺言?他不是保证过每个充为人质的女孩都可以安全回家吗?如果只要给鹰族粮食,她们就可以安全,为什么不呢?宇部人的粮食根本吃不完,他们堆积在山上洞穴中的不是还有十年前的积粮吗?想到沈锋,她就此不见了,他竟无动于衷吗?心中一点点渗出冰冷的绝望,丝丝缕缕的绝望将她缠绕,把她卷到极地寒冰之中……当她的心快要冻僵的时刻,两人第一次相识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是在一片极茂密的树林里,树枝长得这样密,以至于她每走一步都要用手拂开低垂的树枝,突然她感到有一双眼睛在专注地看着自己,搜寻片刻后,她找到了那双眼睛,那样温柔,带着那样明澈的笑意,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好似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起来……那时她并不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属于哪一个部落。过往的情景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如今连一点痕迹也无就消失了。

一阵大风吹来,吹散了她的长发,也将她从对往事的回忆中惊醒,抬头看见远处飞来的鹤群,她突然很想念雯雯,想听她自信的话语,想看见她那双充满活力,总是带给人希望的眼睛。数日以来,雨势越来越大,她也很久没见到雯雯了,族人们的村庄里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也一无所知。高地上的人们都在谈论低洼处被淹的村庄和被洪水冲走的牛羊,更令她担忧村子里的景况。

从村子里、镇上人们谈论中的只言片语,云雪早感到了事态的不妙。如今从侍女口中听闻,心里更信了四五分。那一夜她乱梦连连,一忽儿梦见自己身披朝霞般美丽的嫁衣,将要嫁给威仪有如天神一般,同时也是自己所喜欢的人。一忽儿又梦见巫师瑞禾穿着举行祭祀时的盛装,手臂上搭着一件不祥的白色长裙向她走来,白裙上层层密密地绣着素花,是为了“献给神灵的少女”准备的。

从忽喜忽悲的梦境中醒来,额头上早渗出密密的汗珠。天刚亮,昨夜的梦境已经应验。巫师瑞禾装扮成她梦中的样子走了进来。她梳了个高髻,发上插着光灿灿的金银饰物,颈上和胸前都挂了镶着宝石的银片,身披装饰着羽毛的披风,仿佛栖于山林之间的女神。手里果然拿着那件绣花白裙,她俯下身,双手捧着那裙,轻轻地放到云雪面前,用耳语般的声音说:

“你,都听说了吧,可准备好了?”

“什么时候,我还有多长时间?”

“七日之后。”

巫师走后,她对着那件白色裙子出神良久,再小心地把它收起。想到今天是与雯雯约定的日子,至迟午后,她必定会依约而来的。

或许她不应放弃,或许此事还有转机。

这个心绪不宁的时刻,从前一些被忽略的往事都变得格外清晰起来,她想起某日在家中纺纱时,母亲和巫师藜立于她身旁劝说她,希望她放弃无知的爱情,追逐众人都认同的幸福,她们所说的话犹在耳边。

“雪啊,你所追寻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样子呢,难道对众人来说已经足够好的事,对于你还不够吗?自从你的外公,我的父亲将我带到这个坝子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那就是和自己的族人一起,生活在这个富裕、美好、洁净的地方,生生不息地生活下去。难道我们这些人用尽一生去寻求的幸福,对于你来说竟算不上什么吗?难道你非得去追求那种虚无飘渺的事?”

现在她倒觉得母亲说得很对,只是恐怕连这些她也将失去了。

听到查查的翅膀敲击窗户的声音,她急忙跑到窗前,只觉得双眸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那不争气的眼泪似乎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雯雯怜惜地说:“雪,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和查查刚奉族长之命去鹰部探听消息,这事是鹰部的族长沈肃决定的,他或许只是借此试探宇部的立场,族中年长的人们都说,人祭之事已有数十年不时兴了。”

