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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

2016-11-07苏金鸿

民族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老舅罗家村委

苏金鸿

1

罗山顺的家原在大山深处,不通公路,只有一条小道像羊肠似的在山腰盘旋,走到山的尽头处,一座山神庙旁,就是罗山顺的祖辈繁衍生息数十年,名叫罗家村的山村。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连天的暴雨造成山体滑坡,汹涌而下的泥石流卷走了半个山村,堆集成一座山,掩埋了十多家,死了七人,埋了几百只山羊和十多头牛,连山神庙也被卷走了,成了一个可载入远山县县志的灾害事件。更为残酷的是,一座山几百万吨山石,去哪里寻找遇难者的尸骨,村民只好在山前立了一块石碑,上刻“罗家村七人遇难处”几个字,以供凭吊和追念。这已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如今,罗家村搬迁到了潓江边的公路旁一个小小的平坝里,叫了罗家新村,而那在大山深处的罗家村则成了被遗弃的家园。搬到罗家新村,罗山顺做的许多事中,就有重建山神庙一事。当年,泥石流顺着峡谷下来时,老村长罗根迎险而上,边呼喊边赶往村头的小学救人,路上不幸被浊流卷走了,尸体当然也没找到。他完全可以逃脱灾难,但他却选择了死亡。因他的呼喊,有许多人逃出了险境,捡了一条命。据说,老村长罗根被山洪卷走的地方,正好就在山神庙旁。因而,罗山顺在请人重塑山神时,特意让人拿了老村长罗根的照片参考,实际上,他是想让人将山神塑得更像老村长一些。确实,山神塑出来后,还真有些像。不用说,村人供奉山神,其实也就供奉了老村长。山神佑护着山的安宁和平安。在村民的眼中,老村长罗根就是山神。

从搬迁罗家村开始,罗山顺就接替老村长罗根开始当罗家村的书记兼村委主任,如今已有三个年头了。

这天,副主任罗枫打电话给罗山顺,说,乡上发来文件要罗山顺去乡上开会,主题是有关山林和土地的,让他做好思想准备。罗山顺亲自去村委看了会议通知,心里就有些不踏实。罗家新村家家户户本来搬迁前是有土地承包证的,可泥石流之后,整村迁移,原有的土地证就作废了,全被收到了乡上,成了档案资料。

这几年,土地流失严重,上级多次查办占用良田的非法行为,对这事,乡上抓得很紧,这不,又要开会清查了。罗家新村的林权改革早已结束,山林已划分到各家各户的山林证上,只是这坝子里新开垦的土地,搬迁后,为了不误农时,只是按块分到户,尚没有逐块丈量过面积,也就是说,乡里的国土所尚未将承包证颁发下来。为这事,罗山顺已催了几次,可宋所长说太忙,没有时间进山量地,这事一拖就被拖了一年多,至今也没有个结果。

其实,罗山顺心里很明白,给宋所长的土特产山货给少了,只是一些菌子、荞面和干萝卜片,因而他对罗家新村办承包证一事不积极、不主动,有时催急了或郑乡长出面寻问,他也会以种种借口搪塞一番。罗山顺一直在找机会,从自家养的山羊里拉一只给宋所长,或者请他进山来吃烤山羊、全羊汤,喝正宗的罗家新村自酿的青大麦酒。

其实,罗家新村三十来户全是姓罗的彝族。过去,祖辈人用马驮着家当,赶着牛羊,漫山遍野、毫无目的地走,只要看到哪里山清水秀,便安营扎寨,一番刀耕火种,一片片山林毁了的时候,荞子、萝卜等高寒地区的作物,也就生长出来了。当山地变稀薄了,收成下降了,人们又开始迁徙,寻找新的风光优美的栖息地,又上演毁林开荒的闹剧。如此反反复复,所到之处离开之时,早已变成荒山秃岭、一片狼藉。解放后,祖辈人也算有了安居的念头,在一个地方一住就是几十年。可山上的资源毕竟有限,长年下来,山地越开越广,森林越来越少,植被破坏严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穷山恶水,也为自然灾难埋下了祸根。终于,一场无情的大雨造成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酿成了惨剧。人们醒悟了,但为时已晚。大自然的报复是无情的,不顾实际索取越多,报复就会越凶,悔恨就会越多。

罗家村搬迁选址时,县乡来了不少人,罗山顺、罗枫、老舅等也参与了。选来选去,最终选在了有一个小坝子、依山傍水的地方。政府拨了款,派了人,又赶上“千村推进”工程的实施,建盖了青瓦白墙的平房,罗家新村名副其实是一个新的村子,只要路过,远远地,就会看到罗家新村炊烟袅袅、胜似仙境。人们有过血的教训,以生态为本,爱惜一草一木,不再毁林开荒,而是在坝子里开垦土地,种植庄稼。人们还在罗山顺的带领下,到荒废了的家园植草造林,绿化山峰,让那里渐渐有了蜂唱蝶舞、鸟语花香。

村里的人们都觉得,要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地耕耘、生活下去,山林要有证,种田要有证,法律上有了保证,心里才坦实,催罗山顺办承包证,就是例子。“这次去乡上开会,自己何不趁此良机,给宋所长牵一只羊去,只要他收下了,办本本就快了。”

在罗家新村,罗山顺算是最有钱的人。前些年,未当村官时,他靠着自己头脑的灵活,养羊、养牛,发了大财。现在家里也还养着三百多只羊、数十头牛,一年卖出一部分,年年都有可观的收入,牵一只羊,对于罗山顺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

翌日一早,手牵一只黑山羊的罗山顺刚出村口便遇到了老舅,老舅在村里办事公正,有威信,因而说话有人听,村人出于尊敬,不叫他的大名罗进宝,都叫老舅。有时村里有了疑难问题和无法解决的事情,罗山顺都要去请教老舅或让他出面调停,好多事就这样迎刃而解了。泥石流发生后,村人说,死了人肯定风水不好,搬动迁移到他乡,若他乡不行,再迁移,反正大山有的是,总有一处能让人活下去。这个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受到老舅的反对。他说,越搬越穷,越穷越搬,是个怪圈,祖祖辈辈走不出去,到处流浪,没有根,最终也就不会有幸福。不能迁移,不能再回到过去的老路上,那不是活路而是一条死路。只能找块好地,依靠好山好水,安居乐业才能发家致富,要对得住后代子孙。不仅定居,而且要有户口、房产证、林权证和土地承包证,堂堂正正做人。村人认为老舅说得在理,便都听了老舅的,后来才有了这罗家新村。

罗山顺停住脚步,与老舅打了声招呼。

老舅见罗山顺牵了只山羊,便奇怪地问:“咋了?还牵只羊去参会?难道羊也能列席会议?”

“老舅,这是打算给宋所长的。”

“是不是又为了本本的事?”

“嗯。让他办快点。”

“你家的羊圈里少只羊,就当被狼叼走了。你是村书记、主任,出于公心,为大家办事得吃点亏。也好,反正你家里羊多,牵一只去,伤不了一根毫毛。”

“老舅,当今办事,得有礼。只要有了礼,事就好办多了。”

老舅说:“是这个理。山顺,你得记住,这坝子里的土地,种什么都会有好收成。”

“是呵,村里的人观念变了,越来越离不开这土地了。”

罗山顺又感叹了数声,这才说声,老舅走好,拉着羊上了一辆农用车,走了。

老舅见罗山顺走了,在心里说:“罗山顺这娃不错,为了大伙的事,舍得付出。看来罗家新村有希望了……”

想归想,老舅还是说了粗野话,骂了几声娘,不用说,他是骂那黑了心肝的宋所长。出了气的老舅放眼望了望满是林子的山峰,他要去山峰上走走、看看。

2

几乎每天,风雨无阻,作为村委护林员的老舅都要去巡山。这时的山峰,白云缠绕,雾霭升腾。一条山溪叮叮咚咚流过老舅的脚边,他顺势伏下身喝了一肚子山泉水。其实,老舅不老,五十开外,身板还硬朗,喝得下半斤烈酒,吃得下三大碗饭。老舅护林,没人敢动山上的一草一木。一根筋的老舅有言在先,谁敢擅自进山伐木割草,他就敢上谁家骂狗日的,良心让狗吃了。因为,三年前,老舅亲眼见阵雨时的泥石流吞没房屋、牛羊和村人,亲眼见发怒的大自然凶残的一面,以及人在夺命灾难面前的无能为力。老舅心里更清楚,造成这一切的是人为的无休止的对大自然的掠夺。大面积的开荒,偷砍盗伐,将山变成光秃秃的山,将草根都铲了、烧了去种庄稼。当村人撕心裂肺祭吊死去的亲人,当村人挥泪泣别赖以生存的家园,很少落泪的老舅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自从搬迁到罗家新村,老舅主动当了护林员,他要护住村人的生死线,不让悲剧重演。