“如果他真的决定如此,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沈肃这样做是为了分化宇部。答应送出人质的是族长郭顺,与鹰部签订协议的也是他,现在鹰部撕毁协议处死人质,必然会使郭顺失信于众头人及各寨寨主,以至于将来没有人再相信他,宇部也会成为一盘散沙,到时他们再动手各个击破。我们要制止他这么做,必须令他们第一步就不能得逞,才能掌握主动权。今日非比寻常,我们不可久留,得尽快返回宇部,与族长和众位头人们共议对策。云雪,记住我的话,不到最后时刻就决不放弃。”

两个女孩立在窗前,执手说了这一番话,依依不舍地告别。这一次,云雪终于忍不住哭了,何时才能再见,她伸手解下一枚玉佩,说如果你我再也不能见面,就替我把这个还给沈锋吧。雯雯小心地把玉佩收起,说:“我暂且帮你保管它吧,你担心的事是不会发生的。”为什么雯雯仍是信心满满的样子?要知道她们只有7天的时间来扭转局势,7天过后,一切又会如何呢?这时雯雯和查查已经越飞越远,渐渐小得像天空中的一片叶子。

雯雯赶回宇部的村子,把打听到的情报向族长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族长道:“我这儿也收到了沈肃发来的密信,信中说到祭祀之事,他是想试探我们的反应。”

“那现在怎么办?”雯雯问。

“立即召集各部头人,各寨寨主到议事厅议事。管家,去取出宇族人的地图,及库房清单。让人找到查查,立刻带他来见我。”族长郭顺似胸有成竹,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

查查一来就被族长派去请鹤长老会的长老了。族长让他设法务必请到一两位长老来参加议事。

掌灯时分,参与议事的人都齐聚在议事厅里,围着长桌坐定。宇部的领地的地图及库房的清单,整齐地置于桌上。族长郭顺开口道:“鹰部欲毁约杀害人质一事,郭某以为决不可坐视,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这是在企图从内部瓦解宇部,使我们人心相离,彼此猜忌,故不可容忍。郭某欲从本族库房中划出一部分财物,以优厚的条件向鹰部议婚,这样或可以较小的损失换来更加长久的和平。你们意下如何?”

众人以为当务之急是保护人质,如果议婚一事能保证人质的安全,那也值得考虑。族长见众人无异议,便把事先草拟好的向鹰部议婚的文书念了一遍。大意是如果鹰部的族长家愿意与宇部联姻,则由宇部向鹰部的各村各寨无偿提供一批粮食、农具、种子,并派出人员向鹰部人传授耕种的技术,这部分财物一半从宇部的公共财物中拨出,另一半由族长郭顺以私有财产支出。此外,族长沈肃家还将收到来自女方家族的赠予。

众人皆以为可,唯一的疑虑是如果鹰部的族长不同意议婚之说,又将如何?郭顺对此似乎胸有成竹,说道:“大家按此计划,分头行事即可,如何让对方同意,郭某自有安排。”众人各领其命,连夜清点库房,财物,账簿等。郭顺令管家苍七将文书送往鹰部族长,又令负责公文事务的人员将同一份文书抄了数十份,又从族人中选出30名机灵少年作为信使。与此同时长老会派出30名鹤武士,帮助每一名信使迅速到达目的地。少年们各自领了文书,族长又向他们嘱咐道:“必须连夜行动,天明之前将此书贴遍鹰部的各村各寨,保证在明日之内,对方部落中所有的人都了解此书的内容,再暗藏对方境内,以观其变,及时将对方的动向报告本部。”

众少年以东方为领头,编排成五个队,在地图上画出每个队负责张贴文书的区域范围,再设定此后数日内每天交换信息的时间、地点,及负责人,由此人将各队收集的信息集中起来,由专人发回本部,并把本部的命令传达给众信使。议定之后,众少年换上鹰部猎户人家普通男子的装束,随身带了地图及防身的武器,各自骑鹤而去。