一个时辰后,老舅爬上了山顶。他要在山顶呆一段时光。他远望小小的坝子里,炊烟悠悠摇动,听隐隐约约的牛叫马嘶、鸡鸣犬吠。

老舅像一只老鹰,一蹲就蹲了好长一阵子。他拿出行军壶,仰脖大口喝了几口酒。每当此时,他的眼前不是青山绿水,而是成片成片水土流失的山地,接着就是汹涌而来的发出恶臭的泥石流,转眼间,半个村子和七个村人就不见了,哭天喊地的嚎叫声,在不复存在的村子的上空回响。

下山时,老舅遇到了来接他的二儿子罗正发,他前几天进城买药材种子,今早刚从山外回到罗家新村。这罗正发读过大学,学的是植物学,参加公务员考试落选后,他有许多地方可以去谋生,可他考虑再三,心怎么也离不开生他养他的衣胞之地和山林土地,于是,他最终回到了罗家新村。而且还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女友罗枫在村委做事,他得回村谈恋爱,二是他想回乡教会村人发展多种经济,套种或换季种药材,发洋财。

在回山的路上,罗正发从车窗口看到罗山顺在农用车上坐着,身边有一只咩咩叫唤的羊,心里一直觉得很奇怪。平时,罗正发与罗山顺是表亲,他从来不叫他罗书记、罗主任什么带官衔的称呼,一直叫罗山顺“山顺哥”。罗正发便将回村的路上所见罗山顺和羊的怪事告诉了自己的爹老舅,想弄个明白。老舅嘿嘿笑了笑,不置可否,但他还是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羊是你山顺哥拿到乡上孝敬国土所宋所长的。”

“为啥?”

“还不是为了村上丈量土地发证的事。”

“这不是公事公办么?这宋所长心也太黑了。”

“那羊是你山顺哥家的,他这是为村里的事去求宋所长。”

“不量地就不量地罢了,还送什么羊去?我们的祖祖辈辈被人称为山中的吉普赛人,游牧惯了,几百年来没什么土地证,不也过来了吗?”

“时代不同了,如今村人盘田种地没证心里可真的不坦实了。这办证的事,是村人催你山顺哥去办的。”

“爹,你也不劝劝山顺哥,办证可以,送礼不可以。自己不能把自己给看贱了。正常合理的事,经他这么一做,这不助长了不正之风吗?”

“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懂其中奥妙。看来,你书读得太多,成了书呆子了。”

罗正发见爹这么认死理,一时没辙了。想再说什么,可嘴张了张,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3

太阳落山时,罗山顺回到罗家新村了。会议开得很及时,郑乡长传达了县上的会议精神,讲了当前全乡土地管理的严峻形势,对土地的滥用和宅基地少批多占、未批先占,进行了点名批评,并责成有关人员彻底处理。后来,郑乡长又讲了许多森林、土地管理的重要性、必要性,可罗山顺一句也没记住。他只记住了与罗家新村有关的退耕还林的政策。什么每亩退耕地每年补助现金105元,原每亩退耕地每年20元生活补助费,继续直接补助给退耕农户,并与管护任务挂钩等关键问题,他听得很认真,记得很详细。这些与老百姓的利益直接相关的,他一句也没漏下,全记在了小本本上。因为,罗家新村的旧址,这几年一直在搞退耕还林和森林绿化,而且已初见成效,老百姓也有了甜头。

当然,罗山顺是空着两手回来的,那羊已经送给宋所长。他坐农用车到了乡上,利用开会前的时间急忙给宋所长打了个电话,说从罗家新村给他弄来了只吃百草、不喂饲料的山羊来,生吃、活剥随他的便,但量地发证的事得尽快办,不要再拖下去了。宋所长接了罗山顺的电话,说罗家新村的量地发证不是不抓紧去办,而是手续有些复杂,要打报告到县上的国土局批,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已经批下来了,明天就可以进山量地。正好逢上火把节,感受感受风情,晚上在罗家新村住一夜,后天一大早量地,然后,现场办公,量完填证,当场发放土地承包证。罗山顺一听,可高兴了,说他代表罗家新村的村人谢谢宋所长的关心。那羊不好牵到乡政府,怕人看见,寄存在潓江饭店老板娘处,就拴在饭店后院,让宋所长开完会去看看,怎么烹饪由他处理了。宋所长说,罗山顺太客气了。会一开完就去看看,但忙不上宰了,等进山量完土地发了证再烤了吃,到时让山顺约了罗家新村的村委班子一起到潓江饭店喝酒、吃羊生皮、全羊汤。

罗山顺连家也没回就直奔村委而去,他要让罗枫用小广播通知各家各户,每家出一人,后天一大早看好自家的地,丈量好之后,领证回家。

罗山顺刚到村委,就见罗正发在罗枫的办公室里与罗枫吹牛。罗正发见罗山顺开会回来了,便急忙起身与罗山顺打了声招呼。

“山顺哥,听说你送给了宋所长一只羊?”