次日清晨,在鹰部头人们聚居的寨子里,一间普通猎户的茅屋中。这家主人起得很早,天还未亮已经做好了进山狩猎的准备。主人问主妇道:“家中还有多少粮食,够几日之用?”那主妇指着屋中的一只陶罐说:“就这些了,省着吃也顶多能吃10天。”主人叹了口气,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年成,一连往山里跑了几趟,连只兔子的影子都没见着。”主妇一边准备干粮,一边安慰他:“那是因为连日下雨的缘故,今日雨停了,说不定就能打着点什么,总要去碰碰运气啊。”夫妻俩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大约六七岁的机灵健壮的男孩从里屋走了出来,说:“这次我也要去,我眼尖,说不定可以帮爹爹发现野兽藏身的地方。”他娘拉住他说:“你的眼再尖,能尖过天上飞的猎鹰与地上跑的猎犬吗?你爹带上它们就够了。”那孩子见他娘决不让步,只得罢了,说:“那我怎么也得送我爹到村口。”

不一会儿,主妇把马牵了出来,主人背着弓箭,带上猎鹰,跨上马背,让那孩子坐在自己身后出发了。到门外,父子俩与另外几名相约同去的猎人会合后,骑着马向村口行去。

到村口时,见一群同样要进山的猎人们围着一张布告观看。在一向平静的村子里,这并不是常有的事。刚才那小哥“蹬”的一声跳下马,挤进人群里。不久又挤了出来,他爹说:“你又不认得字,赶这个热闹干嘛,快些回家去吧!”那小哥说:“别的字我虽不认识,可我认得我们族长大人的名字,那公告上提到了族长,一定很重要。”猎人们听了此言,都纷纷围上去观看,其中有识字的人便为大家把公告的内容念了一遍。众人不知此公告为宇族人所贴,都以为此事大概已经定了,故族长以此公告将此事通知大家。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那小哥对他父亲说:“宇部向族长家议婚,族长只有一个独子就是沈锋大哥,那不是天上掉下馅饼,砸到了沈锋大哥头上吗?”他父亲道:“这是族长的家事,你不要妄加议论,快回家去帮你娘做些家里的活吧。”小哥走后,猎人们也议论起此事,其中一人道:“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吗?宇族人要打开仓库,把粮食送给咱们,果真如此的话,倒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方才那小哥的父亲说:“果真如此,自然是件极好的事,可也别高兴得太早,咱们还没有拿到粮食呢。”

几乎是同一时间,从宇部送来的议婚的文书也到了族长沈肃家的石堡大厅内。沈肃将那文书看了又看,有点不可置信的样子。他问身旁的亲信沈英道:“你看郭顺的意思是真,是假?”沈英说:“先不管郭顺的意思真假,只说如果是真的又如何,是假的又怎样?”沈肃沉吟片刻后说:“如果不管郭顺的用意何在,假设这事是真的,那对咱们可算是个好事。”数日来,因连降大雨,猎人们打不到猎物,派出去采购粮食的人都被各部以各种理由拒绝了,鹰部的粮食告急,此事令族长沈肃伤透了脑筋,这时收到宇部议婚的文书,真好像久旱遇到了甘霖。唯担心这文书上所说之事只是郭顺的缓兵之计,用来拖延时间,伺机救出人质。沈英道:“如果族长以为议婚之事于我部有利,不妨先当它是真的,一面增加看守人质的卫兵,以防变故,一面回复郭顺说我们同意议婚之事,让宇部先将财物送过来,再择日举行婚礼,如果宇部毁约,我们再按原计划行事,也为时未晚。”族长以为然,马上命人写回复的文书,沈英说:“这事先得沈锋表态,方可回复。”族长当下命人去告知沈锋,同时对人质居住之处布署了更加严密的防范。谁知这众人都以为是极好的事,沈锋却迟迟不表态,因为这缘故回复宇部的文书虽已写好,也只得留置不发,如此又过了两三日。

入秋以来,族人们每次进山打猎都是空手而归,族中最优秀的猎手也不例外,就连沈锋自己也没能打到一只野兽。今日一早,平常跟随沈锋的鹰族武士沈锐、沈岚等人都随族人进山狩猎了,沈锋留在自己的石堡里喝着闷酒,陪着他的只有一名叫阿福的机灵家奴。厅中堆满了各种食物,有族中人送来的瓜果粮食,也有从宇部送来议婚文书的使者送上的各地特产。他不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案上的各种美食,好似视而不见。阿福想劝主人少喝点酒,多吃点东西,便说:“主人,今天好像只有一种味道对你的胃口。”