“是呵。不送没法子,只得送了。”

“若事还办不成,那你得送头牛去了?”

“正发,你咋这么说哩!不送,办事能办得如此顺当吗?”

“我看不惯不送礼就办不成事的歪风邪气!”

“你刚从学校出来,才踏入社会,心高气傲,八字还没有一撇,也不晓得小锅是铁打的,不要这也看不习惯,那也看不顺眼。你得慢慢学着点、看着点,才能融入社会。”

“算了、算了。山顺哥,我懒得和你争辩了。事情办得怎样了?”

“已经搞定了。明天宋所长进山,后天量地发证。”

罗枫听说马上就可量地发证,就说了罗正发的几句不是,又说若没有山顺哥出马,这事还不知到猴年马月才能有个结果和分晓。

罗山顺打断了罗枫的话头,说明天虽是火把节,可白天有时间,村委的人除了妇女主任留下值班和准备晚餐之外,全都去废弃的家园看看退耕还林怎样了,做到心里有数,等奖补政策一来、资金一到位,就立即将钱兑现给村人。

罗正发说,他也要去,说看看能不能种药材。罗枫说也好,让罗正发也去,正好多一个帮手。

4

第二天一早,太阳一出山,罗山顺就带着村委一伙人出了罗家新村。青山绿水,白云飘飘,空气清新,山乡美丽。罗山顺一路上给大家讲一些小故事,有素的、荤的段子,逗得大伙发出一阵又一阵笑声,在林间草丛中飘拂、荡漾。

走了近三个小时的山路,大伙这才到了被遗弃的家园。这里是一座山峰下的凹槽,原来的房屋就顺着山脊往两边建盖,依稀可见没有撤完的篱笆墙。有一道山泉从峡谷流过,水声潺潺,有一条小溪从山脊边穿过,两边的草早已长成繁茂的浓荫,野蜂彩蝶在野花间飞来飞去。远处有山鸟在鸣叫,也有不少灌木重又发出了新枝。看来,搬迁之后,这里的生态已逐渐恢复了元气,正朝良好的环境转化,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正向着人们的视线走来。

“这里真是仙境之地,多么适宜人居!若没有人为的破坏,毁坏了生态,若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毁了家园,那该多好啊!”罗山顺禁不住发出心灵深处的感叹。

罗正发也大声朗诵了一句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诵完诗句,他放下身上的背篓,匍伏在地上,尽情地呼吸了几口泥土的芬芳。

罗枫去采了一大把山花,放进背篓里,她要将这故园的美丽,带回村委自己的办公室里,让芬芳陪伴青春的心灵和岁月。

在众人沉浸在山光水色之际,老舅一个人早已伫立在那块刻着“罗家村七人遇难处”几个大字的石碑前,默哀和想心事。他的面前,当年泥石流造的山,已经长满了小树和野草,绿荫已覆盖了悲惨的一幕,也覆盖了人们渐渐淡漠的记忆。死了的七人中,就有老舅的四个亲戚,包括老村长罗根,这怎么不让他心痛万分。那年,是个白天,连天雨下个不停,已下了数天,响雷一个连着一个打,浊水四处奔流,老舅的心里有些发慌,心想会出事,便冒雨登上山梁想看个究竟。就在老舅刚登上山梁之时,山洪暴发了。汹涌的水浪从山梁、山凹、山谷汇集而来,瞬间聚成一股泥石的大河,发出恐怖的声音,直向罗家村扑去。“不好了!山洪来了……”老舅的喊声是那么的微弱、无力。一眨眼的工夫,泥石流便从罗家村半个村子一呼而过,什么房屋、山石、大树,统统被卷走、掩埋,遗下的泥石,高高地耸起,形成一个软乎乎的山坡。就这样,七人死了。当暴雨过后,一切归于沉寂,一座不长一草一木的小山峰出现了。

此时此刻的老舅,流下了几滴浊泪,他哭了。当他回首时,罗山顺等人,全都像一棵棵树立在他的身后。

默哀毕,罗山顺说:“让我们永远记住不该发生的一切,让悲剧不再重演。来来来,咱们开始干活吧。”