沈锋说:“你说错了,有很多种味道都对我的胃口,可是只有一种可以解我的烦忧。”

阿福端过一盘蜜瓜,说:“既然有很多味道都对你的胃口,那阿福想请你尝尝他亲手种的蜜瓜。”

沈锋:“什么?你亲手种的,好像会种瓜是一件值得骄傲,值得夸耀的事。这种话是勇士的仆人说出来的吗?”

阿福:“可是阿福不会做别的事,偏生伺弄起这些瓜果来却得心应手。阿福有没有说过他小时候被坝子里的人抓去过,在那儿呆了几年,学会了伺弄瓜果。”

沈锋:“我看真该令人再把你绑起来,送回去给坝子里的人为奴,你就可以再学点什么了。”

阿福:“为什么要‘绑起来送去呢,咱们现在要去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既不用‘绑起来,也不用像两个月前,偷偷摸摸地去,因为咱们要和坝子里的人做亲戚啦!”

听到“偷偷摸摸”几个字,沈锋想起数月前与一名宇部女孩约会的事。那时阿福陪他去过几次宇部的村子。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立即遭到双方族人的激烈反对。之后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使他无暇再顾及此事。派去打听消息的人说她已经离开此地,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甚至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方,不知她是否还记挂他。偏偏这时父亲又决定让他和宇部人结亲。他闷闷地喝了一口酒道:“和谁做亲戚?你偷看了我抽屉里的文书吗?”

阿福:“这还用得着偷看文书吗?这事族人们全知道了,到处都在议论呢。”

沈锋想,我并没有表态,父亲就把这事公之于众了吗?这并不像他行事的风格。他只说:“两个月前,你们不是和族长一个口气,说鹰部的男子决不可以娶其他部落的女子吗?我已决意听从你们的劝谏了,想不到你们的主意变化得也太快了点。”

阿福知道主人指的是两个月前,他和一名宇部少女约会遭到众人反对之事,想必他仍然耿耿于怀,也不便多说。他把宇部来议婚的信使送来的腊肉、水果、点心等食物恭恭敬敬地端到主人面前,说:“这是陈年烟熏老腊肉,待客的上品,是为极幸运的人准备的。”

“这么说来,我也算是极幸运的人喽,这话是从哪里说起?”

“你既生在族长家中,老天爷又将你生得这样,一名勇士需要具备的技能,哪一样不是轻而易举就学会了……”沈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自己仍然喝着闷酒。阿福停下说话,随手把一盘蜜果端到主人面前,又说:“尝尝江边特有的蜜果吧,都是极好的,极美的,极难得的,辜负了这样的美事,神灵是要发怒的,所以你还是吃……”阿福话未说完,就被主人一个“你给我闭嘴”的手势打断了。沈锋知道他想说的是拒绝宇部的议婚是“辜负美事,令神灵不悦”,他平生最恨别人向他拐弯抹角地说话,一拳击在案上,指着阿福喝道:“你何时学会这样说话了,你当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吗?再敢说下去信不信我把你送去做苦力!”“那我不说了。”阿福识趣地说。

这时一名侍卫进来报道:“族长的两名侍卫要见主人,此时正等在门外。”沈锋只得将二人请进屋内,二人手持已拟定的回复议婚的文书,不容置疑地说:“此事族长已经定夺了,请少主人在上面签个字吧,不要耽误了发送回函。”

二人的语气令沈锋十分不快,可对方是族长的人,他不便发作,只说:“烦劳二位去回族长的话,就说再给沈锋一天时间考虑一下吧。”二人对视了一下,都以为不好再向这虎豹一般的后生相逼,只得说:“既然如此,我等先告退了,明日这个时辰再来请少主人签字。”

明日,明日又能如何呢?还能指望父亲明日就改变了主意吗?天知道这次他们为他议定的宇部女孩是谁,他们凭什么反对这个又赞成那个呢?在他们来说,这甚至并不需要理由,在于他,此事又引起多少愁苦。想到这里,沈锋又一次举起杯来,一饮而尽,然后伏在案上睡着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为了这件事,各种各样充满趣味的场景将在宇部及鹰部的各村各寨上演。

宇部族长的议事厅里,每天都有信使从鹰部的领地飞回来,将族长派去的30名信使所收集的信息集中传回。众信使们都毫无例外地相信,使得宇部议婚之事受阻的原因并不在于族长沈肃,而在一个名叫沈锋的年轻人身上。族长郭顺十分不解,沈锋不是那个数月前与宇部女子私下交往的年轻人吗,为何不愿与宇部议婚?众人都不解其中缘故,唯独雯雯问道:“老伯,您在议婚的文书中可提到女方的姓氏家族?”族长说:“并没有提到这个,初定是云真的女儿,因通常是先确定两部联姻,再商讨细节,所以并没有提到。”雯雯:“我知道了,假如沈锋知道和他议婚的对象是谁,或许会打消疑虑而同意吧。”众人对这个说法并不能肯定,雯雯一心想帮助好友,于是请求族长允许她去鹰部面见沈锋。因这时查查还在东方他们的信使队中,族长便命木岩将她送到鹰部境内。次日一早,二人化装成商贩,骑着马上路了。

行到鹰部境内数十里时,只见前方有众多的人马也和他们走在同一条道上,向相同的方向行进。雯雯令随行的一名宇部少年前去打听,那少年回来说:“他们都是鹰部族人,互相之间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约是来自鹰部不同的村寨。他们不是商贩,因为没看见携带的货物。没有人将他们编排组织,因为没看见对他们发号施令的人,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目的地和我们一样,都是鹰部族长居住的寨子。”

雯雯想,莫非这些人也是要去见族长的吗,不知他们见了族长要说些什么,我若混迹其中也可打听打听。便让随行的少年找来一套鹰部普通少年的衣装让她换上,再把头发也仿照年轻猎人的样式重新梳好,看上去完全像一名鹰部少年了。她把一路护送她到此地的人都打发回去,决定下一程自己单独行动。

一名鹰部的猎人见她独自一人走,问道:“小兄弟,你也要去族长居住的寨子吗?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独行,你的家人呢?”雯雯说:“我原是和我的伯父一起来的,只因伯父在前边的客栈里遇到一位故人,两人相约喝酒,伯父让我先行,他不久便会追上来的。”那名猎人说:“既然这样,你就和我们结伴走吧。”那人和他的伙伴都很健谈,从他们的谈话中雯雯大致猜到他们此行和两部议婚之事有关,他们说到宇部的富庶,又说到族长的儿子结了这门亲将有怎样的好处,再说到普通百姓如能少打仗,像宇部的人一样以耕作为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看得出来,他们极赞成此事,同时也和她一样不理解为什么族长的儿子会不赞同此事。

这时一名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看上去是那名猎人的儿子,直嚷说肚子饿了,那猎人说:“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怎么就饿了,叫你早上多吃点,你就是不肯,现在可没有吃的。”那男孩说:“可是我不爱吃蒿子饼,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肉呢?”那名父亲模样的男人一脸尴尬的表情,身为猎人却没有肉吃,不是很讽刺吗?雯雯很想笑,只是拼命忍住了。同行的猎人也有想笑的,一想到自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也都笑不出来了,安慰那孩子说:“过几日族长家办婚礼的时候,尽你吃个够吧。”那孩子又问:“族长家什么时候办婚礼?”众人都笑了,说:“这孩子真糊涂,我们要知道族长家什么时候办婚礼,现在也不用急着往那里去了,这事不是还没定吗”。

走了一程,雯雯向猎人们问道:“这样走下去,何时能到族长家,到那里后又如何选派代表去与族长谈话?”猎人们一脸吃惊的表情,心想这少年是哪个村的,莫非是在异族的领地里长大的,竟不知道鹰部人行事的作风,便解释说不用派代表去谈话的,只要大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出几个时辰,大家所关心的事便会有个明断。雯雯想,原来是这样,不曾想到几千年前就有静坐这回事了,我去看看也好。