罗山顺将五人分为四组,各人负责一个地方,分头在故园及周边走动、观察、计算和记录,两个小时后,在原地会合。罗正发虽然是罗家村的人,可长大后长年在外读书,对这故园的山水风貌还没有罗枫了解,因而他只能在罗枫的带领下,去调查了解。照分工,他俩要去一个半山腰的山地,那里曾是罗家村人种荞子的主产区,也是罗家村人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在看了山地后,罗正发一阵狂喜,因为近百亩的山地从土质、水源看,种药材再适合不过了。看到罗正发的高兴劲,罗枫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大伙会合时,罗山顺的手机响了,他接到了宋所长的电话,说他与同事小杨自驾私车已从乡上出发,估计太阳落山时,便可到达罗家新村。罗山顺见大伙都到齐了,便挥了挥手,说声走吧,率先走下了山坡。

5

罗山顺等人刚到罗家新村村口的山神庙旁,就见公路远处的山边腾起一道烟尘,急驰过来一辆微型车,不用说,那是宋所长的私车。宋所长常调侃私车公用,不过,汽油可是由乡上的钱加的,账挂在乡政府的户头上。这车是去年宋所长花三万块钱买的,昌河牌,银灰色。这事,罗山顺也知道,因为宋所长买了新车,第一趟就开到罗家新村兜风、玩耍,晚饭在村委吃,是罗枫接待的,炖了只鸡。

罗山顺让其他人先回村委,看看妇女主任的晚餐准备好了没有,没准备好的话,帮个手,自己在村委门口等宋所长光临就行了。罗山顺点了只烟还没抽完,宋所长的车就到了。宋所长猛地一下刹住车,与罗山顺打招呼。

罗山顺笑嘻嘻地迎上前去,为宋所长打开了车门,递上香烟。宋所长拔了车钥匙,起身跨下车子,用毛巾掸了掸身上的灰土,便和同事小杨一道随罗山顺进了村委的院子。这些年,村改委之后,上级拨了款,村委建了新办公小楼,有会议室、电视娱乐室、图书室、厨房和厕所,功能其全,已是条件不错的办公场所。

一进院子,宋所长就闻到了腊肉香菇炖鸡的香味,便顺口说:“好香呀,这腊肉香菇炖鸡,让人顿生食欲。”

“山里也没什么好吃的,这道菜算是名菜了。”罗山顺接口说。

“如今在城里尽吃些饲料喂出的动物,能吃到山里的土鸡,那可是口福了。”

“宋所长说的是事实。哎,宋所长,那羊怎么样,还满意吧?”

“我看过了,还满意。那羊还拴在潓江饭店的后院里。说好了,明天忙完量地发证的事,一同去吃。”

“好,一言为定。”

说着话宋所长进厨房看了一眼,说吃饭还早,斗个地主玩玩。罗山顺说,可以。接着,宋所长、罗山顺、小杨三个人就玩起了扑克。几把下来,多次拿到地主牌的罗山顺挨了宋所长和小杨的几个炸弹,一张红票子就到了他俩的腰包,乐得宋所长笑得前仰后合,嘴长时间合不拢,说自己有财运,才到罗家新村,客气的罗山顺就给发了汽油费和加班费。

吃饭时,不用说,照例要用大碗喝酒。凡是喝酒的,先碰一下,然后一口干。罗枫为喝酒的人个个倒了一碗满酒。宋所长问这酒是不是罗家新村土法酿的酒,罗山顺说,放心喝,百分之百是苦荞煮的酒。宋所长见车停下来不再动,也用不着去开,为了体现豪爽,便也一口喝了个一干二净,还哈哈哈地笑着督查其他人酒碗里的酒是不是喝干了。

席间,有心事的罗正发喝干了一碗酒,便细心观察了一下宋所长。只见宋所长三十多岁年纪,生得五大三粗,皮肤黝黑,国字脸,小眼睛,大鼻头,厚嘴唇。罗山顺在心里想:“这狗日的宋所长还有些官样子。他是个小小的所长,充其量也就是个股所级的人,可有点小权,他也要耍弄。往后若这小子青云得志,官场得意,日后当了县长什么的,手握了实权,定是个鱼肉百姓的贪官。今天得趁这天赐良机,收拾收拾这狗日的,让他不要在众人面前再这么张扬和嚣张。对!灌醉他,让他出出丑……”想到此,罗正发先给自己的碗里倒满了酒,说敬宋所长一碗,将宋所长的酒碗也满上了。罗正发端起酒碗,心想,两碗酒少说也有七两,这宋所长只要猛酒下肚,一定倒下。这一切,也被一旁的罗枫看了个明明白白,她知道罗正发的用意和目的,也知道他的酒量,这一碗喝了,必醉无疑。而宋所长的酒量她更明白,一斤以上,曾被戏称为“津巴布韦”式的人物,也就是喝一斤无所谓,喝酒,罗正发怎是他的对手?可急也没用,这种场合下,他知道罗正发的脾气,那酒非喝不可,他一根筋、认死理。

“来,我敬宋所长一碗,以表心意。我先干为敬!”

正在兴头上的宋所长,见没见过面的生人敬酒,便问罗山顺:“请问罗主任,这位小兄弟是……”

“是我的表弟,罗副主任的男朋友。大学刚毕业,也是我们罗家新村第一个本科大学生。”

“哦,是罗家新村的秀才,那这酒我一定得喝了。”

罗正发一言不发,与宋所长碰了碰,二人一齐干了碗中之酒。

确实,刚喝了第二碗酒的罗正发感觉有些天旋地转,已将宋所长恍恍惚惚看成两个人影了。他趁人不备,悄悄退场,急忙奔罗枫的宿舍去了。罗枫也急忙站起身,跟在罗正发身后,进了自己的宿舍。罗正发扑在罗枫的床上,大骂宋所长。罗枫急忙捂了他的嘴,又急忙给他找了个脸盆放在床前,见罗正发翻肠倒肚地吐了一场,骂声越来越小,最后不骂了,睡着了,她这才拉了窗帘、关了门,回到了饭桌上。

一场酒席一直吃到天色黑下来,这才散了。

众人起身向外走去,要去村中心竖起的高达十多米的大火把旁过火把节。这时,老舅正在主持和指挥歌舞表演队准备演出。全村人几乎全都集中在了火把的四周,只等老舅点燃大火把,就开始“打歌”。只见老舅亲手点燃大火把,宣布火把节开始,人们欢呼,翩翩起舞,小小的山村顿时歌舞升平热闹起来。

老舅将宋所长、罗山顺等人安排在摆满了果品、美酒的主席台上。宋所长红光满面,频频举杯,玩得开心。此刻,村人手拉手以大火把为中心围成一圈,旋转着歌舞。宋所长、小杨也被邀请参加长长的歌舞队伍,融入欢乐的人群。

当尽兴的宋所长、小杨、罗山顺、罗枫等回到村委时,已是次日凌晨一点。众人随便洗了一把脸脚,便分别睡下了。

凌晨三点被渴醒了的罗正发,酒还没有全醒,他想起喝酒的事,眼前晃动的是宋所长那副得意的嘴脸。他的无名火又在心底燃烧起来。这一场酒是他有生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他真的醉得不轻。罗枫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罗正发下了床,开始找水喝,可房间里没有一滴水。他只好轻手轻脚去院子里找。罗正发觉得人软飘飘的,脚步也有些零乱。不过,他终于将嘴巴凑在水龙头上,透实地喝了一肚子山泉水。

罗正发伸了伸懒腰,似乎清醒了许多。他抬头看了看星光,见离天亮还早,便想回到罗枫的宿舍里再躺一会儿,无意间,他往大门的门缝里往外一看,宋所长的那辆车在月色下泛着光,静静地在门外停着。突然,一个念头占据了罗正发的心里:“狗日的宋所长,为了脚下的这块土地,我什么都敢做。今夜,我戳了车胎,放了气,看你明天还神气不?我要让你来得了罗家新村回不了乡上……”

仗着酒力的余威,罗正发找了把水果刀,悄悄出了村委的大门,一步一步走向那辆微型车。他猫着腰,在车子边转了一圈,终于在车屁股旁蹲了下来,他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很快扬起了手中的水果刀,猛地使劲照准车胎扎了下去。

呼地一声,气浪吹起了不少泥沙,差点迷了罗正发的眼睛。只见车身一颤,又悄无声息地站稳了。

罗正发长长吁了口粗气,出了一口恨气、怨气的他真想大笑几声,可又怕被人发现,便掩了嘴,不敢出声。他想了想,不可能再回村委睡了,说不定会弄醒罗枫。这事不能让罗枫知道,不然,她会有误会。半夜三更,怕被人发觉,家是不能回了。他得人不知鬼不觉地去山神庙过夜,去装孙子躲着,只要不被罗枫知道,这事就天知地知了。想到这里,罗正发又小心地望了一眼四周,这才做贼似的一阵紧走,朝山神庙跑去。