大约中午时分,鹰部族长的家宅中。一名管家匆匆向内院走去,族长沈肃和几名亲信及卫士正在宅中议事的大厅里。沈肃来回踱着方步,等着管家带回来的消息。管家进了议事厅,向族长一揖,说:“从各村寨到这儿的族人大约三百人,他们没骑马,也没穿戴甲衣,而是背着干粮,扶老携幼,步行来的。”

族长听闻此言,似松了一口气,说:“把防卫的士兵们撤到宅院周围的树林里,仍然轮班防守,不可松懈,另外让人打开粮库,按乡亲们的人数备足食物。”管家带着数名执事依族长之言前去办理。

族长家大院内,沈锋居住的石堡内,阿福正站在高处,对着一个瞭望口向远处看,因石堡处于地势较高之处,他分明看见向寨子集聚的族人们,于是从梯子上下来,把沈锋推醒道:“主人,快醒醒,有好几百人向寨子里来了,怕是得了消息来向你道喜的。”

沈锋起身登上梯子也对着瞭望口看了一会儿,说:“不是来贺喜的,你看他们都没有背着筒鼓,怎会是来贺喜的,况且我没有说话,父亲断不会把那消息发出去。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过半个时辰,等他们进了寨子咱们再让人去打听。”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族长沈肃家宅外的空地上,陆陆续续地坐满了远道而来的族人们,他们大多是表情严肃的男子,也有少数老人和小孩。虽然人很多,却毫无喧闹之声,众人在静默中各自席地而坐,从容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泉水和干粮,享用了一顿简单的午餐后,便把披毡围拢,就地休息。看来,短时间内他们是不会离开此地了。

沈锋派去打听消息的少年不一会儿来报道:“族长并没有把消息发出去,这些人不知怎么都知道宇部议婚的事了,正私下议论着,以为主人应该答应这事的。”

沈锋想原来如此,这原是族人们行事的风格,他们越是想要叫你去做的事,就越是不会说出来,只是静静地站在你面前,这无声的请求更令人感到加倍的压力。他真希望他们向他当面说出来,那样他定会有勇气拒绝,现在呢,他陷入一种两难之境。

几个时辰过去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族长带着管家亲自到族人们席地而坐的空地上向众人分发食物,并说:“大家心中所想之事,我已知道,请大家先回去,沈某一定设法周全此事。”众人听了族长此言,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晚饭后,沈锋有些急了,对阿福道:“夜来风寒,露水又重,他们当真不走,要在此过夜吗?那真令我心中不安。”

阿福说:“主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每次攻城拔寨,你总是反复策划,生怕有遗漏及不妥当处,以至于折了兄弟人马。如今,你又怕冻坏了族人,可是阿福跟你说,你要真为大家好,就该娶了那宇部的女子,让每年跟随你四处打仗的勇士们也都成个家,过上几年太平日子,使人人得到些好处,如果换作阿福,一个宇部的女子算什么,就是两个、三个,再多些,阿福也笑纳了。”

沈锋听了笑道:“罢了,我只觉得他们可怜,却忘了他们想要我做的事并无道理。”说罢,离开窗边,埋头不去看外面黑压压的人群。

却说雯雯因化装成鹰部少年混在人群中,眼看天快黑了,这些人用披毡裹紧身体,既没有想去找族长说话的意思,也没打算离开,难道这样过夜也是可以的吗?雯雯想我可不习惯露天过夜,她决定去见族长及沈锋,设法说服他,如此既可帮好友达成心愿,又可成就宇部族长所谋划之事。

族长听说一名少年想见他,有些好奇,命卫兵将少年带进来,问道:“小兄弟,你想对我说什么呢?”雯雯信心满满的地:“请让我去见您的儿子,我能说服他同意议婚之事。”沈肃看了她一眼,不太相信地说:“是吗?跟随他的勇士都没能说服他,你与他素不相识,何以见得能说服他呢?”雯雯深深一揖道:“请让我试一试吧。”族长示意一名士兵将她带到沈锋的石堡。