6

第二天是个晴天,太阳刚升上山顶,宋所长、小杨和罗山顺等人急匆匆赶到坝子里,那里早等了不少人。老舅也在,他正在向大伙讲述办土地承包证的重要性、必要性和紧迫性,以及建设新农村,没有法律意识,什么事也会做不长久。宋所长接过老舅的话头,讲了来意和有关事项,还赢得了村人的一阵赞许声。

罗山顺将村委委员召集在一起,讲了量地原则、程序,又将群众推选的代表也叫来,分为若干小组,开始量地。

其实,整个量地过程并不复杂,不到一个时辰,便全都量完了。

罗山顺正要宣布量地结束,让大伙下午到村委领本本时,自己的老婆跑来告诉他,一头家里的壮牛从山崖上失足跌下,摔死了,已被人抬回了家里。让他赶快回家看看,那牛足有三百来斤,怎么处理。

罗山顺想了想,大声说:“看什么看,不看了。让人将牛抬到村委,剥了牛皮,割下牛肉。大伙听着,在村委领了本本,今天早上我罗山顺请村人吃牛肉,打一顿牙祭,开一顿洋荤!”

他让宋所长、小杨先回村委填证发本,自己和老舅有些事再处理处理,等处理完了就赶回村委吃牛肉、喝酒。

当罗山顺等人回到村委时,村人像过节一样,忙出忙进。牛已被大卸八块,肉切了一堆,准备炒了吃,牛头蹄、肚杂已煮了一大锅,正在往上冒热气。

村人领了承包证,开始陆陆续续围坐在桌边,准备吃香喷喷的牛肉。

就在这时,村委门前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和关车门的声音,有几辆小车停在了村委门前。罗山顺听到响动,心想一定是县乡来了人,便迎了出去。

果不其然,是郑乡长陪同县国土局的高局长来了。

郑乡长说:“嗬,罗主任,办喜事啊?”

“乡亲们发了土地承包本本,可高兴了,在一起喝杯酒。郑乡长、高局长,你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也随便凑合着吃点牛肉、喝杯酒。”

“罗主任,宋所长人呢?”

“刚填发完本本,在打牌哩。”

“哼,那羊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郑乡长通天呐,怎知那羊的事?那羊是我自家养的,给宋所长尝尝鲜,真的没别的意思。”

“罗主任,别再蒙我了。你为了集体的事,牵了自家的羊私下送给宋所长的。我可是连羊也给你牵回来了……”

罗山顺呆了,一时无言以对。只到这时,他才真的见自己送给宋所长的那只羊正在被人从车屁股里用力拎出来,往地上一放,那羊竟像通人性似的冲自己跑了过来。

郑乡长笑着说:“说来也真是巧得很。昨天晚上,我去潓江饭店吃饭,上厕所时,听到那羊叫,便觉得奇怪,顺嘴问了老板娘,还真问出了问题。一个送羊、寄羊,一个收羊、吃羊,有点意思,像电视剧里的情节。”

罗山顺彻底呆了,他犯迷糊了。

这时,宋所长听说郑乡长、高局长来到了罗家新村,丢下手中斗地主的一把好牌,慌慌张张奔出来了。

宋所长听到了郑乡长最后说的一句话,也看到了罗山顺身边的那只咩咩叫唤的羊,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轻声对罗山顺说:“罗主任,这下你可将我害惨了。这事一出,你让我这张脸还往哪里搁……”

罗山顺由呆愣里回过神来,脸上堆着一脸无奈的傻笑。

宋所长也不是等闲之辈,见事已至此,便向郑乡长、高局长承认了错误,说了许多自己的不是之处。

郑乡长对宋所长的解释认错,不置可否,又说:“你发个本本,还要收羊,坑不坑老百姓?”郑乡长狠狠地批评教育了宋所长,让他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高局长也上前指责了宋所长一番,然后,回转身面对罗家新村的百姓,讲起了土地的问题。这一讲,就讲了半个多小时。罗家新村的百姓边吃肉喝酒边听高局长讲话,肉吃了、酒喝了,土地问题也弄清了。

在酒桌上,高局长说,他在远山县工作了一辈子,这罗家新村的过去、现在甚至将来,他能说出子丑寅卯,说来说去,不能离开土地。有了土地,要懂得珍惜和爱护土地,不然,生态一旦破坏了,不仅带来灾难,还会失去土地。在座的都认为高局长说得在理,老舅说,听了高局长一席话,心好像打开了一扇窗子,亮堂了许多。

开饭时,早就从山神庙里溜回家的罗正发也来到村委喝酒,他先偷偷去看了看被他扎了一个洞的宋所长的微型车,又悄悄回到桌边,装作无事一样,并无半点慌乱。昨夜,他在山神庙里跪在山神前,请求山神恕罪,原谅他的过火行为。如果什么也指望不上,那么,就只有指望山神佑护这块土地了。迷糊中,罗正发甚至将山神当作老村长罗根而说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话。他知道若老村长罗根地下有知,也许会对他的行为有所指责,或许对他出于正义的冒失而大加赞许。总之,因瞌睡,罗正发已经神志不清了。他一再祈祷山神佑护属于他们的这块土地,让这块土地肥沃、圣洁,不要再遭受人为的折腾,酿成大祸。

此时,罗正发见正在喝酒吃肉的人们也没说起昨夜车胎被人扎破的事,便知事情还没被人发现。他借给郑乡长敬酒之机,说想在罗家新村发展多种经营,种药材。郑乡长表示支持,说罗正发不愧是大学生,有头脑,回头让他写个报告,乡上可以给予专项资金扶持,在高寒山区带个好头。

饭后,郑乡长、高局长说有事要走,罗山顺送他们到车边,正要上车的郑乡长看到宋所长开来的微型车的后车胎瘪了,便上前仔细观察。看完后,郑乡长话带讽刺地笑着说:“这胎是被刀扎破的。一定是有人对宋所长的言行有怨气,拿这车胎撒气了……”

宋所长见自己的微型车车胎被人扎了,心疼不说,这回可好了,一时回不到乡上不说,在领导面前这面子可丢大了。若郑乡长回到乡上在乡职工大会一说,那面子就丢得比天还大。

“宋所长,谁真心为老百姓办事,谁昧着良心办事,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得很分明。他们是绝不会无缘无故扎你的车胎的。今后,你得好好反省自己,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了。”郑乡长说完,又忍不住笑了。

宋所长连连点头,嗯嗯哦哦了半天,也不能自圆其说。送郑乡长、高局长坐上车走了之后,他的心情显得很沉重。

罗山顺上前安慰了宋所长几句,说这种事查不成,无头案,越查只有越传开了,对宋所长的声誉不利。并说这事出在罗家新村,让他放心,车胎村委负责赔偿就是了。宋所长一听,急得说话也有些结巴了。他说:“算了,罗主任你饶了我吧!常言说,祸不单行。这事我自认倒霉。前一事还有尾巴没有彻底割断,这事再扯出葫芦拽出瓢,事情就真的没法说清了。我有备胎,可我不会换,村上有人会吗?让他来给我换换,我还要赶回乡上哩!”

罗山顺想了想说:“有个人会换车胎,上大学前,他去汽车修理厂打过工。”

“谁?”

“就是昨夜和你拼酒的罗正发。”

“罗主任,你出面请请他吧,我愿出换车胎的工钱。”

罗山顺去叫罗正发来为宋所长换车胎,可罗正发说不去,为什么不去,他也不明确地告诉罗山顺。最后,罗枫说动了罗正发,他这才点点头,去为宋所长换好了车胎。宋所长拿出一张红票子要给罗正发,心里有鬼的罗正发怎会要,并说:“要工钱的话,我就不会来给你换车胎了。不过,我有一句话奉劝你,为人处世,不要卖了良心,不然,会有报应。”宋所长连连称是,说罗正发说得在理。

一脸丧气的宋所长和小杨开车走了。

晚上,罗枫与罗正发在星光下的山神庙旁约会时,开口问罗正发,扎车胎一事是不是他所为?如果真是他所为,那么,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样偷偷摸摸只有小人才去干的事,他罗正发也敢干,佩服了。罗正发见罗枫一脸肃然地问他,便承认了,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只是想教训教训宋所长,别太贪心,别玷污我们生存的这方净土,别无他意。

罗枫说:“出发点没错,可这种行为太出格、太鲁莾,有悖常理。明人不做暗事,这点道理难道你也不懂?真是白读了那么多书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再怎么说,你即使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该这样去做!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一个,你必将毁了自己……”听得出来,罗枫有些生罗正发的气了。

罗正发听话听音,心想罗枫真的生气了,便说:“我也知道,合理不合法,可心里有怨气,顾不了那么多,一时激动,想做也就做了。”

罗枫开始不理罗正发,连摸她的手也被她拒绝了,可是她似乎没有任何恰当的语言去指责罗正发,她只在心里默默地想,到底想了些什么,她也说不清,罗正发更不会明了。

此时,罗家新村在星光下寂静地沉入梦乡,夜虫唧唧,一切有如诗情画意般神奇和美丽。

罗正发面向土地,弯下腰,嗅着泥土的芳香,他真想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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