阿福领着雯雯进到屋内,说:“主人,这位小兄弟有话与你说。”沈锋:“是吗?如果是关于那件事,就不必说了。”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强硬,雯雯事先准备好的一番说词竟派不上用处,一时竟无话可说,他态度漠然地对阿福道:“送客。”阿福只好引着雯雯向屋外走,就快走到门口时,雯雯叫道:“等一等!”沈锋道:“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雯雯从袖中取出云雪托她还给沈锋的那枚玉佩,说:“这个你总该认得吧。”沈锋接过玉佩,说:“这是我送给她的东西,怎会在你手上?你知道她在哪里?”雯雯说:“我本是和云雪同住一村的女孩,只因她托我把这个交给你,才扮作鹰部的少年随众人一起来到这儿,现在你知道宇部与你议婚的女子是谁了吧,她可从没忘记你。”沈锋十分欣喜地问道:“真的是她吗?”这名少年走进来之前,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事可能有如此完美的结局。

没有人知道这位鹰部少年是如何说服了族长的儿子,但这结果是令众人欣喜的。夜幕还未完全降临,族长沈肃走到宅院之外,对众人说道:“大家所关心的事,已经有了明断,大家的好意,沈某心领了,半月后还请各位光临,喝一杯儿子的喜酒。”众人听闻此言,方才高兴地踏上回程,点着明晃晃的牛油火把,如来时一样,兴致极高地聊着天,回各自的村寨去了。

宇部与鹰部的联姻是众望所归之事,不但代表了两部人们的愿望,连坝子里其他部落的人们也极赞成,大家都说这下可以过上好多年的太平日子了。充当人质的女孩们也平安地回到了家,宇部的族长为了表明诚意,尽快将承诺的一切物资运往鹰部,鹰部的族长也并未失言,领着众管家、执事,打算操办一个空前隆重的婚礼。下了很多天的雨终于停了,天气变得异常晴朗,干燥,人们的脸上一扫往日的阴霾,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这日午后,雯雯躺在一堆干草垛上晒太阳,听到巫师藜对云雪说:“雪,我收回我曾说过的‘不幸恋爱的预言,你会得到属于你的幸福,并不逊色于任何别人的幸福。这就当是我的祝愿吧。”

在预备婚礼的人们忙碌的声音中,雯雯感到一阵浓重的睡意,最近所发生的一幕幕在头脑中快速闪过,这一切都太顺利了,简直像做梦一样。这样想着便睡着了,这一次她的梦境更深遂,甜净,她梦到坝子里的每一个村庄被阳光染成金色,一整片的金色世界极安宁祥和,空气中飘浮着难以言传的甜蜜气息,那气息浸染了每一条道路,笼罩在每一处宅院周围,那是人们梦想中的家园。

十一

星期六早上,雯雯被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吵醒,醒来发现身上穿着周五晚间换上的睡衣,“你睡过头了,昨天去大山包看黑颈鹤太累了吧,”耳边传来妈妈慢条斯理的声音。

“我昨天去大山包了吗?我怎么觉得是好久以前的事,今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

“昨天星期五你不是参加了学校组织的黑颈鹤自然保护区的实地考察活动吗,回来后又接着整理照片,今天星期六不是和杨雪约好了下午去听爱鹤志愿者协会的报告吗?怎么全忘了,睡糊涂了吗?没发烧吧?”妈妈说着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说:“还好没发烧,一定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啦。”

“怎么会是星期六呢,我觉得那天去大山包之后,过了好长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对了,刚才是谁打电话?”

这时电话又响了,“可能是杨雪,她半小时前打电话找你,我让她一会儿再打来。”

雯雯拿起听筒,果然是杨雪,她约雯雯下午去听报告,又问她作文的题目有没有想好,雯雯想了一下说:“就叫‘梦鹤笔录,我刚才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作者简介:姜红铃,女,昭阳区人,自由写作者。

【责任编辑 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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